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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老船还行 于 2022-1-21 10:52 编辑
一、为了乡愁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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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忙碌了一天的百灵仍然打开电脑，噼噼啪啪码了一大堆字到空间日志上：
2011这兔年总算只剩个兔子尾巴了，龙嘴上的触须都隐约可见了。哦，如影随形伴我三百多天的乡愁，这不就快要回家了吗？一想到又能亲手抚摸老妈苎麻一样几乎全白的头发，亲耳聆听她那永不苍老的甜美歌声，全家老小在客厅里开个家庭氛围极浓的“春晚party”，我的心啊，我的乡愁啊，恨不得立马就上路了。
是啊，不管沐浴了多少雨露阳光，不管饮尽了多少孤独心酸，也不管收获了多少荣辱兴衰，莘莘学子也好，飘萍游子也罢，在外风光的成功人士也成，咱中国人就认这个理儿，候鸟要归巢，“候人”要回家，乡愁要过年，要团聚，要天伦……
君不见，每逢年关，数以亿计的人流在路上，数以万计的“候鸟”在天上，而上路上天前，必有不计其数的乡愁以“实名”的身份在网上飞来飞去，撞来撞去，抢来抢去……不为那网络世界的精彩纷呈，不为那闪烁的虹霓迷离的月色，只为那小小的纸片，那承载着数百数千乃至万里乡愁上路重任的票据。
我就是这样一只候鸟。
然而，今年只能做留鸟，留在怎么也加不完的班，怎么也完不了的研发项目里，用老总的话来说是留在所里这个大家，留在祖国科研一线这个大大家里吧。他说，所里好不容易筹到一大笔经费，在咱这穷庙里简直堪称天文数字的化缘所得了。客户的要求倒不是很多，就一个字：快。
搞研发是个亟需高智商倾力投入且随机性很强的活儿，不是想快就快得了的，但至少得表现一种“快”的架势吧，时近年关，那就只能过“科研化”的春节了，候鸟们的翅膀就歇着吧。
问题是不止我一只候鸟，还有儿子和他女朋友这一对稚嫩鸿雁，眼下傻乎乎地忙着考学分选论题，可一经忙完，就是年根，更是一票难求了。为解他们的乡愁，怎么着我都得送一程，实在不行，回家的票得为他们准备好吧？谁叫他们跟我在同一座城市打拼呢？
兔子的尾巴还不至于短到立马给龙须绕上，可我分明看到自家老妈还有更多家庭在的老人在依门候游子，甚至还听到一声声近似于苍老留鸟的呼唤：归来吧，归来哟，在外漂泊的儿孙。归来吧，归来哟，千里万里云和月，你们行行好，帮他们卸下乡愁，回家过年，让咱老胳膊抱一抱吧！
这个帖子站上空间不到半个钟，下面就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赞”，还有好几条跟帖。其中一个昵称为“犟牛”的网友说：为百灵的“大家”牵住了“候鸟”回“小家’的翅膀而遗憾，但愿小小鸿雁能顺利买上票，把你的乡愁捎回家。然后一个“胜利”的表情。
在百灵有限的几个常有文字或语音交往的网友中，“犟牛”是唯一的“莫逆之交”——他不止一次的这么说，百灵也没说过不——结识时间其实也不太长，天南海北啥话题都聊得入港，但就是没见过一面，彼此没看过一张照片，没聊过任何个人信息。至于性别，他是男，百灵是女，这倒是没含糊的。之所以门儿清，除了昵称外，泄密的还有语音哦。
百灵久久地盯着他那个“胜利”，一直没回复。“胜利”者这剪刀手在她眼里幻化出了一张、两张火车票，可她怎么也够不着，拿不到，它们从桌上袅袅凌空，飘飘而不知所之。百灵不由自主站起来，口中喃喃：“我欲乘风擒票……”张开双臂，往上一跳，似乎就要飞起来。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百灵在电脑上拍了一掌：对，买票，为俩小家伙买票。没时间窗口排队，没耐心候电话订票，只有上网，上12306.。只能靠你了，我的笔记本朋友。
次日上班，百灵早早处理完一个文案，就上网购票。不上不知道，一上吓一跳。曾几何时，离乡背井出外打拼的国人呈几何级数递增，竟然到了如此盛况：一张诺大的购票网也盛不下漫天飞舞的乡愁。提前20天预售火车票，仍然载不动一颗颗似箭的归心。
载不动，也得载。百灵灵活地点击这里，打开那里，输入乘车人信息，弄好网银资料，鼠标、键盘就像她手指的延长，快捷而有条不紊地做好了一应开抢的准备，只等11点一到，高铁动车系列一起售，就像猎鹰一样寻找、捕捉目标。多年的职场文案训练和研发精度训练，早已练就了她一双火眼金睛。
开抢时间快到了，她似乎听到了田径场上的发令枪响：各就各位，预备……时间到，砰！跑吧，飞吧！
可百灵竟然飞不起来，跑也跑不起来，甚至连挪动一下也办不到。糟了，死机了。她头脑中第一个反应是冷静。继续点击，爬满了众多高铁车次的网页仍然是一派漠然；于是静观其变，倒也真有变数。不过不是变正常了，而是变成一团乱麻，系统故障，瘫痪了！
为何上苍这么跟我过不去，偏偏在节骨眼上给我掉链子？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晓灵的大脑仿佛断路了，还好，须臾间又自动接通了，对了，求助，向网友求助。
一个电话打“犟牛”，紧急求援。对方连连应承，让她别慌，平心静气给输入购票必备信息资料。
“能为百灵美女效劳，本人深感荣幸”。输完资料核对无误后，犟牛还发来一个笑脸，一句“绅士”经典。
“少贫嘴，好好干活。”
百灵知道犟牛也算眼明手快的一族，昨天刚成功抢到一张票，经验还是热的。
可再热也热不过抢票大军中炙手可热的如云高手们。这犟牛今儿再怎么弄，也无法复制昨日的辉煌。尽管时不时发送些“在排队”的好消息过来，可不到一分钟，“占座失败”几个沉重而阴郁的大字让好消息顿成泡影。不甘就此铩羽而归的网友频繁刷新界面，从零零星星残存几张票的车次栏里反复进入，心存侥幸地“进”，往往是给失望地“出”做了形象的反衬，一个钟两个钟坚持着，仍然逃不过“占座失败”的宿命。
不在起售的一刹那间冲进去，迅捷而准确无误地操作，是抢不到这个承载乡愁归宿的纸片儿的。百灵想通此节，忙让犟牛收手，明天联手再战。
“是啊，明天永远是充满希望的。”犟牛打过来一行字，“回家的希望在路上，奋斗在网上啊！”
2.
前车之鉴，让百灵全身每个毛孔都紧急动员起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系统临阵哗变，必有病毒或木马作祟。于是乎大开杀戒，杀毒杀木马，一个晚上的功夫就交给360，交给瑞星了。
与此同时，百灵浏览新闻，获悉当今高科技时代，网上抢票必杀技早已应运而生，这个那个的抢票插件林林总总，充斥广大乡愁客的眼眸。难怪，高科技插队，谁与争锋？下他一个这样的东东？思索良久，还是否决了。高科技与伪科技，鱼龙混杂，谁是李逵谁是李鬼？下到真家伙的几率到底有多高？即便再高，只要不是100%，又怎么敢用以“带金作业”？万一抢票不成，倒蚀一把米可不亏大了？
不管它，还是空手斗白刃吧。
第三天上午11点，360和瑞星的战斗力得到了良好的检验。百灵第一时间进入了抢票前沿。面对一列列余票栏里标着“有”字的高铁车次，她以灵巧的指法代替飞毛腿快速前行，依次跩破“预订”、“常用联系人”、“输入验证码”、“提交订单”等关隘，有几次还被告知排队人数少于余票数，“请稍候”，稍候啊，稍候，稍候在很大程度上，不就是胜利的代名词吗？胜利的喜悦几乎提前抵达她的交感神经。
然而，一次次由“稍候”捧起的准成功，临了都被“占座失败”这几个冰冷的字无情地粉碎。之所以功亏一篑，不外是被看不见的玄妙身影插队了。说白了，插队的是“高科技”，或者说是那些身怀高科技利器的“李鬼”们。
百灵算是彻底无语了。
那边，犟牛反馈过来的信息也大同小异。事实表明，在此利器辈出的抢票时代，空手道是玩不转的。谁知那家伙轴劲儿倒给激发了。他说越是这样，他越不信邪，今儿定要玩到底。纵然只有两张三张余票的车次，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百灵苦笑了一下：真是名副其实的犟牛，真拿他没辙，只能由他折腾了。
你还别说，这犟牛没过多久居然有好消息报来，说是享有“请稍候”恩宠好几分钟了，估计快要被“订票成功”临幸了。只是猛可里想起网银的每日限额事先忘了增加，虽说只少几元钱，可电脑程序设定了的，少一分钱也会难倒英雄汉呀。于是那边厢让它候着，这边厢来网银加限额喽。
百灵又一次无语了。这家伙不知是真缺心眼，还是被即将到手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没进入付款程序，就不能说成功。进入了该程序，也有40多分钟让你可着劲儿筹钱支付呢。你老先生倒好，该守的不守，不该着急的倒先急慌了神。馅饼掉下来，你不在，骨碌着眼珠儿作势扑上的大有人在呢。
果不其然，待到限额修改完毕，回到订票界面时，恭候咱这位犟牛骑士的仍然是冷若冰霜的“占座失败”。
以后的两个时辰，不管这家伙如何努力将功补过，也是徒劳了。别说高科技不给他机会，就是铁道部放票系统也是只给三三两两转瞬即逝的点缀点缀了。
又是一天陪“高科技太子”读书，百灵不无沮丧地想。眼看年前能做最后一搏的网上预购火车票就只剩除夕这一天的了。那可是高手满网，抢客如云的最热闹最喧哗的时日啊。
事不宜迟，只能另做打算，百灵连忙打开“去哪里”机票网，抱着一线希望来搜索，紧张中一连两次按错了键。好歹镇定下来，打开售票一览表：乖乖，都是可怜兮兮的“票已售完”，好不容易看到一架班机是晚上9点多起飞的，那不就意味着敲响孩子他爷爷家大铁门该到子夜时分了。这时候无论是把已经上床却睡不着觉的老人惊醒，还是让非要执拗等孙儿的老人亲历大年三十风雪夜归人的凄苦状，对老人都是一种精神折磨呀。
看来，儿子和他女朋友的乡愁已无法在年前抵达了。一想到年迈的公公在除夕晚餐前倚着门楣，手搭凉棚，直直地张望着孙儿归来的方向，却总是“过尽数人皆不是”，怅然若失，唉声叹气的情状，百灵的心就禁不住一阵阵颤栗。
当然，这颤栗也包括对亡夫的怀念之痛。虽然快十个年头，够东坡居士写一首反串版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了，可这“不思量，自难忘”的隐痛依然不时地颤栗着自己的神经末梢。要不，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是孑然一身呢？多少亲朋好友张罗着给百灵拉个舞伴、卡拉伴、看大片伴，以便培植第二茬爱情，都让她毫无商量余地的一口回绝了。这倒也不是说作为现代职业女性、高学历高职称人才的百灵，人到中年了，还会去恪守封建社会的三从四德做什么“节妇”，可这些年里忙这忙那忙工作，忙着为儿子操劳。困于乡愁，记挂母亲和亡夫的父亲，哪有那份心情？再说，在每天忙于两点一线，接触面太狭窄，也没遇上可心的。
都啥时候了，还想这档子事不是自寻烦恼吗？此时最该思谋最该实干的就一件事。买票。
万般无奈，百灵一咬牙，只能狠下心来，每天凌晨，即便是伸手不见五指，也得起床，前往车站窗口前排队去。唉，在网络时代，也只能用这个非网络的原始办法来求得一纸派送乡愁的票据了。百灵不免哑然失笑。
正要关机，右下方一个图标在闪烁。还是那网友，那犟牛，居然提议明日再做最后一搏。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但还是不忍兜头泼他一瓢冷水，勉强应承了一声。
及至翌日清晨，早将这档子事忘却，连同忘却的还有去车站排队的事，只是懵懵懂懂觉得今天好像还应该干点什么。
快11点的时候，犟牛的手机短信响了。这才记起今天还应该在形式上做最后一次冲刺，用网友的话来说是不博最后这一下子，感觉对不住自己前两天的奋斗。
犟牛让她别泄气，也别紧张。她说泄气不泄气也就这样了。至于紧张，那更是早早离我远去了。要不是你非要这样，我今儿电脑都不开了呢。
百灵不紧张，犟牛不紧张，并不代表其他抢票者不紧张。11点的发令枪一响，一支支离弦之箭直飞赛场。人人都晓得，这可是年前回家最后一搏呀，谁都卯足了劲呢。两人在最有机会的那十来分钟连抢连败，甚至连“排队”的资格也没抢到过一次，所以连“占座失败”的赏赐也得不到了。
“收工吧。”百灵不想再辛苦犟牛了。
“再给我一个时辰吧，不说战斗到最后一滴血，也要坚持到余票数基本归零的那一刻吧。”
好消息是在二十分钟之后报来的，这次绝对是尘埃落定的好消息：一列下午一点半发车的高铁让他抢到了两张一等座，已经进入付款程序了。
百灵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审视着QQ对话框里的信息，哦，真的假不了。乌拉，蚁族的奋斗终于成功了！
付款成功，紧接着购票成功，系统发来的“恭喜”让两个人在QQ的两端欢呼雀跃起来。一个个蹦跳、旋转的QQ表情在穿梭……
抚平胜利的第一阵狂喜之后，百灵静下心来，还想到一件足以令自己窃喜的美事儿：不用每天天不亮去车站窗口排队啦！
“除夕开始，不用加班啦。过年七天例假照休不误。”这天下午要下班前，单位老总突然向员工宣布，“原因是那客户一听说我们要这么抢时间，连过年都不放假，就连连说这太不人道了。任务再紧急，也不能扼杀大家伙儿的乡愁呀。”
大家都走了，百灵一个人默默地在原地发呆：我的乡愁是被解放了，可它怎么上路啊？
二、乡愁，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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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被事业被研发业务被客户“快”字诀牢牢锁着的、上不了路回不了故乡的年关乡愁，没成想猝然之间如蒙大赦，被忽然仁慈起来的客户释放出来，百灵要不是看到那客户老总端着一脸矜持的笑，向四座扫出一束救世主般施仁慈亟盼受恩者顶礼膜拜的眼神，就像不小心舀了一汤匙银耳羹要往嘴里送突然发现一只苍蝇浮在汤上面一样恶心的话，保准会高兴得跳将起来，虽然曾经荣膺学校跳高冠军时的弹跳力不再，可要跳起来摸高至天花板上的吸顶灯还是轻而易举的呢。
人在时没有跳，人走了，茶凉了，可以尽情欢跳了，百灵倏忽之间却全没了心绪。年三十以前的票都抢完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梦醒了无路可走，乡愁释放了，绑不上春运，怎么回故乡？怎么让望眼欲穿的老娘亲和老公公拥抱完整的天伦、幸福的团年？
百灵机械地打开“我的12306”，搜索年三十这天高铁和其他普通车次的余票信息，一个个“无”字张牙舞爪地刺痛了她的目光。在正确的时间以正确的方法快捷无比的手法外加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幸运，好不容易才网购到一对小鸿雁的两张票，而此刻，在这错误的时间机械地点击，完全是一种做无用功的下意识之举罢了。
QQ上一个熟悉的头像闪烁着。哎哟，犟牛，又是犟牛。这辰光你来添什么乱？
问明了原委，犟牛发了一连串祝贺的表情，说：“我真不是来添乱的，是来跟你网上讨杯酒喝的。那天抢那两张票之前，你不是说要是成了，得跟我用QQ表情杯碰几杯的吗？可那兴奋时刻一激动，都忘了。这会儿你该不太忙了吧？怎么样，兑现一下吧？那好，这杯我先干了，你随意。然后呢，我既然获悉了新的消息：你这只白灵鸟这只被修改成留鸟了的美丽候鸟被再次放飞，继续衔着乡愁完成候鸟的伟大使命。你怎么着也得陪我连干三杯吧？呵呵。”
“干啥子呀？好吧，一杯，就一杯。我这人呀，现实中能喝多少，网上也只喝多少。在这一点上，网和现实对我来说没区别。哎呀，拜托你别这么酸不拉几地幸灾乐祸了好不。候鸟，终归还是人，或者说是人形候鸟。它的航线得由一张票根支楞着呀。票呢？家在那头，乡愁在这头，可票在哪头呀？”
“票在车站或代办点售票窗口。这么着吧，让我来。凭着我这铁打的身子骨，耗上几个夜晚、清晨，去车站排队，总会为你买到这张票的。再说，你也给我一次亲睹玉颜的机会嘛。”
“就不给你机会。至于机会它自个儿给不给你我不干预。再说，时下实名购票，你就算拿着我的身份证去排队，累死累活，人家也不会给你这犟牛一张百灵票呀。这两天所里没啥事了，我有的是时间，我自己来。当然，无论如何得谢谢你这股犟牛劲儿鼓舞了我。”
一连两个子夜至早晨，百灵加入排队大军。每次都是自己作为长蛇阵的某个质点还没扭到窗口，就被“票已售完”几个冰冷的字轰了回去。百灵简直万念俱灰了，算了，就在异乡过年，过一个冷冷清清的年吧。人生天地间，最热闹时最孤独地度过，也是一种难得的体验吧。
可第三天的窗口执意不让百灵获得这种体验，用一张无座票预约她的乡愁在“年”这边的边缘上路。
年三十那天，天刚蒙蒙亮，白灵来到了车站检票口。她是k字头的名曰快车实为慢车的那种，六点半开车；孩子们的是下午一点半的高铁，大包中包的活儿自然是他们干了。百灵轻装上阵，就一小小挎包斜背身上，利利索索闯江湖。
“江湖”自然是想象中的人满为患，你挨着我我叠着你的偌大一老天锅“饺子”把“江湖水”激荡得要开锅了。百灵夹在人堆里，一刹那间仿佛迷失了自我，怎么尽是人，像蝼蚁一样密密匝匝蠕动着的人，更像沙丁鱼一条条严丝合缝紧紧相贴排成的大阵，还有那些个或骂骂咧咧或呼爹叫娘或俚语荤话喧哗不已的人声，更有那百味杂陈的人气，真是“人多，议论多，热气高，干劲大……”啊！毛老人家说过的话在这硬座车厢里算是得到了最为真切的印证啊。
刚想到此节，居然有人把这自己这个想法说出口来了。就在百灵后面三个站位，是一个高出众人半头的中年男子，他看到有人回头撇了他一眼，索性接着说下去：“不过老毛还有一诗词名句也应在这种场合炸响：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不过这里应改成‘试看乡愁拥挤’。唔，这都是些什么气味呀？”
当然不是这位仁兄一个人的嗅觉灵敏，即便一个伤风感冒鼻塞的人也不能不被这气味雷倒。高密度的沙丁鱼大阵里，弥漫着包括臭屁味、狐臭味、呃逆着的食物在肠胃内发酵泛酸往上涌出的怪味、劣质洗发水和油性头皮交织出来的难闻气味，一股脑儿冲向百灵冲向仁兄当然也冲向所有人的鼻孔。幸亏作为“老江湖”，百灵有备无患，早早地戴上了口罩应对怪味们联袂而来的冲击。
不过，百灵觉得这位仁兄说话的腔调总觉得好像在哪里领略过，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2
车厢里当然是座无虚席了，而且有些三座的位置上还实实地挤坐着四个人——大都是慈悲为怀的旅客看到一些年老体弱的人顿生恻隐之心的学雷锋之举吧。饶是如此，走廊里仍然被诸多的血肉之躯高密度地填充着。眼见得一个个沙丁鱼大有被挤成比目鱼之势，百灵不得不采取自我保护措施了：仗着没有行李的拖累和当年练体育项目攒下的体能体力，一手支前，一手顶后，竭力撑出了一个比方寸略大的个人空间。
一边撑着，一边想着：中国人啊，春运载不动的乡愁，为什么非要一窝蜂地朝一个叫做“年”的习俗赶呢？一年三百六十日，什么时候不可以回家释放乡愁呀？而且，既然卧位座位票已售罄，干嘛还要抛售出这许多站票，仿佛冥冥中有一双眼睛执意要看看芸芸众屌丝怀揣积累了一年的乡愁，是如何拥挤在一个流动的空间，闹出些甚么囧事，以便满足好奇心似的。从这点来看，毛泽东时代关于移风易俗过革命化春节的洒脱劲儿还真值得人怀念呢。
也不知“沙丁”了多久、苦撑了多久，前头好像有所松动了，莫非是前面一节车厢的站位充盈一些，可缓解本节车厢的拥挤？管他的，跟着队伍缓缓蠕动就是。也不知花了多长的时间，百灵觉得好像前行了三个座位那么远。而且自己那支前顶后的劳累手势可以歇歇了。
“看来是有宽敞些的站位了吧？”
旁边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义务作答：“有人在打地铺了，也让我们喘口气了。”
不用回头，百灵就晓得准是那位仁兄，因为这声音有些特别，听了一次就很难忘记。
百灵惊诧道：“地铺？人都快没有立锥之地了，还能打地铺？”
“您看那座位下面——”
哇塞，两座的也好，三座的也好，几乎所有的座位下又被“利用”出了一个好卧位，屌丝们利用空间给疲惫之身减负的想象力真令人叹为观止呀。
百灵百思不得其解地嗟叹：“座位那么低，要钻进去恐怕要施展分筋错骨术吧？”
仁兄深深吸了口气，却是淡淡地说：“忍得一时之痛，可以较长时间地给疲劳放个假，让乡愁歇歇脚，不会分筋错骨也得豁出去吧。何况钻进去的一般是那些身材相对矮小些的女人或小孩，他们就是现代列车上的土行孙哦！时势造英雄，囧途造能人嘛。”
“我说你干嘛非要端起大爷的架子，而不去做孙子——做土行孙呢？”
“您看我这么大的个子是端起的吗，是做孙子的料吗？不过，您倒不妨一试，只是看您这样子，再弄得灰头土脸，也掩饰不了知性女人的气质，这孙子活儿八成不会去干吧？”
“你恰恰猜错了，如果有需要，百灵我做流浪者也是义无返顾的，别说当当土行孙。只是，这座下卧铺早已客满，再没风度，也不至于去跟人争抢吧？”百灵在家在单位说话，说到慷慨激昂处，往往就有“百灵我”这口头禅没遮拦地脱口而出，可人在囧途把自己的名讳暴露出来，实在对不起“老江湖”的自我封号了。不过，也没谁会拿它当根葱或居心不良的记下吧。
说着笑着，车停了。有人下车，有人上车。欣喜的是下多上少，沙丁大阵总算基本上瓦解了。走廊内可以勉强走动了。百灵伸了伸懒腰，走到车厢前边较为空旷些的吸烟处，尽管不吸烟，也混在两个吸烟者中间眺望窗外，无边的田野、小丘飞快地扑向眼帘，灰黄的稻茬、成行的香樟树把百灵一度浓得化不开的乡愁渐次诠释、稀释……
“您就是百灵？还真是锁不住的乡愁，再难也要上路呀。”
背后又响起仁兄的声音。这家伙，怎么跟来了，像个密探似的？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乡愁曾被锁住的事儿？”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帮您抢到了两张票，您总该记得吧？好了，你确认咱俩是网友了，我不称‘您’了，还是‘你’吧。”
“原来就是你，犟牛！难怪你刚刚擅改毛主席诗词时那腔调好熟识啰，网上聊天你不也是这么个德性？世上的事怎么会有这么巧，看着这茫茫大千世界，说小也真有这么小的时候。”
“还有更小的呢。给。”犟牛变戏法一般变出一个一个小马扎，递过来。百灵连连推辞：“你自己坐，自己坐，我练腿功呢。”
“我练坐功。”这家伙忽然矮下身来，一屁股坐到靠窗的地上了，百灵除了机械地坐上小马扎，好像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一席详谈，方彼此获悉那两张票“抢劫”成功后的“续集”。犟牛是正宗本地“留鸟”（此前只是帮一同事抢票），本不需要把乡愁绑上春运，挤成个沙丁状的。可作为企业群团组织负责人，职工有事，就理应出现在第一时间。这不，昨天接到一位居住S城的职工飞报父丧的电话，立马托人设法弄到一张站票，就往S城赶。S城正好有一位工会干部在探家，下车时他来接站。一块去那职工家吊唁，明天大年初一，就在回家的火车上过年喽。
百灵那乡愁的集散地在C城，S城的下一站。自己和亡夫都是在C城长大的，一探家两边老人自可兼顾。年过耄耋的父亲前几年走了，留下年近八旬的母亲跟弟弟一家住，身体还过得去，弟弟弟媳照顾得也还不错，但老人总是念叨女儿女婿外孙。要接她过去，老人总是故土难离，说在别的城市会睡不着觉，过不安生的。说真的，这次过年，原以为不能回家，百灵打算一俟那个单做完，说什么也要申请休年假，再迟也要解放这乡愁，让乡愁轻轻松松上路的。
想到乡愁，百灵不禁对犟牛刮目相看了。看着他额头上隐约可见的“三”字形抬头纹，带几分钦佩几分揶揄地说：“你这只留鸟，为了他人的事儿奔走，也客串一回候鸟，就这么跟着挤一路春运，添一份乡愁，然后带着乡愁在火车上过大年。真是雷锋再世啊！”
“不敢当！再说雷锋那时候的人都是画地为牢，留鸟多，候鸟少，哪有这么多乡愁来挤春运？”
没有回应。只有列车哐啷哐啷地响着，这响声在这两节车厢的结合部显得更大。哼哼唧唧的吟咏，仿佛在向过于超重的乡愁提抗议似的。
百灵没法吱声了。也许是昨晚太过激动没睡俩钟头的关系吧，不坐下来便罢，一坐下来，即便聊着聊着，也不知不觉合上了眼睑，悠悠然进入了梦乡，哐啷哐啷的声音这么大，倒成了她的催眠曲。
朦朦胧胧中，百灵觉得走廊里又空阔了不少，车厢那头走来了两个人，衣冠楚楚却蓬头垢面的。看着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近了，近了，哎呀，这两个年轻人放着高铁不坐，干嘛上这儿凑热闹来了？
百灵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俩家伙不就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儿媳吗？怎么给弄成这个熊样啦？刚要问个究竟，紧赶慢赶赶不上，只觉得他俩倏忽间在人丛中无端蒸发了。咋回事呀？刚刚没看错吧 车厢重新变得拥挤不堪，不可理喻的是，尽管站票人把过道堵得水泄不通，却仍有人穿来穿去。来了，又来了他俩。近前一看，哪里是他俩？敢情是两个侏儒在玩杂耍呢，把人们的肩膀当落脚点腾挪跌宕玩得颇为尽兴。被踩的站客和座客还不断叫好，时不时还鼓几声掌呢。
不连贯的情节在梦境里飘飘忽忽，也不知过了多久，百灵被自己一连串的咳嗽声扯出了梦境的羁绊，睁眼一看，周围三四杆烟枪喷云吐雾，而犟牛没影儿了。
起身，拿着小马扎重返那节车厢，怎么也找不着它的主人了。好在过道里可以自由走动了。这时一位列车员经过，从她口中才知道刚刚睡梦中已过S城，犟牛是下车了，完璧归赵是不可能了，只能祝他好运，尽管怀揣一截短短的乡愁，也好好体验体验在异乡过大年夜的别致感觉吧。
再环顾一路同行的旅伴们，拥挤不再，站着的没几个人了，大都是钻的钻座位下，靠的靠座位边席地而坐，一个个歪着头，闭着眼，张着嘴，流着涎水，相互倚靠着肩膀大腿什么的，更为叫绝的是，几个人坐地坐成一排，打头的斜倚着一座位反向靠背，其余人像呈多米诺骨牌状，以同样的斜率一个又一个地倚靠着……
这就是屌丝们把乡愁绑上春运的真实写照吗？
百灵的心头一阵阵发紧，不过，很快又为之庆幸，国家毕竟加速了铁路建设交通运输建设，这样的囧途以后无疑会越来越少了，时代列车总在前进，生活总是向美好的目标进发的嘛！
而C城马上就要到了。
三、离家，乡愁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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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四的南下列车。硬卧车厢内。咱们的熟面孔——百灵——又出现了，出现在车窗那厚厚的却不掩其明亮的玻璃后面。陪同那面孔、那眼眸、那欲开又合的嘴唇出现的还有一只频频挥动的手，不过读者诸君如果以为与之相配合的必有月台上挥手凝眸的几个身影的话，那就大失所望了——月台上空空如也，春运期间，是不会出售站台票让送行者加剧这拥挤人流的。
百灵就这样对着空气挥动着对家乡对亲人的眷念，短短三四天时间，亲情还没捂热，乡情还没拌熟，沉睡多年的友情还没醒过来，百灵就不得不迈开了返程的脚步。原因有二：一是年前那大客户虽说一时大发慈悲，为百灵等人松绑一下乡愁，但毕竟任务重时间紧，一个“快”字就是一座巨型的亚历山大，不早点赶回单位等着挨克等着受罚吗？二是从初一到初四，候鸟们基本上守着故巢过年，初五开始，陆续返航，很快又会形成新一轮客流高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百灵只得忍痛打了这个时间差，从铁路客服网12306淘到这张普快卧铺票，在相对宽松的环境中踏上归程。相对于北上省亲时硬座车箱内的沙丁鱼比目鱼乃至多米诺骨牌效应，此时简直就像置身于布局有序的星群中，既不拥挤又不孤单，舒坦多了。
列车拉响一声汽笛，徐徐启动了，百灵呆呆站在窗前发了这么一会儿楞，感觉无聊，只得走回自己的床位——居然是下铺——顺势倒下来，双手交替抱垫着枕在折叠好的被子上的后脑勺，双眼失神地望着那铁架子床天花板和行李架上的大包小包，神思早循着原路飞返这几天的时空了。
年三十那天向晚时分，百灵一下车先去看了年迈的公公，和儿子及其女友一块回到家，刚上楼梯就连呼老妈，回应的是一阵近乎慌乱的脚步声、开门声和一张并不苍老却也不太年轻的女人的脸，原来是弟媳。老妈居然不在家，到河边收菜去了，而弟媳却在家里侍弄菜地——在QQ农庄种菜、收菜兼偷菜。
百灵跟着弟媳到了河边，老远就看到了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在一长溜窄窄的大白菜地里忙活着。近前一看，不是老妈还是谁？一声“妈妈”堪断肠，母亲一看是日夜思念的女儿回来了，脸上的沟沟壑壑立即盛满了笑，忙不迭地扔下了手中的菜刀，脚步略有些踉跄地近前几步。百灵赶忙跑上前来，张开双臂，同老妈紧紧地拥抱。松开时，感觉衣襟上湿漉漉的，分明是沾上了老妈的热泪。
泪光闪烁的老妈妈再次深情地凝望着站在眼前的人到中年的女儿，湿漉漉的笑挂上眼角眉梢，笑着且惊叹着：“百灵，百灵呀！不是说今年回不来了，被改作留鸟了吗？”
“哈哈哈……改不了的，改不了的，故乡有您在，怎么也改不了的。”百灵在妈妈面前，越发像个百灵鸟，绽开格格格格的笑，再次拥抱了老人。
弟媳也呵呵笑着围拢来，三个女人把菜地搅出了一个笑的旋涡。
啪啦一声脆响，打断了百灵头脑中的欢笑。循声一看，靠近对面的床边地上，一只磁化保温杯粉身碎骨，还有几块残片半兜着亮闪闪热乎乎的茶水颇为得意地晃悠着。目光向上，看到对面床上呆坐着一位须发斑白体态健硕还带几分书卷气的老先生。绝不昏花的老眼痴痴地盯着一地碎片。显然在为刚才的失手而自责，而沮丧。
百灵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边安慰老人：“您老别心疼，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过年了，打发打发，不打不发呗。”一边顺手抄起一张用于旅途解闷的小报，覆盖碎片包着拾捡起来，倒入垃圾桶。然后从旅行包里翻出一叠一次性纸杯，递给老人。
老人连连推辞：“不用不用，谢谢啦。我还有一个。”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不锈钢茶缸，“我不是很心疼这磁化杯，而是感觉自己真的老了，不中用了。”
百灵接过这杯子去车厢头，好好洗了洗，烫了烫，然后连同自己的杯子一道满上了开水，小心翼翼端回来，搁在茶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老人攀谈起来。
攀谈中，百灵获悉老人的确很老了，都七十有六了，比自己老妈还年长。不过看上去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说六十有七，人们还以为报了些虚岁。他是从新疆乌鲁木齐上的车，目的地恰好也同晓灵一个城市。大过年的，老人只身往返边陲内陆，这样的旅途有点不可思议。可百灵好奇归好奇，也不愿触及人家的隐私，同老人寒暄了两句，就揿着手机听起了音乐。
老人也跟着欣赏起来：音乐自然是很美的，但听上去并不那么专业，甚至连业余演奏演唱的套路也说不上，伴奏的乐器也很单一，好像是什么管乐吧。使老人饶有兴致的是那些歌，都是些经典老歌，耳熟能详的。其中有一首声音略显苍老，但字正腔圆且饱蘸感情渲染一种情致十分到位，开唱之前还有几句独白。这些，让老人几乎为之喝彩。虽然歌词不熟，但曲调很是耳熟，是当年儿女们成日间哼来哼去，都快让自己耳朵起茧子了的。哦记起来了，是《三百六十五里路》吧。不过词儿基本被改了，在老人的要求下，百灵把这首歌连播了三遍，老人也看到，百灵自己的眼角还不时沁出泪珠，刷刷地流过脸颊。老人细细聆听着：
今天太高兴了，奶奶仿佛又回到当姑娘的时候，浑身充满了青春活力。那这样吧，不唱老一辈的歌，不照现成的唱词，就唱被我擅改了歌词的《三百六十五里路》吧，听好了啊——
睡意朦胧的百灵
晨星眨眼就启程
多年漂泊日夜在异乡拼搏
为了理想她不惜咀嚼寂寞
挥洒那份执著
抖落都市的浮华
踏上遥远的路途
满怀乡愁挤上爆棚的春运
三百六十五日的思念铺上这一路
就为给母亲祝福
当年揽月的豪情
从没化作过烟云
即使韶华渐去她还是百灵
蹦跳三百六十五里路青春不歇脚
一程又一程
三百六十五里路呀
越过四季乡愁
三百六十五里路哟
岂会一无所有
老人被歌声迷倒了，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字词，包括开场白都听得真真切切，以致手中一杯开水没端平，偏洒一些到地上也茫然不知，直至百灵为他扶正，并接过来放到茶几上，才从沉醉中醒过来。
老人身体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不少，而那心理年龄却更为年轻。萍水相逢，居然像个孩子似的要做手机里这位歌者的“粉丝”。对这份赤子之心，百灵钦佩不已，一向快人快语的她索性同老人聊起了这次回家以及视听感官带给她的一个全新的老妈。
2
菜地里的笑声给老先生复制了一下，百灵继续聊了下去——
其实，退休前老妈从没种过菜，她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年轻时候，教学之余，也爱唱爱跳，还爱读读写写，写点诗歌散文什么的，也没想过投稿发表之类，就是在几个闺蜜中传阅，百灵长大后，也一度加入过欣赏者的队伍，可后来忙于自己的事业，就放弃做老妈的拥趸了。再加上那些闺蜜们热情随着年月递减，弄得孤家寡人一个，老妈继续孤芳自赏了几首诗之后，终于兴味索然，便很少问津了。退休后的精神生活以看电视为主，偶尔看看小说或剧本，很少染指年轻时为之狂热过的文学创作了。
如何打发这落寞的时光？老人先是养花，后来迷上了种菜，不论寒暑，耕耘在菜地里，累是累点，可心里挺轻松的，觉身手还不笨拙，特别是那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喜悦，把多余的菜发送给亲友邻居时读到大家眼角眉梢的笑，更让老人有一种老有所为的充实感。
可充实基本上只是属于白天，一到夜晚，想念女儿外孙一家子的心绪就占据了老人的精神空间。白天的劳累固然可以让老人早早进入梦乡，但一觉醒来夜未央，久久难以重返梦境，于是乎一些思念亲人的老歌新歌鱼贯着浮上脑际，你方唱罢我登场。一般情况下，那些个无声的歌儿吟着唱着，似乎渐渐乏了、困了，终于让老人睡了个回笼觉。可也有些时候，越唱越兴奋，精气神儿越足，那架势似乎要一直这样无声唱到大天光。
在这样的氛围里，老人残存的一点再创作欲望就这样悄然来袭了，多年的文学素养让她养成反弹琵琶的写作风格，她像杜甫一样不是歌吟自己如何思念女儿一家，而是反过来悬想女儿一家是怎么在外拼搏，同时又是如何想家想自己的。别看老人年过古稀，思想非但不落伍，接受新生事物的能力还挺强的呢。一些新潮一点的词汇就像年轻人一样使用起来驾轻就熟。至于题材嘛，还是歌，连曲谱也不改分毫，只是改了改唱词。
年夜饭吃过之后，百灵一家、弟弟一家都陪着老妈欣赏着央视春晚这道精神大餐。看着看着，老妈忽然调小音量，然后起身，默默走到自己的卧室，百灵和儿子连忙跟进，准备给老人开开电热毯，伺候她好好睡下。没想到她压根儿不是要睡觉，只见她从枕头边拿起一叠稿纸，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方块字。百灵母子俩接过来看了好一会儿，才整明白是老人再创作的歌词。
这个晚上，客厅里飘出了一阵又一阵由单一的萨克斯伴奏的歌声，即便读秒跨年时响彻周遭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也不能完全淹没。至于电视里的欢笑早被调到最小音量了。有了这家庭“春晚party”，还用看那电视春晚吗？
老妈就这样破天荒地主持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家庭新年音乐会，一家老小齐动员，温馨快乐的氛围在不经意间弥漫开来。弟弟吹奏着萨克斯管，祖孙三代尽情歌唱。
百灵用歌声炫亮《烛光里的妈妈》，而妈妈的腰身被“挺拔”起来了；儿子乘着《故乡的云》来到《外婆的澎湖湾》，搂着外婆的肩膀，“脚印”不是“两对半”，而是完整的“两对”；儿子的女友显然是用心良苦，早早地做足了功课，居然有板有眼有年代感味道地唱了一首《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不过，歌词中所有的“妈妈”都改成了“姥姥”。弟媳用《那就是我》来诠释对婆婆的敬重，侄女竟然一改往日劲歌摇滚路数，无师自通地唱起了京剧，一曲《红灯记》里铁梅的《听奶奶讲革命》，听得奶奶热血沸腾，心花怒放。激情似乎填平了老人脸上的沟壑，再一次挺直了略带佝偻的身躯，清了清嗓子，要开唱了。
开场前她老先来了几句开场白：今天太高兴了，奶奶仿佛又回到当姑娘的时候，浑身充满了青春活力……
老妈妈唱得声情并茂，无法想象是出自一个古稀老人（而且并非曾经的专业歌手）之口。余音袅袅，百灵的心头却无由地浮上一丝惆怅：好不容易才卸下眉头的乡愁，又被老妈给高高兴兴拾起，唱出喉头，难不成这么快又要袭上心头？
“是啊，乡愁这东西，就是近一千年前李清照反复吟咏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玩意啊！”老先生由衷地叹息道，“我之所以对这首歌听得如此入迷，就是因为它点燃了我的乡愁。不过，我的乡愁和你们通常所见所感的还是略有区别。”
以下就轮到百灵当听众了。老先生则干咳了两声，然后要言不烦地说开了——
我是卢沟桥事变那年出生的，五八年从北方一所大学农林系毕业。当时响应党的号召，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6师，师部驻在五家渠，离乌鲁木齐也就50多公里路吧。
我的青春，我的事业，我的希望，我的新家，我的大家，就搁在这块荒凉而丰饶的戈壁滩了。几十年下来，沙漠变绿洲，垦区的自然经济飞速发展，小麦棉花均列新疆农产品产量前三甲。夏秋季节，花木葱茏，瓜果飘香，我师103团的哈密瓜驰名全国，以香甜可口、产量最高而著称。这不，我这包里还有贮存在大自然冰窖里的一个瓜呢。女儿在那边给切成一片片的了。给，你尝尝。
好，好，好啊！看到你吃得这么甜蜜，这么开心，我为这宝贝儿能有列车上邂逅的乘客分享，感到太幸运了。哈哈。如今开发大西北给垦区带来的工业化、信息化也初见成效，现已建成一个集纺织、食品、塑化、旅游开发于一体的新型工业园区，已成为乌鲁木齐七城市经济圈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好了，我不说这些了，免得你以为我是为咱垦区做广告。说说我自己吧，这些年奋斗的历程，只恨接下来的车程太短了，要不，坐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那就免了吧。简单说说我的家庭，跟乡愁有关。六十年代中期一次回内地探亲，释放乡愁的同时，几乎是闪电般地收获一份爱情，旋即成婚。一年后喜获一个大胖小子。一家三口虽聚多离少，但每年那探亲假几十天还是给足了爱的甜蜜、家的温馨，我想人生天地间，总有这样那样的遗憾，能有如此温馨小家，此生夫复何求？
孰料天有不测之风云，儿子小学毕业那年，一场车祸夺去了爱妻的生命，从此阴阳相隔，半夜泪沾被褥。把儿子带往垦区，终因教学质量不敢恭维，而托管给内地我妹妹妹夫，幸亏这孩子还够争气，初中、高中一路下来均名列前茅，考上广州一重点大学，毕业后供职于电业部门，立业成家，不说特有出息，也算差强人意了。
在垦区，我拗不过领导和诸多同事的美意，非要给我张罗组建新的家庭，就在新疆，就在垦区。三年后吧，我又有了新的妻，不久又生了个千金。我让儿子把事业做到新疆，好时时团聚。可儿子大了，自有主张，他情愿每年跑一趟，也不愿跟我们这“新家”厮守在一块。就这样年复一年，正如你妈妈歌词里说的三百六十五里路，铺上连年的思念，碾压着揪心的乡愁。
你读过陈忠实的《白鹿原》吗？我想在某种程度上，我就类似于那个白嘉轩，老婆死了一个又一个，由于艺术典型化的关系，白嘉轩一连死了六个老婆，而我呢？前妻后妻都在同我结合不久就因意外撒手人寰，离我而去了。
退休后，我就不让儿子做候鸟了。我来。一边是内地都市，有儿子孙子——没有了儿媳妇，前几年因女方出轨而夫妻离异，儿子又当爹来由当娘，够他受的；一边是边陲垦区，有女儿外孙女。我嘛，一身无挂碍，腿脚还好。于是乎两边飞来飞去，一处住半年，至于过年，也是轮流坐庄。这不，兔年春节在女儿家，龙年就在儿子家过了。只是今年票太紧，只买到一张大年初四的。
这样两者兼顾的好处自然不用多说，坏处嘛，也就是一个愁，剪不断、载不走的乡愁，这边厢好不容易放下了眉头，那边厢又给压到了心头。
对了，前天儿子给我打电话说，他今天要为我接站。还告诉我，这回过年，他都是在火车上过的，在别人的城市里过的大年夜。唉，工作性质的关系吧，代表组织给单位职工吊孝亡父呢。好多年不用亲历这份乡愁的他，又给体验了一次。
百灵听此一说，不禁心里一咯噔。怎么有这么巧？老先生的儿子不会是……是……是除夕那天在一节硬座车厢邂逅的犟牛吧？哦哦，犟牛，我还欠你一个小马扎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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