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飞中文网

搜索
查看: 124177|回复: 41

[乡土小说] 王府被抄樱桃劫

  [复制链接]
来自- 山东潍坊
来自- 山东潍坊

该用户从未签到

12

主题

105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0487
发表于 2019-5-2 06:58: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山东潍坊
本帖最后由 老榆木 于 2019-5-6 11:40 编辑

 【编者按】诗文并茂,行文别具一格,小说引人入胜。用诗文引出正文,用诗抒发情感和见解,是刘老师独具特色的创作手法,具有大家风范,看刘老师的小说,有如在聆听一部美妙的评书。古老青州,历史文化十分厚重,清室背信,诛灭朱由棷父子,焚毁王座,令人惊悚。然而,天未灭朱,这衡王后代尚有一支健在,这便是霰家。让我们跟随刘老师的指引,跨过时空,看朱家后人沧桑往事,看刘老师如何演义青史,评点春秋。王座生活奢侈,佲伶女误入狼窝,如此骄奢淫逸,生活腐朽,不亡才是怪事。人不亡我我自亡,怨乎其谁?只是苦了王座那些仆人们。寒风悲霰两相逼,国破家亡何归去?英瑶母子三人一路逃难,惊险连连,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人之残忍,胜于虎狼,烈女自毁容,令人叹息。流浪不失自尊,怨女侠义心肠,游历人世间,留下美名扬。石沟河畔,茅草屋下,报恩之举令人十分感动。多少年担惊受怕,多少年餐风宿露,多少年忍饥熬寒,多少年受尽欺凌。一个英明的王妃,伟大的母亲,隐姓埋名与世无争,保留下朱氏王室一脉,其义可叹,其功可颂。刘老师的这篇故事,对世人颇有启迪和影响作用。精华之作,推荐阅读。(编辑:老榆木)


       王府被抄樱桃劫

       文/草堂瘦叟刘沂生


  目录


  第一回色王爷猎色无厌红樱桃受辱屈嫁

  第二回王爷魂断北京城进士血洗衡王府

  第三回狂风疾霰摧弱草孤儿寡母哪堪悲

  第四回身落困境犹怜贫拔刀相助抱不平

  第五回善人终究得善报夜半天降霰云子

  第六回母子山居壮汉庙代代传世隐真名

  尾声霰老太婆驾鹤去弥留遗训勉后人


  楔子

  盗民者贼,

  窃国者君,

  大好河山何所是,

  皇家一片园林。

  你抢他夺,

  直至如今,

  血染征袍争乾坤。

  大明王权传到宪宗朱见深手中,封他的第七子朱祐楎为衡恭王,藩居于青州府益都县城,构筑了富丽堂皇,可与故宫媲美的衡王府。衡王府繁衍六代七王,即恭王朱祐楎、庄王朱厚燆、康王朱载圭、安王朱载封、定王朱翊镬、宪王朱常氵庶、,及清朝为笼络衡王府而加封的靖王朱由棷,共计一百五十九年。

  满人入主中原,亡明立清,开启了中华历史上第二次少数民族统治。几千年的封建统治,使中国人确立了强烈的正统观念。人们一般认为,中华大地应该由汉人王天下,将少数民族的统治视作逆流,当作奇耻大辱。青州的衡王朱由棷见大势已失,递表降清。待清政权稳定后,顺治三年,朱由棷父子被顺治帝骗至北京斩杀。同时,旨令新科状元青州人冯圃,调集住青州旗兵,抄王府,灭其族,整个衡王府被夷为平地。可怜这曾盛极一时的王府,转眼已是:

  堂皇殿宇化瓦砾,

  笙歌艳史付东风。

  蒿莱没膝何所见?

  天阴雨湿鬼哀鸣。

  人间世事本无常,

  盛衰岂在冥冥中?

  是是非非且莫论,

  拳头谁大谁正统。

  人人俱知,这王府朱家从此绝后。然而,天未灭朱,这衡王后代,尚有一支健在,这便是霰家。这霰家,何以是朱家之后呢?且听我道来。


  第一回   色王爷猎色无厌红樱桃受辱屈嫁


  人间多少不平事,

  往事淹没谁人知。

  霰氏一族今旺在,

  灭门遗恨仍暗思。

  此歌,因霰氏一姓而吟,故事还得从英瑶屈嫁说起。

  明朝末年,青州一域,有一个有名的梆子剧社,名子叫洪家班。班主洪老汉的女儿,名叫洪英瑶,是剧班的台柱子。她长得细眉、大眼、高鼻梁、小樱口,扮起戏来,要多像有多像,要多俊有多俊。她的唱腔更美,字清、腔圆、有滋有味。每逢英瑶登场,园子里观众总是爆满,座无虚席。戏园子老板为了进钞,连走道上也加设了“外座”,让园子里递手把的、送茶水的、卖瓜果的、售洋烟的行动起来相当地困难。人们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听戏,一边窃窃私语,整座园子热闹极了。

  英瑶的拿手戏是《红娘》,把个红娘简直演活了,雅中含臊,臊中隐雅,将一些男戏迷们逗得浑身发烫,拼命叫好。有些郎当哥儿,竟然疯了似的,当场大把地向台上扔票子,口里还下流地喊道:“张生不要你,我不嫌呀。来吧,我要!”

  她的戏,不但让年轻人着迷,也让一些斑白头长者动心。一个六十余岁的老者,瞪着一双迷情犹荡的花眼,捋着他那一屡白髯,轻轻地点点头,慢吞吞地对他身边的同僚,不无感慨地说;“恩,够味。”

  他的同僚也是情场老手,打趣他说:“黄忠人老枪犹利。老兄,莫非还想开开荤?”

  “哪里,哪里。朽木岂可再雕也。心有余,这力吗——算啦,看戏。”白髯人极力地辩白。

  “哈哈哈……”同僚低低地笑了,“此地无银吧?你的事,我焉有不知?听说,你又要纳小了,还是个黄花,可有其事?”

  “道听途说,纯乎道听途说。”白髯人疾口否认。

  “哈哈哈……风不摇,树焉响也。”这些人,吃饱了专门在女人身上打圈子,同僚仍然欲追不舍。

  他们的身旁有一个纨绔子弟,此刻早已听得心痒,看得难奈,谗涎欲滴地插口说:“咳,能让我啃上一口,就是死了也甘心呐!”

  至于那些女戏迷们,她们不是爱,而是嫉,进而是恨。场中有一个少妇,打扮得非常妖艳,模样也不丑,愤愤地对临座的女友说:“看那浪相吧,真恶心人!男人们都被这些婊子们逗弄坏了。”

  “可不是嘛。”她的女友瞅一眼坐在身边的丈夫,他正瞪着一对贪婪的贼眼,狠狠地盯着台上的红娘呢,心里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于是鼻子一酸,委屈地对女伴诉苦说,“一看不紧,他呀,散场就想跟在人家的腚上瞎转悠,不害臊,真气人呐!”

  “俺那口子也是。就得看紧点。”女伴深有同感。

  不仅如此,这英瑶的功底非常深厚,翻、爬,滚、打样样精通,将个穆桂英演得活生生。她不只能演花旦,也能扮青衣,是个多面手。她演的那《秦香莲》,非常逼真,能让看戏的老太们,哭得连头也抬不起来。她们一边抹泪,一边议论。

  其中,有一个老太感动地说:“这人世间,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媳妇呀!”

  另一个老太则愤愤地言道:“咳,哪里像俺那个媳妇呀,光还没敢骑在俺的头上拉屎啦。”

  英瑶唱红了青州,唱红了山东。于是,人们给她起了个绰号叫红樱桃,她们的剧社,也便成了红樱桃剧社。

  回头再说朱由棷。这年轻衡王,年龄还不到三十岁,既是个色鬼,又是个戏迷。王府里建有戏台,经常请班子来府里唱戏,这红樱桃班自然是常客。衡王终日泡在色缸里,弄得整日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来。可是,只要红樱桃一进府,他便像那恹恹了的禾苗遇春雨,立时悻悻起来,两眼直勾勾,紧盯着她不放。

  王爷经常宴请红樱桃,时不时地送些厚礼,想在她身上打圈子,将这颗鲜樱桃,一口吞到肚子里,一下溶进血液中。那时节,有的戏子往往兼做婊子,台上唱完红娘,床上就做莺莺,使尽浑身解数,去演巫山之梦,哄得那些嫖客们,既不疼钱,也不顾命,误将毒罐当蜜坑。她们为了金钱,岂顾耻辱、骂名?这红樱桃呢,却是人俊心高,不肯轻许于人。王爷对她多次挑逗,她都婉言相拒:“王爷请自爱,小女子无福。”

  “福如东海,岂可曰无?本王爷愿为尔赐福,令尔乐而忘忧,尔肯取否?”王爷不死心,色眯眯地挑逗说。

  “百灵宿草棵,燕雀无大志。蒙王爷错爱,小女子不敢高攀。”樱桃文来文挡,文绉绉地回了他几句,令王爷回不上话来。

  这王爷虽然跋扈,对这样的名角,却还不敢动粗。于是,愈拒愈爱,愈吊愈谗,不将这颗鲜樱桃弄到手,他是绝不肯甘心的。这一年王爷贺寿,特邀樱桃班来唱堂会。戏罢,王爷盛宴红樱桃,将樱桃灌了个烂醉。那酒中下了迷药,樱桃身体软得似面条,任人摆布,任人揉搓。趁樱桃不省人事时,王爷斥退闲人,强行奸污了她。

  樱桃醉梦中无力地挥臂推拒,口里直嚷:“你……你……不!我……不……我……我……”

  “小宝贝,要不要,能由得你吗?”王爷紧紧地搂着樱桃,一边狂啃乱咬,一边拼命狂浪。

  暴雨摧花蕾,瓣瓣飘落;狂风折花枝,节节凋零。红樱桃醉成一滩泥,任人摧残,任人蹂躏,哪里拒得住?只落得:

  羊落虎口任撕裂,

  狂风摧花无完春。

  噩梦醒来瓢已破,

  任你自爱难守身。

  那王爷呢,巫山一游,多年的夙愿终于得偿。他自以为是胜利者,懒洋洋地仰卧在床上,恣悠悠地吟诵道:

  任你烈驹不好训,

  难敌我王英雄枪。

  赏你一颗定心丸,

  看你咋逃我手掌。

  樱桃醒来,羞愤至极,拔剑欲自刎,被王爷救下来。王爷一个劲地劝她:“何苦呢?一个女人,迟来早来,还脱得了这一天吗?”

  “放臭屁!谁稀罕你这种淫狗荡鸡?”樱桃羞极、怒极,哪里还讲什么礼节,对王爷大骂起来。

  王爷在平民们面前,像一头凶猛的老虎,在女人们的面前,有时简直像一只可怜的绵羊。他的确喜欢樱桃,也怕丑事外扬。于是,他向地上一跪,求告说:“事已至此,你就应了吧。”

  樱桃哪听这一套,依然撒泼大闹,执意要去府衙告状。王爷是皇亲国戚,虽然不怕告状,却也怕有失尊颜体统。于是,他请人说和,纳樱桃为八王妃,明媒正娶地抬进了衡王府,随了王爷的淫荡意,逐了王爷的淫荡情。

  在那个社会里,女人便是男人们手中的玩物,欲逃脱男人的魔掌,难呐!樱桃迫于压力,也迫于无奈,被委屈地抬进了衡王府,成了王爷的第八房侧室。进府后,樱桃依然怒气未消,好久不准王爷进房。任凭王爷求告,她总是置之不理。

  王爷倒是很有耐性,他知道入网的雀儿飞不了。樱桃受到王爷的特殊照顾。因为她喜欢唱戏,只要高兴,特许她在府内登台票戏。时间一长嘛,樱桃自然还是王爷口中的一块腥肉,任其啃咬作登……

  算来,樱桃进府已六年有余,为衡王生下一女一男。女孩六岁,名嫣:男孩只有四岁,名安。这王府历来人丁不枉,妻妾们有的不生不养,有的则只生女不生男。母因子贵,樱桃生下安儿以后,愈加得王爷恩宠……

  这即为:

  百灵化为囚笼鸟,

  大鹏折翅难再飞。

  任你才艺佳天下,

  难得一展苦告谁?

  
         第二回      王爷魂断北京城       进士血洗衡王府


        王者只为声色酒马醉,
        何忧国亡将及愁满楼

        朝代的更替,大都属于人不亡我我自亡之类,统治者的腐败,导致了亡国灭族。
        大明王朝,也是如此。明朝的暴政,激起各地民反。明朝崇祯十七年(公元一六四四年),农民起义军首领李自成攻陷北京,建立了大顺朝,崇祯皇帝朱由检吊死于煤山,从此明亡。自古以来,贰臣是最不可靠的。大明镇北大将军吴三桂,为与崇祯争陈圆圆而出卖了明朝,而后又因报李自成夺红颜圆圆之恨,复而引清兵入关,驱逐了李自成。这真是:
                     
           色字当头无廉耻,
           甘为红颜卖祖宗。

        闲话述过,且归正题。满人入关,一统中原。王爷见大势已去,递表降清,做了顺民。其后,他觉得,青州一域民富兵勇,如此投降,大失王者气度,十分窝囊 。于是,便暗中联络明朝部将李士元,欲待起兵反清复明,重整大明山河。清廷得亡明遗老、清廷新贵房壮密报,以嘉奖之名,将王爷父子骗至京城,先囚禁,后斩杀,并密令新科状元青州人冯圃,抄王府,灭其族。
     清顺治三年,清廷假传王爷荣归圣谕,骗得王府上下雀跃。为贺王爷荣归,樱桃请来樱桃班等剧社,连唱三天大戏。最后一日下午,樱桃领着一对儿女,登台演出她的拿手戏《秦香莲》。戏中,樱桃扮演秦香莲,她的儿女扮演秦香莲的一对儿女。剧情正演到高潮,那陈世美派来的武士,手举钢刀,欲杀香莲母子;香莲跪于地上,扯着武士的衣袖,声泪俱下,苦苦哀求:
                                          
                   ……
                   壮士呀,
                   你七尺男儿怀忠义,
                   应知香莲满腹冤。
                   刀下做鬼,
                   俺也情愿,
                   请留我一对儿女,
                   为他陈门继香烟。
                   壮士呀,                                                        
                   免得那地下双老,
                   食不果腹,
                   体寒衣单,
                   饥寒交迫,
                   凄凄惨惨,
                   困熬冥中无人怜……
         
        樱桃的演唱,的确动了真感情,演得非常逼真。她的一对儿女,见母亲啼哭,也悲从衷来,放声哭嚎起来,惹得台下不少人抽噎、哭泣,整个剧场笼罩在一片悲哀中。
        正当此刻,冯圃指挥青州旗兵,包围了王府,困了个水泄不通。他率领一彪兵勇,持刀握戟,呼啦啦闯进王府,将戏场团团围住。新科状元冯圃,以钦差大臣自居,手捧圣旨,挺胸昂首,喝曰:“圣旨到。反臣王府上下接旨!”
        冯圃这一声断喝,令人听后毛骨悚然。台上鼓点立煞,演员们闭息躲在幕后;樱桃欲待领子女下台,被其父阻住:“孩子呀,去不得,躲还来不及呢,怎可自投罗网?”
        于是,樱桃听从了其父的劝告,领着一双儿女,闪身躲到了人们的背后。
       此刻,台下王府家眷及仆卒们,一个个吓得面黄气短,浑身发抖,跪在地上,口中连称:“罪民领旨。”
        待众人跪好,冯圃扯着长腔宣旨,曰:“奉天承运,大清皇帝诏曰:亡明遗王朱由棷 ,明降暗反,欲以举事叛清,特令冯圃查抄衡王府,男丁律斩,女丁充官为奴。钦此,谢恩——闲杂人等,从速离开王府!”
        圣旨一下,王府家眷们,哪里还顾得谢恩,一个个抱头痛哭起来。王妃、郡主们不愿受辱,跑得快的,投胭脂井自杀;跑得慢的,被兵勇们挥刀砍死,刚才的戏场,立即变为屠宰场,尸满场地,血流成河;那些戏班演员们,慌忙收场,妆也不卸,匆匆离去;樱桃母子们,也裹在演员里头,从冯圃眼皮子底下,偷偷溜地走了。这真是:
                                                
       日月无光换清流,
       低眉献降为苟安。
       孰料到,
       树倒巢倾无完卵。

       冯圃按名册清点人口,哪里还有樱桃母子们的踪影?漏掉钦犯,其罪不小。冯圃鬼精灵,哪里敢声张,只好秘密下令,全城搜扑樱桃母子,并严查樱桃班去向。
       樱桃母子随樱桃班混出阜财门(南门)后,天已落黑。窝藏王府钦犯,是杀头重罪,樱桃不愿连累他们,便更换便服,给老父磕了三个响头,哽噎言道:“女儿不孝,让老父受累了。”
     “不怪。孩子,去吧,越远越好——老天爷会保佑你们的。”洪老班主老泪纵横地拉起女儿。
“姥爷——”朱嫣与朱安兄妹,一头扑在老班主的怀里,哇哇地哭起来。
     “孩子们,莫哭。走,快走!”老人一手一个,将两个外甥推到女儿的怀里,厉声催促道,“不能等死,逃命要急。走——”
        樱桃含着悲泪,领着两个孩子上路,犹自频频回首。他们已经走出去一段路程了,戏班中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大声喊道:“师姑等等!”
        那小家伙叫苦瓜,是个没娘没爹没人管的苦命孩子。老班主从六岁时收养了他,传他工夫,如同亲孙儿一般。他与樱桃非常亲,一直喊他姑姑,樱桃也分外喜欢他,总是耐心地调教他练功。苦瓜见樱桃母子们即将离去,飞快地跑到樱桃的面前,将一串自己积攒下来的铜钱,一把塞到樱桃的手里,眼里饱含着泪花,乖巧地说:“师姑,别嫌少,收下吧。”
      “好。师姑收下啦。”钱虽然少,却是这孩子的一片心意,樱桃抚摩着苦瓜的头,夸赞说,“好孩子,好好学工夫。”
    “是。”苦瓜点头道。
        樱桃不再多言,领着孩子们踏上了逃亡的路程。
        青州城南,群山起伏,一望无际,属于泰沂山脉。樱桃辞别老父及剧社众姊妹,带些盘费、衣物,领着一对儿女,一头扎进云门山山溜,消失在漫漫黑夜里……
        洪老班主见多识广,心机颇多。他见女儿母子已脱险,便不再投大路,折身向东,沿环城路回到东关,投宿在北阁子外牛家店里。箱笼尚未搬到室内,一队清旗兵勇闯进来,翻柜倒箱,搜查樱桃母子。人未找到,便将洪班主带走,押回去交差。冯圃亲自审讯道:“老东西,你的女儿哪里去了?”
      “我女儿?在王府呀,你来问我干啥?”班主不慌不忙地回道。
      “胡说!你把她藏哪里了?说!”冯圃恨恨地问。
      “你问我,我问谁呀?”老汉将头一扭,再也不吭声了。
        洪班主一口咬定不知下落。冯圃恼怒至极,将洪班主斩杀在狱中。然而,他怕丢官,不敢闹大,从乡间抓来年纪相近的母子三人,换上王府服饰,斩杀结案。从此,樱桃母女们,像衡王府一样,从人世间消失了。        
         查抄衡王府,是清统治者以明治明、以汉治汉的杰作;也是那些汉族官吏们向上爬的台级,他们的顶子,被涂抹得更红了。这便是:
                                                
        前人争权为称霸,
        后人难论是与非。
        惟怜孤子无罪人,
        流落荒山无处归。

                  第三回        狂风疾霰摧弱草        孤儿寡母哪堪悲

                                                
        落网囚鸟脱网去,
        飞落密林仍惊魂。
         
        苦流两条,单表一溪。
        且说英瑶母子,来到云门山下后,英瑶想:云门山离城太近,又是风景区,这里是藏不住的。于是,摸着黑,背着小的,领着大的,折向东南,翻越山岭,到了劈山南丛岭中。其时,恰值初冬。原本阴霾的空中,顿时狂风大作,噼噼啪啪落起散巴砬子来。散巴砬子落在脸上,打得人生疼,小嫣和小安,连冻带疼,放声哭了起来。小安哭着说:“妈,我冷。”
       小嫣也随和着说:“妈,我也冷。”
       孩子们一哭,英瑶也禁不住哭起来了。
       这真是:
                                                
        寒风悲霰两相逼,
        国破家亡何归去?
        龙搁浅滩空自诩,
        落魄凤凰焉如鸡?
         
        英瑶蹲下来,将孩子拦入怀中,用自己的身体为他们遮风挡霰。两个孩子依然冻得浑身打颤,嘤嘤哭泣。英瑶鼻子一酸,也陪着他们哭起来。
        母子痛哭一场,复又上路,边行边寻找安身处所。近处山坡上,有一块巨大的石板。远远望去,石板足有半亩地大小。石板下有一个山洞,洞里阴森森的,与洞外相较,却是温暖不少。探身向洞里一看,黑咕隆咚,深不知底。洞底深处不时传出“呜——呜——”的嘶叫声,让人听后毛骨悚然。里面定然是狼穴,狼崽们可能已经饿急,正在等着它们的狼妈妈们来喂食呢。
       人处难处胆亦壮。管它是狼窝还是虎穴,先救急活命要紧。于是,英瑶将孩子们领进石洞,寻个避风的角落,避在石板下。她将孩子们拦到怀里,帮他们用身体取暖。
        正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呜——呜——”的狼嚎声。这嚎声低沉、凄烈。这嚎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亮,一会便来到了洞口前。呀,是一群大灰狼,拖着长长的尾巴,慢吞吞地走进洞里来,一只只眼睛闪着绿光。小安与小嫣,吓得浑身犹似筛糠,趴在母亲的怀里,动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
        这群狼有四、五只,出洞捕猎刚刚归来,口里都衔着猎物,有兔子,有野鸡,也有斑鸠、鹌鹑一类小鸟。狼的嗅觉极强,还未进石洞,它们已经嗅到了洞中的人体味,且能辨别出是女人与孩子。它们不感到有威胁,照常向洞里走去,只是放慢了脚步。当它们看到樱桃母子时,便立即停了下来,瞪着大眼,直直地盯着他们,揣度有无危险。
        英瑶极其聪明,似乎了解了狼们的心意,向狼们摆了摆手,悠悠地说:“咱们都是母亲,也都是为孩子。你们进去吧,崽子们等着呢。”
         这几只狼好似听懂了英瑶的语意,将头一低,拖着尾巴,不急不忙地向洞底深处走去了。最后面的那只灰狼,刚行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将口里衔着的一只野鸡置于地上,回头望着英瑶,好似在说:“留给你吧,喂孩子!”
         而后,那一只颇通人性的灰狼,转身也向洞底走去了。
         看到狼的举动,英瑶深受感动。她觉得世态险恶,人心狠毒,倒不如动物善良。她目含热泪,点点头,感激地说:“谢谢您,有劳了,狼妈妈。”
          那狼呢,将首轻轻一摇,似乎对英瑶母子的处境非常同情,也好似表示:“谢啥,都是为孩子嘛。”
         人们将狼传说得那么凶残,其实这是冤枉狼。人不犯狼,狼绝对不会先犯人的。狗性是善良的,狗性便来自狼性,这便是事实。
        对此,我有一歌:

         莫道狼性多凶残,
         待人犹有慈悲心。

        人们都说狼狠。此刻,在英瑶的心目中,狼比人们善良多了,尤其是冯圃那邦家伙们!英瑶摇摇怀里的孩子们,对他们说:“孩子,莫怕。它们进去了,狼妈妈还给你们留下了礼物呢。”
         虚惊一场,小安与小嫣也都不怕了。
         从前的剧社,身无定所,四处为家,困窘时在漫坡里露宿并不为稀罕。因此,英瑶对当前的景遇倒是极为坦然。古时候人们身上,经常备有取火器具,正如而今的人们随身携带打火机一样。
         什么取火器具?即是火镰与火石。火石,是一种特质岩石;火镰,是一种纯钢。用火镰巧妙地蹭击火石,便能迸发出火花来。火花落在松软的柴草上,即能将柴草点燃着。英瑶虽然是王爷的爱妾,一般俗务却从来不使唤婢女们,都是自己动手。因此,她的身上备有此类取火用具。
        石洞中有不少树枝山草,不知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备下的。柴草旁还有余灰,看来也曾有人在这里逗留过。
         英瑶左手握定火石,右手持定火镰,“噌噌噌”,无用几下便击出火星,点燃了柴草。烈火,熊熊燃烧起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孩子们以为这是奇景,急于吃烤鸡,也帮着母亲烤起来啦。
          无用多久,山鸡烤熟了,满洞里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英瑶的脸上绽出了微笑……        
        野餐后,母子对着洞口相偎而坐。
         透过夜雾,英瑶望着洞外愈下愈急的散巴砬子,默默地念道:“霰封大地,谁怜孤苦?朱门——完啦!”
          随后,她对孩子们说:“孩子,记住,你们姓霰,不姓朱。”
         小安才四岁,还不懂事,天真地问:“妈,什么是先?我们为什么要姓先呢?”
  “孩子,不是姓‘先后’的‘先’字,是姓这个字,‘雨’字头下面一个‘散’字。洞外下的那些沙巴砬子,就叫霰。懂吗?”英瑶一边说着,一边在他背上写字,一边继续向他解释,“姓朱,要被砍头的。你父王的头,被人家砍了;你王兄的头,也被人家砍了。看到了吗,今天他们砍了咱们家多少头哇!只要姓咱这个朱字,一个也没有活命。你们再姓朱,谁也跑不了!”
       “不,不,妈,我不要砍头。我不要姓朱,我,我姓——霰。”小安虽小,却很聪明,一边啼哭着,一边连连答应。
       “妈,我知道。咱们朱家的朝廷——没有了。是吧?”小嫣毕竟大两岁,知道的事比弟弟多些。
       “是呀。国亡家败,盛世难再呀!”英瑶紧紧地搂着孩子们,好似有人会把他们抢去似的。
          从此以后,他们不再姓朱,改为姓霰,女儿叫霰嫣,儿子叫霰安。
          孩子们折腾了一天半夜,又冷、又累、又饿,不久就呼呼地睡着了。
         这天晚上,趁着孩子们熟睡,英瑶咬着牙,忍着疼,取一块锋利的石块,在自己那俏丽的面孔上割来割去,一直割得血糊淋漓,面目全非。
         第二天一早,孩子们看到妈妈的脸肿胀得犹如气蛤蟆的肚子似的,一道道血斑还在向外渗着血珠儿,可怕极了。他们连痛带吓,又嚎啕大哭起来。
         英瑶倒是沉得住气,安慰孩子们说:“别怕,妈妈不疼。这样,咱们就能保住命了。”
         从此之后,英瑶自毁花容,令人不识她的真貌,领着一对孩儿乞讨度日,不敢走出深山半步,惟恐再被捉去断了朱家的根。
        这个英瑶呀,真真是:

                本为俏丽王公妾,
                呼奴唤婢正值春。
                谁料代更天地变,
                沦为苦海丑女人。
     
         一个不足三十岁的女人,带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生活,且不讲少吃无穿,单单女人的自卫,就够艰难的啦。不信,且看一件小事便知。
          有一年夏夜,他们流浪到临朐的嵩山,恰遇一场暴雨,浑身淋了个透。好不容易找了一个破庙,躲进去避雨。她给两个孩子烘干衣服,哄他们睡下,然后为自己烘烤衣服。她赤身尽露,双峰犹耸,仅余下身一件小衣掩体。正在此刻,又闯进一高一矮两个男乞丐来。这俩乞丐英瑶认得,是两个小流球,常干偷鸡摸狗的坏事。见有人闯进来,英瑶羞体难掩,慌忙穿衣服。
         那个大个子,人们叫他大流。他一见英瑶的胴体,犹似蜜蜂遇到蜜,馋猫闻到腥,张着个大口,瞪着个大眼,谗涎欲滴,嘻嘻一笑,说:“咳,老婆汉子,一人一件子,藏啥?来,让我细瞧瞧吧。”
          英瑶脸上的创伤虽然已经痊愈,那一道道疤痕却依然留在面上,真让人认不出她原来的俊模样。那个矮子,人称小流,看了一眼英瑶那丑陋的面孔,摇摇头,将嘴一撇,淡淡地说:“吆,有啥好看头哇,看那张脸丑的吧。”
      “咳,皱皮核桃香仁白,黑皮西瓜红瓤甜嘛。脸丑肉却香,不信咱们尝尝,味道准不错,保你个满意——来吧!”大个说完,同矮子一起扑了上去,欲将英瑶窝倒,完真个的。
         这两个流氓,哪里是英瑶的对手。听了他们的污言秽语,英瑶早就憋着一肚子气,恨得牙根直痒痒。待他们扑上来时,她右手抓住大个,将他一下子按在自己的胯下;左手扯住矮子,将他摁在自己的脚后跟上。然后,轻轻地问他们:“闻闻,香不香?”
    “香,香,岗着香呢……”这两个家伙被按得喘不上气来,好汉不吃眼前亏,一个劲地说软话,“姑奶奶,我们服了。”
          英瑶微微一笑,两手一提,顺手一推,将两个小流氓狠狠甩出去,“扑哧”一声,撞在神座上。那两个小子,“哎呀哎呀”地嚎叫着,好久爬不起来。
          哎呀呀,这真是:
                     
          偷鸡折上一把米,
          吞鱼卡住细喉嗓。
          可怜天下贪婪人,
          欲害人时却自伤。
        
         这两个家伙,看英瑶是个弱女子,不知道她有一身工夫,还以为她是菩萨下凡,会法术呢。于是,他们忍着疼痛,慌忙爬起来,跪在地上,嘭嘭地磕响头,一个劲地告饶:“菩萨饶命,菩萨饶命。小的有眼无珠,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该死。”
         英瑶呢,借坡下驴,不怒而威地说:“知道就行,滚吧!”
         这两个小子,像遇到大赦似的,爬起来溜走了……
          过了不几天,周围村落里传起流言,说樱桃母子们是观音带着金童、玉女降凡,视察民间疾苦来了。于是,不少人信以为实,争着送东西给他们吃。有些还当面给她磕头,弄得英瑶哭笑不得。英瑶怕树大招风,露出马脚来,赶快领着孩子们,离开了这儿。
这真是:
                                             
                  穷人遍地苦挣扎,
                 菩萨何曾救几人。
                 我说这话谁不信,
                 贪官也供观世音。

          那个年代,向人们乞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穷人家想给没的给,富人家虽然有,却又不愿给,跑上个十家、八家,未必能要上一口饭。有一天,他们来到一个村子,求到一户人家。那家主人还不错,见他们母子可怜,给了一套碗干饭。两个孩子已经饿极,抓起来就吃。孩子有吃娘不饥,英瑶很高兴,微笑着问那赏饭的女主人:“大婶的心真好,您贵姓呀?”
      “孤儿寡母的,怪可怜呀——俺姓冯……”那主人好似还想说些什嘛。
      “小安,咱们走!”英瑶知道,冯圃祖居临朐,至于哪一乡她不甚清楚。一听户主姓冯,英瑶已经怒火衷烧,难以按捺。未等那主人将话说完,她的脸唰地一下变啦,从小安手中夺下饭碗,猛地向地上一放,拉着两个孩子就走。
        那家的主人不明就理,惊讶地问道:“大妹子,你这是……”
        再说那小安,他正饥肠辘辘,还真舍不得到口的饭。他一边被母亲拖着跟头骨碌地走,一边回过头去嘶喊:“妈呀,我还吃呐……”
       “吃你个头,快走!”任凭孩子呼喊,英瑶停也不停,一直向村外走去啦……
小安哪里会想到,他们的母亲呐:

                    家破人亡无生路,        
                    满腔怒火胸中藏
                   睡梦之中犹骂冯。
                   最忌有人提起房,


       第四回      身落困境犹怜贫      拔刀相助抱不平

   
        身怀绝技谁知晓,
        深藏不露未到时。

        英瑶有一身武功,为了身家安全,从不肯轻易显山露水。她宁肯领着孩子们沿街乞讨,绝不凭借武功行盗窃之事,路人们看来,她是一个既可怜又无用的丑女人。不过,为了他人的安危,关键时刻,她也有破例的时候。不信,且听我一侃。
       有一年,他们母子流落到了逄家村。逄家,可算一座大村落。当他们乞讨到一条小巷子时,恰巧遇上一桩抢人案。
        山村小巷里,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用乱碴石套院。没有大门,只有山里人常见的木寨门。院里有一口草屋,矮矮的,破烂不堪,一副即将倒塌的架势。
       寨门里,立着一对花甲老夫妇,他们一个劲地求告:“东家,你行行好,再宽限宽限吧!”
他们的身后,躲着一个女孩子,吓得脸干黄,浑身在发抖。
       寨门外,立着账房先生。他的身旁立着两个家丁。这先生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衣衫,掐着腰,阴阳怪气地说:“还宽限?宽限几年了?这回,我不敢作主啦。”
     “再宽宽吧,好东家。”老人仍在不住地求告。
     “不行!没有和尚有庙,没有钱有人。东家发话啦,以人顶债——带走!”账房先生把脸一变,将头向家丁一摆,下了绝令。
        那随来的两个家丁,似乎不太情愿。然而,主命不可违。他们慢吞吞地来到寨门里,将袖子一绾,一边一个,将老人们身后的那个女孩子架起来,用力向外拖拉着。那女孩子一边打坠坠,一边拼命地求救:“爹呀,我不去,我不去呐!”
         那女孩儿真有一股子愣劲。她见挣脱不了,将头一低,张口就啃两个家丁抓着她的手臂。看来,那两个家丁,对她也有怜悯之情。借此机会,他们双双将手一松。
         这女孩子自知恶运临头,一旦进了东家的大门,落入他的魔掌中,还真不如死了干净。她的主意一定,挣脱开家丁的手臂后,便将腰一躬,一头向石院墙上撞去。立时,头上鲜血涌流,身体也“扑通”一下跌倒在石墙下。
         两个老人见女儿一头撞昏,便双双扑到账房先生身上,撕扯着,哭喊着:“还我的女儿,还我的女儿来!”
         那账房先生见要出人命,害怕担干系,便领着两个家丁,灰溜溜地溜走了。
     “老人家,救人要紧。”账房先生一走,英瑶急忙赶过去,帮老人救他们的女儿。
好在那女孩子撞得并不太重,不一会便苏醒了。
        这天夜里,英瑶母子留宿在老人家里,听他们讲述了事情的因由。

         本村有一家姓王的财主,不仅出租土地,而且还驴打滚放高利贷。借了他家的银子,如果无力及时归还,不几年就会被盘剥得倾家荡产。
         这家老汉姓张,是王财主的佃户,原本有一儿一女。天有不测风云,儿子得了一场大病。老夫妇将儿子当作掌上明珠,为了救儿子的命,他们从王家累计借了六块大洋。这六块大洋,并没有买回儿子的性命,他年轻轻地便一命归西,撇下了两个老人和年纪尚幼的妹妹。而今,这六块大洋,已经滚为三十块了。王财主一再派账房先生登门催债。他们连饭都吃不上,哪里有余资还债呢?
          债务一拖再拖,王老财一怒再怒。最后,财主下了命令:让张老汉的女儿顶债!
张老汉的女儿,闺名小花,只有十七岁。她穿粗衣,吃粗食
          出落得却一表人才。满身补丁的粗衣,衬得她那身段更加修长;蓬乱的一头黑发,也难掩她那俊美的面容;她的嘴角似乎总是挂着微笑,样子十分迷人。
        那个王财主,已经近六十岁,长得小鼻子小眼,一副猴儿像。
        别看他的模样不怎么强,老肠子却挺花花,也是一条大色狼。这老小子有一种怪癖,正当芳龄的无兴趣,风韵犹存的不稀罕,专门拣着摘那些“嫩瓜纽子”。因此,临近村里的少女,不知被他糟蹋了多少。他早就看上了小香这口美食,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下手。他顺顺妥妥借钱给张家的目的,便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将小花弄到手,尝尝鲜。今天,他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借口还债,实际上是想抢老汉的女儿,去任他蹂躏,任他糟践,以满足他的怪癖。
         这真是:

                举世富人同样狠,
                天下淫辊一样毒。

         听完老汉家的悲惨遭遇,英瑶恨得牙根痒痒。他愤愤地对老汉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们,会得报应的。”
       “咳,报应个啥?菩萨也偏向坏人呐。”老汉愤愤不平,气得浑身抖动。
        “那倒不见得。也许菩萨有灵吧。”英瑶顺口安慰这对可怜的老人。
话分两头,另说一端。
          白日里,王老财独守书房,急得像一头发了情的公狗,在屋里团团转,只待账房归来,让他好事成双,以逐心愿。谁曾料到,这帮废物竟然空手而返,他愤愤地骂道:“饭桶!三个大男人,制不住一个小妞子,不知丢人吗?”
       “掌柜的,那女孩子,怕是撞死了……”账房先生不敢回话,同去的家丁小心地回答。
       “胡说!活的要,死的吗,一样……”这老财主本来想说“一样过瘾”,话到嘴边,当着家丁的面,不好出口,又收回去了,改口骂道,“滚!”
          账房先生与两个家丁,活像遇到大赦,慌忙溜走了。
         当天夜里,狂风劲吹,飞沙走石,天阴欲雨。王老财的屋里灯光犹明,他正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守着一盏孤灯,叮叮当当地清点着面前的银洋。一会,他将银洋装入一个小钱袋,用手掂了两掂,恣悠悠地说:“有财就有势,有势就有色。这天下嘛,只有财势最灵验。哼,你个张家小妞,逃得了今朝,还能逃得了明夜吗?早晚还不是我的一口嫩肉!”
         此刻,小花那副俊模样,又浮现在他的面前,令他百爪挠心,浑身发烫,口里一个劲地嘟哝着:“小宝贝,跑不了你,就是跑不了你!”
         正得意间,桌上的灯光“噗嗤”一下熄灭了,那房门“吱呦”一声轻响,却不启而自开。随即,一股冷风袭来,令老财打了一个寒战。一愣神间,他手里那钱袋也忽然飞走了。他吓得“哎呀”一声,结结巴巴地说:“有……有鬼,有……有……”
      “不是鬼,是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呀,好自为之吧……”室外风声呼呼,送来断断续续的语声。这语声愈来愈低,愈来愈远,终于消失在漫漫的黑夜里了。
        这一惊非小,王老财吓得一腚瘫坐在椅子上,再也立不起来了。他心里暗想:“好玄呀。若要取我的性命,岂不早就玩玩了?”
         这一件事,神乎其神。老财自知做的恶事太多,怀疑是神灵在警告他。于是,他不敢声张,硬憋在自己的肚子里,惟恐声张出去遭到神灵的报应。过了不久,他便大病不起,迷迷糊糊地直喊:“大仙饶命,大仙饶命呀!”
         乡人们传说:“王老财作孽,专门糟践女孩子们。王母娘娘不
愤,派少女仙子来摘去了他的心缔巴,活不长了!”
          其实呀:

                 世上本无神灵在,
                 为恶暗惧始惊魂。
                 莫见贪爷寿命短,
                 皆因贪癖误自身。

        此评不无道理,古往今来,尽皆如此。当地人们熟知的几个贪爷,都年轻轻地相继而亡了,不是脑血栓,便是身患癌症,都难称得寿终正寝,岂不怪哉也乎?
        闲言叙过,书归正题。
        张老汉将王财主身患怪病的话,当作奇闻传到英瑶的耳朵里。英瑶只是微微一笑,顺口说:“是吧,恶有恶报嘛。”
        明眼人何用细说,王老财家的奇案,自然是英瑶所为。她将心比心,非常同情小香的处境。从小香的身上,似乎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她不忍小香重蹈自己的覆辙,于是,施展轻功,半夜潜入王宅。她透过窗棂,用飞针击灭室内的油灯,已经给老财造成了精神上的压力;门开风袭,更令老财疑神疑鬼,惊惧不安,吓得两腿直打颤。借老财失神的一刹那,英瑶旋身入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了老财手里的钱袋,给了这土霸王一个小小的警戒。
        英瑶有一身功夫,要想吃白食,岂不易如反掌?然而,她不。她要的是与孩子们本分度日,绝不去惹灾招祸,更不会去巧取豪夺。
        英瑶在逄山一住半月有余,依然每天领着一双儿女出去乞讨,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疑心。若有余食,全都给了张老夫妇。张老头感动地说:“安儿妈,你真是属菩萨的呀!”
     “哪里。都是穷人嘛,谁不用谁呢。”英瑶解说得入情入理。
      “就是。就是。”张老汉连连点头。
          英瑶母子们走后,老汉在自家厨屋灶边的柴草里,无意间发现了一袋子银洋。他以为这是菩萨的赏赐,并没有轻易去告诉别人。不久,他用这些钱还清了王财主的债务,再也不受他的威胁了……
         这个英瑶呀,真真是:

                 惩罚老财不露相,
                 暗地助人不留名。
                 若说不是观世音,
                 何来善心铲不平?


                                第五回        善人终究得善报         夜半天降霰云子


          善有善报终灵验,
         善人喜得霰娇儿。
        
        此感何来?且待我从头说起。
        青州城东关南北走向的昭德街,是乐(乐安,今之广饶)临(即临沂)古大道必经之地,相当年店铺林立,异常繁华。沿古大道南行,穿过七里河、卢家店村,越过小涧店、大涧堡,便来到赤涧村。
        赤涧村距青州城二十里之遥,是青州与临朐之间的中点大镇,地处低洼处,古衢穿街而过。村东有一巨渊,本是东海海眼,时泛红浪,深不见底,百年不竭。
        据说,渊下潜藏一条赤龙。这赤龙,本是东海龙王的第九龙子,不只性情暴虐,更兼荒淫无道,好色成性。奉旨行雨时,他不是加点,便是误时,弄得一方旱涝失调,灾荒连连。为此,他曾多次受到玉帝的惩罚。目下,九龙子因又一次行雨误时,正遭贬责思过。此刻的他,身处逆境,抑郁不畅,常思寻机发泄。
        东海龙王年逾千岁,近来又新纳一个宠妃娇嫣。龙王嫔妃众多,纵使偏恋这个新妃,也不能夜夜与她撕守,总得分身他顾。这娇嫣乍得恩宠,春心正炽,龙王不在时难奈寂寞,便与风流倜傥的九龙子勾搭成奸,只要龙王不来临幸,必招九龙子前来撕混。
       欢会时,九龙子好似将一切怒气都发泄在了龙王宠妃的身上,令个娇嫣妃难以招架,欲待避时却又不舍。这娇嫣本是九王子的母妃,当他得趣之际,真似禽兽一般。他呀:

         只要胯下过足瘾,
         管他是娘不是娘。
  
         一天夜里,正当他们如胶似漆,得意忘形、颠鸾倒凤的兴头上,没想到老龙王厌旧喜新,半夜又移驾前来,被他撞个正着。目见此情此景,老龙王拍案大怒,骂道:“混账!竟敢欺父淫母!”
         九龙子不服,专揭其父的疮疤,反唇相讥道:“彼此彼此,父王不也曾欺儿夺媳吗?”
         六龙子有房貌若天仙的小妾,被龙王看上纳为己妃,这的确是事实。龙王闻九龙子话语,气得暴跳。他不止将娇嫣打入冷宫,还将九龙子贬至西海眼,锁于赤水渊内,令其永世不得翻身。故而,赤涧一域,地下水源丰富,至今仍是城市用水的主要水源。
        出赤涧南门,行不多远便来到石沟河村。石沟河村因石沟河而得名。村南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深涧,拦住古衢通途,那便是石沟河。石沟河宽不过数丈,涧底满布涧石。大的涧石方圆丈余,兀立涧底,形若怪兽;小的涧石不盈一把,散布涧床,竟不见沙子与泥土。
        这石沟河外观其貌不扬,干旱季节水不满尺,河卵石清晰可见。河上架一座简易木桥,车辆行人络绎而过。可是,一临夏季,这石沟河便成了一条怪物。当山洪到来时,河水暴涨,沟满涧平,浊浪翻腾,山石在水下滚动,发出惊人的吼声。此刻,即使久居河畔、精通水性的船家,也不敢轻易下水冒险。山洪过后,即是拦腰的河水,行人也难于涉水趟河。否则,准会被暗流中的石磙击倒,枉死于河道中,只能凭有经验的梢公摆渡过河。这条石沟河,不知淹死了多少自诩精通水性,不听劝告,莽撞的过河人。
        石沟河南岸。翻上河沿慢坡,坡上古道的右侧,有两间简易草房。草房前搭着一座草亭,亭下支着简易的茶灶,一个三十来岁的村妇,正在那儿“呱嗒,呱嗒”地拉着风箱烧水,炉火映得她那白净的面孔白里透红,别有一番风韵。
        这草房的主人刘善仁,三十来岁年纪,膀宽腰圆,黑面粗肤,精通水性,是这石沟河的摆渡老大。刘善仁摆渡不讲价码,凭过河人随意施舍。同时,他凭着一身好水性,救起了不少贪图省钱,盲目涉水,险遭淹死的过河人。于是,人们誉他为刘善人;其妻刘氏,细皮嫩肉,浓眉大眼,面上总是含着微笑,长得小巧麻利,人称其为喜嫂,便是这茶亭的老板娘。同她的夫君一样,喝她的茶水,也是任人施舍,从不计较茶资多少。有人喝罢茶,将嘴一抹,转身就走人,她依然含笑道声:“客官好走,渴了再来。”
        这对善人夫妇,说话略带鲁西南口音,何以会来到此地?他们原本是兖州府微山人氏,十年前流落至此地。
        微山境内有一方微山湖,是中华上数的著名湖泊,人们夸赞那里是鱼米之乡。其实,那儿的渔民,像咱们这儿的农民一样,因受渔霸们的欺压,日子过得也相当贫困。
        微山湖畔有一个村落,名叫埠头村。埠头村里有一个大渔霸,名叫霍源旺。这霍源旺的父亲是一个色鬼,年轻轻的就染上了一身脏病,连个好种也没留下。霍源旺是他留下的唯一儿子,一下生就疤瘌眼,扭扭嘴,歪歪鼻子。别看此人模样丑,肠子却同他的老爹一样花花,家里的丫鬟们自是无一逃出他的色掌。若见哪个女孩子模样长得俊,也非弄到手不可。因此,人们送他个外号,叫他活阎王。
        本埠渔民乔老大,因给妻子治病欠下了霍府的一笔高利贷。妻子的病是治好了,却欠下了霍家还不清的债务,无奈,只得将十七岁的女儿喜妹送到霍家顶三年债。山野多粗妇,湖畔出丽人。这喜妹出落得一表人才:白皮嫩肉,浓眉大眼,面上总是含着微笑,长得小巧可人。
        阎王早就看上了喜妹这块嫩肉,谗涎已经流了好久。进府后,阎王将喜妹留在上房使唤,一双疤瘌眼总在喜妹身上打转转,时不时地挑逗她。这喜妹人穷志不短,只要见了阎王,总是冷若冰霜,没有好脸给他看。喜妹的心里只有她的两姨表哥善仁,哪里会再容得下他人,更何况这个丑八怪?有几次,阎王想来硬的,都被喜妹挣脱了。阎王对着喜妹的背影狠狠地骂道:“臭妮子,有你好看的!”
       此后,阎王将喜妹罚到磨房去做苦力。大骡子大马不准用,却让她一个人拱磨磨粉。财主家的磨又大又沉,即使两个人推着也吃力,将个喜妹累得两腿酸软,大汗淋漓,张口气喘。
       有一天夜里,阎王悄悄地溜进磨房,手掌里托着一个金霍霍的锞子,嬉皮笑脸地对喜妹说:“喜妹子,歇一会,给,这个…”
        喜妹知道这阎王没安好心肠,将头一扭,冷冷地说:“俺不要。”
     “你不要,我要!”此刻的阎王,已经欲火难捺。他见软的不行,饿虎似的扑上去,一下子将喜妹按在了磨道里。“呲啦”一声,将喜妹的裤子裂开。喜妹下身赤裸,胴体毕见,汗气缭绕,一股异味直扑他的鼻孔。目睹此景,馋得个阎王疤瘌眼直挤,歪嘴巴更歪。他已急不可待,不顾喜妹挣扎、呼救,硬是骗腿跨了上去,来了个霸王硬上弓弦……
        正在兴头上,阎王的头上挨了一闷棍,“哼”的一声,便昏了过去。
        半夜三更的,何来的闷棍呢?
        说来也巧,这闷棍,正是喜妹的表哥善仁打来的。
         喜妹的表哥叫刘善仁,是个膀宽腰圆的楞小子,比她大四岁,从小就与她定了娃娃亲。善仁有一身好水性,也是阎王家的长工。喜妹进府后,他们虽然常见面,却只是用目光传神,不敢轻易搭话。善仁怕表妹在霍家吃亏,自是暗地里偷偷地护卫着她。阎王的一举一动,善仁早已看在眼里,恨在心中。阎王半夜的举动已被善仁发现,他就潜藏在暗处观察动静。当喜妹身处险境时,他再也按捺不住,嚯地窜出来,一步闯进磨房。他看到未婚妻正要遭到凌辱,哪里还按压得住怒火?于是,他顺手抄起一条磨棍,咬着牙,向阎王的头上一挥而下……
        善仁看一眼血淋淋、直僵僵躺在磨道里的活阎王,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然而,事已至此,不管阎王是死是活,他们再也不能在霍府里停留了。善仁给表妹遮遮羞体,向肩上一背,拣起阎王丢在地上的金棵子,对表妹说:“咱们走!”
        喜妹见表哥拣拾阎王丢下的金子,不满地说:“脏东西,不要!”
     “女人见识,留着有用——快走!”于是,刘善仁背着喜妹,谎称她得了急病,从后门混出霍家。他们摸黑潜回喜妹家,拣上几件衣物,悄悄地离开了生他们、养他们的微山湖,再也不敢归里。最后,他们流落到此地落了户。
        人们都说善有善报。可是,尽管他们多行善事,至今膝下无子,生活虽然不虑饥谨,却缺少儿啼女嚎的居家乐趣。对此,他们深感失落,背人处难免相对叹息。这对夫妇呀,真真是:
        
          石沟河畔结茅庐,
          济难解困活菩萨。
        
        闲言少叙,回头再说英瑶母子。
        英瑶母子逃出王府,算来已有六年之久。这几年,他们一直转山沟,钻深溜,专在山里乞讨,不敢轻近大路要冲,自然更不敢进城、上店。他们的生活虽然艰苦,却也算平安度日。这年夏日,十二岁的霰嫣生了病,长期低烧不退,瘦得一把骨头。英瑶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狠狠心,领着一双子女,一路乞讨,向临朐城靠近,想到城里找家药铺,为女儿买药治病。
        这一天,天已东南晌,西半天乌云弥漫,雷声隐隐,头顶上却是烈日高悬,晒得人火辣辣的。当来到城北石沟河南岸时,孩子们又饥又渴,又热又累,几乎连腿也拉不动了。英瑶将孩子们带到茶亭下,向喜嫂微一屈身,和颜求道:“大妹子,行个好,给孩子们口水喝吧。”
        喜嫂拉着风箱,抬头看了一眼英瑶母子,见是三个穿着虽然破旧却极干净的讨饭人。那女人三十出头,身背铺盖卷,左手挎讨饭篮,右手提着一条打狗辊。那张面孔虽然丑陋些,倒也和颜善目,行举不俗;那女孩子虽然瘦弱,面目却极其清秀;那小子呢,十来岁的模样,瞪着一双大眼,机灵又可爱。于是,她停下手中的风箱,一边为他们母子舀水,一边说:“大热天,拖儿带女的,难呐——亭阁里坐,喝吧。”
   “谢谢大妹子。”英瑶又一屈身,接过水碗,领霰嫣进亭子落座,而后回道,“你也不容易呀。”
   “你穷得有福,一儿一女两支花。”她似乎悲从衷来,轻轻地叹息道,“不像俺们,没个盼头儿。”
        英瑶不明白她的话意,由衷地回道:“妹子,还是你好呀,在家守业,安安生生,哪像我们呐。”
        “好啥,一家一本难念的经呗。”喜嫂无奈地说。
        小霰安活泼好动,刚才还累得拖不动腿,一见那一拉“呱嗒”响的风箱怪好玩,等喜嫂一起身,他便赶过去,崛着个小屁股,“呱嗒,呱嗒”地拉起来。英瑶一见,慌忙喝止:“安儿,放手!别讨人嫌,婶婶生气。”
        喜嫂回头一看,乐了,笑哈哈地说:“没啥,婶婶高兴呢,有帮手了。”
        那婶婶虽然不生气,见妈妈的面色不好看,霰安“哎——”了一声,急忙停手,悄悄地来到妈妈的身边,规规矩矩地坐下来。
        六月里的天是猴子脸,说变就变。他们刚坐了片刻,一片乌云卷上头顶,罩得昏天黑地。随即,闪电一亮,“喀啦”一声惊雷,哗啦啦下起瓢泼的大雨来。望着瓢泼大雨,霰安高兴地拍着手唱起来:
            
                         下雨了,
                         下大了,
                         谁家的闺女出嫁了。
                         下雨了,
                         下雪了,
                        谁家的闺女裹脚了。

       霰安的儿歌,将喜嫂逗乐了。她盼子情切,将霰安一把拉到怀里,抚摩着他的头顶,又在他的额上香香地亲了一口,夸赞说:“好乖的孩子呀,叫婶婶。”
     “婶——婶!”霰安将头一仰,甜甜地喊了一声。
     “哎——乖!”喜嫂乐得笑弯了腰,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他终于尝到了天伦之乐。
        话休俗烦,再说那怪怪的天气。这雨来得快,收得也疾。不一会,又是雨过天晴,炎日当空。
        因为是在雨季,石沟河里水满半河床,浪浊流急,过往行旅全靠摆渡。下暴雨时,刘老大的渡船刚从对岸启碇,他与乘舟人都被淋得犹似落汤鸡一般。船一靠岸,老大跳下船,纨好碇索,招呼人们说:“客官们快下船,要来山洪了。”
       当地的村民都知道一句顺口溜:“不怕眼下雨哗哗,就怕西山雨淋淋。”
       这石沟河的源头,来自于西山的千沟万壑。即使当地滴雨不沾,只要上游下了大雨,这石河就会有山洪爆发。看天气,石河的上游,定规下了一场暴雨。此刻,河水已经开始加浑,水位也渐渐上升了。
       在刘老大的照料下,坐船的乘客鱼贯下船,沿着坡路上行。刚下过一场暴雨,坡陡路滑,行走起来十分艰难。不小心会滑到,若滚到河里去,那可了不得!
       坡顶上茶亭里的人们,望着那些爬坡人,正为他们提心吊胆。霰安从来没有见过渡船,看坡下热闹,早已按捺不住,悄悄地溜出茶亭,顺着下坡路向河底奔去。他边跑边扎煞着一双小手,大声地呼喊:“看水了,坐船了!”
       喜嫂知道石沟河水的厉害,看到那小安的举动,吓得面色变黄,着急地呼喊:“小安子,快停下,了不得!”
       茶亭里的其他人,也都异口同声地呼喊:“停下!停下!”
       小安正在兴头上,哪里听从人们的呼喝,依然向下奔去。急奔间,足下一滑,“扑哧”,小安跌倒了。随即,他骨碌碌沿坡向下滚去。最后,“扑通”一声,跌落到河里去了。小安知道大事不妙,挣扎着仰起头来,拼命呼喊:“妈呀——”
        他想向岸上爬。孰料,一个浊浪扑来,将他卷进旋涡,失去了踪影……
        这一切,就发生在人们的身边。小安落水,引起渡河人一阵惊呼,一阵骚动。然而,面对浪涛滚滚的河水,谁也不敢轻易下水救人。刘老大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却并不慌乱。他向人们招呼一声:“大家莫管,有我。快走!”
        随即,刘老大一个大转身,拔腿向河的下游奔去。他狂奔出百八十丈,煞步停下,一转身,凝神注目河面。正当此刻,落水的小安,恰在他的面前浮出水面。老大纵身一跃,潜入水中,顺手一抄,一把抓住了小安的手臂。他单臂击水,携着小安,向岸边划来。来到岸边,又一跃,带着小安翻上堤岸。小安,获救了!这真是:

                   赤胆红心英雄汉,
                  敢与龙王竞高低。
        
        河滩不可久留。他驮着昏迷的小安,撩开大步,不一会将小安背到茶亭里。英瑶见状,号啕大哭,扑在小安的身上;喜嫂见状,蹲在小安的身旁,嘤嘤哭泣;围观的人见状,长吁短叹,陪着她们低首垂泪。刘老大毫不客气,将英瑶一拨,厉声喝道:“女人见识,哭啥?救人要紧!”
        英瑶抹把悲泪,止住哭声;喜嫂白了男人一眼 ,不敢吱声。在众人焦急地围绕下,刘老大开始施救。他让小安伏在一口倒扣的铁锅上,好一通挤压,让小安“哇哇”地吐出了好多浊水。又过了一会,小安终于悠悠醒来,吃力地睁开眼,微弱地喊了一声:“妈——”
        “哎,妈在——亏了这位大叔。”英瑶喜泪直涌,感激不禁。
        “不用谢他——是俺那口子。”喜嫂口里虽然说不谢,实际上却在那里显功。
        “谢谢大妹子——你寻了个好男人。”英瑶由衷地说。
        此刻,山洪已经到来,“轰隆——哐啷”的响声,震得茅草亭瑟瑟发抖,人们吓得赶快退出亭子。石沟河里浊浪翻天,水满河槽,浪花拍击得岸边的土块簌簌下滑。老大贪顾救人,驳船未来得及拖上岸来,被一条绳索牵着,在浪尖上忽起忽伏,俨如在水上飘着的一片树叶。
        难怪人们称刘善仁是刘善人。刘老大不为名,不图利,硬将霰安从龙王口里夺回来,其品格是多么高大呀!为答谢救命之恩,霰安认喜嫂为义母,刘霰两家结成了亲戚。
        喜嫂从亲家口中得知,他们姓“鲜”,男人英年早逝,靠乞讨度日已经多年。天下的姓氏多得很,到底姓哪个“鲜”字,她才不去多问呢。
        英瑶母子留在亭子茅屋多日,既因喜嫂恋着小安,不放他们离去,也为女儿小嫣抓药治病。临分手的前夜,英瑶握着喜嫂的手,悄悄地对她说:“安儿是我的,也是你的。我先替你养着,等过些年,给你送个胖孙儿来养老吧。”
        喜嫂以为亲家说的是宽心话,并不当真。然而,口里却自欺欺人,抹着惜别的酸泪,连连应道:“那敢自好,那敢自好!”
        风风雨雨一载载,花落花开一年年。“鲜”亲家一去十来年,夭无音信。而今的喜嫂,头发已经花白,膝下依然孤零零,冷清清,也愈加盼望有个孩儿做伴。这一年的春夜,她辗转反侧,总是难以入睡,竟然又想起鲜亲家临别的话语来。思至情深时,她自言自语地念叨:“那鲜姊还在吗?小安二十好几了吧?该有个胖小子了。”
        想着想着,她似乎看到从天上飞落下一个小孩儿。那孩儿五六岁,胖胖的,活脱脱的一个小小安子。他呱嗒呱嗒地向她跑来,头顶上顶着一支钻天辫,肚子上带着一个红兜兜,兜兜下露着一个小缔巴,扎煞着两只小手,光着两只脚丫子,一边跑一边甜甜地向她呼喊:“妈妈,妈——妈!”
        喜嫂沉浸在幻觉的喜悦里,禁不住脱口应道:“哎——”
       正在此刻,她隐约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她以为是思子产生的幻声。侧耳细听时,那声音明明就来自门外。于是,她一骨碌爬起来,随便披上件衣服,鞋子也顾不得穿,几步抢到门口。
        开门一看,大吃一惊:月光明媚,照耀着门口的一个粗布襁褓,襁褓里真的裹着一个婴儿。那婴儿胖胖的,看样子有五六个月的光景,目角上挂着泪花花。可不,那模样极像小安子。小婴儿极乖,见有人来,立即止住啼声,抿嘴凄然一笑,十分地可爱。
        喜嫂喜从天降,知道这婴儿不是随便丢弃的,而是有心人特意送来的。她心里非常感激,慌忙将婴儿抱起,紧紧地拦在怀里,惟恐有人将他夺去似的。待她将婴儿抱进屋时,刘善仁早已被惊醒。他同喜嫂一样,也感到是喜从天降,不自禁地伸出一双老茧手,将那婴儿接过来,在他的小脸上亲了又亲,竟逗得那婴儿咯咯地笑出声来。
        当他们打开襁褓看时,发现里面包着一封便笺和二十五块大洋。刘善仁粗通文字,放目看时,书笺上写道:

大妹子:
       许诺兑现,我未食言。此儿是安儿头生子,名叫霰云鹤,送你膝下抚养,以慰你们盼子情怀,并报当年救命之恩。你可给他取名刘霰云。
       我们背负家破人亡深恨,你们不必探究因由,也无须探询我们的下落,只管抚养好云儿即可。我有四句遗言,请你牢记于怀,待你百年之际,方可告知于云儿,让他切勿轻泻于人,只可秘传于后代长子长孙……                                                         
                                                                                             苦命人霰氏叩托
   
         刘老大识字也不太多,不少字只读半旁音。即使这样,喜嫂也听明白了。她抹着眼里涌出的喜泪,说:“是鲜嫂,她没有忘了咱,孩子是她送来的——咳,好人呐,说话板上钉钉似的。”
       “去,女人见识。懂啥?人家不姓‘鲜’,是姓‘霰’。”其实,这刘老大也是自作聪明将“霰”字读作了“散”字。
        喜嫂面显愕然,好奇地问:“姓伞?就是打伞的‘伞’吧?还有这么个姓?”
     “不是打伞的伞。人家这个‘霰’,上面一个‘雨’字头,下面一个‘拆散’的‘散’字——我也是头一回见这个字呢。”喜得养子,刘老大心里高兴,耐心地向女人解释……
         刘家老夫妇,的确忠诚憨厚。他们将刘霰云抚养成人,为他娶妻生子,在临朐亭子,为霰氏传下了另一条支脉。那霰云呢,也极为勤劳、孝顺,与亲生子一般无二。他从六七岁始,就替母亲拉风箱烧茶水;还不足十二岁,就下河登船,帮着父亲摇橹摆渡。
         喜老太寿高七十而逝。临终时,她将霰云唤到病榻前,让他跪下,向他述说了他的来历,并嘱令他叩头归宗,恢复霰姓,以继霰氏香火。最后,她用尽余息,断断续续地向霰云传授了霰氏老太留下的四句遗言。那遗言竟是一首七言古歌。歌曰:

          朱氏王府罹厄运,
          清廷挥刀灭吾门。
          待到何朝明君现,
          再觅霰氏同宗人。


       第六回   母子山居壮汉庙代代传世隐真名
  
  悲雁哀鸣觅静土,
  孤蓬万里寻栖处。
  
  多少年担惊受怕,多少年餐风宿露,多少年忍饥熬寒,多少年受尽欺凌。英瑶这娘儿三个,历尽生活艰辛,看尽人间白眼。最后,他们流落到城南的圣水峪,病倒在修真宫宫门前。
  修真宫的主持令人将他们搀扶进宫中,问明来历,收留了他们母子三人,为他们治病,供他们食宿。
  修真宫何以会收留衡王府王妃母子呢?说来话长。
  圣水峪的修真宫,始建于晋朝末叶,正殿供奉元始天尊、灵宝天尊与道德天尊。宋朝太祖皇帝曾在此宫避过难,故有“赵家王朝始足下,功成旨封养老院”的传说。
  修真宫于宋代鼎盛,全真七子曾于此宫清修。至元朝落败,殿宇残破,目不忍赌。
  道教,是中华民族的固有宗教,明宪宗笃信之。衡王就藩于青州后,使青州一域道教信仰大为振兴。
  明朝正德八年(一五一三年),朱由棷聘请修真宫住持张守安为香火道士,主持府内家庙的祭祀法事。与此同时,他又鸠工大修修真宫,改建正殿三楹,增补后殿三楹,扩建神门三楹,使修真宫重焕光彩。万历十六年(一五八八年),王府高唐王二世朱翊镶又复修修真宫,贴金身,套院落,疏圣水,修拱桥,植碧柳,令修真宫成为“双龙环抱流潺潺,玲珑别致一道观”,闻名于天下。
  修真宫与王府关系如此密切,当王府罹祸,王妃母子落难时,岂有不收留他们之理呢?
  修真宫纵好,却也非久留之地。不久,英瑶母子又辗转至壮汉庙山溜。
  山溜深处有一村落,名叫苏家井村,又名壮汉庙村。
  宋朝末叶,当地出现了一头怪兽。这怪兽,似牛无角,像驴无尾,身上长鳞,却又不是龙。它既能四蹄腾跃,也能人立而行。这个怪兽,吸取日月精华,终于修炼成精。夜来幻化成翩翩公子,潜进临近村落,专门迷奸妙龄少女。那怪物兽性猛烈,被奸淫的少女,常常昏迷数日不醒。有的少女被它掠走,一去再难得回。
  苏桥村苏员外的爱女英莲,即为其一。罹难主家,千方驱逐不能凑效,只落得主人有苦难言,暗暗垂泪自叹倒霉。更有甚者,如果将它激怒,它即显出原形,狂性大发,闯进村镇毁房伤人,闹得百姓惶恐不安。众猎户群起围扑,这怪兽竟箭射不入,刀砍不进,无奈它何,有不少猎人惨死在它的巨掌下。
  有一个外地来的壮汉,从来不向人告知其真实姓名。追问急了,只对人言:“匆匆过客,何必留名?”
  有人说,他身负血海深仇,杀人复仇后逃至此地避难。也有
  人说,他是赵匡胤驾下的傲天犬转世,对青州这方热土有情,专门前来报恩的。
  这壮汉顿食斗粮,腰粗数围,拳大如升,力能拔树。这壮汉怜百姓之苦,自告奋勇与怪兽格斗。壮汉与怪售连斗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终于将它击杀于红石岭下的沟溜里。可惜,壮汉也力竭而亡。
  为感壮汉之大恩,苏桥的的苏员外出巨资,在红石岭下建了一座庙,塑壮汉之金身,让他接受乡民的供奉。此庙,人们尊称为壮汉庙。
  开始,在这里居住的,只有郭道士一家,承担着管理庙宇,耕种庙地诸事宜。其后,逐渐有人前来落户,便扩展为一个小村落,。
  壮汉庙村居里的居民,以采药、射猎为生,兼种山岭薄地,民风朴实,勤劳好客。父老们见樱桃母子孤苦可怜,便将他们留下来,在这个村里落了户。从此,霰家在此代代繁衍,竟无人知他们的来历,为衡王朱家留下了一条根。这真是:
  
  明祖清帝今安在,
  一掊黄土没荒林。
  惟有子民如荒草,
  辈辈相传年年春。
  阴曹地府若有知,
  羞煞弄权争势人。
  错将白骨织桂冠,
  西归路上空一身。
  
  英瑶一家隐居在壮汉庙村,给庙上种着二亩山地,抽空还给庙里干点杂活,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他们的日子,虽然仍然非常地艰难,比起往年那种颠颇流离的岁月来,可算好多了。英瑶,总算为孩子们找到了一片容身之地。
  换代民遭殃,土匪遍地生。清朝初叶,附近双崮山的玄武洞里盘踞着一股土匪。这股土匪,白日里常下山掳掠,夜晚间常进村奸淫。壮汉庙村里的妇女,落在这帮土匪魔掌中的何止一个?如果哪一家的女人不从,不几天便会遭到土匪们的抢劫。对此,英瑶隐忍了好久,最后终于忍不下去,矫扮成观音的摸样出了手。
  一天夜里,正当月末,星隐云厚,天阴欲雨。玄武洞的三个土匪又结伙下山了。他们顺着山沟来到壮汉庙村头,口里哼着淫荡小调:
  
  三月里的天呀,
  风儿凉飕飕,
  小寡妇床头声啾啾。
  俺的个妈呀,
  谁知俺心事,
  谁解俺心忧,
  满眼苦泪禁不住呐,
  顺着枕头向下流,
  难洗心头愁。
  
  三月里的天呀,
  杨柳绿梢头,
  小哥我墙外扔砖头。
  俺的大姐呀,
  何必自叹息,
  何必守空楼,
  春风一度咱俩好吧,
  消魂荡魄恣悠悠,
  叫你乐不够。
  
  看来,他们都喝了两壶,脚步不稳,行路晃荡,唱得走腔失调的,难听极了。他们乐滋滋的,边哼边行,急着赶往村里,想借着酒兴,寻那相好的,再续一段未了巫山梦。
  忽然之间,有一个白衣女子,似魂如鬼,沿着村路飘飘地走来,吓得三个土匪浑身哆嗦,连声也不敢吭。眨眼之间,那女子到了他们的面前。这些土匪,早就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哪里还敢抬头看来人的摸样,口里结结巴巴,一个劲地告饶:“大……仙,饶—命,小的,不……敢了!”
  那白衣女子头罩蛋黄色的面纱,口也不开,话也不说,一个旋身,已经在他们的身上各点了一点,而后便飘然离去,渐渐消失在村头的薄雾里。说来也怪,这三个土匪被那女子一点,一个个张着口,瞪着眼,话不能说,身不能动,活象三个泥胎似的。天将黎明时,三个土匪才缓过气来,垂头丧气地回到他们的老巢。
  此事不翼而飞,不久便在土匪中传开了:“壮汉庙有观音庇佑,可去不得呀!闹不好,一鸟戳到蓖麻根上呢。”
  这真是:
  
  观音美名徒虚设,
  保民还赖惜民人。
  樱桃自身虽罹难,
  犹有一颗菩萨心。
  只可惜,
  满腔苦水暗自吞。
  
  这一夜的场景,曾被在村头住的人偷瞧到。他添枝加叶,逢人便说:“俺可看到了!三个土匪刚到咱们村头上,观音大师驾着祥云,穿着一身白衣服,从天上瓢飘落下来,向那伙土匪一点,你说怎么着?都傻眼了,一个个像泥胎似的了……”
  于是,观音现身的消息,也传遍了四邻八村。人们都说壮汉庙村吉星高照,后福无穷。有谁会知道,这村子里竟然潜藏着一个无名英雄。英瑶自幼习武,为了防身,练就了一手点穴功夫,这次竟被她巧妙地用上了,旁观之人还以为她是菩萨,会法术呢。
  家贫始解柴米贵,腹饥方知饭菜香。英瑶深知饥饿的滋味,对穷人的怜悯之情也油然而生。她的隔壁有一个孤寡老太婆,家里经常炊烟断顿。英瑶经常接济她,又不愿招人注意,往往是夜间偷偷地送过去。有一天夜里,她又蒙着面进入老人宅院,给她去送吃食。这老人非常迷信,她早就以为有神灵暗助,总想一睹仙体。这一次,好巧被她朦胧中看到了,认准是观音临世。于是,老太婆跪在炕上,连连磕头,口里直念叨:“观音慈悲,观音慈悲!”
  英瑶怕暴露身份,故作神态,轻飘飘地留走了……
  这些年来,英瑶既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敢泄露自己会唱戏的专长,即使做点好事,也是偷偷摸摸的。
  往昔,每年的九月初八壮汉庙有庙会,据说这一天是壮汉的忌日,举办庙会是为了镇压山妖复出害人。庙会连开三天,天天有大戏。可是,因为社会动乱不安,庙会已有多年不举办了。
  今年不知是谁领头,庙会又复了会。消息一经传开,四邻八乡的民众无不欢欣鼓舞,热烈响应。在那年间里,山里人缺少娱乐活动,一旦有戏场,漫山过岭赶来看戏的人不少,戏台前黑压压一片人头。孩子们好热闹,英瑶也爱听戏,便与孩子们一起挤在戏台前。
  今年来盘会的戏班子,名叫振英班。熟知内情的人说,班主是当年樱桃班老班主的徒弟,“振英”就是“振樱”,重振樱桃班子的事业。这班主的戏唱得好,武工更好。
  庙会第一天上午,台上正演《水漫金山寺》。这个班子为了显示自己的功底,登台时演员使用真刀真枪。英瑶一眼便看出来,那个扮演虾将的就是他们的班主,也就是当年的小苦瓜。乍见熟人,英瑶的心里非常激动,热泪直涌,难说是喜还是悲。然而,她却不能去相认。
  当台上虾将与守山将军格斗时,真刀对真枪,叮叮当当,战得相当激烈,引得台下掌声雷动,阵阵叫好。
  有些事情,的确难以预料。苦瓜登台,从来也没有失过手、叫过倒好。可是,不知今日咋搞的,当格斗到最为激烈的关节时,却鬼使神差地失了手。他手里的那柄真刀,被对手一枪击中,腾飞而去,直向英瑶的身边射去。看那情势,必定会伤着观众啦。这些年来,英瑶的下落一直不明,苦瓜自然也不知道英瑶就坐在戏台子前面。这丢场事小,若伤着人怎么交代?急得他满头冒急汗。
  英瑶是久经戏场的老手。她眼疾手快,一看大事不妙,顺手抄起腚下的小凳子,将身子探,“当”的一声,又将那柄飞刀拨回戏台上。那苦瓜非等闲人物,一见飞刀复回,知道台下有高人相助,立时精神一振,顺手一抄,轻巧地将那被拨回的飞刀接在手中。这一手,当年师傅和师姑曾教过他,想不到今日竟用上了。
  苦瓜在接飞刀时,顺便瞥了台前那拨刀人一眼。她虽然是一个丑女人,却貌似相识。从她拨刀所使用的手法,苦瓜已经认准她是谁了,只是苦瓜深知师姑的苦衷,不便点开罢了。
  苦瓜的临场经验非常丰富。接刀在手以后,他向台下深深一揖,亦是向师姑暗传信息,扯着腔念道:“有谢了——师傅!”
  而后,他摆了一个架势,顺口吟诵道:
  
  莫道刀枪无灵气,
  神灵暗助飞复回。
  满腔怒火斗法海,
  水漫金山,
  淹——恶——贼!
  
  班主的刀被格飞后,那守山将军演员吓得脸干黄,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出人意料,飞刀复回,班主临场从容应对,几句台词挽回了场子。兴奋之余,他也灵机一动,顺口接吟道:
  
  法师坐镇乐逍遥,
  任你水涨山也高。
  凭她蛇精通天术,
  淹我金山——
  办——不——到!
  
  戏演至此,场中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掌声,人们还以为这是戏班子有意安排的一个惊险场面呢。
  回头再说英瑶,值那临危之际,她一时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待她猛醒之时,惟恐露了馅,她借力一倒,假装爬不起来。她身边的一位好心的观众,急忙将她拉了起来。这时,她身边的一位本村长者,惊奇地问她:“安儿他妈,你会武工吗?”
  英瑶装作害羞,将头一低,难为情地说:“哪里,急傻了眼,碰巧了吧。什么五更六更的,还七更呢。”
  当天夜里,半夜时分,月隐星暗,英瑶心事重重地立在院子里,长叹一声,自语道:“他是苦瓜。想不到这孩子出息多了。”
  欣喜之余,她又非常地担心,自责道:“我不该轻露功夫。”
  她惟恐白天的事惹出什么饥荒来。正在这时,一条黑影越墙而入。那人轻轻地来到她的面前,向地上一跪,冲口言道:“谢师姑救场。”
  “起来,谁是你的师姑呀?我不认识你。”英瑶严肃地回道。
  “没错。我是小苦瓜。”遭到英瑶的拒认,苦瓜仍然不死心,“你虽然毁了容,却满不过师侄的。”
  “什么苦瓜甜瓜的。你走吧!半夜里私闯民宅,你不感到丢人吗?”英瑶明知跪在她面前的人,的确是父亲当年的徒孙苦瓜。然而,她绝对不能认。
  “师姑,不认也罢。我不想给你惹麻烦,我走了。”那人在地上留下五十快大样,一个转身,轻巧地跃出院墙,消失在夜幕里……
  “好俊的功夫吆。”英瑶望着那消失的背影,由衷地赞美道……
  这真是:
  
  人处险境无奈何,
  即使亲人不敢认.
  
  村里有两个青年好奇,对英瑶的身手起了疑心,想考究她一下。一天夜里,他们藏在了她家的附近。霰安已经近二十岁,有时夜里去找同伴们玩耍,常待他妈去呼喊才肯回来。待她出来找霰安时,这两个冒失小子,猛地窜了出来,挥起棍棒就向她打去。她估计是有人考究她,心里偷偷一笑,暗道:“几个小毛孩子,还和我玩心眼哩。”想到这里,她顺着棒势一倒,口里大呼一声:“哎呀!”
  那两个小青年信以为真,吓坏啦,慌忙把她扶起来,口里连连道歉,说:“大婶,对不起,我们还以为你是小偷呢。”
  “哪来的小偷,还大偷呢——若再一用劲,就要了婶子的命了。”英瑶故作不满,数落这两个冒失鬼。
  “婶子教训的是,婶子教训的是。”二人连连认错。
  说完,他们难为情地搀扶着她,向她家里送去。这英瑶呢,装得极像样,一边走着一边哼哼,好像非常痛苦似的……
  从此以后,再也无人怀疑她啦。于是,霰氏在此村长期逗留了下来。
  师侄苦瓜留下的那五十块大洋,在当年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它救了英瑶的大急。她取出二十五块大洋,为霰安娶了一房媳妇。这媳妇很贤惠,也很孝顺,为霰家生了三子,即云鹤、云莺、云雁;养了二女。为云彩、云霞。霰老太虑事过人,说服儿子与媳妇,将头生子云鹤送给了亭子喜嫂,并随赠二十五块大洋,作为抚养费用。她这么做,不止是为了报恩,还为霰氏多留一支血脉。她想,即使壮汉庙霰家不幸遇难,还为朱门在临朐保住一条族根呢。
  冬去春来,花开花落,一年年过去了。霰嫣出嫁,霰安娶妻;霰嫣生子,子又生孙;霰安生孙,孙又生子。霰家,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
  这个霰老太呀:
  
  历经坎坷多磨难,
  为存朱门一条根。
  隐姓埋名数十载,
  银发唤来代代孙。
  
  
  余韵霰老太婆驾鹤去弥留遗训勉后人
  
  
  大江流长出山林,
  黄河九曲源头深。
  霰氏族史历久远,
  竭根传世为谁人?
  
  此问甚好,且待我道来。
  家父刘德亭,当他年轻时日,曾在青州城东门里的一家茶叶铺里做掌班伙计。
  事变之前,青州一域便很不安定,土匪白日里打劫是行趟的事。掌柜的怕死,着父亲代他押运茶叶南下沂水。当年运输货物,全凭着独轱辘木轮小推车,在路上行起来发出“吱呦吱呦”的响声,又累又慢,一天只能行百八十里。
  起程日的夜晚,他们宿在穆陵关下的近家沟村旅店里。不曾料到,半夜时分,一股土匪破门而人,把他们连人带货押走了。这次同时被打劫的,还有一个贩洋布的霰姓老人。他们被蒙起双目,随匪人钻进不知什么山沟里。父亲是学徒出身,做得一手好菜。于是,他与霰老汉便被迫做了土匪们的炊事员。时日一常,土匪们对他们看管得有所放松。不久,借出山买菜的机会,他与霰老汉偷偷地逃离了土匪窝。从此以后,他与霰老汉结成了异性兄弟。这个霰老汉,是壮汉庙村霰家的族长,霰门的族史,便是他告知父亲的。同时,他还连他们的祖训也倾囊告知了家父,不妨一并告知于你。
  霰氏祖奶英瑶,高寿八十而终。辞世之前,她用颤抖的手,伏床写下一首七古诗,诗曰:
  
  云浮苍穹不胜寒,
  堂舍常供朱瓦片。
  春来自有花开日,
  天降甘露报平安。
  
  这首诗,已经隐含了霰门的辛酸历程,以及对后裔的深切期望,且为后人在诗首暗隐了辈分:云、堂、春、天。此老太,的确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奇女人呐!
  当她弥留之际,将儿子霰安唤到病榻前,让他跪于地上,断断续续地向他讲述了霰家的族史,并交代了他们霰家的族训。同时,她还一再告诫儿子,只能心记,不可笔录,更不能随意传于人,只能一代代传于族长谨记。否则,怕再招来灭门祸患。
  霰老太传授完族训之后,将目一闭,便恬然逝去了。
  这老太临终前诉说的族训,竟是一首五言歌诀:
  
  清廷灭吾门,
  衡府遭祸殃。
  楼阁化瓦砾,
  男儿赴冥乡。
  汝辈朱氏后,
  幸存未族亡。
  孤蓬行万里,
  子孙当自强。
  
  ————————————————————————————————
  
  青州市石雕栏板衡王桥上雕刻着32则衡王府故事,每则故事配备两幅插图,本故事即其一,命名为“王府遗孤子”,凝练到350个字,附录一阅:
  
  王府遗孤子
  
  崇祯末叶,李自成攻陷京都,大明亡。清兵入关,逐闯王,建清朝,衡王递表降清。朱由棷不甘屈从,图谋反清复明,被顺治骗至京都杀戮。
  顺治三年(一六四六),传旨查抄衡王府,男丁律斩,女眷为奴。不忍其辱者,悬梁投井。不及自尽而不屈者,皆被砍杀。横尸遍地,血流成溪。盛极一时之王府,只落得:“堂皇殿宇化瓦砾,笙歌艳史付东风。蒿莱没膝何所闻,天阴雨湿鬼哀鸣。”
  八王妃洪英瑶为戏子出身,抄王府时混于戏班子脱逃。携女朱嫣,抱子朱安,落荒躲入深山。时值初冬,朔风吹,飞霰袭,姐弟叫苦不迭。为避风寒,躲进山洞。幽洞系狼窝,狼崽“呜呜”哀鳴。老狼归来,长嚎示威,吓得母子蜷曲一团。自此始,朱氏子女改姓为霰,流落于圣水峪,辗转至苏家井。
  苏家井即今之壮汉庙村,为王府留下一支血脉。往事湮灭,古井犹存,井口石槽留泪痕,化作训言醒后人。
  
http://www.yfzwg.com/data/attachment/forum/201905/06/075840lur466dy6dl37ad6.jpg    http://www.yfzwg.com/data/attachment/forum/201905/06/075851zk4e3gohkaahfez2.jpg    http://www.yfzwg.com/data/attachment/forum/201905/06/075858ozi3oefsxig57fuy.jpg  


6.jpg

衡王府府门前石牌坊

衡王府府门前石牌坊

衡王府府门前石狮

衡王府府门前石狮
回复 来自- 山东潍坊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山东潍坊

来自- 山东潍坊
来自- 山东潍坊

该用户从未签到

12

主题

105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0487
 楼主| 发表于 2019-5-2 06:59:1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东潍坊
    网友们节日快乐!
回复 支持 反对 来自- 山东潍坊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山东潍坊

来自- 山西长治
来自- 山西长治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2018-12-24 09:39
  • 签到天数: 13 天

    连续签到: 1 天

    [LV.3]偶尔看看II

    409

    主题

    2万

    帖子

    16万

    积分

    荣誉主编

    Rank: 7Rank: 7Rank: 7

    积分
    162417

    优秀管理3月逸飞之星4月逸飞之星5月逸飞之星6月逸飞之星7月逸飞之星8月逸飞之星9月逸飞之星11月逸飞之星12月逸飞之星

    发表于 2019-5-2 07:01:4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刘老师早上好,辛苦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来自- 山西长治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山西长治

    来自- 山西长治
    来自- 山西长治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2018-12-24 09:39
  • 签到天数: 13 天

    连续签到: 1 天

    [LV.3]偶尔看看II

    409

    主题

    2万

    帖子

    16万

    积分

    荣誉主编

    Rank: 7Rank: 7Rank: 7

    积分
    162417

    优秀管理3月逸飞之星4月逸飞之星5月逸飞之星6月逸飞之星7月逸飞之星8月逸飞之星9月逸飞之星11月逸飞之星12月逸飞之星

    发表于 2019-5-2 07:02:1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我先点位,容后细赏。
    回复 支持 反对 来自- 山西长治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山西长治

    来自- 山东潍坊
    来自- 山东潍坊

    该用户从未签到

    12

    主题

    105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0487
     楼主| 发表于 2019-5-2 07:04:3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东潍坊
    老榆木 发表于 2019-5-2 07:02
    我先点位,容后细赏。

        早安。这是中篇小说连载,约计三万字。
    回复 支持 反对 来自- 山东潍坊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山东潍坊

    来自- 山西长治
    来自- 山西长治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2018-12-24 09:39
  • 签到天数: 13 天

    连续签到: 1 天

    [LV.3]偶尔看看II

    409

    主题

    2万

    帖子

    16万

    积分

    荣誉主编

    Rank: 7Rank: 7Rank: 7

    积分
    162417

    优秀管理3月逸飞之星4月逸飞之星5月逸飞之星6月逸飞之星7月逸飞之星8月逸飞之星9月逸飞之星11月逸飞之星12月逸飞之星

    发表于 2019-5-2 07:14:0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草堂瘦叟 发表于 2019-5-2 07:04
    早安。这是中篇小说连载,约计三万字。

    好的老师,发完后我一并操作。
    回复 支持 反对 来自- 山西长治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山西长治

    来自- 中国
    来自- 中国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19-2-18 14:18
  • 签到天数: 1 天

    连续签到: 1 天

    [LV.1]初来乍到

    692

    主题

    4万

    帖子

    18万

    积分

    站长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183307

    优秀管理

    发表于 2019-5-2 15:44:2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欣赏刘老师小说,故事引人,五一快乐
    回复 支持 反对 来自- 中国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中国

    来自- 辽宁
    来自- 辽宁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19-2-24 06:10
  • 签到天数: 62 天

    连续签到: 35 天

    [LV.6]常住居民II

    497

    主题

    2万

    帖子

    4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49469

    1月逸飞之星2月逸飞之星3月逸飞之星10月逸飞之星

    发表于 2019-5-2 17:30:3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辽宁
    欣赏!问好!
    回复 来自- 辽宁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辽宁

    来自- 中国
    来自- 中国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19-2-18 14:18
  • 签到天数: 1 天

    连续签到: 1 天

    [LV.1]初来乍到

    692

    主题

    4万

    帖子

    18万

    积分

    站长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183307

    优秀管理

    发表于 2019-5-2 22:33:0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文中每一首诗都是经典之作
    回复 支持 反对 来自- 中国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中国

    来自- 中国
    来自- 中国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19-2-18 14:18
  • 签到天数: 1 天

    连续签到: 1 天

    [LV.1]初来乍到

    692

    主题

    4万

    帖子

    18万

    积分

    站长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183307

    优秀管理

    发表于 2019-5-2 22:33:5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老师文笔优美,厚重,有内涵,人物刻画深刻性形象
    回复 支持 反对 来自- 中国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中国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中文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小说世界

    小说世界

    订阅| 关注 (32)

    与天长歌,吟唱醉生梦死;伤离别,相思苦,人间有真情;以地作答,感叹沧海桑田;绘尽人间冷暖,劲舞指尖才华。
    1今日 5709主题

    论坛聚焦


    点击这里给我发消息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