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船还行 于 2020-7-13 18:02 编辑
【编者按】这是一篇优美的叙事散文。全文共分五个章节,开篇总领全文,出门见山,直接点题,回忆了围墙外所经历的某些考试的片段。飞舞的文字,向读者展开了无穷的魅力!
当黄金般的学生时代走出围墙之后,那通常意义上的考试按说就戛然而止了。不过,从七十年代围墙中走出的老船,总还是被这样那样的考试缠上了。被考的不光是自己,还有好友,甚或还有自己考别人。个中酸甜苦辣、缤纷意趣,偶尔想起,还略有嚼头,因而屡有形诸笔墨供文友们付之一笑的冲动,特别是当某一天,一干湖州老友在街头一大排档小聚之后——
一
老鬼们好久没聚了,自然是可着劲劝酒灌酒,放飞唾沫摆龙门,吊锅子大排档愣是盛不下这几个老鬼聊发的少年狂,喧哗笑语都飞到大门外咯。
酒过三巡,话题不知何以扯到了孙辈们的考试上。咱这群大爷,还只有伍癞子一副正宗老大爷相,孙子早就可以打酱油了。酱油打得快,可考试老考不好,一年级的卷子也考不出90分。说起这,这厮不由得一声叹息一杯酒,就只差声泪俱下了,仿佛这爷爷多喝酒就能激活孙子读书细胞似的。我一把抢过他杯子,说孩子还小,想玩就多让他玩,考试算个逑?以后考试多的是,只要不傻,大一点自然会拿读书那考试当回事的,至少会比你考得好考出个好出身的。
围坐一桌的历历酒徒们连声附和,可癞子还纠结于考试这档子事,说他和他崽都是考场上的常败将军,孙子眼下也是个考不好的货,能指望他长大一点突然转个基因,变个考神啥的?别做白日梦了吧。他非得要我讲讲怎么培养儿子从小到大,屡考屡胜,进而考上北大,还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拿下博士学位的。
我同他碰了碰杯,不咸不淡说了句:我没有招数,如果硬要杜撰一个招数,那就是“不教而教”——以自己不断参考的身教影响崽伢子吧。
“影响没影响你崽伢子我不晓得,影响了我,后来又通过我影响了我那崽伢子可是真的哦。”说这话的是韦梁——五官依旧俊朗而脸色黝黑烙满风霜的瘦高老头,朝我举了一下杯,仰脖儿灌了下去。
我回敬了一下,有点莫名奇妙。
瞅着我狐疑的眼神,韦梁接着说,“七三年那次考试,你忘了?我可铭记在心呢。想我韦梁,名义上是读了两年初中,可毛大爷的老三篇都读得磕磕巴巴,更不用说像人家、像你老船一样背得滚瓜烂熟了。我祖宗三代赤贫,根正苗红,又爱干农活会干农活,用你们的话来说,我是像黄牛子一样舍得背犁,比土生土长的乡里伢子还舍得干。你们总以为我是图表现,想早点招工出去。我不否认有这个想法,但不是唯一,我天生的好动不好静,而且好动好的还不是运动,仅仅是劳动,在田里用牛啦,割禾脱粒啦,修水利打锹土啦,干这些活计好过瘾的,越干越爱干。不瞒各位,上来很多年了,我还时不时去郊区亲戚田里重操旧业,晒得腊肉皮一样,浑身上下汗得没一根干纱,那才叫爽快!”
“可正因为我对这农活爱得深沉,队长支书倒要奖赏我一个读大学的机会。那次推荐工农兵大学生,居然破天荒的要考试。我可急傻眼了。望着那么几本复习资料,一页页翻开,上面的文字远没有犁铧翻开的泥胚那般亲切,那般友善。它们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这不是折煞我十八年的草料吗?我爱农活,可我不愿终身困在这片土地,这话也不假,可我要跳出农门也是一心盼望着招工,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靠读书出去呀。正愁闷中,我发现自己遇到救星了,那就是你,老船,不,我那时就敬重你,哪怕只比我大半岁,我一直叫你船哥。你也幸运地获推荐考试资格了。我晓得你平素爱看书,考试嘛,纯粹小菜一碟。我跟着你复习,还让你讲解。起先我也王八敬神,作古正经,眼珠一眨不眨盯着你,可听着听着,上下眼皮子打起架来了,你那边厢讲得唾沫星子横飞,我这边厢却鼾声大作起来。好几回我醒来还看见你倚在床头捧着本书拿一支圆珠笔读书记笔记的专心样子。我自惭形秽,也只好擦一把被眼屎迷糊了的双眼,捧起书不得要领地读着、读着……”
我站起来,跟他再一次碰了下杯,叫他别说了,我的记忆早叫他激活了,便跟大伙儿说完这场考试:
考试是在分场那所小学里进行的,牛高马大一个个的青年男女。挤在低矮的桌椅间,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想我老周,走出初中校门两年多了,还他妈蜷缩在小学生课桌上考甚鸟试,真是绝妙的讽刺呀。说真格的,好久不摸书,而且考的主要还是高中内容,凭这几个晚上通宵达旦地恶补,又补得进多少家伙?好在那时的考试内容极浅显,科目就是政治、语文、数学外加农业基础知识。打开试卷一看。果不其然,比以前读书时的题目还小儿科。有背毛主席语录、诗词若干条若干首的功力,足以应付政治、语文两科了。恶补几晚对抛物线双曲线指数对数三角函数的一些皮毛也略知一二了,在试卷上还真派得上不少用场。刷刷刷写得起劲,身后的韦梁时不时弹弹我的后背,对事先议定的“暗号”,我当然不会爽约,拣一些文字不多的答案抄在小纸片上从屁股下面悄悄递过去(其实“悄悄”大可不必,后来发现堂而皇之把整张卷子给人抄,监考老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从最后一科的考场里出来,大家勾肩搭背,互相捶打着,一派如释重负、咸与维新的模样。可我想,考试的人这么多,一个分场就一百好几十,招生名额有多少还是未知数,刷下来的肯定是一大半。再说进不进学校,凭不凭考试成绩还两说着呢。
原定的十天放榜公布成绩,谁知三四个十天过去了仍然杳如黄鹤。个半月后,支书传达上面的精神,考试只是激发一下大家,不管怎样,书还是要读一点,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不排斥学习文化科学,但阶级斗争还是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考试只是一个形式,关键还是看政治表现。
我知道这“政治表现”里,“政治”与家庭出身最是利害攸关,至于“表现”嘛,那可是个极其灵活的概念,大家心知肚明得很,就无需细说了。
几天后,招生通知单下来了,与我与韦梁都无关。没我的份,这我早有心理准备,破产地主家庭出身的人,能让你考考试,热热身,过过瘾算是拿你当根葱了。真想上大学,没门!可根正苗红的韦梁也给刷掉了,我可始料未及,而韦梁本人,毫无愁烦之状,反有点正中下怀的味道。
韦梁这个向来不怎么说话的汉子,今儿借酒劲非要跟我争话头不可。于是我夹给他一筷子牛百叶,看他近乎凶神恶煞地咀嚼一气,额头上的豆角状青筋暴突着跳跃着,仿佛在为近年来每况愈下的牙齿鼓劲加油似的。
喉头一通运作,牛百叶深入胃囊,再端起酒杯像嗽口一般灌了一大口,在口腔里咕噜了好几下,再一口吞下。接着说下去:
“说实在的,考完后,我是越想越害怕。怕什么?怕考不上?见鬼去吧,我恰恰是怕考上了。我这德性,还真能夹本讲义,人模狗样地混出个大学生样?不看成绩,看表现看出身?糟了,这下可更加跑不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这么起早贪黑、如牛负重的干,可不是为了读什么大学哟。我可一门心思盼着招工呢。”
伍癞子在一旁冷不丁地插了一句:“你这厮的那点心思谁个不晓?一门心思盼招安的主儿,当上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好不风光哟!于是,从来不去支书队长家的你,那一向往他们两家可跑得勤了。”
韦梁讪讪地说:“人家跟队领导套近乎是为了招生,可我却是为了不被招生。或许,在你们看来,韦梁这家伙是豁出去了,想返城想得都背叛自己的秉性了,居然搞起巴结领导的勾当来了。其实,领导早就内定了让我去读大学,好树个典型向场部请功。我一次次上门求爹爹拜奶奶,就是要让他们收回成命,把机会让给船哥这种有文化根底的知青。好说歹说不管用,我只好狠狠一咬牙,把家里带来的两大瓶干牛肉送出去了。人家收是收了,可事儿只办了一半,留下了我,却拒不推出船哥你,让衡阳知青隆哥走了。
“此后,招工指标下了一拨又一拨,我们这帮伙计也走了一个又一个,我可还守着这块田园。虽然很上心很迫切,可我再也不往支书队长家跑了。他们早就答应了要让我进一个好单位的,我可不急,倒要看看他们好久兑现。那些日子,说实在的,我除了同以往一样挥汗如雨干活以外,还感觉到自己有点爱看书本上那些个方块字了,虽然好多字面生得很,但联系前后左右,多少还能懂一点点。船哥你不记得了吗?那段时间我好多次把你当做活字典来着?”
我点点头。还真有那么回事。有一回记工员因事外出了两天,本着信任知青的原则,让大家先给自己记工,回头再补上。以往泥里水里折腾一天,吃罢饭回寝室大都是先往床上一倒,睡它个把时辰再起来,这才拉开咱那看似单调却并不枯燥的“夜生活”。可那两天都是跑到会计室要几张账本纸,刷刷地记下自己的时间地段工作内容工作量工作伙伴什么的。譬如“割油菜几分地”、“担大粪多少担”、“做秧田多少畦”之类。工作量都是目测后自估的,都是熟练工,能估个八九不离十。记下来就简简单单几个字,两分钟搞掂的事儿。记得我记完后照例把自己交给梆梆作响的硬板床,朦胧中觉得有人在我肩头一拍。原来是韦梁拿着一张纸,让我看看,写错了字没有。我一看,不禁笑得瞌睡都跑光光了。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3月28号,南北大秋,梨田八毛五分。黑皮烧谷子。
我的笑声自然以不可阻挡之势侵入了寝室里其他俩伙计尚未成形的梦境。大家怨声载道地数落我,我说没什么,是做了一个特好笑的梦,刚刚在梦里笑醒来的,你们继续圆梦去吧。待他们上床,呼噜响起来,我笔下沙沙声停下来,把改好的纸条递给韦梁:
3月28日,南北大丘,犁田8亩5分,黑皮骚牯子。
“南北大丘”是指南北走向的一丘面积达到七亩的稻田。最后一项是指一头黑褐色的公水牛,韦梁用以躬耕陇亩时的畜力也。
事过几十年,今儿我还是头一回把韦梁这一糗事无意中给抖了出来,为酒余茶后的谈助。韦梁自然也不以为忤。并说即便当时你不为我遮掩,直接说我是文盲,我也决不会有丝毫责怪你的意思。因为就在那一瞬,原本记不起几条毛大爷语录的我,脑海里突然蹦出了平素我并不会背的一条,虽然同我的现状九里隔八尺,那就是“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
韦梁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酒,把一对周围皱纹呈放射状却仍然黑白分明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眯了一会儿,半晌,才继续说:
“虽然我与军队是八竿子打不到,可我还是觉得自己是咱知青大军中的一员,不能因为我没有文化,只有愚蠢而让队上知青群体脸上无光。所以我暗暗下决心补充点文化,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充一充电。我看到那几天周哥你彻夜不合眼,拼命复习的情景,我是真感动了。一说起读书的榜样,我这脑子里立马就出现你那倚在床头看书作笔记的身影。你这么有文化了,还这么个执着劲儿。我这大老粗也不能永远这么粗下去,该细的时候也得细一把呀。你们是不是注意到了我从此爱看连环画了。每次一回老家,都要带上十本回来,夜深人静,我就在蚊帐里打着手电看。光武孑,你以为我只是看看图,不,我还很认真地看图下的说明呢。那些个地道战、铁道游击队、小兵张嘎,我都看了好几遍甚至上十遍。现在要我说,我还说得头头是道呢。
“七六年我终于被‘招安’了。我最爱的工作,阳光底下最温暖也最严寒的事业——省建六公司的架子工岗位。随着四人帮被粉碎,经济建设至关重要的地位被重新认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成为社会主流风尚,我越来越觉得文化的重要,哪怕只是岗位作业,我也多次感受到文化知识欠缺所吃的苦头。于是我拜师学艺,拜工地上施工员为师,学习建筑力学和本岗位专业知识,一次又一次参加岗位培训和考试,十来年下来,我手中相继握有初级、中级、高级架子工的证书,我搭出来的钢管脚手架,用一位爱吟爱套几句古诗的高工的话来说,那可是‘横看成林侧成阵,远近高低保安宁’哦。”
癞子一把打断无聊的话头:“打住打住,今朝哥们喝酒,谁还听你作励志报告?等你评了劳模后站到台上再去吹吧。你且说说你儿子在哪里高就?起先你就说影响什么的,到底影响出什么名堂来了?”
“省城一家公司搞电脑软件研发的。其实毕业学校名头并不响,省内最大民办高校而已。关键是专业热门,学以致用。手里出得活。其实这小子小时候也贪玩,他还不爱劳动,每天一身泥巴胡噜,有时还磕个包流点血什么的,考试起来,成绩一塌糊涂。我说你比老子都不如,这样下去,你怎么安身立命。于是我拿出自己一本本文化补课培训结业证、岗位培训结业证好那几本架子工证书,我说要是你、像你这样成天瞎混,能拿到这些本本吗?拿不到这些本本,能混到一碗饱饭吃吗还能养活全家吗?我还多次给他讲了老船你挑灯夜读的故事,说你船大伯就是这样教导自己孩子的,他儿子三岁识百字,看童话,一直品学兼优,考上北大……”
我说别别别,别拿我和我儿子说事了。连忙举起一杯酒,朝韦梁朝光武孑朝一圈酒徒闪了一轮,说道:“好了好了,咱们来个大团圆。为了考试,为了咱们这代人走出校门的考试,为了咱下一代学生时代的考试,也为了将来若干代之后载入历史的考试,干了这一杯!”
“干,干,干……”
“乌拉,乌拉……”
送走这帮大爷,可送不走因他们特别是韦梁这厮谈吐中勾连出来的关于考试的往事。一时间也顾不得“人一旦动辄回首往事,就意味着老不中用了”的潜戒律,不管不顾跌进往事的沙发中去了——
自那次怀抱一线希望如此这般煞有介事备考赴考,到头来却连成绩都石沉大海,而升学梦也随之灰飞烟灭之后,再淡定的淡定哥也淡定不起来了。几本复习资料立马成了寝室一干哥们摧残的对象。除韦梁收了一本语文资料用以“充电”外,其余的,裁的裁成自制喇叭筒卷烟纸片,做的做了手纸(字纸揩便虽有生痔疮之虞。但在一个纸张奇缺的时空,算是高规格出恭待遇了),还有少数几张,被怒火攻心的我付之一炬,然后望着那纷纷扬扬飘荡半空的黑褐色灰烬仰天大笑,直到丑陋蝴蝶也似的灰烬一片片飘落。
就这样,焚书坑己的我从此与课本与复习资料拜拜,一股脑儿扎入沉重而单纯的农活里去了。除了不时捧起几本鲁迅的《且介亭杂文》、《南腔北调集》、《二心集》,或是巴尔扎克的《贝姨》、哈代的《卡斯特桥市长》(直至如今还没弄清这两本洋小说中译本是郑鑫还是哪个角色从什么渠道弄进来的)看看外,算是与文化教育不相往来了。
好在时光的步履没走多远,文化教育倒转来找我们这些知识青年了。其时四人帮已粉碎,绝大多数知青返城,没多久高考制度恢复了。除在校毕业生外,一个庞大的以知青为主的“老三届”、“新三届”阵营几乎成了高考大军的主力,机会来了,我把绝圣弃智的初衷也扔入爪哇国,竟至于自不量力要圆大学梦了。原以为成与不成,一梦定终身,白领蓝领,随梦而定就此一考。可后来出现的“屡试屡败,屡败屡试,三试皆败”的悲催梦幻是当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的。
且慢,在我叙述那段悲催梦幻之前,我禁不住要旁逸斜出一把,回顾一下高考恢复前我如何安放青春、小考青春的——
那年春天,离恢复高考还有大半年的那个春天,我有幸成为工人阶级队伍的一员,同韦梁一个行当却低个档次,他是省建,我是地建——出生地的地区建筑工程公司。他是架子工,我是瓦工。他天生是自然的宠儿,酷爱露天作业,同农场比,脚手架还多了个“高空”,他作业起来更欢实了。而且一干就是几十年,如今办特退了,还把这欢实劲儿绑定在脚手架上,一时半会儿还割舍不了。
我这人,对露天作业的爱,也的确是爱,可难免有点“想说爱你不容易”的况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想说爱你不容易”是我之所以不忌惮三连败仍触碰高考的动力,个中心酸且容后叙。
先说对露天作业的爱。起先几个月,工种未分配,三百名湖鸭子似的新工人一律分到各工区各班组,担砖担灰。在农村干惯了露天体力活的年轻人在一起,说说笑笑中,再繁重的作业也不觉劳累,更何况还有为数不很少的女知青像花儿一样零星点缀在各班组中,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早成铁律,在那个年代,在一大批无处安放青春无处释放荷尔蒙的年轻满哥中更是如此——我们“有处”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个满哥争相“秀肌肉”,献殷勤,展示“绅士风度”,为泥瓦工供料,都是“懒人挑重担”,多装快跑,自己运送红砖的任务完成后,又争先恐后地为姑娘们效劳,一肩挑四个灰桶,一俟作业面的料备得盆满钵满,姑娘小伙就找个阴凉处坐在扁担上胡侃乱吹,谈笑风生,时而纵论天下,一副天将降大任于自己的模样,时而下里巴人,荤荤素素,俗语俚语,鄙话脏话,张口就来,没个正形。那几个月的日子套用现如今的一句流行语来说,真是辛劳并快乐着。或可称为大汗淋漓地幸福着。对于我来说,那段日子还初尝了一点爱的滋味,虽然并没维持多久就与这“爱”拜拜了。
其实,那个叫L的姑娘,原本不会与我产生多少交集的。虽都是下放知青,可一在湖之滨,一在山之麓,如果不是都被“招安”到一块,她不可能有让我写进本文的“荣幸”。即便到了一个公司一个工区,也是不同的班组,作业在不同的工地。可那时候“革命”还是要“继续”的,文艺宣传时不时要给单调的“生产”鼓鼓劲,助助威,而对我们来说,是要添加点亮色的。那时候,搞个大合唱、二重唱、表演唱,朗诵两首诗,跳段四不像的舞(有人戏谑为“群魔乱舞”)就可以登台亮相了。那类宣传的人选就凭一个条件:只要你还年轻。我和L就是在咱工区临时拼凑的文宣队里一通乱吼一通乱舞中熟识的。平心而论,矮子当中选高子,我还算勉强吼得两句的,总是被委以“领唱”的重任,L虽则略嫌丰满,可自幼爱蹦蹦跳跳,此番舞动起青春来还不无几分曼妙,跳了几次就被选入舞蹈四人组。
就这样唱着,跳着,我们的节目竟然在全公司会演中力拔头筹,捧回一个镜框子,虽然以现在的审美观看来这节目中矫揉造作、令人倒胃的地方俯拾即是。与此同时,在电影院暗影的掩护下,在邻座小惊小怪的嘘嘘声中以及影片《叶塞尼亚》异域声光旋律的酷炫伴奏下,我和L的初吻悄然合成。为了不冲淡主题,对那段初恋的始末、细节什么的,今儿就不加铺陈了(如日后有雅兴,或可专文唠唠),只说一段和L有关的小小的考试。
其实,那只是建筑行业技术工人的“应知应会”的简单测评而已,之所以称为考试,完全是沿用L随口这么一说的边际效应。
那是分配工种三个月后的事吧,我等学徒搞应知应会测评。所谓“应知”,就是各工种作业人员必须掌握的最起码的操作要领,美其名曰“技术理论”,用卷面的形式让被测人作答;所谓“应会”,就是现如今的岗位实地考核,具体到我们泥瓦工,就是在一个相对平整(如刚搁好预应力空心楼板的施工现场)之处,十多个人以大致5米的等距一字儿排开,6米长的一根线,两个人砌筑清水墙,看谁又快又好。
那天上午的“应知”,我是有空必填,有填必准;下午的“应会”,在全工区数十名泥工学徒中,没能独占鳌头,可也拿了个第二(不过不是那种我若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的那种“第二”)。兀那清水墙愣是叫我像搭积木一般,横看竖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就是一个“好看”。面子砖六面八角十二棱,整齐划一,三顺一丁砌筑法施展开来宛若行云流水,砖红灰白,灰路均匀,揩灰砌砖,勾勒灰缝,环环相扣,一气呵成。皮数杆一测中规中矩,角尺挂线墙体垂直度平整度误差不出2mm。好了,别自吹自擂了,更别搬弄这些术语了。总之是顺利地“应知”,漂亮地“应会”了,于是乎一路哼着“甜蜜的事业”回到了单身职工宿舍。没进自己寝室,先就屁颠屁颠跑到L那里炫耀。谁知敲了好一会儿,才把门敲开。
本应嘻嘻哈哈应对此“喜讯’的L,此时居然淡定得迷失了表情,无油无盐地说了句:“那好,你考试过了,明天轮到我了,可我……”
“你怎么啦?今儿个你还真不大对劲,怎么,你的脖子,45度角,斜眼看人生还是怎么的?宾努亲王(当年柬埔寨的一位亲王,常随西哈努克国王访华的,以歪脖子形象吸人眼球)改性别啦?”
“我这条小命都快报销了,你还拿我开涮?今天齿轮厂工地刷门窗油漆,从施工架上摔下来,一米多高,一没出血,二没擦伤,也没发现哪里疼,继续干活。可没几下脖子不能自由转动,越来越厉害,最后就成了宾努亲王。唉,明天的考试去不成,只能吃鸭蛋喽……”
我无法帮她狙击这个鸭蛋(让鸭蛋见鬼去吧,又不是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以后油漆工应知应会考试多的是,至少还有一个出师考试),但我有心不让她做宾努亲王(我怎么能同国际政要搞同性恋呢),于是赶紧出门一阵小跑跑到职工医院给她开了红花油黑鬼油和伤湿止痛膏之类,照着她的颈部一软磨硬拽。细腻的肉感由手指手心传递到下丘脑,口里的俏皮话连同唾沫飞溅而出:“有我再世华佗在,有我神奇推拿手的顶级功夫在,你就甭想做宾努。中国早没皇帝了,你也休想复辟当亲王!”
L总算找回了笑必露齿的常态,用现在的话来说是被我激活了表情,我也乐得享受一通重起轻落的粉拳伺候。
然而,“华佗”失灵了,“神功”牛皮破产了,几天过去了,“宾努”硬是僵僵地贴在L脖子上,大有不离不弃绑定她的执着劲儿。
这可如何是好?我说你可别留恋这单间斗室,住到医院去让白衣天使给你理疗药疗的伺候伺候吧。没想到她居然紧锁眉头,沉默半晌,嘴角一歪,眼睑一闭,两行热泪滚淌下来。我随口一句“接青油咯”,顺手抄起一个饭盆,作势要接,她剜了我一眼,变本加厉,竟至于哭成了泪人。我说泼辣如凤姐的L妹何曾成了林妹妹,忙掏出手帕给她擦拭泪花。
在她起起伏伏、续续停停的哽咽中,我凝神啼听好半晌,才听明白原本认为的一场喜剧竟而成了一场悲剧:医院她早去过了,医生说现代医学真拿你这脖子没辙了,今后就是宾努这光辉形象了,除非过些年颈椎骨科医学取得长足发展看能否出现奇迹云云。
我一下呆了,目光直直的,视若无物,然后分成数股,四处乱窜,面前那张姣好的鹅蛋脸歪对着我,早幻化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这回轮到她打趣我了,一只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好一会儿才让我的视线回到她脸上。此时已没有泪花,眉头虽没舒展开,可脸色好看多了。谁知接下来的事有点叫人措手不及,在没任何面部表情变化的情形下,骤然冒出一道肉红色的闪电,还没明白咋回事,早有一记巴掌火辣辣拍在我脸颊。我一把抓住第二次挥来的玉手,却抓不住她对我狠狠的咒骂:“你这厮平日满嘴涂蜜,讨我的欢心。我成这样子了,你就呆了傻了,说不出半个安慰的字来了。我晓得你肚子里打什么小九九,你不会跟一个女宾努厮守一辈子的,你在想看怎么找台阶把我扔下,呜呜呜……”
真是天大的冤枉!同L相处虽说还不到半年,花前月下耳鬓厮磨什么的也经历了好些回,多少也处出了蛮深的感情。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会在她遭遇容貌危机的时候弃之而去呢。我是为她分担痛苦,一时找不着北才凸现一副蠢相的呀。
我试图解释,可恼怒中的她猛力推我,推出门外,砰地一声关上厚重的房门。
沮丧的我除了频频轻击自己脑门子以外,只能跑到江堤上,朝那满天的云翳作野狼般狂嚎……
一连几天,我打躬作揖,软磨硬泡的,把自己骂得个龟孙子似的,可这姑奶奶就是不搭理我。
万般无奈,那天我横下心来,打算学外国小说电影里的,采一束鲜花,朝她单膝下跪作求婚状,看能否让她接纳。可没想到恭候我的是一个叫人悲从中来的“考试”。
手持玫瑰,我蹑手蹑脚靠近她房门,准备给她来一个“惊艳”。正欲敲响闺门,忽听得里面有女人说话声,显然至少有两人。话语里多次出现“考试”。怎么回事?我不得不缩回敲门的手,像个特务似的竖起耳朵监听起来。
L隔壁女孩W的声音:好啦好啦,你这场考试也该收卷了。老船把自己也整得够惨的了。还看不出他对你的忠贞不二来?
L的声音:不就不考,要考就狠狠地考,一次把他考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爱心就是怎样考出来的。
W:见好就收吧。你自己对着他装宾努就不嫌难受不嫌别扭吗?再说他要是清白一点,管你要医院的病情证明,你这考试还不露馅了?
往下还说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了,我不能再听下去了。一阵小跑,跑到楼梯间窗口,举着那束鲜花疯狂摇曳,然后看花瓣片片纷披脱落,纷纷扬扬,一瓣瓣鲜红、淡红、鹅黄轻轻地静静地幽怨地飘落、飘落……
我对女友什么缺点、脾气都无所谓,就是不能容忍拿我当猴耍,竭尽欺骗捉弄之能事。
这场初恋,在这一别出心裁的“考试”中就此夭折,尽管此后的局势是颠了个个儿,面对L也许是出自真心的悔恨的泪,我熟视无睹,默然前行,把L永远淡出我的视野了。
初恋的告吹,不知怎么一来,竟然影响到了我对野外高空作业的厌倦。也许冥冥中有个毫无逻辑关联的因素在作祟吧:建筑行业原本就没几个女孩,还就我们这批多几个。成天同男人一样沐风栉雨,摸爬滚打的,能有几个有素质有涵养的?而行业外的女孩,又有谁会看上你们这些汗渍斑斑风尘赴赴的蛮工汉,还自诩为“快乐的单身汉”没事偷着乐呢。也就逗逗自己穷开心而已。真要找老婆,恐怕只能找村姑了。
我可不想找村姑,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首先就要走出这泥瓦匠大阵(后来好些人都说我短视,当是你要在工地好好干,恐怕早就当包头、发大财了。对此我还是付之一笑,我生来并不对钱有仇,可生存与发展的原则是不当钱的奴隶,只遵从内心的需求)。凭什么?对走后门我向来嗤之以鼻,而且我在公司孑然一身,无后门可走。那就只有一条路,考学校考出去。这可不是L瞎鼓捣出来的荒诞考试,而是国家拨乱反正之后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轮考试哦。
尽管离高考不到40天的时间,而且我还是仅仅五年半小学、两年初中的麻布袋底子,可我也不管不顾,跑到招生办报了名。
三 那年头,高考在我眼中,既是神圣的,又是亲民的。没有对文化的敬畏心理,没有扎实的学问底子,是不敢问津的。可我又觉得高考应该不会太难为我们这些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对文化知识多少还残存着一些眷念的人吧。就这样怀着改变自己命运的一丝侥幸心理,启动了这段全凭业余文化补课恶补来的半瓶子醋向高考冲刺的苦旅。
可当时并没意识到前路漫漫,总以为鲜花会很快向我招手的。反正全民族文化素质都那么低,反正当时都这么一推六二五地把这帐算到了四人帮身上,矮子里面选高子,我就不信天生我才没有用,高校大门闭我羹?
高考在即,我要复习,自然要占用一定的工作时间。那时还是计划经济,固定月工资,计时工,先给班长、师傅说一声,再找工区头儿请示请示,心想这多大个事儿,于情于理没有不通融的理儿。没成想师傅一听背对着我半晌不开腔,掏出个烟嘴插上一支烟,避开我划燃的火柴,却从班长嘴边拔下燃着的烟接火。班长也端着个脸,把一桶清水使劲泼到红砖垛子上。工区主任则是一番谆谆教导:小船呀,要安心本职岗位呀。泥瓦工可是为四化建设添砖加瓦的排头兵呀。考什么大学?太费功夫不说,耽搁生产不说,影响不好不说(乖乖,咄咄怪事也,考大学在这旮旯倒成‘影响不好’了)你怕这么容易考上吗?你个人考不上事小,可人家会怎么说咱工区?什么破地方,这样留不住年轻人?留不住还给人方便让人走,可又没本事走得了?什么人只能呆在什么地哟,别异想天开了!”
凭自己这几下子,再有“异想”,天也是不会开的。这个我不用他提醒。可他倒提醒了我,考试考试,不是我自己考试吗?凭什么要他开金口?不就是到时就请那几天顶多十来天的假吗?咱不靠它不行?咱纯业余的不行?万一考不上,他们谁也不晓得,我也懒得听奚落。就这么着吧。
于是,我每天早早起床,颂两句李白的诗:漫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然后按复习资料要求背诵一些名篇名段,扒拉一碗面条,后腰插一把瓦刀就速速奔往公共车站。一天活儿干下来,直奔食堂,一番简单的洗漱后,在60瓦白炽灯的映照下开着追索文字的夜车。
是的,是追索,不是复习。两年初中没读全(不是没读完,毕业还是毕业了,可初一开学大半个学期,我等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子女还在学校门外闲晃悠,直到其中某些人的家长找工宣队乞哀告怜,才好歹恩准我等半途加盟)那高中的数理化外无从拜见,自然是一本本天书。好在外语不计总分,文科不考理化,光有一门数学算是拦路虎,当时头脑特简单,对语文、政治、史地有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复习资料囫囵吞枣浏览两遍即可,重点攻数学。
说到数学,就不能不说说我的“三同”(同学、同下放、同寝室好友)郑鑫。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已在湖大就读的郑鑫来信一个劲地撺掇,说是当年在班上,数学考试的王者几乎就是你我轮流坐庄,凭这底子,恶补几十天高中数学,考出个过关保本的成绩应该没有问题呀。
他自己的经历就是很有说服力的诠释。
我们都是初中生,一起下放农场,可他总是不满足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传统农耕文化,获悉毗邻农场的滨湖柴油机厂建成投产了,生产165型柴油机小动力。他不知从哪里打探到这消息,立马以自命的“高参”身份向支书暗示:快想办法和分场、总场领导套套近乎,力争第一时间特批几台动力来装备打稻机。队领导一时如坠五里雾中,厂里还没生产出来,到咱们这旮旯使用起来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可没多久农场就近水流台批量购入,计划以动力取代人力打稻机了。郑鑫毛遂自荐,向队长支书请缨,做未来的柴油机手。在动力还没装备到分场到队上之前,让他脱产自学电学、动力学,待到动力到队时,他保证能熟练安装、全程保养,并教会大家使用。为此,他竟敢对领导发号施令:“拿纸笔来!”俩领导又是一愣,这小子干嘛呀?只见刷刷刷写下几行字,简直就是一纸“军令状”,可郑鑫对俩头儿说是权当一次长时间的考试,让他们监考。大意是我郑鑫不把这小型机械化搞出效益来,不把劳动力的脚解放出来,以后招生招工我都自动放弃,保证一生一世贴在这旮旯云云。此外还提了一个条件,这场“考试”要认真应对,就要离群索居些日子,要住到远离队上宿舍区的那个废弃了的鸭棚里去。对这小子的机灵劲,队干部自然早有领教,于是没说二话,同意他住鸭棚,放他一个月自学假。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家伙果然有两把刷子,“考试”不单单是合格,简直堪称优秀。承诺一一兑现,还带出了几个下乡和回乡知青,作动力保养维护。秋收过后,农场首轮亮化工程拉开帷幕——告别油灯时代,让电灯泡刷亮每一个昏暗的农家。这次不容郑鑫请战,支书自然而然把这活摊给他了。后来,在鸭棚明亮的的灯光下,我看到郑鑫床上的枕头边床里边堆满了电工学、动力学还有高中乃至中专数学等一大堆书籍,随便翻开一本,字里行间勾着些线条符号啥的,有的地方密不透风,也有不少地方疏可走马。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人才也不是天生的呀。
两年后,农场(而不是队上)强力推荐郑鑫入湖大机电系深造,当然,用的是社来社去工农兵学员的名义。如今恢复高考了,郑鑫有了个厚积薄发的平台,岂能错过。于是便不显山不露水的报了名,就地搞复习。后来以相对高分录取在湖南师范学院数学系。至此,郑鑫只能从心里从写给农场领导的信里,向农场说一声对不起了,他为了谋求更大的发展空间为四化做贡献,只能不当“工农兵”,当一名毕业后由国家分配工作的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了。
郑鑫的大学梦是水到渠成地圆了。可我不是郑鑫,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没门。尽管曾创下连熬5个通宵白天照常上脚手架的记录,也没任何实质性的提高。 高考试卷发下来,我仍是大块大块地抓瞎,数学试卷上那些三角函数、解析几何就像一个个从来没见过面的怪物一般,直直地瞪着我。我避之唯恐不及,只好夺路而逃,一路上跌跌撞撞抓了几个小浮头鱼,如指数对数之类再加几个平面几何证明题,如果都答对了,满打满算30分吧。可后来看成绩通知单竟然只有25分。至于原以为不成问题的其他各科,也并非想象中的纸老虎。政治历史地理知识远不是传说中的那么简单直观,拐弯抹角需要条分缕析的也不少,而且往往一个简单的名词解释就能把我将死。至于自以为最拿手的语文,那些个文言文拿腔作调地拿捏着你,叫你老半天不知所云,还有那七弯八拐套中有套的语法,也是我从来没接触过的新面孔,划分句子成分,复句的各类逻辑关系,也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幸亏那篇作文《心中有话向党说》,叫我把一腔热血喷涌出来,那酣畅淋漓的味道还真够劲。我写道,四人帮粉碎了,那些个以整人为乐事的劳什子“运动”可以休矣,还有这上山下乡运动,搞到这个份上,往好说是已经锻炼了一代人,照实说是耽搁了一代人,怎么着都应该是要歇歇啦,或者索性拉倒吧……都是一些放在半年前属于明显的反动话的东东。可自以为既然是党允许我们说心里话,为什么还要前怕狼后怕虎,躲躲闪闪的呢?不如直抒胸臆,心里有啥说啥。要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我也认了,好歹也堂堂皇皇地说了一篇真话。 看来时代还真是转向了,反革命的罪名还真没人给罗织,可我估计那篇作文十有八九是让阅卷老师一通臭批,能得三分之一的分数就算烧高香了。不瞒诸位说,一向以语文水平自负的我,那次高考语文还不到50分呢。
至于其他功课,更是惨不忍睹,不说也罢,总成绩只有248分,虽然那一届只要考个260分,就有书读,可怜啊,离这么低的要求,我也相去甚远哪。
唉,真是奇耻大辱,不堪回首啊!那是平生征战考场中遭遇的第一次滑铁卢。那时候,不管我再怎么血气方刚,经此一役,也血性顿失,像无精打采的斗败的公鸡,好几天提不起神来。老妈让我从集体宿舍搬回家住,起先不肯,后来折中,各呆两天,在宿舍落得个自在,在家落得个享受,各有利弊。可后来还是因不习惯老妈唠叨,仍旧挖在宿舍里不挪窝。
此后的业余时间如何打发?那时候还不兴打麻将,还没引入卡拉OK,连黑白电视机也不普遍。青年男女,又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谆谆告诫学徒期间不得谈情说爱。我是学徒,但属于原国营农场上来的,属于工作调动,不等同于一般学徒,拿高出学徒十来元的工资,当然还可享受禁谈恋爱的豁免权。可我失恋(其实该叫“罢恋”才确切)不久,败考在眼前,压根儿没心思找个姑娘吟风弄月。好在有俩“同年”兄弟,一个爱鼓捣鼓捣海鸥120双反相机(我叫他“海鸥”)一个爱有事没事写两句诸如“高高的脚手架”(我叫他“脚手架”)之类的短诗。我们纠结在一道,成了个小而又小的艺术沙龙。
我同“海鸥”学了些皮毛,如何看天气看光源调整光圈速度配比来正确曝光,可从来没同他一起钻到那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干那些显影定影之类的勾当,我嫌那档子事麻烦。那时候总是把家里的户口簿放到照相馆作抵押,以一毛钱一个钟头的租金租借一台“海鸥”,买一到两卷120公元黑白胶卷去郊外过把瘾。爱好是爱好,可从不潜心钻研,以致数十年以后自己的摄影爱好固然未泯,但造诣仍然阙如,说白了还是一个桐油罐。
我和“脚手架”常常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切磋,把蓝天白云红日青烟乃至骄阳酷暑狂风暴雨之类意象一股脑儿绑架着脚手架,然后生拉硬曳地往所谓诗里面塞,让这些自然意象为咱脚手架为咱建筑工人作陪衬,自以为得计,常常狂妄地大笑。
常言道没有不散的宴席,可咱们这微不足道的艺术沙龙散得也太快了。不出半年,“海鸥”找了个关系调去一家机械厂工会干摄影专干去了,“脚手架”捧起了《建筑施工手册》,一门心思要当未来的施工员,竟把一牛皮纸袋的诗稿做纸船明烛般地照天烧了。我立马落得个形单影只。好在以前同在工地锻炼的姑娘Y不时跟我交换一下小说散文之类的书看看。Y此时已分在公司保健站,进修半年回来穿上了白大褂挂上了听诊器。那时我办了一张地区图书馆的借书证,看到那么琳琅满目的文学名著,真有点像高尔基说的饥饿的人看到了面包一般,恨不得一口吞下这个图书馆。
以前也知道Y闲暇时也爱看点书,可没想到书瘾还不小,起先还是互相交换,可她没办借书证,家里的几本书经不起几下折腾,没几回就只能嚼我嚼过的馍看我看过的书了。看着看着,两人就有点沆瀣一气,干起弄虚作假的勾当了。那时,一本托尔斯泰的《复活》不忍释手,一个晚上看不完,第二天还想接着看,怎么办?去保健站找Y医生开病假条呗。那可叫一开一个准,每次不贪多,一天而已。一个月下来,平白挣来六七天专业看书日,我可享受得好惬意哦。
书看得多了,两人就书中主旨、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的交流探讨也自然多了。不知不觉间,相貌平平也从来不以貌悦人的她在我眼中竟然平添了几分风韵,居然为之暗生情愫了。然而,Y似乎无动于衷,对我这么一个虽不风流也还算倜傥的满哥从没投来过温情脉脉的一瞥,而且Y远不是L那样可用爱的名义亵玩的气质,似乎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态势,我只得动乎情而止乎礼义,把蠢蠢欲动的爱恋(很可能是单相思)扼杀在萌芽状态中了。
饱览文学名著的进行曲,终于画上了一个休止符。随着她被派出地区卫校专业进修,借书看不再是两个人的事。失去了讨论对象,看书不再是那么吸引人兴奋中枢的活动了。这时我的高考情结又泛上了心头。一掐时间,离七八年高考只差两个半月了。考不考?考!我在心中自问自答一番后,又翻出了去年的复习资料,还补充了一些新的。自以为“腹有诗书气自华”,咱老周不再是一年前那不学无术的家伙了,大半年下来,几十本大部头吃进去,吐出来不把语文考官折服死才怪。至于政史地,名著里也多有提及,只要多浏览几回,没有搞不定的。还是这该死的数学,要付出我全部精力。
于是我参加老妈供职学校数学老师用业余时间办的免费(那时还没有收费一说)补习班,在老师的循循善诱下,系统地恶补总会有大的提高吧。你还别说,有人教同自学,在效果上还真有天壤之别。一些定义公示的推导,听老师那么一启迪,还真不是那么难。几次下来,我想以后我可以自由推导自在运用了。
还没等自个儿推出什么定义公式,融会贯通解答什么稍难一点的习题,我就对数学自以为是地偃旗息鼓了。看其他科目,觉得更容易,压根儿不要费多少神。还是泡图书馆吧。静静的坐在图书馆阅览室,沉浸在古今中外名著中的感觉岂是这等枯燥至极的教材所能比拟的!
高考说来就来了,结果也没多久,说出来就出来了。不用说大家也知道。又是一次败北。虽然这次分数提高了几十分,但水涨船高,录取线涨得更高。我出离对自己的愤怒了,本想一连扇自己上十个耳光,可一想到那火烧火燎的感觉根本无补于事,可耻的懒惰和过度的自负根本不会因这些耳光而清除尽净,即便明年再考,仍然逃不出注定的败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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