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天也真没有喝太多的酒,饭后,芥子菜去电排沟洗了一个冷水澡,换上了洁白的的确良衬衫,衬衫口袋里隐隐约约透出岳麓山图案和字样,下摆扎在一条灰褐色长裤里,很是有型。再加上手里夹着的一支燃着小红点的岳麓山,站在我面前,真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味道。
迎着习习的微风,我们一行人拥着“玉树临风”潇潇洒洒地出发了,其实也只是很寻常的十来个人走路,走在乡间的小道上而已。可我觉得那阵仗,那气氛,在我心头平白无故地生出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况味,头脑里竟然有两个我掐起架来。一个我说,总感觉还有什么不对劲,好想插翅飞到印心哥队上看他真有什么动静没有?如有,哪怕只是一点点蛛丝马迹,我也得一定竭力阻止。另一个我连连呸呸呸,典型的庸人自扰,你就把心乖乖地放你肚子里吧。看看电影娱乐娱乐嘛,何必自己折磨自己,搞得神经兮兮的,何苦呢?
队上那个硕大的晒谷坪,被我们戏称为二队广场的地方,挂起了一块白大方正的银幕,电影放映机也架好了,正在试着把一团团的光束投影到银幕上。今晚放么子片子咯?该不会又是《地道战》、《地雷战》或者《南征北战》吧?有好几个声音回答我们的问题:“样板戏京剧《杜鹃山》”。
我们一干人在密密麻麻的人墙中像没头苍蝇一般乱窜,企图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位置自然早没有了,可黄牛子喊了一声:“一队的知青大哥芥子菜来了,给让几个位子吧。”你还别说芥子菜在我们队上还是不乏“粉丝”的,立马就有几个女知青站起退出来让座,芥子菜连连推辞,女知青都说这《杜鹃山》特没劲,看了好几遍了,更没味,还不如回寝室用钩针钩纱衣去。原来她们是听西猛子回来“预告”芥子哥将大驾光临,好早就去晒场上占领阵地的。
空间是够了,可凳子少了两三条。我让芥子菜及一队的其他几人坐下,让黄牛子陪着,我和光武孑便去寝室搬凳子去了。没想到凳子早被搬空,整栋知青宿舍都找不到一件四只脚的东东。只有去贫下中农老职工那里一家一家的搜索了。
两人分开搜索。我刚走到第一家,在禾场边看到几个黑影匆匆而来,还伴随着气势汹汹的对话声。我听到一个声音好熟悉:会白来一趟?去你的,印哥我掐指一算,算了多少回了,哪回算错过?就是了,那家伙今儿个一定来这儿了。哼哼,跟我印哥叫板,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我走近他们,借着淡淡月光,一眼看到其中一高个。嘿嘿,印心,放狠话的不是印心还是谁?真是担心啥样偏偏就来啥样不成?
没想到几年不见,再次见面是在这种场合之下。我当然明白他口里的“那家伙”是谁,我顾不上跟他寒暄,叫了一声印心哥,直截了当地让他别找‘那家伙’,这里也没有你要找的“那家伙”。再说这京剧拍的电影也没看头,不如跟我去田间捉蛤蟆。哥几个今晚好好打一顿牙祭。可他说什么也不听,见我拉拉扯扯,一时半会挣不开,便索性给我个出其不意,当头一拳把我打倒。倒下去的一瞬间,我瞅见他扎着衬衫的裤腰皮带下闪闪发着寒光,然后是他们几个很快消失在黑压压一片看电影的人群中了。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一醒来便听到一片惊叫,或者说是这一片惊叫把我震醒来的。其声频远远超过电影里柯湘女英雄响遏行云的二黄导板。
我顾不上按揉后脑勺上的疼痛,一路小跑赶到放映场。鼎沸的人声和围得密不透风的人墙把我引向刚刚离开的地方。挤进去一看,芥子菜已经背部朝天倒在血泊中,一道两寸长的刀口,赫然涌出鲜红的血泉,那部位分明是左肩胛骨内侧,刀尖显然直抵心脏。是谁怀此深仇大恨,将我们的好哥们一刀致命?
黄牛子说芥子哥是替他挡了这一刀,当时我怎么那么痴呆,其实只要伸手拉他一把就可以避开刀锋,明明我是可以够得着他的手的呀。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凶手跑得好快,黑灯瞎火的,看电影的人们被一声惊叫吓迷糊了,谁也没有想到去捉拿凶手,当然也有清醒的,可刚迈动了几步腿脚,又缩回来了,谁也不愿再步芥子菜的后尘去以身试刀呀。
刀?!什么刀?难不成就是我倒地前瞬间闪过我眼眸的那道寒光的载体?我没敢也来不及说出来,只是大吼一声,都什么时候了?别他妈嚼这些个后悔药了!当务之急咱哥几个尽最快速度送芥子哥到医院,另外派人去分场人保科报案,这个任务……嗨,你,还非你光武孑不可,你这麻杆腿不是追到过野兔子吗?
好呢。光武孑应答一声,接过一名女知青递来的手电,立马像一道亮箭射向茫茫暗夜。
我们小心翼翼地把芥子菜抬上一张从一户农家卸下来的门板。看着几分钟前还是那么玉树临风潇潇洒洒的知青满哥,这会儿早已血肉模糊,红白斑斓一片,泪水不自觉地从眼眶深处涌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擦了擦眼,看到他那件白衬衫从后背到前胸,只有少数几处还显出点白白的底色,绝大部分已成了一面鲜红的旗帜。从前胸捅出的窟窿来看,行凶者显然是用尽了平生之力,刀尖已穿透心脏直至体外,胸前的鲜血也同后背一样在不断涌动着,就连左上口袋里的那包岳麓山也给浸润在血水中,一鼓一瘪地冒着气泡。再看芥子菜的脸,居然洁净如常,没沾染一点血滴,只是一片惨白,从没有看到过那种生命即将离去的白。
我们几个不禁失声哀号起来。哀嚎声中,我分明看到芥子菜嘴角艰难地动了动,连忙用手势制止大家的哀嚎。只听他极其缓慢地吐出几个字:“我……太大……意……了,是印……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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