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我说

诗酒年华

         你听我说
         文/诗酒年华

        一

　　老郑老牛俩退休老头结伴去民政局办事。
　　老郑瘦高个头，步子又迈得稍微大些，害得老牛一路碎步小跑。老牛兴致极高，虽然气喘吁吁的，嘴还在不停地唠叨，你听我说，一会到了优抚科，老战友你啥事甭管，稳稳地坐着当你首长的角色，一切由我老牛出面，你看你老战友咋用三寸不烂之舌，把那些小科长办事员们搞定的。你听我说，搁在前些年，咱老牛哪会屈尊见这些小人物，直接就跨到局长办公室了，……老郑不屑，不就领张表吗，能有多难？
　　老牛不服，你听我说，这里可不比你们的荒滩野地，真真的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哩！一会儿你就明白了。你听我说，……老郑突然止步，指着老牛大声嚷道，凭啥总是让我听你说呢？现在你听我说一回，马上就要到了，省点儿力气，让科长办事员们好好听你说吧！老牛一脸讪笑，顿时醒悟过来，在老郑面前真不能这样，这老伙计最烦的就是自己絮叨。
　　进得优抚科，老牛满脸堆笑对办事员小陶介绍，你听我说，我，牛主任。这位，郑书记，正处级，我的老战友，也是我的老首长。说话间便把老郑让到沙发前坐下。老郑心里透亮，这是把自己当道具使唤哩，也不看看，人家信吗？有这个必要吗？
　　其实小陶蛮好的，耐心听完老牛啰嗦，同样满脸堆笑耐心解释，不等老牛再“你听我说”，表格已经递到手上。
　　按说该走了，老牛却意犹未尽。恰好这时进来一位中年女士，抱着一摞文件直接往靠窗的办公桌前走。老牛灵性，赶紧迎上去说道，您是孟科长吧，你听我说，我，市城建局牛主任，你肯定知道的！孟科长一脸茫然，但随即爽朗笑道，知道知道，当然知道啦，“你听我说”嘛！老牛异常得意地笑道，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老牛手舞足蹈唾沫星子乱溅，就像小丑唱独角戏一样滑稽可笑。老郑心中不悦，却又不好发作，只能站起来提醒道，老牛，孟科长肯定有很多正事要忙呢，咱们快走吧！老牛正吹在兴头上，可看老郑难看的脸色和已经迈出门的脚步，也只能刹住车跟出来。
　　老郑一边急促地下楼梯，一边悻悻地摇着头，脑子禁不住就闪出许多过往的画面。

　　二

　　老郑老牛同乡同年入伍，恰好又分到同一个连队。后来还一起在连部勤杂班呆了两年多。老牛当材料员，老郑当文书。俩人关系按说应该很亲密，实际却是若即若离的。老郑死活看不惯老牛的做派。
　　刚开始还凑合。那时候，老兵管他俩叫小郑小牛。分到连队第二天正好放假，小牛邀小郑出去走走。连队单独执行任务，驻扎在深山老林之中。俩人来到营房对面的山包上，还没坐稳小牛就抽泣着说，你没忘吧?今天农历三月初三。如果不来当兵，咱俩现在肯定正赶庙会哩！可当兵的日子，才刚刚开个头，五年呀，咋往过熬呢！……
　　小郑没料到小牛会这样。在新兵连小牛担任副班长，表现可积极啦。一开始，每天都要提前起床，打扫卫生做好事。引得大家都跟着效仿，起床便越来越早。排长为了维护正常的作息制度，只能先肯定表扬，接着再宣布一条不吹哨谁也不准起床的命令。每次连里召开批判大会，小牛都争着第一个发言。有时没能争到手，就在别人发言时振臂高呼几句革命口号。在那特殊的年代，人们的表现欲望全被激发开来。而小牛则近乎疯狂，半夜三更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小声朗读红宝书，有时睡梦里会突然高喊一句，毛主席万岁。小郑对小牛的作派十分反感，心里不止一次嘟囔，这纯粹是假积极出风头哩，如此虚伪之人，真打起仗来，没准会投敌当叛徒呢！尽管心里不满，却不能有丝毫的流露。不仅嘴上不能，行动上更不能。
　　小牛的失态，让小郑好生为难。他清楚，这才是小牛的真情流露。刚当兵谁都会想家，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思想波动。但面对小牛这样的人，你敢顺着他的话吐露真情吗？没准是有意套自己的话呢。小郑沉默着放眼望去，周围全是陡峭的山峰。山峰后面还是山峰，连绵不断望不到尽头。那散落在山坳中的几栋营房，竟像小火柴盒一样孤零零地杵在那里，孤寂渺小一动不动。如此的境况与原来的期望，反差实在太大了。想到这里，鼻子不由发酸，喉咙也跟着鼓涨，差点就要哭出声来。
　　小牛着急了，捅捅小郑说道，你听我说，我把你当作知己才说这番真心话的，你咋不吭声呢？小郑这才哽咽道，我还以为你天生是铁打钢铸的呢？像你这样积极的人，咋会也有这些私心杂念？小牛破涕为笑，你听我说，你就别笑话挖苦老乡了。这些话只有对你能说，一说心里立马痛快多了。你也快说说，想家不，咋个想法？要不，你听我说，……
　　就在那天，俩人谈了许多知心话。也在那天，小郑着实领教了一番小牛的“你听我说。”

　　三

　　半年后，连队从大山里面调到大海旁边；一年多后，又调到另一个大山里面。这期间，小郑先到连部当文书；后来小牛也当了材料员。连部还有通讯员、卫生员、施工员、理发员和缝纫员。文书行使班长职权具体管理六大员。
　　六大员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本来井井有条的工作秩序，硬被小牛给颠覆了。先是连部吃饭秩序乱了。原先只有通讯员陪连首长一起吃饭。小牛一来就主动参与进去，抢着给连首长盛饭。通讯员已经把茶杯摆好倒上了开水，他还非要多此一举把杯盖掀开，装模作样查看一番。有次与通讯员争抢盛饭的勺子，竟把大米饭洒了一地。从此盛饭的主动权，便牢牢掌握到小牛手中。
　　接着就是特殊服务。小牛晚上总要提前为每个连首长铺好被褥，挤好牙膏，看着洗漱完毕，赶紧再把脏水倒掉。这些事以前没人做过。如果真的需要，也该由通讯员去做。通讯员多次在小郑面前诉苦，不是我懒，也不是不想好好干；有些事与他抢着干，觉得没意思，有些事则觉得压根就不应该去做。像小牛的伺候法，还叫官兵一致吗？献殷勤出风头的事情，打死我也学不会。
　　小牛可不管通讯员这些苦衷，眼里只盯着连首长的喜好。副连长是南方人，每天晚上都想大洗一番。小牛便找个光滑的木板，提前烧好热水，待熄灯号一响，就请副连长躺在木板上，享受他的周到服务。一次小牛正卖力地搓澡，副连长在舒服享受中也呼呼入睡，不想被查哨的指导员发现。指导员大喝一声，成何体统！接着就质问副连长，这里是澡堂子吗？你们是不是互相搓背？干部战士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你咋就心安理得地把战士当佣人使唤？为此还专门开了一次民主生活会，让副连长作深刻检讨。
　　指导员也找小郑谈话，让他召开班务会帮助小牛端正思想。其实在小牛刚来报到时，小郑就打了预防针，后来还旁敲侧击过几次。而小牛总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小郑也多少看出点其中的蹊跷。连首长们管全连的事情，对勤杂班每个人的具体表现并不十分留意。再加上首长身份使然，对殷勤周到的服务都有需求。区别只在于，有的喜欢摆架子专等别人伺候，有的尊重战士人格不显山露水。
　　现在有了指导员的尚方宝剑，就在班务会上抡重锤敲响鼓了。那时候谁不会上纲上线？几大员早就憋着一肚子气，个个言辞激烈，深挖资产阶级思想根源。大家先把献殷勤出风头提升到思想意识的高度，进而又与糖衣炮弹和平演变联系起来。直批得小牛浑身冒汗痛哭流涕。
　　小牛对领导从不当面顶撞，虽然与小郑同年入伍又是老乡，但小郑现如今管着他，也就当作领导看待。会后个别找小郑哭诉，你听我说，老乡，你得理解我的苦心。我这样做实际是在帮你呢。我只要带头积极表现，大家自然会你追我赶争先恐后。这样的局面，你咋就不喜欢呢？
　　小郑嫉恶如仇，尤其见不得翻云覆雨，不禁怒喝道，你别偷梁换柱，也别给自己涂脂抹粉，你问问自个良心，那叫积极表现吗？积极表现是踏踏实实干好本职工作，而不是阿谀奉承讨好领导！小牛见小郑一点不讲老乡情面，便陪着笑脸嗫嚅道，你听我说，我的本职工作一点没耽搁，前些天全营评比，我还得了第一呢。你听我说，……
　　小牛说得倒不假，可拿这个来搪塞出风头的错误思想，更让小郑生气，不由就提高了嗓门，你给我听好了，以后别再干那些丢人现眼的事情，也总别把“你听我说”挂在嘴边！说罢，愤然离去。
　　小牛从此收敛多了。有时还故意当着小郑面调侃逗乐，我有个“你听我说”的口头语，文书批评我了。我今后一定注意，直到彻底改掉为止。其实我以前在父母面前，从没有“你听我说”过，到部队在首长面前也不曾有过，如今在文书面前也改掉了。文书就是我的直接首长嘛！小郑看小牛小心翼翼的讨好样儿，本想玩笑几句缓和气氛；可又怕他蹬鼻子上脸，便不接这个话茬。心想，你只要不再出风头，踏实干好自己本职工作，就算体谅我了；至于那个讨人嫌的口头语，你爱咋咋去吧!
　　后来，小郑离开文书岗位当了排长，指导员也调到别的营任教导员，小牛慢慢又恢复了原形。通讯员实在看不惯小牛的做派，坚决要求下班排当战士。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通讯员，小牛便自告奋勇先兼起来。只要能在领导面前显好，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小郑虽然职务提升，却不再具体管小牛。只能长叹一声，这小子朽木不可雕也。
　　再后来，小郑调到政治机关。从此俩人相隔几千里，再也没直接打过交道。随着时间推移，小郑小牛慢慢变成了老郑老牛，老郑对过去小牛的诸多看不惯，也慢慢淡化了。

　　四

　　老牛在部队也提了干部。没干几年，便转业到地方城建局工作。待老郑要转业时，他已是城建下属的一位厂长。军转干部不是啥香饽饽，而老郑又孤傲清高，对低三下四求人的勾当，从来没做过也不愿意去想。对老牛连声招呼也没打。结果被分到地处偏僻的省属监狱任副书记。
　　老郑不找老牛，老牛却主动上杆子帮忙。就在老郑拿着介绍信去人事局办手续的路上，被截个正着。老牛心里清楚，如果提前打招呼，老郑肯定躲着不见，只能先斩后奏突然袭击。
　　不等老郑醒悟过来，就被俩陌生人客气地让进身旁的吉普车。这时老牛才从副驾驶位上扭过头，沙哑着嗓子调侃道，你听我说，老战友你不够意思呀！转业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连声招呼都不打。现在啥也不计较啦，你听我说，咱们先去吃点饭，然后你听我安排。干啥呢？去见见我们局长。到了那里，不用你开尊口。你只要脸上挂点笑容，不像以前训我的那副模样就行。你记得吗？你原先训我时，黑着个长脸，瞪着个牛眼，说话就像机关枪扫射敌人一样。不过说来也怪，我就想听你训，一辈子都听不够。你在部队级别高，来了先委屈当个副局长。凭你的本事和为人，局长的位子迟早是你的。……
　　老郑气急败坏地吼道，停车、停车，放我下来！可哪能下得来呢。只好被绑架着勉强吃了顿饭。饭桌上老牛继续游说。可任凭说破大天去，硬是不肯就范。老牛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老郑，眼泪便不争气地脱眶而出；一边抹眼泪一边咕哝道，老战友，我拿你真没办法，我可是使足本事尽到心啦！
　　的确，老牛为了老郑的事，这些天一直在组织部长和局长之间穿梭，腿都快跑断了。本来就爱没完没了地啰嗦，这事儿更得不厌其烦地啰嗦。嘴巴劳累过度，就引起咽喉发炎；可还要继续唠叨，只能狠用胖大海和润喉片缓解。来回穿梭并不是空着手白跑，还要添加昂贵的润滑剂才能凑效。这些摆不到桌面上的交易，老郑哪会懂得，也不能对他说。他要知道了，还不气得晕过去吗？
　　老郑虽然没联系老牛，心里仍一直惦记着。只要有机会，总想打听点他的消息。昨天在火车上就碰见城建局一位干部。
　　据那位干部说，老牛早就是全系统的名人，如今已升格为全市的名人了。即使个三岁小孩，都清楚东城水厂厂长的绰号叫“你听我说”。缘由为一起案子。
　　今年腊月二十三晚上，老牛在厂里值班。这小子还是以前的德行，争强好胜精神头又足；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都不觉得累。别的领导值班，可能早就蒙头睡大觉了，他却像上班一样正规，半夜三更办公室还灯火通明。据说正聚精会神写总结讲话稿呢。
　　夜深人静之时，突然听到一声狼嚎般的低喝，你给我站起来！老牛抬头一望，见几个黑衣黑裤黑头套的歹徒站在面前，手里握着相同式样的尖刀直逼自己。他听公安系统通报过，最近有个叫“狼帮”的黑社会组织，统一服装声似狼嚎，专抢厂矿活动猖獗。莫非真是“狼帮”上门了？当时就吓得脸色煞白，瘫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嘴颤得像梦呓一般只会重复那句“你听我说”。歹徒们把老牛从椅子上拉出来时，大小便早就浸透了两条裤腿。
　　歹徒们捂着鼻子押老牛去财务室找保险柜，走到半道他就不省人事躺倒了。直到第二天职工来上班，还躺在原地没挪窝。大家奇怪地问咋回事？他疯疯癫癫满嘴胡话，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的两条腿自个飞走了，快、快，快帮我把腿找回来呀！
　　还有一种说法，老牛从头到尾一直跪下求情，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老母亲八十多岁高龄，最小的孩子还不到一岁，一家人全靠着自己养活；说这个厂长是自己用功劳和苦劳打拼出来的，不信你们问问全厂职工，哪个不佩服我老牛的为人；说自己当过兵打过仗负过伤，差一点就要了命，走到现在的地步实在不容易啊；……最终总算感动了“狼帮”歹徒，才没进财务室去撬保险柜。老牛也知恩图报，竟然一步一个响头，将“恩人们”送出大门口。
　　“狼帮”夜袭水厂，没造成什么经济损失，老牛也没有主动报案，可消息却像插上翅膀一样传得纷纷扬扬，老牛也就臭名远扬了。说起来还得怪老牛自己。他洗涮干净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严厉训斥门卫与保安。要罚款，要扣奖金，要追究责任，要在职工会上作检查，如果态度不好就坚决辞退。这俩人其实与老牛一样，也被歹徒控制着，尖刀对着喉咙眼，一点不敢动弹。可眼睛没蒙耳朵没堵，啥风景啥动静都一清二楚。原本不想抖露这些丢人事，可怂包厂长这会儿竟对下属充好汉耍威风，气就不打一处来。出得门来逢人便讲，甚至还添枝加叶乱说一气。
　　局机关不少干部向党组强烈要求撤换老牛，最终被局长给压住了。谁都清楚是咋回事。在整个城建系统就数老牛与局长的关系铁。局长每次讲完话，老牛总是第一个表态拥护；水厂有屁大点成绩，都要亲自到局机关张扬显摆一番。
　　老郑边听边想，老牛刚当兵那会儿，在几千人的大会上发言，慷慨激昂从不怯场，俨然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怎么真遇到几个歹徒就变成软蛋了呢？而自己摊上这么个没骨气的战友，不由得满脸羞红，只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浑身也像跑刺猬一样扎疼难捱。这会儿见老牛又是唠叨又是抹泪的，不由长叹了一声。
　　老牛见老郑若有所思神情愣怔，还以为心思松动了，便破涕为笑嚷嚷道，我说嘛，我老牛的真诚总会感动你这位上帝的。老郑没好气地呛道，行啦，好意我领，到此为止，休要再谈。你啥时能堂堂正正当一回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让我也沾点喜气开开眼，就谢天谢地了！

　　五

　　老牛安葬母亲的场面，确实让老郑大开了一回眼界。
　　老郑一想起老牛絮叨夸张和讨好人的做派，就心里厌烦，原本不打算去凑热闹，但冲着已故的老人家，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一拐进老牛家的大巷，便听见音响正播放《酒干倘卖无》。声音竟是那么的熟悉，仔细辨认竟是老牛在唱。“……，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
　　老郑还是小郑的时候，唯一对小牛认可的就是他的好嗓子，而且扮相也大气；无论唱歌还是演地方戏全能拿出手。也只有在这当儿，才会给点好脸色夸上一句。可今天是啥日子？他这会儿该跪在母亲灵前尽最后的孝道啊。这老牛净爱干些不靠谱的事情，一辈子就喜欢出风头，得赶快去制止住才是。
　　进得大门，不由眼前一亮。迎面照壁墙上贴满了《我的奶奶》同题作文。每篇还各有小题目，是孙辈们写的。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幅画儿，稚气未退的小女孩往年迈的老奶奶嘴里塞一个大苹果。上方歪歪扭扭写着：小贝贝爱老奶奶。老郑被一篇《奶奶听不够的歌》吸住眼球，于是驻足阅读起来。读罢感叹不止。
　　原来《酒干倘卖无》这首歌就是老牛母亲听不够的歌，而且最爱听儿子老牛清唱。于是就录成音放在老人床头随时播放。老人喜欢这首歌也有特殊缘由。她和自己的父亲，与台湾唱这首歌的歌手父女有着相似的境况。台湾歌手父亲走街串巷收啤酒瓶，她父亲跑村赶集卖针头线脑。她与歌手又都是父亲收养的孤儿。当然也有不同。歌手曾一度嫌弃穷困潦倒的年迈父亲，而她则一直善待父亲养老送终。老人家活到96岁高龄，一辈子争强好胜干练利落。不想到最后两年，竟变得糊涂失忆；一大家子二十几口人，只认老牛一个亲人。老牛不在家时，只要一播放这首歌，便以为是儿子在服侍自己，特别安详乖巧。老郑顿时明白，自己听到的原来是录音，而不是老牛在出什么风头。
　　葬礼场面标新立异。同题作文仅仅只是其一。东西两边厢房的走廊里，布置得像博物馆一样琳琅满目。东边摆放着老人的遗物，一卷卷手工土布，一双双大小不一的千层底布鞋，还有给重孙们提前预备的小袄小裤，每件物品前都写有儿孙们的名字。西边则悬挂着一幅幅全家福照片，按年代顺序排列，有几幅还是年代久远的黑白照哩。这样的安排，也只有老牛能想得出来。
　　震撼的场面还在后面。按风俗起灵前乐户要唱一段《祭灵》。这几年特别时兴由女角儿假扮孝女演唱。老牛今天要新潮一把，现编新词亲自来唱。老郑心里直打鼓，却没有阻拦。自打来到葬礼现场，内心就一直折腾着，眼圈也红红的，悬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儿。对老牛的看法越来越矛盾，似乎有两股力量在拼命厮杀。原先的印象与今天的感受，怎么也一致不起来。
　　老牛披麻戴孝，在紧锣密鼓的伴奏中登场了。随着一声嘶哑的哭喊，身子已经五体投地长跪灵前。只听见：
　　老娘呀，
　　昏沉沉跪拜在慈母灵前，声凄凄唤娘亲请听儿言；
　　路漫漫坎坷多跋涉艰难，步匆匆顾亲人时光短暂；
　　情真真待恩人颐养天年，意切切为儿女勇于承担；
　　日炎炎庄稼地从早到晚，夜凉凉陪星星纳鞋纺线；
　　教严严心气高诲儿不倦，志悠悠咬着牙为了长远；
　　儿女女成就了心仍不甘，小孙孙隔辈亲哪有清闲；
　　一天天最早起最晚睡眠，一月月从没有歇过一天；
　　一年年就盼着全家团圆，一辈辈只为了儿孙平安。
　　老娘啊，
　　泪盈盈数不尽您的恩典，眼睁睁看着您一去不还；
　　悄秘秘能听见神鬼夸赞，雷声声原来是哭声震天。
　　……
　　观众的抽泣声与孝子们恸哭声，此起彼伏连成了一片。老郑急忙跑过去扶起瘫痪晕厥的老牛，不由暗赞道，这才是应有的本色啊！
　　又一波唢呐声奏起，悠长凄美，荡气回肠。村委会授予老牛夫妻一块“孝顺模范”的牌匾。主任讲，这不仅仅是村委会几个人的决定，而是代表着全村父老乡亲们的意愿。两位老姐姐，也上前给兄弟和弟媳披红戴花，哽咽着老重复一句话，孝子啊，世上难逢的孝子啊！

　　六

　　老郑心里困惑，老牛咋会有几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又那么格格不入，究竟哪一副才是真的呢？
　　有回几个战友碰在一起在饭店吃饭。虽然老牛不在场，却少不了大家对他的调侃取笑。
　　说老牛自然绕不开与“狼帮”的遭遇。好一阵七嘴八舌调侃过后，一位在水厂工作的战友出来抱打不平。他说，大家嘴上留点德好不好，你们都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有哪个亲眼见证过？我去水厂比老牛早，现在仍是水厂职工，应该最有发言权。事发那天，我上班最早，咋就没见老牛躺在地上说那番胡话呢？老话讲，话越捎越多，东西越捎越少。看来一点不假。老牛那些天灰头灰脸是真的，可没有传说的那些丑相。他曾个别对我讲，你听我说，老战友啊，一伙歹徒用尖刀堵着，一点不能动弹，险些没把人吓死，我就像从鬼门关打个来回一样。不过至今我对那案子仍有疑虑，老牛咋能那么低调呢？不报案，不声张，也不追究门卫与保安的责任。这不符合他一贯的性格。至于老牛事后严厉训斥人，纯粹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他认为老牛当厂长那些年，是水厂最兴旺的时期。老牛除了嘴碎爱唠叨讨人嫌外，没别的大毛病。就是这一点，也不全是毛病。这里面多数还是为了工作。他马上就要调走了，还婆婆妈妈啰嗦不停。仔细想想，这不是发扬部队光荣传统，站好最后一班岗吗？老牛能与领导搞好关系，是人家的本事，也是为了工作，他本人的确没捞过半毛钱的好处。现在实际就缺像老牛这样敢于负责不怕得罪人的干部。
　　这位战友的话，对老郑冲击很大。他之所以相信城建局那位干部的话，是基于以前对老牛的认识。如今老牛的做派，在他眼里并没太大的改变。这么个絮叨夸张只会讨好人的领导，能踏踏实实干好工作吗？出风头假积极的标签，虽然这些年不再给老牛贴了，但骨子里的看法却从未改变过。
　　这时有一位接住话茬说，不是我嘴上不留德，而是老牛俗到家啦，你看他对人的夸张样儿，要多虚伪有多虚伪。好像谁都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最亲的人。奉承话酸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上次张开双臂拥抱我的时候，冷不防就在脸上猛嘬一口，真把人恶心死了！
　　马上又有人反驳，百人百性，才叫大千世界。人家老牛就好这个调调，又能错到哪里去？关键是老牛对人还算实诚。只要能办到的事情，哪个没给你兑现？当然你要让人家违法犯罪，那就对不起了。再说人家老牛胆小，这是谁都知道的。说罢哈哈大笑。
　　说老牛实诚，让老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有位外地战友曾托自己打听老牛的联系方式，说老牛当排长时的一位战士，几十年念念不忘老牛的好处。那战士在部队负过伤，可把病历弄丢了。多亏老牛跑了一百多里地，专门到野战医院开回证明才评上残。现在每月能领一千多元优抚金，每当领钱的时候，就想给老排长打个电话。别说这位战士了，自己转业安排工作时，老牛那种劲头还不够实诚的？虽然自己不领情，但人家毕竟那样做了。
　　又有一个发言，说老牛管基建当办公室主任那会儿，公款吃喝可是空前绝后的。他正好与咱们打了一翻。咱们偶尔在外面吃顿饭，得给家里请假；他是偶尔回家吃一顿，得提前打电话报饭。而且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出尽了洋相。……
　　正说得热闹，服务员端来一盆酸辣肉丝汤，说是大堂经理特意赠送的。工夫不大，一位俊秀清爽身着蓝色工装的女子，端着酒杯进来敬酒。大家以为这是酒店在拉回头客，也就没大在意。女子敬毕却站着不走，似乎有话要说，稍显犹豫却异常激动。不想一开口则像决堤的洪流一样不可抵挡。只听说道——
　　我来包间转过几次，你们没留意。我是大堂经理，也是你们战友老牛的外甥女。这盆汤是代表我舅舅送给大家的。听到你们说我舅舅，我心里特别难受。我不怪你们，因为你们并不真正了解他。可我又憋不住，就想给各位叔叔说几句。
　　我舅舅身材瘦小其貌不扬，看起来没有一点英雄气概。或许年轻的时候，还做过一些令人汗颜的事情。但谁又没年轻过呢？你们年轻时所处的时代，我没经历过但听说过，好像特别的激进执着，甚至疯狂荒唐。现在时代变了，人也在变。我了解舅舅现在的情况，或许比你们更具体真实。
　　他首先是个大孝子。在我们家族中谁也比不上他的细心。冬天给奶奶穿衣服，总要暖热了再穿；每次喂奶奶吃饭，总要自己先试一口热凉，只怕烫着奶奶。进门第一句话总是先问候奶奶。只要舅舅在家，照料奶奶全由他一人包揽。舅舅不在时，其他亲人才放《酒干倘卖无》当他的替身。奶奶葬礼的安排，不知你们啥感觉，反正我挺震撼的。村里给舅舅舅妈送匾，我妈姐妹俩给他们披红戴花，全是发自内心的呼唤，舅舅事先并不知晓。
　　你们或许不知道，舅舅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妻管严”呢，舅妈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圣旨。而舅妈又是出了名的贤慧人，有这样一个人在后面抻着，舅舅能不自律长进吗？舅舅在外面工作上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但听好多人议论，他是非常敬业和小心的。
　　有一件事你们肯定不清楚。就是“狼帮”的最终落网，是舅舅协助破的案。他怕黑社会报复，一直保密不往外说。我在帮助舅舅搬家时，无意中发现了公安机关的一份奖励通知，才知道真相的。舅舅不仅没领那一万元奖金，而且从没给家人提起过。这次竟然瞒天过海糊弄了舅妈，做了一回男子汉大丈夫。
　　你们说，舅舅公款吃喝空前绝后，这能怪他吗？他好无奈呀！他是把陪客当做本职工作对待呢。舅舅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做早饭，接着伺候奶奶起床洗嗽吃饭，等这一套忙完了，才急急忙忙赶着去招待客人。舅舅不胜酒力，却必须冲好汉与客人频频碰杯。几乎每顿饭后都要悄悄呕吐一番，才能缓歇过来。
　　你们战友是不是特瞧不起我舅舅呀，我倒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充满了仁爱之心。现在舅妈又病了，行走不方便，全靠着舅舅照顾。他那个无微不至的关爱啊，我们小辈们看着都羡慕嫉妒死啦！
　　我常听舅舅讲，说郑叔叔是他最敬重的人，也是最可信赖的人，不知今天在不在，如果在场，最好让他说说，我舅舅的人品到底咋样？
　　……

　　七

　　老郑走到办公楼大门口，老牛才赶上来唠叨，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急啥哩嘛！老郑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头也不回地戏骂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只会“你听我说”没完没了地啰嗦，也不管人家烦不烦。老牛嘻嘻笑道，我哪有你的好成规呀？再说为了那每月350元的补助，低三下四又有何妨？老郑停住脚步疑问，你当真像大家一样，在意那区区几百元的小钱？老牛认真点点头说道，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真的很在意。你难道不了解老战友我现在的窘况吗？
　　说着话就拉老郑拐进一个小巷，要到家里再好好聊一会儿。老郑知道牛夫人身体不好，自己离得远不常来，也想顺便去看看。可进巷口时又狐疑，老牛家不在这里呀？在小巷拐来拐去好一阵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不是去你家吗，怎么在小巷里面转来转去的？老牛说，哎哟，你听我说。你去过的那套单元房，原先我们一家三代挤在里面。老娘来了，我与老伴就睡客厅。如今孙子人高马大，个头与你差不多，一直嚷着要个单独空间，没办法，我与老伴就搬出来住了。这样也好，不再上下楼梯，老伴活动起来方便很多。老郑说，那乔迁之喜也没通知战友们来热闹一下？老牛叹口气说道，你知道的，儿子儿媳全是下岗工人，做个小本生意，供孙子念书都紧张。我的退休金除了给他们贴补点，剩下的就全给老伴看病了。不怕你笑话，现在是在这城中村租房住呢。
　　老郑鼻子哼一声调侃道，你有钱没钱，总不至于连一套小房子都买不起吧？就别在我面前哭穷了！你有钱是你的，我不会借，也不会要的。除非你哪一天犯事了，法院让你往外吐。到那个时候，我看你再咋说？
　　老牛咳嗽两声才缓缓说道，你听我说，别人也像你这么说过我。的确，当过多年厂长，又具体管过几年基建，说没钱鬼都不相信。可事情就是这么怪。今天我就原原本本给你倒个明白吧。说实在话，我在水厂当厂长那多年，既不想胡来，也没机会胡来。那时候“腐败”这个词，人们还比较生疏。个别不自觉的领导，无非就是多吃多占一些。你知道我的德性，干工作从不甘人后。好不容易当了领导，就想样样都在全局拔头，因此对下面要求特别严。对别人严自己能搞特殊吗？打铁先得本身硬，这个道理我懂的。调到局里管基建就不一样了，那可真是个捞钱的肥差。不是领导信得过的人，绝对得不到这个位置。你也清楚，我对领导向来尊重。这一点，你最瞧不起我。我心里亮堂着哩。我不仅不怪反而更敬重你了。你在我心目中，就是喜马拉雅山上的珠穆朗玛峰，可望而不可及。可同时又觉得，咱们分开这么多年，你其实并不十分了解我。你承认不承认？
　　见老郑不置可否，便继续说道，首先我做人有底线。一般情况下我对领导言听计从，我觉得这是尊重领导，别人却以为是讨好巴结。可缺德犯法的事情，是绝对不去干的。你就是撤了我的职，我也不会越雷池半步。这就是底线。第二，我以你为榜样多年，总还是有一定觉悟的。这一点，你应该相信。我怎么总觉得你对我一点信心都没有呢。第三，我胆小。在法律道德面前胆小是一种敬畏，不丢人。我管基建那些年老做恶梦，梦见被判刑送到你们监狱里面，每天都得听你训话。而我最伤心最看不起自个的，是稍微遇见点危险事情，两个腿肚子老不争气地一个劲抖动，……
　　老郑憋不住笑起来。老牛说，我知道你笑啥。不就是水厂那件事吗？哎，说起来好像很丢人。但仔细想不仅很庆幸，还很有成就感呢。开始确实把我吓得不轻，尿裤子是真事情。但后来醒过神来，反倒轻松许多。反正已经落到坏人手里，索性就周旋到底。于是虚与委蛇套近乎，装傻卖疯拖时间。你别说这一招还真灵，既守住了国家财产，又保住了自个小命，还摸出他们不少内幕。现在时过境迁，我也不怕了。事后我悄悄找公安局长举报，千叮咛万嘱咐替我保密，只怕这帮家伙报复我。现在我多少有点后悔，当时不该拒绝领那一万块钱的奖金。如果有那一万块钱手里捏着，能办不少正经事呢。
　　老郑神情不由严肃起来。只听老牛继续说道，管基建期间，局长几次要破我的底线，都被我软磨硬泡顶住了。我到现在还憋着一肚子气呢，但想想也不后悔。局长让我从其它项目中抽一部分资金，为领导建几幢别墅，并答应给我也分一套。谁不想不花钱住别墅呢。我做梦都想。但又不能那样做，也不敢那样做。几次说服局长都无济于事。后来的结局自然清楚，我被换下来当挂名的办公室主任。局长直接给两位副主任安排工作，我专管迎来送往。还说我干这个差事最合适不过。谁都清楚，这是局长在打击报复。不过总算保住了底线。现在虽然穷了点，但夜里睡觉踏实，听见警车叫心里不发慌。我那跟随了多年的局长，去年进去了。他如果当初能听我的话，哪会落这下场呢。
　　老郑无意间望见前方有位坐轮椅的老太向他招手。噢，是老牛夫人。她咋就严重到坐轮椅的程度呢？于是便快步迎上去。没走两步，却被老牛拦住，你听我说，别急着走，我还有几句话想单独问你。你说，一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假积极的人，那还是假积极吗？老郑不解地摇晃着脑袋，老牛便打着手势解释道，就像我，从咱们一起当兵到后来转业回地方，多年来一直积极表现，而不少人却以为这是出风头假积极。天天假积极，月月假积极，年年假积极，几十年如一日假积极，到头来还能叫假积极吗？
　　老郑彻底听明白了。想哈哈大笑打个马虎眼过去，但笑到半截却缩回去了。老牛这会儿竟像个天真孩童一般，瞪圆双眼期待回答呢。好像自己金口玉言一语能定乾坤似的。可怎么回答呢？老牛的众多面孔与身影，又一齐拥到眼前争相晃荡起来；怎么也重合不到一起，变成一个完整而又真实的老牛。说假话，自己不会；说真话，又怕老牛失望。
　　正为难之际，牛夫人发话了，老牛，你磨叽啥呢，还不快些回家给老郑准备午饭呀！夫人的呼唤就是命令，老牛二话没说撒腿就跑。
　　老牛跑步的动作，酷似孩童一般蹦蹦跳跳，滑稽可笑中透出些许单纯与可爱。老郑跟在后面想道，真的该给这个活宝重新盖棺论定了。

        （201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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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木

好的老哥哥，又一篇力作

老榆木

老哥哥发文辛苦，葆茶了

老榆木

待我细细欣赏学习

老榆木

你听我说，既是老牛的口头禅，也是老牛的鲜明特性

老榆木

你听我说，还有一层意思：你别插嘴，尽管听我的

诗酒年华

老榆木 发表于 2019-7-3 10:21
好的老哥哥，又一篇力作

力作，努力之作。

诗酒年华

老榆木 发表于 2019-7-3 10:21
老哥哥发文辛苦，葆茶了

我不辛苦。都是以前的。倒是要辛苦你了。

诗酒年华

老榆木 发表于 2019-7-3 10:22
待我细细欣赏学习

最好提点批评修改意见。

诗酒年华

老榆木 发表于 2019-7-3 10:28
你听我说，既是老牛的口头禅，也是老牛的鲜明特性

口头禅而已。不少人有此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