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山汉 于 2019-8-11 00:50 编辑
【编者按】这篇散文,生动的叙述,厚重的内容,描述农村的场,再现了农村当年的生活情境、辛勤劳作和艰苦生活,浓浓的乡土气息和时代特征,所附的图也很切题。欣赏佳作,推荐阅读共赏。欢迎新朋友,期待更多精彩!(编辑:秋觅)
只有农村才有的场,以及打场的情景,现在社会上的年轻人,恐怕很少有人能有个什么概念了,更别说能够理解和懂得其中所包含的深刻意义了。而城里的小青年,当然压根儿就不会知道场这档子事。就是农村现时的青皮后生们,也没有谁真正见识过那场和打场的景致与场面的。但是,对于我辈等从大山深沟里挣扎着走出来的“草根族”中的山汉们,场却是我们心中永远也抹不去的一个深深的记忆。这记忆多有其欢乐与喜悦,亦多有其悲苦与辛酸。
民谚有云:粮食打下场硬了,会过日月人老了。由此,足可见场与农人的生活和生命,是何等的息息相关。
日前,在久已未去的一个地方网站上,看到一网友贴出的几张反映农人打场的图片,其景其情,不禁使人倍感亲切,倍感暖流在身。一时,在那思绪万千的感慨中,许多的关于场的陈年往事,就如那飘逝的少年的梦一般,再次清清楚楚地回映在了我的眼前……
那时,场面上把现时的村民委员会都管叫生产大队,公章上则刻得是某某某大队革命委员会。而在日常生活中,大伙儿却又时常会把这大队革命委员会管叫为农业社。叫农业社有些不太正确。正确的叫法应该是生产大队。但社员(村民)们都已经习惯了土改后入社时的这种叫法,上下又都能够听得明白,谁也又没追究矫正,所以,正确不正确,也就一直这么叫着了。
我的故乡在陕北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区中的一个很大的山沟里,上世纪1970年代的时候,大队就有近上千口人。记得我们大队共分为8个生产小队,我家所属的小队是四小队,简称为四队。每个生产小队都有一名小队长,都有一个很大很大,直经足够三四十米的大场。那时小队长的产生,不是通过社员选举,而是由大队革委会研究指定。这小队长的职务看似很小,但权力却很大,他不但掌管着本小队几十号劳力的生产安排,工分确定,更掌控着本小队百十个老小的口粮核算,经济分配等。而每在夏、秋收中,各种熟透的农作物在那大场上,几经社员们列队舞动连枷,变成那小山一样的粮堆之后,这时,小队长的权力,就会至高无上的在这大场上,活生生地体现在社员们眼前。我曾无数次的在这个时候,看到母亲和好多孩子的父亲与母亲,挤在一块,一边焦虑地瞪着那恍恍惚惚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望着眼前的粮堆,一边又暗自在心里打着小算盘,计算自己家里到底能分多少多少粮。同时,便又安静而紧张地盯着小队长一升升、一格格、一斗斗的依次给大家分粮。小队长手下的一紧一松,完全会使那量粮的升子与斗,出现满与不满的情形。这种情形——结果的出现,无疑牵动着社员们那一颗颗善良而不安的心。我们四队的小队长长得身高膀宽,满脸的络腮胡子,慈眉善眼的,总给人一种忠厚老实的安全感。可是有一次,我见母亲提着分来的粮食,低头从人群中挤出来时,那消瘦的脸上却挂着两行断线似的清泪。当时,少不更事的我便觉得很是奇怪,就幼稚地仰头问母亲说:“妈,你怎哭了?”母亲见我这么问她,就睁着一双泪眼,望了我好一阵。然后,母亲抬手使劲在自己脸上摸了把泪水,啥也没说,就扛起粮袋,拖着我,一步步吃力地离开了那农业社的大场。 那时候,在社员们的心目中,世界上最大的诱惑,莫过于这农业社的大场了。因为那时人们都太穷,社员们一年间饥肠辘辘,起早贪黑的,就盼能有个好年景,就盼粮食能够颗粒饱满地早日上场,就盼能够顺顺利利地迎来那打场的好日子。只要粮食平平安安上了场,再穷的人家也就有盼了,也就再不应愁揭不开锅了。当时,像如我等十来岁既懂事而又不懂事的二不愣子后生,亦觉得那场对我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记得我家脑畔上有一个小场。听父亲说,爷爷当家时,我家有二三十墒山地和川地,那小场就是爷爷手上针对那些土地专门整出来的。但是在我的记忆中,那小场却一直闲置着,场畔上只存放一些死柴烂草,而从未见谁在那小场上打过一颗粮食。它好像只是我们一群顽童的一个理想的娱乐场所。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曾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间冷暖,不知岁月蹉跎,在那小场上尽情玩闹得天翻地覆,战火纷飞。我们虽然都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饥肠辘辘,鼻涕憨水的,但即就是在那冰天雪地的隆冬腊月里,什么跳圈、踢毽子、铲杏仁、打瓦、打老爷、狼吃猪娃等很是低级而俗气的游戏,竟也被我们玩得心潮澎湃,乐不思蜀。那时,我们这些也曾被叫做祖国未来的花朵,未来的接班人的农村穷苦农民的孩子,就只有这些玩法,再也没有什么较为文明的娱乐活动了。其实,当时就是大人们也没有什么好玩的。男人们每月都定28到30个工,妇女们也都定26至28个工,几乎连个“大姨妈来访”的例假也不给她们留。谁也没得玩,只有拼命干。而一年间老老小小最高雅、最文明的娱乐享受,也就是县上的电影队,偶尔来村里放得那一半场露天电影了。 往事并不如烟。年前,和几个朋友相聚,席间大家谈及当年那些温暖而苦难的往事时,一朋友就不无酸楚地调侃道;“耕地靠牛,点灯靠油,通信靠吼,交通靠走,取暖靠抖,娱乐靠X……”这“靠话”看似“靠”得有点儿低级庸俗,难登什么大雅之堂,但它却几乎可以说,就是当时无数穷苦百姓苦焦而乏味的生活的真实写照。
那时候,我家那小场就像现时城市里的广场一样,对我和我的那些小伙伴们来说,无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但是,与我家这不打粮食的小场相比较,农业社的大场,却不言而喻的对我有着更大更大的诱惑力。
记得每到打场的季节,农业社的大场上就会人喊马叫的,显得格外的红火热闹。在那一个个打场的好日子里,或黄灿灿的谷穗,或黑红黑红的高粱穗,或是灰褐色的豆秧,就厚厚地铺满一场。社员们男男女女,或一二十人,或二三十人,分成两排面对着面,一边掩饰不住丰收的喜悦谈天说地,笑容灿烂,一边则豪迈地交错挥动手中的连枷,尽情摔打。于是,伴随着孩子们在那场畔上的一垛垛的尚未铺打的各样农作物间,放飞出的一阵阵银铃似的嬉戏打闹声中,那连枷落地的“咚、咚、咚……”的铿锵有力的拍打声,就如那世界上最动听、最欢快的打击乐一般,节奏分明地回响在家门口,回响在晴空里,回响在父老乡亲们那勤劳而苦难的心田上。那情形,那阵势,真是壮观,真的令人难以忘怀。
那时候,我和所有的大人一样,总盼望秋收时这充满欢乐的打场的情景的到来,但我更期待夏收季节的如期而至。确切地说,就是我更渴望新麦子能在六月六到来时及时上场。那样的话,一年中难得一见的白面,就会使饥饿中馋死的我,美美地饱餐上一顿。我们兄弟姐妹七人,每年总是扬长脖颈等着六月六那顿白面。那时,我们一家九口人,一年就能分二斗多麦子,如果按斤秤计算,也就是百十斤麦子,而六月六一顿白面,几乎就要吃掉一大半。可有时,母亲就是连六月六这一顿白面也吃不上。
记得有年六月六,我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居然一顿就吃了满满两大碗白面,直吃得像那麻咋咋(蝈蝈)一样,挺起大肚子,翻起脊梁,举步难行。当时,我就觉得肚子胀得厉害,就悄悄地躺在了炕上。这当儿,我见母亲把半大碗酸菜倒进了刚才煮面的锅里,搅了几搅,等了一会后,便舀在碗里吃了起来。我望着母亲,想着她的碗里没有几片面片儿,心里就很难受,就很想哭,但肚子胀得我哭不出声来,那难过的泪水,就只有悄悄地湿了我的无知的嘴脸。 后来,邻家张婶来串,对父亲和母亲说:“才听俺们家里掌柜说,对面山上的刘大汉早上一顿吃了二升白面,撑得连个人影影也认不得了。一家人急得又哭又叫,忙忙把他放在门扇上抬到镇医院去了,还不晓得顶事不顶事。”父亲和母亲听后没说什么,但却都长长地哀叹了一声。 这时,张婶见我躺在炕上,就走在炕栏边,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二娃怎了?你哭什么?是不是吃得多了?”母亲和父亲先没注意我,听得张婶这么说,便急忙来到炕跟前,摸着我的头,神色慌张地说:“敢是吃得太多了!”这时我便再也禁不住了心中的难过,抓住母亲的手,痛苦地叫了一声“妈——呀——”,然后就大哭了起来。他们也许根本不知道我哭的真正原因,但他们却知道我哭出了声,就一定会没事。后来,我就听得张嫂又唠唠叨叨地说:“唉,这日子,娃娃们要是常能有口好吃的话,就不会一顿吃成这样子了……”
这个六月六,就这么的因为我的无知、嘴馋、贪婪,害得父亲和母亲惊惶失措,悲悲戚戚。而多少年来,只要我一想起自己直撑得躺在炕上而母亲却吃着那面汤和酸菜的情景,我心里就不由得会感到抽抽地难受,就觉得自己永远永远愧对操劳了一生一世的母亲。
早几年前的一个新春佳节,回老家看望父亲母亲时,适逢我们四队当年那个老小队长病逝了。我觉得老小队长是一个好人,又想他儿子和我是小学、初中的同学,我就对父亲和母亲说:“我要行这门户。”父亲没说啥,可母亲却说:“你要行,俺管不了,不过俺不愿意叫你行。”我听得十分奇怪,觉得母亲也许是年龄大了,有些糊涂了。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个非常重礼仪,讲情义的人,如果没有什么过于令她老人家伤心悲痛的事由,母亲是宁愿委屈自己,也决不会有悖常情常理,让别人难看的。所以我就说:“妈,老队长可是个好人啊,我怎能不行这门户呢!”“他是个好人?”母亲对我这样疑问道。接着,没等我说什么,母亲就伤心地说:“他是个笑面虎,是那装出来的好人啊。那时咱家人多,你们姐妹弟兄都小,你爸给小队里拦羊,家里再没个扛硬劳力,一年间就挣那几个工分,他就嫌你们都是吃闲饭的,分粮分红时,就处处抠掐。你爸拦羊常回来的迟,分粮就常俺去。他常给人家那斗和升子都量得满满的,圪尖了还往上加,可给咱家分的时候,升子的四个角角还不满,他就给俺往口袋里倒。俺一个婆姨女子,看着他这么的造孽,想说又不敢说,就只有常常悄悄地一个人哭鼻子了……”母亲说到这,泪水止不住地就从她老人家那昏花的双眼里涌流出来。
如此,我便又想起了母亲那次泪洒农业社大场的往事来。
于是,我就相信母亲对我说的都是实情。
我觉得,老小队长当年也真是够缺德的了。但我又想关键还是那时的粮食太过金贵了。而这事儿也已经过去了多年,现在老小队长既然也作了古,就再没必要记恨他了。我想和母亲说说这些,想让她老人家想开点,再不要想那场上的往事了。可是看着母亲那苍老的挂着泪水的面容,我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如今,农业社的大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或被村民有组织地划分开垦做了田地,或被就近的刁钻者们私自侵占,你一块,我一块地作了他用,而取而代之的是,几乎家家户户在自己家门跟前整出的一个个小场。一些惜地如命,又家门周围没有土地的人家,整不出专门的小场来,索性就以院代场,把所有的成熟的庄稼,统统收拾到院子里来打晒。如此,所有的场就都变得小了,但场上的粮垛子却都明显的高了,厚实了。在那万山红遍的深秋中的一个个好日子里,故乡和所有的村子里,自然再也见不到了农业社时连枷队那看似威风,而实际上到头来社员们却并没有多少所获的打场的阵势了。可是,从那阳阳背背,坡坡洼洼上的一个个小场上,此起彼伏地传来的散乱而单调的打场声,及间或随风飘来的那一声声悠长的扬场的哨声和吆喝声里,却分明可听出农人悠然自得,泰然自处的快乐的心声。
社会变了,时代变了,好多事儿都变了,社员又叫成村民了。农村的叫法,也由农业社之前的村,在变成了大队几十年之后,又由大队变成了现在的村。而场,由小变大,由私有的变成了集体的,如今,却又由大变小,由集体的变成私有的了。场的几经变迁,演绎了我的父亲母亲以及整个一代中国农民当家作主的啼笑人生,也演绎了华夏民族兴衰沉浮几十年的风云变幻。 场曾是农人的希望,场曾是农人的幸福;场曾是农人勤劳的象征,场曾是农人命运的注释;场曾是农人一生一世的梦想的追求,场曾是农人祖祖辈辈的生命的源泉。但如今,场已经一年年的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或将永远永远地消失在留守老人和所有的草根们那隐隐作痛的乡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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