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乔山人 于 2019-7-5 15:46 编辑
【编者按】太棒了,乔山人《冬至》这篇小说,可以说是逸飞小说版不多见的好作品,这才是文学,这才是文学作品。小说非常详尽地描写了发生在大西北黄土高原上的一件丧事,从孙老头过世,引发出许许多多纷乱复杂的社会现象,邻里乡亲之间呈现出来的人情世故,形形式式的不同人物所表现出来的世间百态,尽在乔山人老师的笔下生辉。小说故事非常现实,很接地气。可以看出,作者写这篇小说确实是下了很大功夫的,对生活观察入微,具有深厚的生活阅历。通过办丧事的全过程,详细地讲述了当地特有的民风民俗,停灵、请大总管、请阴阳先生、安排帮忙人手、卜告、装敛、布置灵棚、献饭、举行丧葬仪式,等等,等等,描述的非常详细,现场感十分强烈,而且特别真实,让人眼界大开,增长了知识。特别是围绕丧事,作者抨击了不孝子女的不孝行为,揭示了老年人的再婚遭到双方子女抵制这个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揭示了上门女婿和谪亲子女之间,孙老头和吴老太双方子女之间的矛盾冲突,特别是吴老太六个子女的不孝行径更是令人痛恨,作品充满正能量。该小说的最大的特点,是主题鲜明,结构紧凑,自始至终,一万七多字的小说,故事紧紧围绕丧事展开,情节设置非常合理,没有一点旁枝末节,由此可见作者具有很强的把控能力和艺术表现力。作者的语言也非常流畅,文字老道,毫无生涩之感,这就使得整部小说耐品耐读。好文章,强力推荐。(编辑:老榆木)
天,黑沉沉的,阴得很重,就像扣了一个大铁锅在头上,压抑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明天就冬至了,入冬以来没有下过一场雪,纤细而发黄的麦苗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干渴僵硬的枝叶可怜兮兮仰望着阴沉的天空。
傍晚时分,天空终于飘起了雪花,零零星星的,给北山脚下上坟的庄稼汉们带来了意外的惊喜。明天早上六点多是冬至时分,据说这一天是鬼过年的日子。老年人口口相传,一定要在冬至前给祖先们烧纸钱,好让他们在那边过个好年。人常说,鬼不走干路。无论是清明还是冬至,人们都盼望着下雨或雪,好像只有这样,先人们才能踏着祥云而来,收到后辈儿孙们送给他们的衣物和纸钱,而这雨雪纷飞的天气,也恰如其分的为这样的日子营造了一个庄严、肃穆和悲伤的气氛…… 孙犟头扛到冬至这天,实在扛不过去了。用他的话来说,鬼过年热闹,路上不恓惶。
“鸿儿啊,天亮就冬至了,记着给你爷你婆你妈烧纸钱啊。”躺在临时用破门板支的灵床上的孙犟头声音渐弱,两眼无神,干枯蜡黄的脸皮皱皱折折地粘贴在突兀的颧骨上,干瘦的骨架上穿着深蓝色的绸缎老衣显得愈加宽大,如果不是露在外面被剃得葫芦瓢似的头,很难想象老衣下面还有一具血肉之躯。
“鸿儿啊,我睡了,不要叫醒我……”孙犟头的嘴皮微弱的一张一翕着,如果不是嘉鸿附上耳朵,很难听清父亲在说什么。“你吴姨的事我已经安顿好了,我只有三万块钱,全留给她了,到时候让她儿子接回去……”
“哎嘘——”孙犟头断断续续地交代完后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双早已塌陷如洞的眼睛却始终不肯合上。二儿子嘉鸿扭头看墙上的石英钟,心头一凛:6点23分,恰是冬至时分,分秒不差。嘉鸿念叨着:“爹啊,你一辈子爱热闹,临了临了还选了个鬼过年的时节,你和我妈总算是团圆了。” “团圆个屁,他一直牵心着那个野老婆呢!”站在一边的大儿媳丽娟心里暗想。
嘉鸿摸了摸父亲,气息全无。他慢慢地站起身,不再去惊扰父亲,一边的妹妹嘉玲忍不住“哇”地哭出一声。
“现在不能哭!”嘉鸿压低声音吼道,吓得嘉玲将后半声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大家先把孝衫、孝帽和孝鞋都穿上。”嘉鸿到底是在外面干事的人,冷静地对围在父亲身边的兄弟姐妹们安排着,“嘉亮哥去叫大总管三爸家的门,顺便通知门子和族里的人,赶紧来商量爹的后事。女的去摘菜烧锅做饭,族里人到了就吃早饭。”
孙犟头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嘉鸿是二儿子,嘉亮虽身为长子,却不是亲生的。嘉亮原本是外姓之人,老孙头的大儿子嘉明二十八岁那年遭遇一场车祸而亡,留下三岁的儿子和二十六岁的媳妇丽娟无依无靠,后经人说和,招了一个上门女婿,不但改了孙姓,连名字也改成了嘉亮,与嘉明、嘉鸿的名字相连。没想到这个嘉亮老实巴交的就是个蔫怂货,蔫不拉几的八脚踹不出个屁来,家里家外都是媳妇说了算。孙犟头和老伴也默认了,心想这货尽管不置家当,但也不坏家当,就这样吧。 十八年前孙犟头的老伴突然就一病不起,没几天就走了。虽说孙犟头还有嘉鸿这个亲儿子,但族长二爷和大总管却说,嘉亮毕竟是给孙犟头的大儿子顶的门,这丧盆必须由嘉亮来摔。山里人过红白喜事都是大总管和族长说了算,主家只能提建议而不敢冒犯大总管和族长的威严。嘉亮理直气壮地在孙犟头忧郁的眼神里为老伴摔了丧盆。
一
天亮了。
天依然阴得实实的,雪却没有再下,地面上也看不到落雪的痕迹。连绵起伏的北山却被雪覆盖了山顶,犹如戴着一顶硕大的孝帽。
“哎——,可怜的爸啊,你到达去咧……”
“哎——,难见的爸啊,你娃想你了看谁呀……”
一声声凄惨的哭丧声盘旋在村庄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就连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山雀也敛声屏气静静地听着。
“孙犟头殁了?”一帮老婆老汉操着手在交头接耳,“唉,可怜的,眼看着年跟前了还是犟巴巴地走了。”眼软的妇女已经泪眼婆娑,“他那野老婆以后可有罪受了。”
“各家各户出来个拿事的,到嘉鸿屋里商量事。”大总管三爸斜披着一件军用羊皮大衣,黑着脸在大街上走了个过街,发布着他的命令。
三爸是村里公认的大总管,从三十几岁当小伙子时就开始当村里红白喜事的大总管,如今已经六十多了,大总管的位子还稳稳地坐着。不管谁家有个红白事,总得提前拿上好烟好酒到三爸家,央求三爸给自家管事。三爸总是假意推脱一番,说年龄大了,丢三落四的。这时候的主家就得陪着笑脸说,“哎呀,您要是管不了咱这点碎事,孙家村就没人能管得了。您放心,大事小情您说了算,我们不插嘴……”于是,三爸就当仁不让地当了过事的大总管,无论错与对都是他说了算。久而久之,特别是过丧事那些繁琐的礼节全村也就他一个人知道的全。如果换个人当总管,主家总怕经验不足惹人笑话,而且三爸当总管,主家不但放心,还会感到脸上光彩无限。
“哎——可怜的爸啊、叔啊、爷啊,天爷瞎了眼了啊……”全村三十来户百十号人,一家一个代表一下子涌进来吊丧,设在堂屋的灵堂瞬间拥挤了许多。跪在孙犟头遗体两边的孝子贤孙们陪着来客嚎哭,却很少有人真正地流泪。跪在丧盆前烧纸的嘉鸿黑着脸,只是一个劲地往丧盆里扔烧纸,好像在和谁赌气似的。嘉鸿一直在外上学,毕业后就去了大城市工作,听说还是单位的二拿(管事的),对山里的乡俗不懂大家能理解,但一滴眼泪不流可让孙家村的老少爷儿们有点心堵。这孙犟头再有错,总归是他的亲爹呀。
爹死了,嘉鸿心里其实难过得要死,可那不争气的眼泪就是一滴也流不下来。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骂自己,“嘉鸿啊嘉鸿,你就是个混蛋!爹活着的时候再不对现在也该一笔勾销了,和一个死者较劲啥意思嘛?毕竟是亲爹啊……” 他想起小时候,爹在大雪天背着自己上学,下雨的时候给自己送伞,哪次上街不给自己买好吃的?靠种地供自己上大学,容易吗?就在嘉鸿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要流出来的时候,哽在心里很久的那个心结又不失时机地冒了出来。 娘去世才半年,向来循规蹈矩、性格幽默开朗的爹竟然干了一件惊掉所有人下巴的事情,用村里人的话来说:“不就到县城跟了个会么,居然领回来个野老婆!” 这不仅让乡亲们觉得匪夷所思,更让他们姊妹几个颜面尽失!每次出门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臊得他连头都不敢抬。他们姊妹几个软硬兼施、绞尽脑汁地劝爹把那老太太送走,可老爹就是犟得像头驴,一句也听不进去。他知道爹是一根筋,认准的道儿八头牛都拉不回。 过去生产队仓库丢了两袋高粱,公社武装干事将半自动步枪顶在当生产队保管员的爹的脑门上,逼爹承认是监守自盗,可爹怒眼圆睁,大声喊道:“你就是枪毙我一百回,没偷就是没偷!”从此,孙犟头的绰号就成了爹一生的标签,以至于大家一时想不起来他的原名了。现在爹走了,可那个野老婆还躺在爹的卧室里不起来,嘉鸿别说哭爹了,心里木乱得像长了草似的。他好想把爹叫醒来问问,这事到底该咋办?最关键的是,爹这个大媒还是自己的亲大舅给牵的线!想起从小就没看见过大舅的笑脸,嘉鸿有点不寒而栗了。
“咋都来些老汉呀,小伙呢?”等大家吊完丧坐下之后,大总管三爸黑着脸明知故问。 村里六十岁以下的人大都外出打工了,家里只有这些留守老汉老婆们。嘉鸿媳妇和大嫂丽娟各自拿了一沓孝帽给大家分发着,嘴里不停地说:“唉,都忙的,看把大伙儿整的,赶紧坐下喝茶……”嘉鸿也忙不迭地给大家发着香烟,捣蒜似地点着头,说着城里人的客套话,“辛苦了,麻烦了。”
“各家各户立马通知青年人回来帮忙,不回来的,轮到你家过事就专门去老汉老婆,出工不出力,看你家喔事咋过?”大总管在管事时是轻易不会露出笑脸的,常常黑着一张脸。
“我不管你在天南还是海北,一家一个青年,明早全部到这儿来报到。”大总管威严地下着命令,并带着威胁的口气说,“不来的咱后面再说!”
“听见了吗?”族长二爷翘起胸前足有半尺长的银须,配合着大总管朗声喝道。
“知道啦!”老汉们就像即将奔赴战场的勇士,挺起胸膛卯足了劲地回答。
“今天的活不重,你们先替儿子们干着。”大总管开始分配任务,“军志和东塬的阴阳先生熟,请先生来勾穴;军军最年轻,去乾州定乐人;海海去定岭上的刘厨子;志轩和海诚一南一北给亲戚报丧去……”
村里每逢过红白事,大总管是绝对的权威,只要是大总管一声令下,无论活轻活重,没人敢发牢骚,更无人躲奸溜滑,都认认真真地完成着各自的任务。就这样,不大的山村百十号人,无论遇到大小事情,大家都彼此帮忙,每次都能圆满地把事过完,不至于让外村人看笑话。
“总管,冰棺来了!”军奇一进门就大声吆喝着。
“你洋来了,大冬天的要冰棺做啥?”总管怕外人听到,压低嗓门吼道。
“不是人殁了都要装冰棺吗?我以为你忘了,顺便就把冰棺租来了。”军奇小声回答道。
“没事没事,既然来了咱就用上。”嘉鸿赶紧上前表态。
“行,装上冰棺也好看。”总管顺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先生到了。”军志背着一个破旧的白帆布电工包,领着头发花白的阴阳先生走进家门。
帮厨的人赶紧端上调好的油泼辣子拌红萝卜丝和两碗面糊糊、一篮子蒸馍上来,请先生吃饭。先生却不吃,吩咐削六个木橛先去公坟勾穴。总管安排嘉亮在家接待不断前来吊丧的亲戚,嘉鸿端上一盘猪肉炒粉条、猪头肉、韭菜炒鸡蛋和香烛纸裱,随一帮拿着镢头铁锨的乡亲来到村里的公坟,挖掘机已经停在一旁等候着。
阴阳先生从藏蓝色的中山装口袋里取出老花镜戴上,然后不紧不慢地从帆布包里取出罗盘。对着北山比划着,再转身遥望百公里外的梁山若有所思。
“你们这公坟是乾山巽向,乾巽两卦是最旺的卦之一。西北为天门,东南为地户,此天门地户亦是八卦图中的阴阳旋转枢纽,居于东南及西北位,占15度,左右分别是戌亥及辰巳。亡人头枕北山的金疙瘩,脚蹬圆润之水漆水河,是绝佳的风水宝地啊!”
“哎呀,你真是老神仙啊!我们村三十几户人家,在外干大事的就有十几个。省上、中央都有,最大的官在京城当部长呢!”军志嘴上啧啧感叹着,心里对阴阳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阴阳先生接过嘉鸿手里的菜盘子,用筷子夹起盘子里的肉菜,分别给老孙头家的老坟一一敬献,然后递给打墓的人,任其饱餐一顿。嘉鸿给爷爷、奶奶、母亲分别焚香烧纸,告知父亲前来团圆的消息。这时候的阴阳先生用卷尺丈量了挖墓的地方,再用罗盘找到墓的中间位置,然后延伸到两边,一头大一头小,呈梯形状。接着在墓地的四角和中间定好六个木橛,最后用石灰面延着线绳画好墓的图案,交待给挖掘机师傅。
挖掘机轰鸣着开始挖墓,阴阳先生和军志、嘉鸿回到了家里。
来吊丧的亲戚都没走,他们拿着主家分发给自己的孝布在等候先生回来定安葬的日子。据说分发这白孝布是有讲究的,死者最亲近的亲戚是从头到脚七尺孝布的全身孝,远房的亲戚则给个孝帽和孝鞋布,俗称脚头孝就可以了。
躺在冰棺里的孙犟头身盖绣花绸缎被面,遮在脸上的黄纸已被去掉,好像睡着了似的,安详而恬静。他头戴一顶崭新的一把抓帽子,枕在公鸡状的枕头上。冰棺内四周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塑料花,冰棺前一盏长明灯忽明忽暗,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一位八十余岁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端坐在孙犟头冰棺的一侧。花白的头发干枯而凌乱,看似好多天没有梳头了。满脸的皱褶如黄土高原上纵横交错的沟沟壑壑,密实而紊乱,找不到任何规则。疲沓的眼皮无力地耷拉在两只无神的眼睛上,看不出悲伤的表情,只是木讷地陪着孙犟头。大总管和嘉鸿及女客们劝了几次,老太太就是不挪窝,泥塑般地坐在那儿。
“唉,咋和孙犟头一个样呢?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没辙的大总管叹息着说,“算了,谁也别劝了,她爱坐那儿就让坐着去。”
这就是孙犟头找的二房老婆。
回到家的阴阳先生戴上老花镜,拿出纸和笔,像记者采访似地问嘉鸿。“你爸的名字?”
“孙振海。”嘉鸿的回答使大家这才想起孙犟头的全名了。
“属啥?”阴阳先生接着问。
“属鸡,33年出生。”
“鼠大牛二虎三兔四……”阴阳先生闭上眼睛开始掐指计算,“33年的人今年周岁八十五岁了,我们一般都是以虚岁为准,八十六岁是高寿,喜丧啊!”
“金木水火土……”阴阳先生接着算到,“按孙老大人的生日时分,安葬之日是农历十一月二十二日,刚好是头七之日。”
围了一圈的亲戚们默默地记下安葬的日子后,纷纷告别回家,准备参加葬礼时的一应物品去了。
阴阳先生将孙犟头的七七和百日时间用毛笔写在一张白纸上,斜贴在老孙头冰棺侧面的墙壁上。在北山,长者去世后,儿女们要守孝七七四十九天,逢七的日子要待客并去死者的坟前焚纸烧香祭奠,以示纪念。过世一百天时,再来坟前祭奠,简称百日。 接下来就该出门牌(讣闻)了。出门牌是一件很谨慎的事情。门牌上,凡未出五服的族人按照与亡人的关系,由外到里,由远至近一一排列在门牌上,如果一时大意忘了谁,严重的会引起族人之间的矛盾,导致老死不相往来。因此,阴阳先生动手写门牌之前,都会很慎重的问清楚各种关系和姓名,然后用笔在纸上画出金字塔状的人物关系图,再认真地抄写在三尺白布做成的讣闻上。只见先生手执毛笔,肘部悬空,一笔一划正楷字书写,工整好看,毛笔功夫差的人是很难在白布上行云流水般流畅地书写的。
“你大哥叫啥名字?”先生问嘉鸿。
“我大哥叫嘉明,不到三十岁就去世了。”嘉鸿小声回答。
“跪在那儿的不是你大哥?”阴阳先生很诧异。
“他是给我大哥顶门的嘉亮哥。”嘉鸿口涩地说。
“那这门牌咋出呀?你们主家定一下。”先生将饱蘸墨汁的小楷笔放到了砚台上。
二 “按说嘉亮给老大顶了门,就应该写嘉亮的名字。”族长二爷一边用纹路粗糙的大拇指按了按一明一灭的烟锅头,一边眯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
“那不行,我大哥有名有姓的,怎么就上不了门牌?”嘉鸿气冲冲地说。
“你大哥有名有姓不假,但他的位置让嘉亮给顶了。如果写你大哥名字,把人家嘉亮放到啥地方?再说了,嘉亮给你大哥顶门都二十几年了,不写也说不过去啊。”大总管三爸不怒自威,说话也有些冲。
“嘉亮顶门二十几年咋咧?他还有脸上门牌?大家都有眼睛,自从我爹有病以来,他们两口子管过一天吗?”嘉鸿明显地克制不住了。
“嘉鸿你把话说清楚,我们怎么就没管过爹了?”不知什么时候,嘉亮把媳妇找来评理了。只见丽娟一身孝服,俊俏的脸蛋因生气而变得煞白。
“管没管你们心里清楚,众人的眼睛都不瞎。”嘉鸿很生气嫂子质问。
“我们哪有机会管?爹精神地整天围着野老婆转,把人家伺候得像皇上娘娘似的,哪儿还能用得着我们管?”大媳妇丽娟酸溜溜地发着牢骚。
“你放屁!”嘉鸿彻底火了,心中的怒火像火焰喷射器似地往外喷。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自己的亲嫂子却在众人面前把这丢人的事给唱明了,这能不让他发火吗?
“嘉亮,你要是个男人就不要让你婆娘在人前丧德了!”大总管也火了,“像话吗?你爹还躺在那儿,你们就在这儿闹得不可开交,这是个光彩的事吗?你们再吵我们都回去了,这事爱咋弄咋弄去!”
嘉鸿一看大总管要甩手走人,立刻慌了神,赶紧跑过来拉住大总管赔不是,“三爸,我们错了,请你原谅。这事你来定,你说写谁就写谁。”
“看在你爹的面上,我不和你们年轻人计较,但你们也别给脸不要脸!在我面前耍威风的人,他妈还没生出来呢!”大总管的一声声呵斥,吓得嘉鸿和嫂子都不敢吭声了。
“这样吧,那就写嘉明的名字,用黑框圈起来。”大总管发了话,嘉亮连个屁都不敢放,悄悄地溜到一边去了。
阴阳先生遵照大总管的旨意,提笔写到:“讣闻:不孝男孙嘉明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显考孙公讳振海老大人,因病于二零一八年农历十一月十五日卯时在本宅寿终正寝,掩柩于室,享年八十有六……”
“舅爷家的饭来了。”讣闻在大门的左侧刚挂好,孙犟头老舅家的献饭就到了。在北山,如果亡人是男的,亡人的舅家就会每天给送献饭祭奠,直送到安葬结束;如果亡人是女的,则由娘家每天给送献饭祭奠。
嘉鸿见舅爷家表叔送饭来了,连忙和嘉亮一边一个跪在父亲的冰棺两侧烧纸叩头回礼,女儿嘉玲坐在冰棺后,拉长声调,韵味十足的一声一个苦命的爹一边哭一边诉说着。老太太依然面无表情地坐在冰棺的一侧,如果不是胸部一呼一吸地起伏着,让人还以为是一尊蜡像呢。
“三爸,趁着我表叔和我舅都在,咱们商量一下这老婆的事。”祭奠完,嘉鸿小心地给大总管悄声建议到。
“行么。”大总管爽快地答应了,并对在场的嘉鸿舅和表叔说,“他舅、他叔,你两个刚好都在,咱们商量一下这老婆的事。”
“这事不用和我们商量,大总管经见的事多,你看着定就行了,我们都服从。”嘉鸿的表叔推脱说。
“不要给我戴高帽,一看你就是个滑头。娃现在没招了,全凭你两个长辈给娃拿主意呢,你还想溜,这咋能成呢?”大总管一针见血,戳破了表叔的小伎俩。
“嘉鸿,看你这瓷锤娃,赶紧给你舅你叔发好烟,倒好茶么!”大总管大着嗓门对嘉鸿吼道,然后对着嘉鸿的舅舅说,“他舅你说!”
“这事的前因后果我都知道。”嘉鸿舅抿了一口茶后说,“我姐夫被查出癌症晚期后,医生说最多能活三个月。可他为了这个老婆,硬是撑了多半年。他几次到上姚庄找老婆的儿子,拿着自己的病历说他没几天了,让几个娃把他妈接回去,三个儿子两个闺女没有一个人愿意要他妈,你说这事可咋办呀?”
“狗日的,这娃就不是人生爹娘养的!”大总管恶狠狠地骂道。
“要不这样吧,咱们几个到上姚庄找这几个狼儿子,让把他妈接回去。”嘉鸿表叔建议道。
“干脆,咱们叫上几个娃,直接把他妈给送回去!”大总管是火爆脾气,直冲冲地说。
“这可不敢。这么冷的天,这老婆本来就血压高,再加上冷,万一她的几个娃不要,把老婆冻病了可就拉不离手了。”还是嘉鸿舅想的周到,“咱们先礼后兵,先派代表和他们谈判,实在谈不拢了再商量下一步咋办。”
“也行,就按他舅的主意办。”大总管发令说,“不用选代表,咱们三个和嘉鸿一起去。”
三 “过了冬至,长一皂角刺;过了腊八,长一杈把;过个年,长一椽。”冬至过后,白天的时间慢慢变长。天还是阴沉着脸,没有放晴的意思。远处的北山被一层薄薄的白雾笼罩着,干枯的麦苗无奈地任西北风针扎似地肆虐,如今它们最大的梦想就是老天爷下一场大雪解渴,再猫在厚厚的雪被下过个温暖而滋润的冬天。
“狗日的,把雪都下到阿达(哪里)去咧?”望着车窗外干旱的田野,大总管咒骂着。嘉鸿开着自己的小车,拉着总管和舅舅、表叔一起去上姚庄说事。
“我是她的大儿子军升,我两个弟弟打工去了,有啥事对我讲。”一位约六十余岁的老汉,几个铜钱大的油渍在黑色的羽绒衣胸前格外醒目,衣袖上被香烟烧穿的两个洞里露出黑乎乎的丝绵,在西风里洋洋得意地摇头摆尾。老汉满脸络腮胡子,一双牛眼睛瞪的滚圆。
“是这样,你妈到我们村也十几年了,我们老孙头尽心尽力地照顾了……”大总管平和地说着。
“啥?谁照顾谁了?”军升牛眼圆睁,冲着大总管吼上了,“我妈给他家当了十几年保姆,替他儿子照料老汉,现在反过来说照顾我妈了,这还有王法吗?”
嘉鸿一听这话,气得就要冲上去打军升,被总管拦腰抱住。
“你胡说,当年你妈是咋去我外甥家的,你心里最清楚!”嘉鸿舅忍不住也大声吼道。
“哦,你就是他舅呀,你不就是那个大媒人吗?就是你把我妈给卖了,还有脸到这儿来说事?”军升反咬一口,“你今天给我把话说清楚,你把我妈卖了多少钱?”
“你放屁!”嘉鸿舅本来就黑的脸更黑了,“你们兄弟姐妹五个,大冬天把你妈赶出家门,如果不是我姐夫好心收留,早就冻死饿死了!”
嘉鸿之前听爹说这老婆是舅舅给介绍的,今天听舅舅这么一说,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丝疑虑。
“我不管啥原因,让我们接回我妈也行,把我妈这几年给他家当保姆的工资结算了。”军升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你想要多钱?”嘉鸿的表叔试探着问。
“也不多,我妈去他家十八年了,一月按照一千元计算,一年一万二,十八年就是二十一万六。算了,看在你们家老人去世的份上,给我们二十万就可以了。”军升恬不知耻地说。
“军升啊,你也六十多岁的人了,应该活明白了吧?咋能说这样没良心的话呢?”嘉鸿舅缓了缓语气接着叙述道,“当年你妈被你们姊妹几个逼得走投无路,三天没见五谷的面,饿得坐在县城大街上哭,是我姐夫好心好意接到他家管吃管住,才把你妈的命救下了。这期间,他找你们多少次让把你妈接回去,你们谁管呢?没办法,我姐夫怕嘉鸿不接受你妈,和我商量就说是我给他介绍的老伴,嘉鸿这才不吭声了,你知道我姐夫为你妈背了多少骂名吗?”想到姐夫生前受的罪,嘉鸿舅声泪俱下了。
“怎么是这样?不对呀?不应该呀!”嘉鸿在心里不断地追问,舅舅的话就像晴天霹雳似的,在他的心底不断地轰响,震得他手脚发麻,爹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瞬间就像雄伟的北山一样高耸入云。他仿佛看见爹在大街上分开人群,含泪脱下自己的棉大衣披到了一身单衣、披头散发,哭诉不止的老太太身上。
“不要再哭了,我给你管吃管住,再找你儿子论理去。”
爹三番五次地到上姚庄理论,每次都被军升哥儿几个赶了出去,他们冲着爹的背影嚷道,“你心好就给她养老送终去。”
从那之后,从未做过饭的爹竟然学会了做饭,伺候起这个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老太婆。老太太血压高,家务活干不了,家里家外全靠爹一个人。村里人说爹耐不住寂寞,晚节不保;说爹瞎了心肠,忘了结发妻子,领回来个野老婆;还有人骂这野老婆是柳树精变的,把爹缠住了,好吃懒做,让爹端吃端喝,造孽啊!
可爹从不理会众人的闲言碎语,这一管就是十八年。他几次要爹到南京去住,可爹就是放不下那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肯。更让人不解的是,爹竟然把自己的松木棺材送给了野老婆,给自己重新做了个桐木的。用乡亲们的话来说,“孙犟头上辈子欠人家野老婆的!”
“你说的倒好听,骗谁呢?你咋不说他挑唆我妈到镇上告我们,害得我姊妹几个每家被政府罚了上千元,这损失谁给我们赔?”军升依然在胡说八道。
“我姐夫只有三万块,临终前交代给你妈养老的,你看着办。”嘉鸿舅直接给军升交底了,把一旁的总管气得直拍大腿。
“三万块?你打发叫花子呢?”军升根本就不领情,“最少十五万,少一分免谈!”
“我再给你加两万!”嘉鸿显然急了。
“你耳朵被驴毛塞了吗?十五万少一分都免谈!”军升叫嚣起来。
“回家,这事没法谈了。”大总管气愤地发话了。
四 尽管和军升谈崩了,但孙犟头的丧事还是要如期举行。
农历十一月二十一日早上,天阴得更实了,已经是六点多了,天还黑得实实的,仿佛呼一口气就会塌下来。黑乎乎的街道传来嘉鸿和嘉亮挨家挨户打门叫户声。
“二爸,三叔,五哥,八弟,起来吃饭了。”
明天就是孙犟头的安葬之日了,村里帮忙的人要提前一天来主家安顿事,而主家一大早就要挨家挨户叫帮忙的人来家里吃饭。服务队一般上午才到,所以早饭都是主家自己做。早饭都很简单,粥、蒸馍,就着红萝卜丝拌大葱。
吃完早饭,族里帮厨的妇女又端上五个凉菜,一瓶酒,总管招呼帮忙的执客坐席。说是坐席,其实就是总管给每个人安排任务。总管从账房要来两条金卡猴香烟,边拆边说,“这是乱事,主家不可能把每个人都经管到位。来,一人一包烟,就不再给大家零发了。”说着,给每人发一包烟。接着就给大家亮耳朵,“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这次过事谁要是耍奸溜滑,把事不当事干,小心我给你谝地吃不得!谁家都有老人,谁家都要给老人过事,今天你不在这儿好好干,下次到你家大家都睡下不动弹,可别怪我提前没打招呼……” 一般治丧委员会由大总管和账房先生组成核心领导班子,这两个人都是主家提前约好的。如果事过得大,再增加一个二总管就可以了。所以,当总管安排事务时,账房先生便拿着笔和本子在一边记录,像秘书做会议纪要似的。记录完之后,账房先生将帮忙的人事安排用毛笔写在白纸上,张贴在墙壁上,便于大家明确各自的任务。
“全权、炳刚、红海、宏强村口接客;军军经管乐人;军志经管厨子;常常、海强经管灵前;军海、新军贴对联;军锋管电;嘉鸿、嘉亮、强强、军强、军奇、长长带上你们的儿孙下头(当孝子,灵前哭丧)……”
大总管一一分配完毕,坐到烧茶摊子上喝茶去了。军海没听清自己的活儿,跑过去问大总管,大总管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我咋知道你干啥?耳朵让驴毛塞了?我只说一遍,说过就忘了!”军海红着脸去找账房先生确认自己的任务。
账房是过事的经济中心,每笔收入、支出全部由账房统管,而账房先生只听大总管的,别人谁来都不好使,即便是主人家想从账房领一包烟,也都得经过大总管的同意。田俊爸管账房的工龄和大总管当总管的工龄一样长,多年来他俩一直合作给村民家管事,从没出过差错,也因此成了村里管红白事的专家教授级别的人物。
“田俊爸,给我分配的啥活?”军海缩手缩脚地走进账房。
“出去出去,闲人不要进来,一会儿就贴出来了。”田俊爸毫不留情地将军海赶出了账房。 不一会儿,告示贴了出来,上面写着:“孙老大人仙逝执事单:总管:孙强娃,账房:孙田俊……”军海终于找到自己贴对联的活儿,心里特高兴,心想:“这活儿好,贴完对联就没事了,可以安心看丧礼了……”
人事安排完毕后,执客们各执其事。搭棚的、压面的、摆放锅笼的、贴对联挂长钱纸栽旗杆的,不到两小时一切准备就绪。乐人班的大喇叭也架到树杈上了,悲哀的丧事气氛通过大喇叭里悲伤、痛苦、高亢激昂的秦腔乐调得到了深层次的渲染。白车素马,幡旗猎猎,花圈重重,挽联飞舞,凄云惨雾,哀乐噬肝,肝肠寸断。
孙犟头的灵堂设在大门外右侧的街道,灵堂内布置得如同凌霄宝殿。彩灯闪闪,富丽堂皇,金童玉女,殿前站立,各路神仙,分列两边,香烟袅袅,仙乐声声。大殿正中央,端放着孙犟头和前妻的遗像,他俩乐呵呵地看着大家在忙碌着。
看到执客们各执其事,忙忙碌碌地,耳边传来声声悲戚、催人泪下的唢呐声,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再也看不到老爹慈祥的面容时,一股强大的悲伤以排山倒海之势,顷刻间将头戴麻冠,手拄柳棍,身穿孝服的嘉鸿淹没,眼泪像耙推似的,哗哗地顺着脸颊汇集到下巴,连同大把大把的鼻涕一块儿跌落,洇湿了膝盖前一大块儿地。嘉鸿好想大声哭喊出来,可嗓子眼好像塞了一团棉花,任他如何努力就是叫唤不出,全身像筛糠似地不断颤抖。
“爹呀,可怜的爹,您让儿到哪儿找您去呀?这辈子咱父子再也无缘相见,儿子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您,您怎么就走了呀?”
“爹呀,可怜的爹,您让儿再看看啊!您走了,儿回来看谁呀?您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没穿过一件好衣裳,您将儿的心都疼碎了呀,爹——”
“爹呀,可怜的爹,您一直念叨这辈子没去过北京,您何止是没去过北京呀?您连西安都没去过!儿子还想着开春了带您去逛逛,可您连这机会都不给儿,儿的心都悔烂了啊……”
嘉鸿在心底里一遍遍地呼唤着老爹,如果上苍让爹能重新活过来,他宁可什么都不要,也要带爹出去逛逛,逛遍祖国大江南北,义无反顾。可这一切都晚了,再多的悔恨也无济于事。更让他愧疚的是对爹的误会如一把无情的利剑,深深地伤害了爹也伤害了他自己。爹从来没有辩解过,这让嘉鸿把肠子能悔青,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把无形的手揉碎了。孝盆里蛇信子似的火苗,不断地窜向天空,映红了嘉鸿惨白的泪脸。
“儿媳点灯——”晚饭后,司仪拖长着音调主持着祭奠仪式。
大儿媳丽娟和嘉鸿的媳妇穿白戴孝,弓腰弯背,一人顶一个木盘,两边分别有女客一手搀扶一手扶盘,在哀怨悲伤的秦腔曲牌里,从家里缓步来到大门外的灵堂前。男孝子跟随在女孝子的后面,整整齐齐地跪了一溜。
“点灯——”
大儿媳手持过丧事的专用白蜡烛,二儿媳用火点着,插在灵堂的左侧;接下来由二儿媳手持第二根蜡烛,大儿媳点着,插在灵堂的右侧。点完蜡烛跪拜叩首,三起三落,边哭边拜。
“唉——难见的爹啊,叫不灵醒的爹啊——”哭腔一曲三折,抑扬顿挫把握得恰到好处。两个媳妇哭丧声一高一低,一唱一和,配合默契,观礼的妇女们泪眼婆娑,却忍不住回过头来观看,心里默记着一招一式,想着万一自家的老人过世了能派上用场。
“女子洗漱——”
儿媳点完灯,孝子们踩着悲戚的曲子,排队回到院子。这次由嘉玲头顶木盘,盘内放着一个洗脸盆、香皂、毛巾、木梳、剃须刀等洗漱用品,哭哭啼啼,期期艾艾地来到灵堂前。嘉鸿、嘉亮分别怀抱爹和娘的遗像跪在灵前。嘉玲哭着跪倒在遗像前,拿起木梳,为娘梳头。梳一下叫声难见的妈,再跪着走到爹的遗像前,梳一下哭声可怜的爹。那木梳分明就是催泪弹,旁观的人早已泣不成声了。一声声哭爹喊娘响彻云霄,偷窥的云朵都难过得滴下朵朵棉絮似的雪花。嘉玲边哭便给爹娘洗漱完毕后,接下来该穿衣了。
给孙犟头的衣服是用黑、蓝纸帖子糊的,由嘉玲和她的两个嫂子头顶木盘从家里迎出来,按照人形摆开在灵堂前。衣服的一手执旱烟袋,一手攥冥币。嘉玲和丽娟及嘉鸿媳妇在灵堂前边哭边拜,旁观的妇女们帮忙用火点着,再用小木棍小心地从一角挑起,生怕将衣服挑烂了。纸衣的火焰舔着黑沉沉的夜空,飞扬的纸灰在空中盘旋着飞舞,人们似乎看到孙犟头在空中观望着,一边的嘉鸿妈手忙脚乱地收着儿女们送来的衣物和钱财。
“孝子迎饭——”
烧完衣服,女孝子开始排队跪在灵堂后侧,以抑扬顿挫的声调开始了哭丧,男孝子则跟着吹吹打打的乐队回到家里迎饭。 院子正中央放一饭桌,上面有九盘献饭。献饭是厨子用水果、鸡蛋、蔬菜、面粉做的寿星、寿果、仙鹤等,造型各异,栩栩如生,形象逼真,活灵活现。一次只能用木盘迎一件,九盘就得迎九次。 大孝子嘉亮带队跪在献饭前,给坐在献饭旁边的大厨三叩九拜之后,由孙犟头的外甥、女婿一边一个搀扶着低头弯腰,手拄柳棍,趿拉着孝鞋,头顶木盘,声声哭泣着可怜的爹爹,一步步走到外面的灵堂。 灵堂供桌两旁对立而站的是孙犟头的另一个外甥及舅家侄子。嘉亮头顶献饭到供桌前跪下,两旁站立的外甥、侄子相对而站,相互作揖后,由外甥从嘉亮头顶的木盘里取出献饭端在手里,侄子则对着外甥弯腰施礼后,再从外甥的手里接过献饭端在手中,外甥则对着献饭弯腰作揖,然后侄子才将献饭毕恭毕敬地摆放在供桌上,最后两人面对供桌上的二老遗像深深地作揖,同说“尚飨”,礼节完毕。九盘献饭迎完后,再由孙子、孙女为祖父母迎水果、茶等。最后才是亲朋堂前烧纸祭奠。 祭奠仪式全部完成后,总管安排老孙头舅家和嘉鸿舅家的客人及女婿、外甥坐席点戏。席上摆满丰盛的菜肴,老舅家客人先点三折秦腔戏,唱完后安排住宿的管事人领着老舅家客人歇息。接下来是女婿外甥点戏,乐人们最怕的就是这帮客,难免有一两个冷娃掏出一沓票子在乐人面前一摔,“先把这钱唱完,完了说一声,继续来!”还有的要点鸭子拌嘴,另外一个却要点老虎磨牙,把乐人难肠地叫哥叫叔的。最后,还得大总管出面圆场,将钱硬塞给女婿外甥说,“你们只管点戏,钱不要你们出。”凌晨一、两点钟,在乐人的求饶声中,演出才算结束。
休息只针对来客,主人家晚上就别想睡觉了。阴阳先生钦点凌晨三点入殓,谁也不敢错过这个时分。舅家的来客代表和女婿、外甥不到,主家不敢打开冰棺,急得总管连催嘉鸿。叫客的主事人昨晚安排客人休息的,只有他知道舅家的客人在谁家休息。只见他大老远拽着衣衫不整的舅家代表跑过来,嘴里不断地喊着,“来了,来了。”
各路人马到齐,正好三点整。大家先把摆在堂屋里的棺材盖抬下来,给棺材里用铜钱摆成七星北斗的样子,寓意是北斗星带着亡魂早入天堂。然后再铺好三面新的棉花褥子,接下来再打开冰棺,将身着绸缎老衣的孙犟头小心翼翼地放入棺材。这一般都是男孝子做的事情,舅家客只在一旁观看指点,要求把人安置好。孙犟头摆正放平稳后,棺材里的空隙则用黄纸包好做醋用的醋麯夹实,防止孙犟头在里面晃动。(麯,是发酵用的,寓意是保佑后人发达的意思。)女孝子最后给老孙头放一些零碎东西。如眼镜、纸牌、手表、戏匣子之类。这些进行完之后,开始做遗体告别仪式。由舅家客带队,绕棺材一周。做这些的时候,谁也不能哭,防止眼泪滴到孙犟头的身上,使他的灵魂眷恋人世而不肯离去。最后才是盖棺,用透明胶带将棺材的缝隙封上一层又一层,孝子贤孙们这才跪倒在棺材周围放声痛哭。一时间凄惨惨、泪汪汪、声声断人肠,哭爹喊娘道不尽孤哀子的悲伤情怀。空气仿佛凝结在这一刻,嘉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就要背过气了。还是大总管经验丰富,指示来客赶紧将嘉鸿搀扶到房子里去,其他人这才抽抽嗒嗒地止住了哭声。
“哎——他爹,你咋不把我带走呢?你走了谁管我呀?哎——我的命咋这么苦呀,你走了我的日子咋过呀……”一声声如泣如诉的哭丧声从里间传了出来,只见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连滚带爬地爬到孙犟头的棺材前,两手紧紧地抓住棺材头不肯松手。 “姨,你甭再哭了,我爹走了还有我呢,我给你养老送终。”嘉鸿瞬间被老太太的眼泪摧垮了,他一边搀扶老太太一边哭着承诺。
“哎——都是我这个老不死的把你爹害死咧。哎——都怪我没把你爹经管好呀……”老太太边哭边谴责着自己。
入完殓四点多,厨子已经将锅里的水烧开了。
“他舅都先别走,咱们商量一下事。”好不容易把老太太劝住,大总管又留下孙犟头的舅家代表和嘉鸿舅。族长二爷一夜没睡,坐在一边抽着他的老旱烟。
“我昨晚和二爷商量了一夜没敢定点。”大总管斜披着大衣依然面无表情,使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就是明天摔孝盆的事,说说你们的看法。”
“我先说。”嘉鸿舅举手抢先发言,“我姐夫临终前吩咐,这次让嘉鸿摔。嘉亮作为顶门的大儿子,上次已经给我姐摔过了,这次嘉鸿摔也能说得过去。”
“这个我们都知道。”大总管沉吟了一下说,“你姐夫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他考虑的不全面。不管咋说,嘉亮顶门,名义上就是大儿子。为了不给众人留口舌,我觉得还是由嘉亮摔最好。”
“不管谁摔都一样,大总管看着定就行了。”孙犟头舅家代表和稀泥,不愿意得罪人。
“不行!这次由嘉鸿摔!我们必须尊重亡人的遗愿。”嘉鸿舅坐不住了,站立起身子,激动地说,“嘉亮上次已经摔了,给谁都能交代得过去。这次不让亲生儿子摔孝盆,我姐夫在那边脸上也挂不住啊。人家有亲生的儿子,又不是没有!”
“他舅,你说的我们都能理解,但咱们要顾全大局,不能给我们孙家庄立下新规程。如果以后有类似的事情你让我们咋办呀?”大总管有他的想法,“我们村又不是他一家,咱们把事不做大气,会让旁人笑话的,也给后辈儿孙要立下好样子。”
“这我不管,反正这次必须得让嘉鸿摔孝盆,我们要尊重死者的遗愿!”嘉鸿舅不管不顾了。
“咳咳!”族长二爷干咳两声后,慢条斯理地说,“要我说啊,咱们得按先人留下的规矩来。孝盆必须由大儿子来摔,不管这个儿子是不是亲生的,只要人家名分在,就得让人家来摔,这个规矩可不敢乱改啊!”二爷不紧不慢的话语里分明透射出一股冰冷而不可侵犯的威严。
“就按二爷说的办,谁也不许再说啥了。”大总管不由分说地敲定了,留下了目瞪口呆的嘉鸿舅。
“你们要这么整,明天我就不来了!”嘉鸿舅气急了。
“无所谓,你不来我们孙家庄还不过事了?”大总管的犟病也犯了,“我就是告诉你我们的决定而已,你还拿鸡毛当令箭了,哼!”
五 葬礼当天的早饭是一口香臊子面,这是西府人待客的传统面食。人生其实也就是三碗面而已。出生满月吃臊子面,结婚喜庆吃臊子面,死了还是用臊子面来了结。
七点左右早饭就结束了,嘉鸿舅果然没来。
天依然黑乎乎、雾蒙蒙的。只有春秋季节才发生的大雾天居然在冬至后孙犟头出丧的时候扯了出来,对面连个人影都看不清。
“孙犟头就是犟,连老天爷都惊动了,各路神仙脚踏祥云来接他了。”有人戏谑道。
“狗屁祥云,那就是野狐拉的骚。”有人不服。
“人家孙犟头就是踏着祥云而去,大吉大利啊!”
不管别人咋评说,漫天大雾一时是退不掉的,但埋人的时分却不能错过。按照阴阳先生的吩咐,九点前必须入土为安。
“悬丧,奏乐——”司仪手持话筒,怪腔怪调地指挥着。
二十四杆洋号奏响了音调低沉迟缓的哀乐,洋鼓沉闷的鼓点如同敲击在人的心上。孝子贤孙们在堂屋前跪列两行,围着棺材站立一圈的汉子们手抓棺材的底边,“嗨!”棺材被轻轻地抬了起来。旁边手持长高凳的人猫着腰,敏捷地将其塞到棺材下面,汉子们将棺材轻轻地放到长凳上后肃立四周。乐人们继续卯足了劲地吹着,孝子们在棺材前三跪九拜之后,大儿子嘉亮怀抱孙犟头头顶黑纱的遗像干嚎着。
“起丧——”
慢节奏的哀乐再次响起,孝子们排列两行走在前头,踩着哀乐的节奏,引着棺材缓步出了家门。
“悬丧——”手持长凳的人再次快速地将长凳放到大街上,汉子们将棺材抬出大门,慢慢地放到上面。
“烧纸——”亲朋们按照亲疏远近,烧纸祭奠,孝子一一还礼。烧完纸,秦腔戏开演,家家户户门前燃起为孙犟头送行的篝火,这是留存在西府最质朴的送别亡人的方式。三折戏跳跃式地唱完,大家都知道乐人把戏跃了,也没人当真去论辩,赶时间将亡人早早入土为安。
“乘辇——”
用吉普车改装成的灵车停放在一旁,钢管搭成巨伞型的车顶用五颜六色的布覆盖着车身。巨伞上面是一个通体红色,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嘴里含着一个黄色闪着电光的圆球的长龙,龙头在驾驶室之上,龙尾曲折在车尾,形态逼真,气势不凡。车两边喷绘着云雾缭绕的仙境,上书“人生末班车”,“驾鹤云游去。”棺材被安放在灵车上之后,年龄大的女孝子和孙犟头的女儿嘉玲坐在灵车内的棺材旁,其他女孝子围在车的周围步行。男孝子在车前扯起九丈长的白土布孝纤,搭在肩膀上,一手拄柳棍,一手扶孝纤,弯腰弓背,缓步向墓地开拔。灵车上的喇叭播放着悲苦的哀乐,亡人乘坐人生的最后一班车,前往另外一个未知的世界。 总管给全村的妇女小孩每人发一袋洗衣粉作为奖励,由他们负责排队高举灵幡、挑起长钱纸、用两行高大的花圈,组成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遗憾的是,白雾太大,声势浩大的队伍没入了云雾之中体现不出雄浑的阵势来。
两男客一手搀扶着大孝子嘉亮,一手按住嘉亮头顶上的孝盆。一出街道,就是十字路口。“一、二、三!”他们同时猛地摔下嘉亮头顶上的孝盆。孝盆随声而碎,盆边沿没有摔碎的,两人立即用脚踩成碎片,这就叫碎碎(岁岁)平安。嘉亮嘴角微微上扬,偷偷地露出一丝不被人觉察到的笑容来。
孙家庄的公坟在北山畔的半山腰,离村庄不到二里地。快到墓地时,出现了一陡坡加急转弯。为了安全,灵车驾驶员让车里的女孝子下车先行上坡。他又担心雾大路滑,车子万一溜下坡伤人,干脆将走在后面的人全部赶到坡头上。灵车吼叫着快到坡头时,车头猛地抖了几抖,差一点上不来,几个小伙子跑过去,站在灵车的前保险杠上当配重,灵车这才喘着粗气颤颤慌慌地爬了上来。女孝子一看马上到墓地了,也不愿意再担惊受怕,就步行到墓地。
送葬的队伍刚进入墓地,只听“咔嚓”两声,两舅家抬献饭的木棍齐唰唰地断了,将献饭撒了一地。
大总管拿过木棍查看,棍茬是崭新的,没有虫眼,也没有腐朽的痕迹。
“孙犟头,都已经到你新家了,你还有啥心思未了呀?”大总管对着天空朗声说道,“我说,人总有这一天,你就安心住到新家,和嘉鸿他妈好好地享福吧。”
众人看到大总管一本正经的样子,头皮都发麻了,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胆小的人头发都竖了起来。大雾里分明透出一股森森的阴风,让人觉得后背冷飕飕的。
“没事了,响起来!”大总管指挥着乐人。
乐人疯狂地擂响洋鼓,期望驱走内心的恐惧和不安,震得人心也跟着扑通扑通直跳,随后洋号也拖腔拖调地呜啦了起来。
“孝子扫墓——”司仪跟到了墓地,继续坚守着他的职责。
嘉鸿快速跑到墓口,扔下笤帚,提着长明灯,踩着脚窝迅速下到墓内。只见窑门面是清一色的白瓷砖砌就,期间夹插着福寿禄神仙瓷砖画像;窑顶是暗红色琉璃瓦,龙头飞檐,相当气派。窑门两边是瓷砖对联:“金童指向天堂路,玉女引进瑶池宫”,横额“百世流芳”。
嘉鸿将长明灯放入窑内顶头的窑窝里,再将插着三支大葱的酵母罐罐放到窑内,然后给铺着地砖的地面上撒上五色粮食,倒退着用笤帚划拉了几下,算是给爹爹把墓地扫干净了。
“下葬——”随着司仪的一声吆喝,灵车缓缓地停到墓口。众人揭开后帘子一看眼睛都直了!
“啊!棺材呢?”灵车里孙犟头的棺材居然不翼而飞了!
六 看着空荡荡的灵车,人人惊惧得张大了嘴巴,大脑一片空白,惊悚不已。现场如电影里的慢镜头,只见人人都惊呆在那儿,动弹不得。灵车驾驶员也一头雾水,不知孙犟头带着棺材跑哪儿去了?
“等一等,把人遗咧!——”只见四个小伙子抬着孙犟头的棺材,从墓地下面的陡坡下冒出了头,急切切地赶过来。
众人突然就明白了,原来在上坡时,灵车驾驶员担心老掉牙的吉普车爬不上来,滑下去伤人,就让车上和后面的人先行上去。由于坡度太陡加之急转弯,棺材太长,车厢后挡板没有打上,上坡时车头抬得太高,致使棺材滑落而出。幸亏总管给后面安排了四个圆墓的的小伙子。(过去埋完人后,所有人从坟地回到主家转一圈,再由孝子贤孙们和少数客人及帮忙的执客二次去给亡人圆墓。后来人们嫌回到家太麻烦,就改革成参加葬礼的队伍走了之后,随后再派几个人带上圆墓的物件在半路上等着,等孝子们回到半道上,再由大孝子端上送来祭奠的饭菜,二次返回坟地圆墓。)
圆墓的四个小伙大老远就隐隐约约看见陡坡下面好像放着一副黑漆棺材,还开玩笑说,“他们不会懒到让咱们四个连埋人带圆墓一块完成吧?”走近一看,果然是孙犟头的棺材,这才慌里慌张地放下圆墓用的东西,抬起棺材就走。多亏孙犟头换成了轻巧的桐木棺材,要不打死他们四个也抬不动。就这,等坟地的人跑来接替他们时,小伙子们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看到孙犟头的棺材被抬了回来,喜欢开玩笑的人就说,“这老犟头还不想走,就是抬也要把你埋了,哈哈哈……”
“哪里呀,是孙犟头放心不下他的野老婆。”另一个人戏谑道。
“怪不得连续折断他舅家两根抬献饭的棍,真是邪门了……”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令人不禁连续打了几个寒颤。
“爹,你就放心走吧,我一定会把吴姨安顿好,不会让她一个人恓惶啊。”嘉鸿趴在孙犟头的棺材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凄声哭道,“爹啊,可怜的爹啊……”
“把人拉开,下葬!”大总管红着眼圈指挥着。
这时候,白茫茫的大雾竟然慢慢地散开了,瓦蓝瓦蓝的天空一丝云彩都没有,冬日的阳光温和地照射着大地,绿幽幽的麦苗眯着眼睛惬意地享受着太阳的温暖。孙家庄的公坟里,老孙头的葬礼正在继续着……
尾 声 “早上雾一雾,晌午晒死兔啊。”二爷手捋胸前飘然的银须,感叹道,“人啊,躺到这儿就啥也不争了,享福喽——”
远处,有几个人正急匆匆向坟地赶来。仔细一看,孙犟头野老婆的大儿子军升戴着孝帽走在最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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