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孤魂(原创首发)

阳富生 · 发表于 2019-6-11 19:47:27

本帖最后由老榆木于 2019-6-11 21:59 编辑

◎阳富生小说‖山野孤魂

　　仲夏的中午，田头地里散发出来的热气，就像刚揭开的蒸笼，一股一股的热浪迎面扑来，正在地里干活的三叔身上穿的汗衫早已拧得水出了。不一会儿，太阳躲进云层，老天也拉长了脸，阴沉沉的，一阵闷雷滚动，江南某山旮旯的一个村寨顿时沸腾起来……
　　三叔胸口就像压着一块大石板浑身不适，他着魔地往回跑。
　　才到家就狠狠把耙子摔出丈把远，沮丧地仰望天空，语无伦次地叨念着:"我是阎罗，我是阎罗，我要审判他，我要审判他……"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每逢老天变脸的仲夏，三叔的间歇性精神病就发作了，只见他捶胸顿足，不可理喻地一阵狂奔，窜到村东头那棵老槐下声嘶力竭地呐喊:"虎伢子啊，虎伢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快回来，快回来哟！俺三叔等着你一起去牧牛呢！"
　　三叔喊破了喉咙，叫哑了嗓子，除了山谷空荡荡的回音外，再也见不到令他魂牵梦萦的好人虎伢子。
　　他懊恼地抱着老槐树嚎啕大哭，哭得鸟儿在树上不停地拍着翅膀，发出凄厉的啼鸣，哭声终断，又是一阵傻笑，那近人性的小鸟在三叔身旁叽叽喳喳不停地地拍打着翅膀，直至三叔神清气爽才展开双翼飞向黑压压的苍穹。
　　小鸟飞去，三叔拼命地支撑着身子欲往前行，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几个趔趄，又重重地摔在树旁的草丛中，渐渐地进入了一个黑乎乎的陌生世界，那世界万赖俱寂，阴森可怖，恍惚中，一个诡诈的黑影张开锋利的魔爪伸向他，他哎呦一声，白沫不断从口中溢出……
　　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睁开双眼，黑影不见了，眼前却围满了好奇的人。
　　三叔张开被惫的眼，在人堆里搜寻目标，却只寻到很多年前让人毛骨悚然的印记。
　　那年，他的好友大山的儿子虎伢子高中毕业，以二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往往祸不单行，大山所在的国企单位不景气，在一次出差途中遇车祸不幸殉职，本来捉襟见肘的家更是雪上加霜，虎伢子的母亲失去老伴痛不欲生，把孩子拉到跟前，心疼地说:"崽啊，书别念了，到你父亲单位上班去。"就这样，年方十八的虎伢子再也没去学校补习，奉母命顶了父亲的职，开始了人生艰难的跋涉。
　　虎伢子上班不久，国有企业下岗分流职工，他第一个申请下了岗，去了南国花城另某生计。在那物欲横流的大千世界里，虎伢子努力打拼，终于谋出人样，几年后回到阔边已久的故里。
　　虎伢子离开家乡那年才十八，是一个乳臭未干的乡巴小青年，才几年不见，已出落得英俊倜傥，满身的珠光宝气，俨然旧时的富贵公子，令从没走出山寨的乡亲们刮目相看，他们都围着他问长问短。
　　虎伢子在外赚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没有忘记养育他的这片土地，没有忘记乡亲们对他的殷切期盼，落落大方地从腰包里掏出白花花的钞票请乡亲们啃大餐，去外玩。
　　"虎伢子好有钱哟，哪来的？"
　　"钱是人家辛苦挣来的呗。"
　　"一定是发了意外财，不然没这阔绰大方！"
　　山里人这样在背里议论着，侃谈着，好说歹说都被一个很少说话的妇人记在心里。
　　这个妇人不是别人，乃是虎伢子嫂子刁婵。刁婵是个又刁又馋的懒婆娘，自虎伢子顶了父亲的职后，她耿耿于怀，常对着婆婆指桑骂槐，她既恨婆婆偏心，又恨丈夫窝囊不中用，也怨自己瞎了眼，嫁了个连说话也结结巴巴的窝囊废，总觉得自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自虎伢子荣回故里，山里人似乎多了一份与外界的接触，整天围着虎伢子转，听虎伢子讲外面精彩的故事，虎伢子在山里人的簇拥下，似乎每天有个新的太阳，开心极了。
　　山里人的勤劳朴实，常常撩起虎伢子的侠义心肠。
　　一天，吃过早饭，他来到三叔家，亲切地问:"老爷爷，这些年还好吗？该享享福了吧！"
　　三叔听了虎伢子亲切的问候，连忙直起腰，抚摸着他的头说:"傻孩子，享什么福哟！自老伴去世，小女儿离家出走，这几年在政府的资助下，勉强还能生存下去，但我的心灵世界受到了极大的摧残，尝尽了人世间生离死别之苦，日子像走马灯一样，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还说享福呢？"
　　看到三叔一筹莫展的样子，虎伢子心疼极了，忙从衣兜里掏出几张"老人头"塞给三叔，三叔搂着这孩子感激涕零。
　　虎伢子不仅对村子里的老人这样怜悯，对那些上不起学的孤儿也格外同情，一个名叫冬冬的孤儿只上了四年小学，因缴不起学费而辍学在家，他知道后决心资助他所有学费，让他走出贫困，走出深山。
　　他的嫂子刁婵看到他阔绰大方，心里痒痒的，她清楚地知道，这些年与婆婆的不共戴天，虎伢子回家这些日子才那么不念嫂子情份，从没正眼看过她，没给她半点施舍，也没叫过一声嫂子。
　　因为这样，嫂子刁婵才盘算着一种阴谋，她要使出女人浑身解数，让叔子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一箭双雕，想到此，她不禁莞尔一笑。
　　自此，她每天涂脂抹粉，装饰打扮自己，事毕，再在镜前不断窥视，像端着一杯淳朴的美酒，自斟自酌，自我陶醉，她有少妇的丰韵，少妇的成熟，她感谢父母赐予她一个美人胚子，感谢上苍赐予她倾国倾城的貌，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遇上男人贪婪的眼神，都有不安份的男人盯着她窈窕的身子出神，她的花容月貌足可养男人的眼，让男人产生冲动。
　　一天黄昏，虎伢子高兴地闯进自家门坎，刁婵几乎裸着身子从浴室出来，(只一条三角裤带挂着隐秘处)雪白的肌肤反衬一个农家妇人的懒惰和欲求。
　　虎伢子瞧见嫂子这般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本要入室安歇，却愣在门边儿不知所措，嫂子看到他的窘态，急忙把手搭在他肩上，嗲声嗲气地说:"愣什么愣，里间歇歇，里间歇歇呀！"
　　虎伢子本就怒火冲天，忽又听嫂子口吐废物，乃横眉冷对，不屑不顾，刁婵如意算盘落空，还被虎伢子睥睨一切的目光羞辱着，顿时由笑转怒，把眼睁得圆圆的，大有等着瞧的怒不可遏。
　　老母在厨房咳嗽几声，哐啷不停地忙碌。虎伢子已躺在床上多时，神经绷得紧紧的，他怎么也没想到嫂子会羞辱他，会打他的主意，他为老实巴交的兄长鸣不平，他为自家有个当代的潘金莲而羞愧难当，然而，家丑决不可外扬。
　　刁婵一箭双雕的计划彻底落空，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咽不下这口酸气，她要使出女人的看家本领，让这个有眼不识金镶玉，"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小厮过了这个门，就没那个坎，吃不了兜着走。
　　忽一日虎伢子从外归来，她就当着丈夫的面数落:"你这个跛脚真没出息，只知道田头地里的事，连自己的老婆也守不住，差点被人玷污，好在本老娘不是那般货色，经得住金钱的诱惑，才未给你戴绿帽，不然就有好戏看了哟！哈哈！那小厮还狗仗人势，威胁我不准说出去，木脑袋呀，你想想，欲打本老娘主意的是谁？
　　莫以为他兜里有票子，走路哼调子，自以为有几个臭钱，把主意打到本老娘头上来了，呸！本老娘才不是那种货色！"接着呜呜咽咽地哭泣着。
　　刁婵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把这一绯闻编造得绘声绘色。
　　山寨，古老的山寨，大凡绯闻总是传得沸沸扬扬，妇幼皆知，很多人对虎伢子另眼相看了。
　　虎伢子经嫂子刁婵这般诬告羞辱，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微笑，面对这个早已不是人呆的家，他想到了离乡背井，永不回头。
　　就在决定次日起程的这个夜晚，早已失去理智和人性的刁婵比前嚷得更凶了:
　　"我家那个跛脚是甲牛，只晓得被人吆喝奴役，什么气也咽得下，什么欲望也没有，算哪门子人啊？我是前世瞎了眼，才嫁给他的呀！虎伢子你可好呀！沾了女人便宜，她的男人不闻不问，这么懂你，真兄弟呀！那以后我可是你两的人了，兄弟一同伺候我，我享福啦！呵呵！"
　　嫂子如此这般无理瞎闹，虎伢子心中那股强烈的人格尊严受到极大伤害，本想抑制自己的情绪与嫂子面对面地沟通，才开口说话，却被嫂子刁婵的嗓门压下去了，她叉着腰，立在门庭的土堆上指着虎伢子的脑门嚎叫着:"好呀！你与那老母猪串通一气来整我了是吗？我单打独斗，不需要那个王八插手，看看鹿死谁手，早晚见分晓……"
　　她毫无休止地一直地闹，哭声，诅咒声此起彼伏，一直到子夜，山寨才渐渐沉睡，沉睡的山寨死一般寂静，山里人全都进入梦里，梦里的乡民们有的在险象环生中颤栗，有的在行尸走肉中哭泣，还有的在栗栗危惧中尖呼，这个只住着十几户人家的山寨度过了诡异怪诞之夜。
　　新的一天开始，太阳升得老高了，虎伢子住的房门仍紧闭着。
　　冬冬吃完早饭，准备找虎伢子到山上拾柴火，他来到虎伢子居住的房间隔着窗户往里喊，连叫几声也不见虎伢子回音，咋啦？太阳升老高了，他还在睡？这几天他一直起得早的呀！冬冬这样想。
　　冬冬见无回音，便用力捶打房门，连呼带捶还是没有一点动情。他又来到窗户边，踮着脚往里看，只见屋子里杯盘狼藉，一个农药瓶洒落在房中央，虎伢子笔直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口里还叼着一支烟。
　　"自杀啦！虎伢子喝农药自杀啦！"一阵尖厉的叫声惊醒了沉睡的山寨。村子里的人都赶来了，他的老母听到叫声，连忙从老房子蹿了出来，目睹儿子的惨相，顿时晕倒在地，她怎么也不会相信儿子无缘无故喝农药自杀。
　　"他不会死，不会死的。"她突然喊叫着从地上爬起来扑向儿子，紧紧把儿子搂在怀里发疯般地吼叫:"儿啊！你睁开双眼吧！娘来看你了，娘有话好好对你说，好好对你说呀！不会的，我的儿不会死，不会死，儿是我的主心骨，怎么会去死呢？"
　　自老伴撒手人间让虎伢子顶了职，大儿媳整天砸杯摔盘指槡骂槐，说自己有偏心，给虎伢子顶了老伴的职，就凭这遭受了大儿媳指指点点，她一直忍声吞气，这些年被大儿媳折腾得已人不人鬼不鬼的了，慢慢长夜没谁嘘寒问暖。这次二儿子回家，娘前娘后的，叫得人心里踏实，是虎伢子才给了她延续生命的勇气。
　　现在，虎伢子去了，她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指望呢？良久，她忽地回过神来，停住哭泣，觉得儿子的死有点蹊跷，心里便起了鸡皮疙瘩。
　　抚摸儿子冰冷的尸体，天旋地转，她突然觉得现场的一切都是伪装的，儿子那绝望的神态，像把利剑刺进她的心窝，剧烈的疼痛让她忽明白:儿的死一定冤，是人谋害，谋害？谁谋害啊？门窗完好无缺，外人不可能，不是外人？难道是隔着厅堂的兄嫂所为？不可能不可能，即使天大的仇，也不会骨肉相残！她否定着，却无法理个头绪。
　　她仔细观察儿子尸体，脖子上明显有几道深深的掐痕，青一块肿一块的。
　　此时此刻，她仿佛看到儿死前痛苦的挣扎，看到一个刁钻的妇人，还有几个帮凶呲着牙，咧着嘴的狰狞面目……
　　她不甘心儿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就是毁了这个家也要豁出去……
　　她发疯了，不顾一切地朝着一个方向奔跑、奔跑……
　　"哪里去？"突然一声吆喝，大儿子挡住了她的去路。"难道你也要死？"
　　她惊呆了，像个木头瘫在地上，身子怎么挪也挪不动，不一会儿，几个彪形大汉把她扶到了屋里。
　　六月的天空大多是湛蓝湛蓝的，水也是碧绿的，而此时山寨的天空总是乌云密布，池子里的水浑浊发臭，正义和邪恶成了一对孪生兄弟，相处得那么和谐、协调，喧嚣一时的村寨已进入片刻宁静，人们各自回到家，偶尔一些不安分的人猜测议论着……
　　一个中年男子对着正在议论的人吼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少管闲事。"这是毫无正义感的呼吁！
　　虎伢子的亲兄挨门挨户，挤出几滴眼泪，苦苦向山民们哀求:"帮忙！帮忙！为迅速掩埋弟的尸体低三下四。
　　"良心"让山里人开始沉默，谁也没积极响应他的哀求，谁也不愿出力草草掩埋活生生的尸体，都在翘首以盼虎伢子老母出道为儿申冤。
　　停尸三天，一部分经不住金钱诱惑的人蠢蠢欲动，出葬那天，早上还是风和日丽，吃完饭正要上路，突然乌云密布，一阵狂风大作，刮得整个山寨尘土飞扬，人们睁不开眼睛，树枝左右摇曳，瑟瑟作响，一只乌鸦在上空盘旋，哀叫着，让人寒心彻骨，出葬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心里捏着一把汗，紧张得瞠目结舌。突然，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大喝一声:"喂！瞧准机会上路……"
　　只见八个"勇士"挽起胳膊，抬起腿，勇敢地扛起棺材向着山冈步步为营……
　　掩埋了虎伢子尸体，老母被大儿子囚禁得发疯了，她不顾一切地到处乱跑，逢人就大喊大叫:"冤啊！我的儿冤啊！……"一个年迈的老疯婆就这样从此无理地哭着，嚷着，哀求着，从村里、乡里，一直嚷到公安机关。
　　经老母这么一折腾、"瞎嚷"，从未见过世面的山里人奔走相告:"验尸啦！验尸啦！有热闹看啰！"
　　那天最忙碌的就是三叔了，他是受过虎伢子恩赐的人，他曾为大山养育了这样一位好男儿而骄傲自豪，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样一个好男儿竟会如此这般想不开而匆匆地离开人世。
　　他怎么也不会忘记在他精神沮丧时，是这个好男儿从天而降，让他绝处逢生，看到了人生的希望。
　　才刚刚有了寄托，得到安慰，帮他的这个世上少有的好人突然从他眼前消失，从此再也见不到，他是多么痛苦啊！当得知这个好男儿死得蹊跷时，他除了叹息还是叹息，他不懂得拿起法律武器为死者申冤，日子就这样在彷徨和不安中度过了，当他迎来了为遇害者申冤的大好时机时，他拿起耙子挖出了虎伢子尸体。
　　打开棺木，一个理着平头戴着黑眼镜的公安法医挪动尸体，斜着眼睛察看伤情，紧挨法医身旁的是虎伢子老母，她为儿子能有今天而欣喜，这是她的功劳，当她看到儿子惨不忍睹的尸体时，又嚎啕大哭起来，在法医挪动尸体察看伤情时，她也帮着指指点点，生怕法医看不出端倪，那法医怒目圆睁逼问道:"你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臭婆娘！"
　　忙碌一阵后，只见那法医抬抬头，望望芸芸众生，把尸检标本举得高高的，颇有感触地说:"老婆子，等化验结果吧！"
　　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时间像流水匆匆而过，尽管虎伢子老母哭干了眼泪，还是没有结果。
　　笼罩在人们心头的团团迷雾像炊烟袅袅，每到仲夏时节，江南某偏僻的一个山寨常常天空骤变，闷雷滚动，一股股热浪迎面扑来，一些体弱多病的人总是全身不适，三叔似乎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折磨，终于害了一场大病，不吃也不喝，迷迷糊糊睡了三天三夜，三天后，似山野孤魂，疯疯癫癫到处乱跑乱叫:"我是阎罗，我是阎罗，我要审判他，我要审判他，"每日每日就这样语无伦次地叨念着。
　　为了治好三叔的病，乡邻们到处寻医问药，都无济于事，后来请了巫师求神问卦，巫师说:"三叔的灵魂已不在人间，一个面目全非的幽灵整天缠绕着他，说是三叔揭开了他的灵盖，被一个戴黑眼镜的高人毁了他的容，他无法面对鬼差，那高人阳火太旺，无法近身，只好缠着三叔，才有了三叔那开头一幕。

声明：文章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版权归属原作者，未经许可，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侵权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