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清秋丽影 于 2024-1-25 21:10 编辑
【编者按】从某种意义上讲,发现美的眼睛比美本身更重要,美是客观的被动的,发现是主观和主动的,文学活动中,写作品和对作品进行赏析推介是一体两面不可偏废的事,老船先生慧眼独到,为同仁们树立起了光辉榜样!(高研)
前些天,在网络上读了一首自由诗,颇有感触,禁不住闲聊一番的冲动。
该诗题为“铜头烟袋”,诗人名曰“滕久明”。对于老船而言,二者皆有新鲜感。前者作为一种什物,我倒是见过,但久违几十年了,作为诗歌的标题和抒写对象,则是孤陋寡闻之老船头一遭见识。至于后者嘛,无论是作为诗人名讳还是代表着诗人本尊,我都是首次拜见。故而,想没有新鲜感都难哦。
新鲜感牵着我目光和阅读神经读完这首诗,似觉意犹未尽,于是乎再读一遍。虽然,意,还不那么尽兴,但终归是唤起了我想要就这首诗说点什么的冲动了。
冲动之前,不妨还是稍稍冷处理一下,把诗歌原玉呈上读者诸君的视平线吧:
铜头烟袋
滕久明/文
父亲手里,铜铸的烟袋挺长
密挤的竹节
嘴口到铜头,鼓起的节骨
坚硬得如同父亲的性子
磕在地上,留下不可抹平的深坑
磕在桌凳,发出震耳声响
磕在火塘边的条石上
溅起的火星
可将烟斗里的烟丝点燃
那要是磕在娃儿的额头上
又将是怎样的景况?
父亲手里的铜头烟袋
有些来缘,骨节蕴藏
不少的故事。父亲时常说起
他承接到手里,那还是
祖父用铜头烟袋
阻挡日本鬼子入宅
铜头烟袋磕在鬼子额头
让父亲从后门逃避进入了雪峰山脉
父亲躲避回村,宅内躺着祖父
手里紧攥着的铜头烟袋
血流凝固在手心。父亲
掰开祖父紧握的十指。父亲说
他没有哭,不急打里后事
慢慢解开祖父手里的烟袋
坐下身来,守着
装了一袋烟丝吧唧,吧唧
铜头的烟火在宅内弥漫……
抄录完最后一个句子一个词语一个省略号,我禁不住略带惊诧地赞叹一句:这哪里是诗呀?分明就是一篇意蕴内敛、情节跳跃、架构颇见章法、寄寓革命传统教育功能的小说嘛!
或者说,既是有小说叙事意味的诗,也是颇富诗意的小说哟。
其实,关于文体之辨析,对于读者是否从中领略到深邃的思想内涵和艺术魅力压根没什么意义。有意义的是,我觉得该诗在一定层次上刷新了我对“人物”二字的理解。原来人的形象、人的故事、人之所以为人的深刻内涵,完全可以通过物体来表现,来塑造,来演绎,来领悟。简言之,人的故事,用物语叙述,就是这一作品给我艺术认知上的一个顿悟。
诗歌一开头,固然没有给铜头烟袋一个单独的特写,而是让它给秉持在父亲这一人物的手上,但对于它的质地(“铜铸”)、身高(“挺长”)、连接的烟管咋样(“密挤的竹节”)等肖像特征,诗人不加任何修饰,质朴无华却不无几分传神地将其呈现于读者眼前了。然后笔锋稍稍转了转,蘸了蘸比喻拟人之类修辞手法,把烟袋和父亲联系起来:“嘴口到铜头,鼓起的节骨/坚硬得如同父亲的性子”。
于是乎,第一节寥寥几行,就让铜头烟袋这一叙事主体从外形到内涵,均置于读者的审美观照之下,几乎达到形神兼备、呼之欲出的境界喽。更让人赞叹的是,烟袋与父亲、物与人的关系,从表层到深层,不露痕迹地拈连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了。而且,其神韵还能让人直观地把握:坚硬。
至于怎么个坚硬法?诗人通过烟袋磕在“地上”、“桌凳”、“火塘边”,抑或假设的“娃儿额头”等部位呈现出的不同的磕打效应来展示其特有的铜质“坚硬”程度,不禁让人联想到这支用来吞云吐雾的烟袋,除了给主人履行其吸食烟叶的本职工作之外,还有不容小觑的“战斗力”。
聪明的读者一定会揣测到接下来无疑将有故事来佐证其“战斗力”了吧?不过,谁能想到这一具有战斗力的烟袋并非攥在父亲手中发生的,而且让其当时的主人喋血战场含恨九泉了呢?
是的,咱们接下来读到了一个极其“坚硬”而又极其悲壮的故事。故事还得从“父亲”的父亲——“祖父”——说起,或者说,整个故事的高潮部分就是“祖父”与烟袋血战日寇的感人桥段。这一桥段的细节,叙述人没有多说,毕竟只是叙述诗,不是小说,但作者显然是竭尽全力压抑着一腔悲愤之情,极为冷静极为简练地概叙了让人热血沸腾的一幕:“祖父用铜头烟袋/ 阻挡日本鬼子入宅/ 铜头烟袋磕在鬼子额头/ 让父亲从后门逃避进入了雪峰山脉。”
注意,关键词:磕,读者无疑会自行脑补,这一“磕”呀,对象既然是“鬼子额头”,那么所使出的力度、频度,无疑要比朝前文白描过的“地上”、“桌凳”、“火塘边”、假设中的“娃儿额头”等部位高出许多,“坚硬”的强度致伤度应该是无与伦比的,是能让这个“鬼子额头”开花爆红,瞬间不省人事的。不然,也不会有“父亲从后门逃避进入了雪峰山脉”的时间。
铜头烟袋爆击鬼子头的桥段固然令人不胜欢欣,但接下来鬼子怎么醒过来怎么枪杀“祖父”、“祖父”怎么紧紧攥着烟袋横眉冷对日寇、怎么死不瞑目等等惨状,诗人却不忍重叙,有意识地跳过去了。我们看到的只是鬼子扫荡完村庄撤走之后,父亲回家面对的悲情:他父亲躺在地上,“手里还紧攥着铜头烟袋/血流凝固在手心”。读到这里,即便是笨拙如老船这样的读者,还不能脑补出“祖父”怎样牺牲的壮烈情景吗?作者在情感上的不忍追述和艺术手法上的情节跳跃、细节留白,不是得到了合二而一的有效发挥了吗?
然而,作者没有就此搁笔。别忘了,有一种品质叫“传承”,“祖父”这种与自己所钟爱之物铜头烟袋融为一体的坚硬特质,“父亲”怎么能不传承下去、弘扬开来?况且,这一杆铜头烟袋上烙下了“祖父”力透杆壁的指纹掌纹,烙上了他暴击日寇救孩子脱险的悲壮故事,“父亲”和“我”一代代传承下去这一杆有故事的铜头烟袋,以不忘国耻家仇,激励后世奋发图强,怎么说也是必然的吧?
当然,作者没有也不可能这样直截了当地喊出口号,而是用极富内在诗意的笔触,描摹了这样一连串悲恸到极致也冷静到极致的动态细节:父亲只是“掰开祖父紧握的十指/ 他没有哭,不急打里后事/慢慢解开祖父手里的烟袋/坐下身来,守着/装了一袋烟丝吧唧,吧唧/铜头的烟火在宅内弥漫……”
”这个结尾,完全没有写“父亲”的语言和心理活动,没有片言只字的豪言壮语,但如此作用于物——铜头烟袋——上的动作细节,不是更为具象更为含蓄地表达了读者无疑会自行揣测出的家国情怀吗?如此结尾,余韵之生生不息,不是让人浮想联翩吗?
纵观全诗,我不得不被诗人如此塑造人物的表现手法折服了。原来这“人物”还可以这样塑造,这样演绎:明面上状物,暗线则写人,通过物语表现人格。人与物如此完美的融合,堪称另辟蹊径塑造人物形象的成功范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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