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杨伟民 于 2019-5-30 11:25 编辑
天下潮
清晨,出门晨练。沿竹径,越曲廊,穿出小区公园,便来到沿江的樱花大道。这里是本市赫赫有名的最漂亮的彩色跑道。彩跑上,全是些快走、慢跑的晨练者。一老者跑到我跟前,原地踏着步,招呼道:老杨,午休后,来我家下棋。定睛一看,是楼王江潮生。 我家小区是个高档小区。林木葱茏中排列着三十余幢多层建筑,一梯两户,全是豪宅。而江家所在的楼宇又更高档些。一线江景房,楼高五层,观光电梯上下。一层一户,每户五百余平米。当时,每层售价就在千万以上。因此,购此类楼宇的全是些成功人士。而江家则更豪,整幢买下。江潮生和他的四个儿子,一户一层,全楼一家。小区人称之为江家楼。 我一看是他,便应承道:好,两点准到。 定好约,他又慢跑而去。 我和他因棋结缘。小区有个亲水亭榭,是业主奕棋的场所。那天,我和人对奕,棋到中盘,对方胜势初定。我陷入长考…… 立一旁观棋的江潮生喃喃细语:马八进七,炮二平五…… 一语点醒迷人,对!弃子入局,最终果然巧和。 我邀江潮生对奕。 他笑笑,说:儿子们不让我在这里长时间奕棋。 我惊问:为何? 他说:这里的二手烟太厉害。你若愿意,请上我家奕棋,行吗?眼中甚至有一种很恳切的神情。 对吸二手烟的危害,我很了然,也深有痛感。而且,我对一些观棋人胡乱支招,随意动子的举动也颇不以为然。因此,平时并不常来,棋瘾实在难忍时才偶来坐坐。现在,有一绝妙去处,且能和高手对奕,自然求之不得,便欣然应邀,随他去了江家。 路上,江潮生告诉我说,他的四个儿子,各自忙着营生。因此,偌大的江家楼白天也就他和保姆两人,空寂得很。希望我能常去。 棋室在楼顶,我俩乘观光电梯而上。隔着玻璃望出去,江对岸,远山如黛,静江似链,赭塔矗立,大桥横卧,好一幅钱江实景画。 及至楼顶,更是一番我想象不到的情景。五百多平米的平台,一半堆土成畦,长着各类蔬菜。另一半竟是个园林小品。远江的一侧,砌有浅池,游弋着各色锦鲤。又隔出一小格池,养着鳖、蟹、鳝、鳗、江鲫一类的食用活鲜。近江的一侧,是间百余平米的阳光屋。进入屋内,两侧用藤本绿植作帘,阳光筛射成柱。正侧悬挂着几大幅字画。室内置一用黄花梨大料制成的平头画案,休息区摆放着红酸枝圈椅和几把黄花梨官帽椅,满堂古雅。临江侧,是一敞轩,列有几台高倍台式观景望远镜,矮几上搁着几只可调焦的手持双筒望远镜和佳能单反相机。楼顶竟有此番天地,实在超出了我的想象力。我问江潮生,你家房子本已太过宽敞,何以还要如此装修楼顶?还这般高档!屋顶能承受如此重大的压力吗? 江潮生笑着告诉我,屋顶花大钞票做了加固工程,完全没问题。之所以要搞这工程,是因为他大儿子经营江鲜楼酒家和三儿经营农家乐庄园,结识了一大批书画界和摄影界的朋友。此处算是他们的一个会所。专供他们进行有关钱江潮的艺术创作。江家免费提供场所和膳食。有机蔬菜自选亲摘,饶有兴味。江鲜已在清水池放养多日,又现捞活宰,绝对鲜美。客卧舒适,豪华程度甚至高于五星级宾馆。画家、书法家、摄影师在这里愿住多久都行,直到他们完成预定的创作计划。最重要的是,此处太适宜江潮题材的创作。六和塔、钱江大桥是传统的杭州城标,摄影师最爱。楼顶观潮,凭籍高度,可揽江潮宏貌。借助设备又可细鉴浪花,而且时间从容。因此,来这里创作的人不少,到后来,大咖频顾,甚至有巨匠偶至。 当然喽,作为回赠,大师们往往会留下些墨宝。这是江家别出心裁的经营手段。为子孙后代积累些高层次的人脉和极具收藏价值的艺术品。他指指墙上挂着的字画,说:你看看,全是些大师的墨宝,价值不可估量。 我有观赏书画的嗜好,便细细品赏起墙上的墨宝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我市赫赫有名的一位书法家的一幅狂草,录的是唐代诗人徐凝《观浙江涛》的末两句:钱塘郭里看潮人,直至白头看不足;令我感触颇深的是一幅描绘回头潮国画的题记款——受阻才能迸发;让我久久驻足的是一幅工笔重彩《钱江潮》,在熟绢上三矾九染而成。整幅画,构图巧妙、线描精细、设色绚丽。尤其是那朵朵浪花,线条园融丰润,透出生命的张力。虽静止,却呈汹涌之势。我击节赞叹,深为作者的胆魄所摄服。竟敢工笔画潮! 一般的工笔画,题材常以仕女、花鸟居多。通过细致,缜密的技法让禽鸟之活,花卉之色跃然纸上。而画山水,唯写意水墨最妙。试想一下,用工笔细描万朵浪花该是多浩瀚的工程!倘无传世情怀和超人定力,末免终失浮躁。 我问江潮生,这画用了多长时间才画成。江潮生告诉我说:作者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日日观潮、摄影,画了无数的浪花小品。最终画成了一幅工笔白描《钱江潮》和一幅工笔重彩《钱江潮》。携走白描,留下重彩。既是作为两年来江家款待的回馈,也意在圈内展示。 江潮生给我沏了杯龙井茶,递给我说:潮水四点到。今天是月半大潮,应该值得一看。时间尚早,先下盘棋,如何? 我点头应诺。对奕开始,我以三步虎开局。他应之以仙人指路。我知道如此开局,棋势必定糾结。果然,末进残局,潮汛将至。我俩推枰而起。 到了敞轩,肉眼已见漫漫平沙走白虹,银线渐移不闻声。俯身用望远镜望去,却能见浊浪鼎沸,震撼激射,波叠怒雪,际天而来…… 潮头终抵眼前,顿时,浊波万仞排空、千鼓乱擂、万牛怒吼,云翻一天墨,浪蹴半空花。真所谓“壮观天下无”。 潮头过后,我又用手持望远镜追潮良久。但见潮涌及坝,陡然迸发,浪打天门,翻江摧岸…… 直至目断洪波,我才回入屋来,复又佇立在那幅工笔重彩《钱江潮》画前,深叹大师神功,将江潮雄势凝固,令涛声永久驻耳。 我在旅行社任总经理时,曾执耳过观潮旅游项目的开发。可以说是观潮无数。但像今日在江家这般观画、观潮,静而动,动入静。虚臻实,实化虚。却是从未有过。真所谓江潮已逝,而心潮迭起…… 此时,保姆喊吃饭。江潮生邀我共进。因首次登门,自然婉辞。他恋恋不舍地说:老杨,你可要常来。 刚才,观潮毕,他没提续局。我知道他邀棋而意不在棋,是难填空寂,需要一个倾诉者。而我退休后重拾笔耕,敏锐地感觉到江家发达史是一部家族史小说的绝妙素材,好想有机会能深掘,便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从此,我便常登江家门。两人铺枰对奕,品茗海聊。由此知道了江家的许多旧事。 江家世居萧山江畔村。他出生时,正值涨潮。因而父亲给他取名潮生。那时,江堤常被冲溃,农田被淹,收成菲薄。他父亲捕捉潮头鱼补助家用。有一年,鬼头潮特汹涌,将他父亲的船掀翻,江潮将他父亲席捲而去,尸身难寻。江潮生说:小时观潮,只觉得恐怖、悲怆。 直至观潮旅游渐兴,江家人对潮水才面有喜色。观潮,虽蔚为壮观,却有弱缺。常常是等等几小时,看看几分钟,潮景的瞬间效应太强,观潮客都想能早些看到、多看些时间。另外,观潮人在江堤上佇立良久,极需一椅一櫈歇脚。因此租借櫈椅和望远镜的需求很强。于是,江家人也和村里其他农民一样,做起租借櫈椅和望远镜的生意。继而搭凉棚卖茶,卖盒饭……挣下了头桶金。 待到改革开放,江家人有敢于弄潮的血统,他的四个儿子。全成了时代弄潮儿。大儿经营江鲜楼酒家。二儿做鳗苗生意。三儿首僻农家乐庄园。四儿为政府官员,主推观潮旅游。江家由此渐兴,福泽孙辈,全送出国留学。有的学成在境外发展。有的学成回国,协助父辈。逐有江家现时的这般盛景。 江家的那幅工笔重彩《钱江潮》深深地吸引了我,便屡去观赏不已。那日,观画回来,夜间做了个奇梦。天地间,有一伟岸之人,在呕心沥血地绘画一幅《天下潮》的工笔重彩。他描画了无数的浪花小品……有一幅浪花小品竟剧烈抖动起来,幻化成江家楼和江家父子的笑脸…….那无数的浪花小品也跟着抖动起来,幻化成芸芸万民的笑脸……须臾,复又幻化为欢腾的浪花,汇成涛天大潮,排空摧海,吞天沃日,席捲全宇…… 醒来深叹,生活在这时代,壮哉!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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