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

白村

        变脸
　　白村/文


　　“谁啊！”……
　　延伸拉长的一声女中音从厚重敦实的暗红色保险门后传来。林子像等待领导接见般扯了扯衣角，弹弹灰，提臀收腹，端正身子，脸上挂出标准的笑容。她能清醒地意识到圆形的猫眼后面正有一双眼睛在审视自己，她愈发觉得骄傲，眼睛中闪烁着春天的阳光。
　　林子静静地等待着，像等待未来的命运一样，紧攥的红色礼品袋沉重勒手却不敢放到地上。临行前，母亲说舅舅家属于高级干部，坐立行走都一板一眼来不得半点马虎。为此，细葱样秀丽的林子坚持着，肩膀虽然酸痛，手指也火辣辣的疼，却容不得丝毫马虎就像初进贾府的林黛玉，处处小心，时时留意。
　　林子坐了两天火车才从家乡偏远的小镇来到这个繁华的大都市。临行前，母亲泪眼婆娑，看着乖巧的女儿外出打工，她心都碎了。林子走了，没敢回头。通过秽浊的车窗，林子看着母亲不停地向她挥手，看上去母亲就像被风吹散的落叶。林子看着熟悉的母亲，心里酸酸的，却不知微咸的泪水已挂上嘴角。林子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九年的城市，心里麻乱的很，随着火车“轰隆隆”的启动，铁轨交织出刺耳的声音。瞬间，林子发疯般趴在秽浊的窗玻璃上，凄厉地喊叫着“妈妈，妈妈”。火车慢慢驶出了月台，母亲扭动着微胖的身子，迈着碎步，紧紧地追赶。火车像吃饱了的汉子，甩开膀子跑动，母亲就渐渐地变淡变远。
　　林子是第一次离开家乡，第一次坐上这个钢筋铁骨的大家伙，第一次看到坚强的母亲流出了眼泪。林子蜷缩在车座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痴痴地想着家乡熟悉的人和事和狗。窗外的房子、树木和条条直线样的电线齐刷刷地后退着，好像有人在追赶。下午四五点，林子的肚子不听使唤地咕咕乱叫。她揭开包裹，小心地翻出母亲临行前夜准备的葱花饼，看着油黄喷香的菜饼，林子又想起了母亲，嘴角不自然地向两边咧了咧。香气花样在狭小逼仄的座位上绽放，同座的旅人喉咙发出吞咽唾沫的响声。林子禁不住看了看，桃花样笑了笑，主动扯了一大块递了过去。旅人满脸沧桑饱经世事，酱褐色的皮肤泛出油彩，他不客气地伸手接住然后大口嚼了起来，嘴里不停地说好吃，香。林子听着他愉快的吧嗒声，心情也美美的。对面同座还有两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子，大概也是外出打工的，浅褐色的上衣斜斜地搭在身上，仰着脖子张着嘴打鼾。或许是香味的诱惑，他们睁开惺忪的双眼，揉了揉鼻子，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好香啊！听到他们俩的声音，林子也不好意思独自吃，又拿出两块递了过去。男孩子面露羞涩，想接又不好意思，眼神始终停留在葱花饼上。林子大方地说：“吃吧，我还有很多呢。”说着，故意把袋子展了展。男孩子羞涩地接了过来，美美地吃了起来。
　　“谁？”……
　　随着林子谨慎的敲门声，带着怒腔的女中音隔着门厚厚地透了过来。
　　“我，林子”。林子怯怯地说着，声音小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门“咯吱”开了半边缝。一个大白脸的女人侧着身子，透着鄙视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林子。林子感觉像被扒光了衣服，当头泼了桶凉水，禁不住冷冷打颤。自尊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时常会碰碎，但又不得不理智地屈膝捡拾。林子调整下情绪，将涌上心头的酸楚压回肚子，笑盈盈地说：“你好，我叫林子，请问这是史进堂先生的家吗？”。
　　“你找他有什么事？”大白脸女人警惕地看着林子，探出脑袋质问。
　　“噢！你好，我是史进堂先生的外甥女，我来找舅舅的。”说着，林子把准备好的礼品袋向上提了提，说：“这是我妈妈让给舅舅带的，都是家乡的特产”。
　　大白脸脸上的谨慎慢慢淡了下去，夹杂着飞动的花絮有变天的倾向。她把保险门半开，迎着林子进房间。林子跺了跺脚，白色的滑板鞋上荡去薄薄的浮灰，然后又使劲地在地上蹭了几下才坦然地走了进去。
　　刚迈进门槛站定，准备进屋放东西。大白脸果断地说：“等等，等等，换了拖鞋再进”。林子面露尴尬，看着眼前乳白色的凉拖，心里颤颤的。她离开家时脚上穿了双土褐色的丝光袜，袜子在路上破了，前端露着脚趾头。看到林子扭捏不动，大白脸开导地说：“没事的，换上吧，走了很远的路脚一定累了，换上能舒服点”。说着，脚尖把凉拖又朝她踢了踢。林子无奈地弯下腰，慢慢地解开早已变成土黄色的鞋带褪下鞋，赶紧套上凉拖鞋。穿鞋时，有破洞的脚拇指不自觉地缩了缩。
　　“这就对了，来来来，坐坐坐”。说着，大白脸引着林子穿过偌大的客厅直接进入厨房。
　　“喝茶、Coffer、软饮……”
　　“就，就来杯白开水吧。”林子有点结巴地说，她一紧张就是这个习惯。
　　“这哪行呢，大老远地跑来了，还提这么多东西，咋说也不能怠慢了亲戚不是。”大白脸笑盈盈地说着：“这里有极品大红袍，暖胃的，很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喝”。林子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家里没有营生才出来打工的。她上学时看书上介绍福建武夷山出产大红袍，可实际的样子却没有见过。
　　一杯泛着浅白色泡沫的褐红色茶水端到林子面前，林子赶紧双手接住，看着这如酱油样的茶汤，她嘿嘿地笑了出来。大白脸问：“你笑什么啊？”林子说这茶水看着像我们后山化工厂流出来的水，不过那水的味道刺鼻难闻，这水很暖很香，有种淡淡的苦焦味。
　　大白脸一屁股坐在杌凳上，展开手接住林子的红色礼品袋，翻检出干木耳、核桃、大枣等土特产。看完了，寡淡地说：“辛苦你了，就这些”。林子嗯了声。
　　大白脸兀地站了起来，起得猛了，杌凳忽悠一下翻倒在地。她看了看翻倒的杌凳，大不咧咧地说：“你看这凳子，烦不烦人。平时好好的，该用了就不顶事。”说着，自顾自地笑了，说：“你舅舅最近忙，出差了。我是你舅妈，你既然来了就多呆几天，好好在这里转转。这是大城市，可不比你们乡下，要懂礼貌讲规矩。我想我家林子肯定是个懂事的孩子”。说完，就拉起了家常，问林子母亲身体是否安泰，家里收成咋样。林子都一一应答。
　　舅妈的问话像煦暖的阳光，软软地晒到林子的心里。林子脸色紫涨，心里有好多话想跟舅妈说。她是第一次离开家乡、第一次走了这么远的路、第一次看到这么密密麻麻的城市糖葫芦样被黑亮的铁路穿在一起。太多的第一次让她又惊奇又恐惧，感觉无所适从又充满对繁华世界的渴望。原来奶奶说的山的外面还是山是错的，这里有活的风景和世界。这个世界原本就存在只是她不知道罢了，就像家门口熟悉的河水蚯蚓样在大地上爬行。很多旅行者带着新鲜和好奇来到家门口，啧啧称叹，甚至扑倒在地亲吻泥土。后来她才知道这是中国的母亲河。熟悉容易疏远带来漠视，离开后又会让人牵肠挂肚。
　　高考的失意、迷茫的未来、路途的艰辛，这每一个节点对于她都意味着崭新的选择。刚敲门时，林子心里忐忑，紧张而不安，手心都攥出了汗。她既害怕门后的人会漠视她的存在拒绝她，又害怕城市人的亲切让她无所适从。舅妈的一举一动都牵挂着她脆弱的心，她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家乡的故事，那些熟悉的故事在她耳畔回响，舅妈脸上挂着微笑，侧着身鼓励地倾听着。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颤抖和紧张，只好用奔跑的语速来遮盖自己心里的颤抖。
　　舅妈不愧是城里人，在她河流一样流淌的话语里只是画龙点睛地回应着，这种回应像点穴手，恰到好处又不留痕迹。林子紧张的心慢慢松弛下来，肚子也不由自主响了起来。舅妈适时打断了林子的故事，侧了侧身子，用保养细白微胖的手指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淡淡地说：“来，林子，喝点茶”。
　　看着林子一口气喝干了茶汤，舅妈淡淡地笑了笑，嘴角划出浅浅的笑纹，像水中惊起的涟漪，瞬间荡远。然后干咳了两声，对着林子说：“林子啊，舅妈这两天身体不大好。按理说，你大老远从老家过来舅妈要给你做点好吃的，可这不争气的身体医生说不能劳累。想带你到外边吃点，我又不方便。这样吧，饿了的话，一会你到我们小区楼下先吃点，等过几天你舅舅回来了，咱们吃好的”。
　　林子听着舅母泉水一样汩汩流淌出来的话，无奈地点点头，只好收了收肚子暂时忍了忍。和气地说：“舅妈，你要保重身体，可千万不敢累病了”。
　　舅妈说：“唉！就是的，你舅舅出差了，这两天保姆也请假，这个家里乱的啊，一塌糊涂”。
　　林子自觉地站了起来，说：“舅妈，我不累，我帮你干活，说着，就去找拖把”。舅妈尾随其后，说林子就是乖，刚来就知道干活，真是好孩子。说着，指了指卫生间的旋转拖把。林子刚要进去拿，舅妈惊讶地喊叫：“不敢，不要”。
　　林子疑惑地回头看，问“怎么了？舅妈”。
　　“可不敢，可不敢，你要换鞋，脚上穿的是客厅的，进出卫生间要换，要不客厅就会踩脏的”。
　　“嗯”林子答应了声。
　　“还有，家里装的是木地板，拖把要洗干净水拧干，不能粘灰尘，要不拖不干净。”
　　“好的”林子痛快地答应着。
　　偌大的房子里林子蜜蜂样穿梭着，初用旋转拖把感觉别扭，动作拖拖拉拉像小孩子习字本上划出的线条。舅妈坐在阔大的阳台上，品着褐色的大红袍，呷一口，吃块乳白色的糕点，馥郁的香气勾的林子鼻子忍不住吸了吸。舅妈看着林子笨拙的动作，眉头皱了皱，保养白净的眉心浅浅地划出一道皱纹。她不太习惯干活邋遢的人，要干就要最好，这是她对保姆的要求，地板上一星半点的灰尘都让她恶心半天。林子忙碌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尾随其后，食指指肚在擦拭过的电视柜上划过，看着细微的粉尘，她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林子，过来”她叫道。林子丢下深蓝色的抹布，蹬蹬地跑过来说：“舅妈，咋啦”。
　　“咋啦，你还好意思说咋啦，你看这就是你干的活”说着，伸出食指抵到林子面前，细白的指肚上黏着月牙样的土灰色粉尘。
　　“林子呀！做人要本分厚道，这样是无法在城市立足的”舅妈耐心地劝说林子。林子感到脸上一阵发烫，紧张地攥紧抹布，垂着头不言不语，秀美的长发从额头落下，丝丝缕缕。
　　“好了，你赶快干吧，干完了早点回去休息，今晚舅妈就不留你了，等过几天你舅舅回来了我们再好好聚聚”。说完，舅妈慵懒地伸伸腰，向卧室走去。
　　偌大的客厅只留下林子，她谨小慎微，担心打扫卫生发出的声响打搅了舅妈的休息。她双膝跪地，费力地用抹布擦地，一寸一寸，唯恐留下死角。汗珠子沿着鬓角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她赶紧用手擦掉。厨房和卫生间最难收拾，她倒了很多84消毒液，消毒液的味道呛得她鼻子酸酸的，忍不住打喷嚏。她赶紧用手捂住嘴，闷闷地咳嗽了几声。没有手套，消毒液蛰的皮肤生疼，她不敢喊，强忍着疼痛浆洗了脏衣服。二个小时过后，饥肠辘辘的她累得腰酸背痛，看着洁净如新的房间，她禁不住连声称叹。
　　“舅妈，干完了，你看看吧。”林子愉快地说。
　　“嗯，知道了”舅妈嗡嗡的声音从卧室传来，随即又归于宁静。
　　林子呆呆地站着，静默了四五分钟，没见舅妈出来。她怯怯地说：“没事，那我走了，舅妈”。
　　“嗯”、“知道了”……
　　推开暗红色的保险门，林子长长地吸口气，城市的空气就是清新。远处，闪烁的霓虹灯展示着新的世界，身后舅妈的身影渐渐在记忆中模糊、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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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木

问候白村老师，早上好

老榆木

先占位，再慢慢消化吸收

老榆木

老师的小说一惯接地气，有深度，有高度

悍雨啸风

先赶早向作家问个好，慢慢欣赏你的诸多佳作

悍雨啸风

期待你的佳作不断

一默先生

城市虽然令人向往，虽然有四通八达的公路铁路，有高耸的楼房，但是没有温情，没有热情，只有冷漠，本文立意高，将平淡的小事写出了大视角

白村

母亲总是牵挂着儿女，我想展现的，是一个伟大母亲的形象。

白村

社会，是考验人性的鉴石。

白村

而舅妈种种表现，不知大家怎么看待，起码我是鄙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