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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唐音宋韵 于 2020-12-24 23:00 编辑
【编者按】一向在乡下夜寝晨鸣、撒欢觅食的雄鸡,被带到了陌生的城市,失去了自由,改变了正常的生存习性,又怎不时时高声抗议?纵然以刀相弑,只要尚存一丝气息,也要扑腾抗争。鸡尚如此,何况人乎!也难怪鸡的原主人夫妻俩不愿到在城市里安家的儿子那里去养老,甘愿过着乡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粗茶淡饭的简朴生活。本文虽不惜笔墨地写鸡,实则写人,含蓄地表达出对乡村生活的依恋及坚守田园的心愿。巧妙的构思,别致的立意,诙谐的语言,厚重的主题,读罢令人如品甘饴,回味无穷!(唐音宋韵)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放翁诗句,勾画乡里乡情可真是入木三分啊。前几天我一踏上小湖村那块多情的土地,就感受到了鸡犬之声相闻、乡人微笑相迎的淳朴好客气息。
还差几步走到此行目的地——农友文老三家那幢普普通通的高宽大两层楼房前坪,就让几只黄黄黑黑的鸡发现了。
它们原本在地坪下浅沟边兢兢业业地啄菜叶觅小虫,可一听到陌生的脚步声,看到手里提着的塑料兜兜,立马人来疯:扇的扇翅膀,秀的秀鸡爪,唱的唱迎宾曲,好不热闹:“喔喔喔……”
其中,有一只个子特大的鸡,冠子又大又红,赳赳地立着,圆溜溜的小小眼珠儿炯炯有神地盯着我,尖尖的嘴油亮亮闪着寒光,突兀前伸,一副随时要与来犯之敌搏斗的架势。相形之下,周身羽毛反倒少了几分雄鸡固有的鲜亮。是雄鸡吗?一时辨别不清,像齐白石的神来之笔,尽在似与不似之间吧,我豁达地自我慰藉着。
忽然,只见它粗长脖颈上的羽毛横向扩张起来了,霎时尖喙朝天,唱出了有些异样的曲子,我并不认为是同其他公鸡一样的迎宾曲:“喔喔喔……呃嚄……喔喔喔……呃嚄。”干脆利落,嘎然而止,没想到正是由于这干脆利落,很快就有另外三四只个头小略的公鸡跟进着合唱起来,不过,谁也没有刻意效法这领唱,齐齐整整用的是公鸡们千年一贯制的经典声韵和旋律。
三哥一家子闻鸡出迎,不一会儿便端来鸡蛋桂圆荔枝茶,那滚烫的乡情化为腾腾热气和鸡鸣的余韵冲击着我的视听感官,延展着我的田园情思:如果以后有条件的话,一定要在三哥家附近结庐而居,适当地躬耕陇亩,与此同时,享受享受那“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悠然野趣,何等的快意人生,确切些说,快意晚景!
不久便有酒菜“快意”地摆上了桌。接下来的节目自然是当大啃乡土美味的正宗吃货啦:那一点也不浑浊的“腊酒”、鲜美的“鸡豚”大块肉以及现摘现炒的青菜、白菜苔子等一桌子“绝对绿”的菜肴迫不及待轮番轰炸着我的味蕾。三哥平素不喝酒,只有当老友我每年春节前后来访时,才破例跟我对饮三杯。我们照例是“把酒话桑麻”,话鸡豚,话他家的种植养殖方面的的酸甜苦辣,附带还话了话国际国内形势,然后是三哥每年都要涉及的新规划发布,这次是“根据形势的发展,今明两年咱家的种植养殖计划如何如何调整改进”云云。聊着聊着,话题不知扯到了进城养老,三哥三嫂难得如此高度统一地嗤之以鼻,说儿子城里家——那个几十万块钱买的那个“鸽子笼”——他们不是没去过,可无论儿子儿媳怎么挽留,也没让老俩口睡过一夜,没当过完完整整一昼夜的“笼中鸽”。说他们天生就是个土圪垃命,没办法在精致“鸽笼”里安歇的。
怎么会这样与“鸽笼”过不去呢?我的脑细胞也不肯安歇了,倒是右手的筷子不由自主地稍歇,左手端着的酒杯机械性地不时和三哥的碰上一碰。
也不知酒过几巡了,反正是除了我和三哥,桌边无人无听众了,可我觉得似乎还有更忠实的听众——在餐桌下穿来穿去的几只鸡和一条狗——它们争抢鱼肉骨刺和菜叶,那个欢实劲儿就别提了。忽的觉得小腿肚子痒痒的,低头一看,是那只又像又不像公鸡的家伙轻轻触碰我的裤腿,初次见面时那赳赳武鸡似的表情早转换成温顺模式了,柔媚讨好地望着我。我不由得一边听三哥的宏伟规划,一边扫描这些特接地气的善良可爱禽兽,对这只变色龙一般的大个儿鸡,不免钟爱有加。一手抚摸着虽不特别鲜亮却忒光滑的羽毛,一手夹几块带肉的骨头扔下,这家伙捷足先登,一爪踩着一块,长长的利喙频率极快地啄食着一块肉骨头,连那条小狗也让它三分,不敢与之争锋。看这些鸡犬同处第二梯队,在主人餐桌下争抢食物的眼神儿,仿佛在预祝甚至分享主人来年丰收的喜悦似的。
告辞的时候,三嫂子给我好大一包土特产:清一色干燥而芳香四溢的熏鱼腊肉、榨菜心、红薯叶、藕片、茄子丁、芋头茎段之类,还要抓鸡,我推说我那楼上不宜喂鸡,我又不怎么会杀鸡,以竭力阻止。可阻止无效,他们一家子甚至用上了酷似打架的肢体语言把我彻底制服,不由分说把一个鼓鼓囊囊蹬踢抖动的化纤袋塞到我手上。说就是你看了好几眼的那只大个儿阉鸡,阉得不太干净(难怪,我说怎么觉得这只雄鸡“雄”得不大正宗不大理直气壮来着,虽然个儿高大强壮冠盖群雄),别的没什么,就是每天早上叫几声。白天只是看到陌生人才那么领唱一回。
恭敬不如从命,何况是面对这样稠得化不开的乡情,还有可以把我从慵懒的梦境中叫醒来的鸡鸣。
乘上班车,傻大个农鸡随我进了城,东张西望,踢踢打打好一阵子,愣是一声也没叫唤,就把它那由乡野宠出来的自由无条件地交给了我。我无法给它充分的自由,只能用一根长长的结实绳子把它吊在阳台栏杆上,它不免悔恨交加,嗔怪我辜负了它的信赖,遂化沉默为力量,怒羽冲冠,竭力挣扎。一次又一次,可次次都以失败告终,只得无奈地干瞪眼,猛啄地,勤拉屎,拉得整个阳台成了鸡粪的领地。不过,临了还是在水和大米的诱惑下安分下来。
不料一到夜晚,这家伙又不肯安分了,时不时地叫几声,根本不像三哥说的那样专职司晨的干活,自己不愿安寝,更不让城里人安寝。每隔半个钟头顶多个把钟头就喔喔喔地开练,似乎立志要把太阳早早叫出来,一次不行,两次……哪怕千呼万唤,撕破喉咙,也在所不惜。
这下我算服了,在乡下那么听话只报一次晓的半阉半雄的鸡,一进城被剥夺自由之后,就立马变成了“全雄”,不,比“全雄”还“雄”。“雄鸡一声天下白”,也就是拂晓时分引吭高歌,尽一尽司晨之职吧?可它倒好,不顾时辰,一通乱报,半夜鸡叫的版本也嫌不过瘾,竟然一夜高歌十好几次,还搅得余音绕梁,破梦而入,绕梦而行,终至于破梦而出,破门而出,让整栋楼房的居民都感受一番乡村白夜的味道,卧听这连绵的鸡声。
鸡声还牵动了狗叫,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汪汪声呼应得有滋有味。我枕着鸡鸣狗吠享受城中的村野味儿,整个一个时空错位,仿佛就睡在三哥家,又觉得提前进入了此前那不着边际的预谋,那结庐乡野的惬意中。可不知怎么一来还是到了自家床上,听得楼上楼下邻居一声声叫嚷着什么,大抵是在愤怒声讨周扒皮严重干扰大伙儿休息的罪状吧?一声声,就像一把把刀子在剜我的心呀。
昏昏然爬起来,咬咬牙,磨刀霍霍向雄鸡。谁知这雄鸡就不是一般的雄鸡,简直是鸡雄,意志之坚、力气之大超乎想象,凭俺一己之力实在难以对其施行割喉术。我气沉丹田片刻,遽然舞动快刀,然后瞄准其咽喉部位狠狠割下去。谁知遭遇激烈反抗,鸡雄蹬腿舞爪,打翻接血碗,热血洒一地,好不容易低下高昂的头,闭上愤怒的眼,饮刀成一快,投入死神的怀抱。哪晓得才一放下,这英雄再次发难,在地上磨子一般很磨了两圈,自下而上血雨纷飞,溅我一身一脸,连墙壁上也是殷红点点,一派血色芬芳,而鲜血几乎流尽的鸡雄竟然再一次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游走着、示威着。客串刽子手的我不由得大叫一声……
这声大叫,终于把自己从一个惊梦噩梦荒诞梦里叫了醒来。怎么办?怎么处置这只誓死追求乡村原版惬意和自由的“雄鸡”?我已经在梦里竭尽残忍之能事把它杀了一遍,总不能在梦外再杀它一遍吧?更何况,此时我脑瓜子里灵光乍现,爆出一个有几分生造意味的词儿:鸡如其主。
呵呵,我可是十分具象地明白三哥夫妇俩何以竭力不在城里“鸽笼”过夜的心境了。
于是乎,一不做二不休,亲切地赏给这桀骜不驯的家伙一个微笑,说了声咱们回家吧,鸡雄。然后轻轻抓着它的翅膀,向开往小湖村的班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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