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怪石 · 发表于 2019-6-3 21:08:07

本帖最后由怪石于 2019-6-6 00:26 编辑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喜欢穿黑色的布纽扣衣服和宽大的三折式裤子，腰间系着白色的汗帕，脚上穿着黄色的胶鞋，口中常叼着旱烟袋，头皮青光得像葫芦，身材矮小倒显精神。八十四岁的老人了，还给人一种精神矍铄的感觉。

      父亲桀骜锋利，敢做敢为。1946年秋天，国民党抓壮丁打内战。父亲有四兄弟，大伯已亡，二个叔叔还小，他是唯一的抓丁对象。保长叫人把他抓到了国民党部队。祖母哭得死去活来，眼睛几乎哭瞎了。父亲所在部队在郴州经过短期训练后准备开拔前线，新兵们一个个被赶上火车，每节车箱的门口都站着荷枪实弹的凶神恶煞似国民党军官。那天，天下着倾盆大雨，空中扯着龙爪似的闪电，地上刮着近乎疯狂的暴风。父亲上车时手中拿着一个大斗笠，强劲的大风把矮小的他连同斗笠刮下了火车。他乘机一滚，钻到了火车下面，猫也似的钻到了火车的对面，弓着腰箭也似的跑。站在车门口的军官只见斗笠不见人，慌乱转过身打开窗户一看，只见一个人在雨中狂奔。他掏出枪一阵乱放，子弹在父亲的头顶嗖嗖地飞过。父亲径直朝郴江方向跑，耳边只听到杂乱的吆喝声和“嗖嗖”枪声。这时，郴江河水暴涨，急湍甚箭。父亲来不及思考“扑通”跳下河中顺着急流往下漂，一会儿就漂得无影无踪。幸亏父亲生长在沤江河边，从小练就了精熟的水性，他没有被淹死，捡回了一条命。父亲逃离国民党部队后，保长来找过麻烦，敲榨了二十块大洋。父亲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放了一把火烧了保长的家，又在广东乐昌躲了一年才回家。

      父亲干练精明，有胆有识。家庭的不幸打造了他不屈不挠的性格。1942年秋天，祖父在割茅草时被芒刺刺瞎了左眼，最后因无钱医治不幸身亡。不久，伯父也在砍柴时被大树砸死。真是祸不单行啊！祖母懵了，终日以泪洗面。家庭的重担全部落在父亲的身上。年仅十八岁的他带着年仅十三岁的大叔到广东乐昌、城口贩盐，惨淡经营一年后稍有一点积蓄。他开始贩卖牲猪，经常赶着三、五头牲猪从汝城步行到乐昌去买，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才挣得家事从容。不过，贩卖牲猪风险很大，牲猪长途跋涉容易患病，再加上匪患，十个贩猪佬有六七个要折本。父亲懂得给牲猪刮脚痧，牲猪患病的情况很少，倒是遇过一次匪患，差点血本无归。那是1948年，湘粤边境匪患甚烈，为害商贾。有一次，父亲和大叔赶了十来头猪到乐昌去卖，市场行情很好，赚了不少，兄弟俩兴高采烈地往家赶。不料，走到一个集木场时，突然钻出十来个土匪，他们蜂拥而上，一边吆喝一边放枪。大叔吓呆了，父亲先是一怔，然后眼观四周，发现身边一堆木材中有棵大木头露出一个碗口粗细的深洞。他急中生智，蹲下身子，迅疾地把钱袋塞进洞中，顺手抓过三五块大洋，拉着大叔钻进树林里。土匪虎狼似的围上来把兄弟俩摁在地上，不由分说地抢走了父亲手中的大洋，然后一阵拳打脚踢，骂骂咧咧地走了。大叔跺脚嚎啕大骂，父亲不言不语，等到土匪走远了，才拉着大叔从树洞中把钱挖出来。大叔又惊又喜，父亲说不给土匪一点好处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后来，大叔逢人便讲，父亲的故事便在乡里流传开来。

      父亲宅心仁厚，任劳任怨。父亲家口众多，负担沉重，还为两个弟弟娶了媳妇让他们成家立业。他原以为功成业就，不再有什么操心的事了。谁知灾难再一次降临这个家庭。1965年春，暖水巷头将军渡发生了一起历史上罕见的翻船事件。事件中有近三十人溺水身亡，不幸的是大叔、满婶在这次翻船事件中罹难。祖母捶胸痛哭，昏死了好几次。父亲含着泪水忍着悲痛带着村里几个青壮劳动力到下游打捞他们的尸体，然后把他们安葬好。大叔有四个孩子，最大的女孩才十岁，最小的男孩尚在襁褓，大婶体弱多病，一家人的生计成了大问题。父亲毫不犹豫地承担起抚养他们的责任。满叔有两个孩子，大的男孩才八岁，小的女孩只二岁。文化大革命期间，汝城派系斗争激烈，造反派猖獗，满叔在县商业局工作被卷进了斗争漩涡，生活很不安定。他只好把女孩寄养在满婶的娘家，把男孩托付给父亲照管。父亲又毫不犹豫地承担起这个责任。这样，父亲的生活担子越来越重了，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毫无怨言。为了生计，父亲主动向生产队要求外出搞副业放木排，风里来雨里去，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在沤江河上摔打，挣辛苦钱，吃浪尖上的饭，好不容易才养活一家老小。父亲放了二三十年的木排，长年累月地泡在水中，经常饥一餐饱一顿，落下了风湿病和胃病，上了年纪后就愈见厉害。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他像春蚕，吐尽腹中的丝缕，为他人编制锦绣衣裳；他像灯盏，燃尽生命的膏油，为他人送去了光明温暖；他像黄牛，耗尽平生的力气，为他人播种希望幸福。父亲辛苦劳碌了一生，尽管没有给子女留下什么家业，却给我们留下了一笔丰赡的精神财富，使我们懂得一个人不仅要为自己活着，还要为别人活着的道理。父亲是贫穷的，也是富有的；父亲是平凡的，也是伟大的。

      补记:2017年正月十三日，父亲因病逝世，享年九十四岁。谨以此文纪念我平凡而伟大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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