二
转眼间到了这一年的八月。“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洞庭湖是这样,它的子湖漉湖又何尝不是这样。漉湖刚刚渡过了主汛期,难得消闲地在微风的吹拂下,轻灵婉约地推出一层又一层连绵不断的水之皮,次第铺展到近岸的芦苇从中,后者却像一位化功大师一样照单全收绝无回扣。我和黄牛子、西猛子、光武孑几个角色,驾一条小船在芦苇荡里捕鱼捞虾穿梭了好一会儿,估计搁知青食堂几十号人一顿也吃不完了,便上岸倒在草地上眯缝起眼睛。即刻,一片淡淡的红晕浸润你眼底,你乐得享受被云团挡住大部分光热的极尽曚昽温柔之能事的日光浴。
忽而眼前一黑,感觉有一双近似于铁条焊接而成的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哪个穷快活的?我数一二三,自报家门,姓甚名谁,不然……一……二……”我说着,右手拇指并拢弯曲,使狭长的手掌外侧呈柳叶刀状,漫无目标地向上砍去,那人自然是轻轻闪过,随之那铁钳似的手也松开了。我眼前的黑暗总算解除,也不想继续重温那淡红的氤氲,索性打开来,看那顽主是谁。
那顽主竟然不是我们队上的知青,可也似曾相识。到底是谁,一时想不起来。高高瘦瘦的,至少要高出我半头。脸色自然也是那个年代由于营养匮乏而同通行的流行色——菜色,在我眼里还隐隐约约有着少年维特固有的那种呈现病态美的苍白。浓眉下的一双不大的眼睛,尽管是单眼皮,却包孕了黑葡萄的精华,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俄而,骨碌碌转了两转,似乎也在愣神,莫非玩错了对象?
“对不起,”顽主竟然使用了那个年代在我等熟叫花子之间早已绝迹的礼貌用语,“我把你当黄牛子了。蒙那小子不用点狠劲还真蒙不住。蒙痛了吧,满哥?”
“你也别把自己吹成个个武林高手而我是个瓷人儿似的。呃,想起来了,记起来了,我说满哥,你不是一队的芥子菜吗?听说从小跟着新化佬站桩学打,有几手毛架子功夫。还是你们队唯一能把毛爷爷的老三篇倒背如流的知青。”
芥子菜的身后还跟着几个知青,那架势有点像他的跟班。早就听说他们一队的知青一般都是以他马首是瞻的,果然如此。
芥子菜不动声色地瞅着我,突然说了声:“张嘴。”接着一出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白白的细细的东西,以快得看不清手法的动作一挥手,这玩意儿就飞到了我唇边。我下意识地合拢双唇,夹住了那根东西。我正欲拿下来看看,一根火柴燃起的火焰叫我嘴角一热,便只好默契配合着吸燃这玩意。
这玩意,嗨,这玩意居然是“岳麓山”——半年前从我那位长沙表哥口中领略过其风采,不成想今日再次幸会,而且是益阳知青头儿给我的见面礼。这可是知青烟民中倍受青睐的极品哟。可我天生不是抽烟的料,好几次被黄牛子他们几个烟熏火燎地训导,每次都是呛得咳天咳地收场。这次也不例外,“咳咳咳……”,让芥子菜的好意成了驴肝肺。
好在对我知根知底的黄牛子在一旁及时抢走了我一边猛咳还一边叼在嘴角的“岳麓山”,毫不忌讳地贴在他自己嘴边,还一边对芥子菜说:“我的好弟兄——船皮,你应该见过的。你背老三篇利索,他背毛嗲诗词也不含糊。你们都是好记性,半斤对八两。可你把‘岳麓山’他抽,那简直就是乌龟吃荞麦太不值当了。”
芥子菜面带微笑地拍了拍我的肩,然后骤然收回笑容,连一丝儿余脉也不留,猛不丁冒出一句有杀气腾腾意味的“六月天兵征腐恶”,再一次立马刹车,用挑战的眼光盯着我。
难不成要用毛嗲诗词攻开威虎山山门?他既然抢先做了座山雕,我除了做杨子荣以外似乎别无选择了。便朗声回敬道:“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
那边又来了:“会昌城外高峰,”
只能水来土掩“颠连直接东溟。”
“战士指看南粤,”
“更加郁郁葱葱。”
那边突然高古起来:“独在异乡为异客,”
我也权当过节般应答:“每逢佳节倍思亲。”
座山雕狞笑了:“么哈么哈,”
杨子荣要饮庆功酒了:“正晌午时分说话谁也没有家。”
他忽然呵呵大笑,身后那帮他队上的弟兄们也莫名地跟着呵呵起来。
我知道,在呵呵声中,我和这位邻队的知青头儿可以在惺惺相惜中培养友情了。可我万万没想到,这刚刚萌芽的友情还没来得及培养几个时辰,就被一柄闪亮的利刃彻底扼杀了。此是后话,暂且不表。还是回到湖畔草地弟兄们扯的闲篇上来。
西猛子缠着芥子菜问:“你老兄不是一直只抽咱益阳的沅水烟吗?怎么学起长沙鳖抽起他们的岳麓山来了?”
“岳麓山又不单单是长沙鳖的,它还是所有湖南鳖、中国鳖,甚至还处在水深火热的世界上三分之二的黄鳖、黑鳖们的。毛爷爷说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一个小小的岳麓山还要死守在长沙鳖手里不成?”
光武孑一把接过话题:“我说芥子老兄,听说早些天你单挑过三个长沙鳖,都被你几个‘抢背’摔在地上好半天爬不起来?过招的理由简单得很,就是为了一支烟。这也太不成理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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