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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老船还行 于 2019-5-14 16:24 编辑
昨天是母亲节——一个西风东渐许多年、近年来几乎百分百为国人所接受乃至推崇的洋节——举国上下,花团锦簇,颂歌赞语,连缀出绵绵情韵,环绕着、氤氲着母亲们,经久不散。据说好些地方的康乃馨小半天即告售罄。还有别具创意的各种礼物、各种祝词、献辞、祭文抑或其他感恩文字铺天盖地,向咱们最伟大的母亲群体——老的少的、夫的妻的、人间的天国的——簇拥而来。
我没有加入这些簇拥,只是面墙而立,久久凝视着墙上母亲的遗容,让母亲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的身影在眼前次第浮现……
我之前写过关于先母的些许纪念性文字,今天却提不起笔,写不出新的情感内涵。但我可以阅读他人怀念母亲的文字,藉此吮吸天下母亲同质同美的精神乳汁。
古往今来,怀念母亲的文章太多,太多,我觉得就算用汗牛充栋这个成语来形容也远远不够。写得好的,能打动人心的,固然不乏其篇,但看得多了,难免有些审美疲劳。再说,在此类海量文字中,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现象也在所难免。总觉得那种能让你感受至真至纯伟大母爱、久久不忍释卷的篇章并不多见。
不多见,当然不等同于没有。我揣着试试看、碰碰运气的心理打开了逸飞中文网。目光还没扫完一圈,就看到了一个标题:《2019年母亲节——写给母亲的信》,作者为年逾古稀的作者李世荣先生。目光为之一亮,虽说这种给母亲写信的方式并不新颖,看不看都那么回事,但年事甚高的世荣先生,其母亲还健在吗?初略看了一行,嗨,还真是仙逝多年了。此文是用给亡灵絮叨的书信方式祭祀亡故多年的先母的。那么,还是看看吧,就当囫囵吞个枣吧。
谁知“囫囵……”之后觉得这枣还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枣,而是寄寓深情且不无几分细腻味觉萦绕舌尖久久不散的枣。极其平凡却又无法复制的伟大母爱,就在我阅读过程中,润物细无声地把一个个方块字和标点符号转化为芳香甜美的精神乳汁,让我不自觉地吮吸起来……
打住,打住,别整这些个文绉绉玩意了,老船你这不就是夸你读的那文章写得好,达到了以情动人的效果了么?
是的,以情动人,还真就这么简单。但这一简单效果却并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说起来以情动人,貌似码字的人谁都会,关键是这情看你怎么表述,这人看你用什么打动其心?那种通篇充斥了诸如啊啊啊啊、咿咿呀呀、你好伟大、好无私、好吃苦耐劳……我好想你、爱你……之类叹词、赞语而内容却空洞抽象的篇什,我向来是不屑一顾的,而世荣兄表述的这份母子深情则是靠真实可感而又打下深深时代烙印和个性色彩的细节取胜的。对,细节,关键是细节。细节,在某些时候,某种意义和某种程度上,往往比情节的构思更重要,更能凸显一个作家的功力。
世荣老师这封书信里的母亲是一个没念过书的农村妇女,童养媳出身,侍奉公婆、相夫育子,靠老公微薄的薪金操持一个贫困家庭数口人的生活。如果说,一家数口总算得以半饥半饱,勉强果腹的话,那么,作为内当家的母亲则常常是默默地偷偷地忍饥挨饿,还得在出了一天农业工之后,带着疲惫的身子忙这忙那,侍弄一家大小的吃喝。长此以往,身体的透支不难想见。心脏病等各种疾患很早及缠上了母亲极度虚弱的身子。饶是如此,母亲还是不把自己当回事,一心扑在培育儿女这唯此为大的事业上,儿女们身体、心智、学业等方方面面的成长,一个也不能落下。甚至,儿女成年了、成家了,她也依然省吃俭用,竭力操劳挣钱,拼命积蓄,以帮扶孩子们的小家庭,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叙述这些事迹,作者不是像我的转述这样干巴巴的抽象概括,也没有精心构思的情节结构链(那样的话,就不是散文体的书信,而是一篇带有虚构色彩的小说了),乃是以文字为墨,以真实为魂,白描出一个个片段、一个个场景、一桢桢静态抑或动态的画面,让母亲的形象一点点形诸读者的眼帘,矗立在读者心间。而这些片段场景和画面的最基本组成元素,用文学的术语来说,不是别的,正是细节。
譬如在作者小时候,母亲给读者的荞麦粑粑。这就是一个很出彩很能击中读者泪点的细节。这个细节,作者是这样描述的:
“考初中那天早晨,我告诉您今天中午要推迟一个小时放学。您给我两个刚从柴火灰里翻出来的荞麦粑粑,放到我的书包里面。您对我说‘饭饱文章健。今天的荞麦粑粑没掺一点糠的。你不要当正餐,什么时候想吃就吃。’您没读过书,您以为吃饱些才能考出好成绩。母亲您没说错。我那天考得很好,算术一百分、语文九十八分!所以才有半年后的奖状和奖金!母亲啊,在那个吃树叶树皮都要掺糠的岁月,那两个纯正的、喷香的荞麦粑粑,岂是今天的肯德基和大闸蟹能够相比的啊!”
各位读者不妨闭上眼睛悬想一下这个细节所展现的动态画面和语音:母亲手执火夹子,从农家柴火灶灶膛的余烬里扒拉出、夹出两个圆乎乎、香喷喷的荞麦粑粑,吹吹灶灰,然后放到“我”书包里,还用“饭饱文章健”这样的祖训和“没掺一点糠”这样的“最惠待遇”来激励“我”把考试考好。“我”果然不负期望,考出最佳成绩,以慰母心。读到这里,你不得不被这细节引入联想:母亲爱子心切,虽不能说是望子成龙,但期望儿子好好读书,将来改变贫穷命运的心思不是呼之欲出吗?不过,即便如此,母亲竭尽所能给予儿子的“最惠待遇”也不过是在现在孩子眼里不屑一顾的荞麦粑粑,所不同的是没有掺一点糠,言下之意,就是母亲本人和家庭其他成员的食物不一定有荞麦粑粑,即便有,也是掺了不少糠的。如此更凸显母亲苦自己克自己舐犊情深到了何等地步!读到这里,我几乎感同身受,简直要被这些细节推动情感的加速器了。
再如母亲撒手人寰后,家人清点其遗物时发现的六百块钱。作者是用如下细节直击我这个读者泪点的:
“我心里有个疑惑:母亲您的钱哪来的?六百块,我一年多的工资啊!您总是缺钱,是怎么存上这笔大钱的?
隔壁一个堂婶娘过来了。她告诉我们,您经常去煤矿走动。看到橘子皮,汽酒瓶或者生锈的铁丝、螺钉,就捡起来。卖了几毛钱您就会喜笑颜开。
儿子听了这话心里何等痛楚您知道么我可怜的母亲!儿子不是说捡废品丢脸,也不是说捡废品受累。我的痛楚是,您这几笔存款里面没有我这个做儿子的给您的哪怕十块、五块!如果有极少一部分是我给您的,我的泪水就不会这么止不住地流啊我可怜的母亲!
您每次到邵阳住几天,很难得去我家吃饭。您总是坐一会就说我有三个儿女,工资比妹妹少;妹妹只有一个孩子,负担比我轻些。母亲啊,如果我早知道您五十七岁会离开我,我借钱也会给您五块十块的。我一个月四十块钱工资。那个亲戚不是骗了我二十块钱么!假如我不借给他,给了您,我今天看到您的存款也不会如此伤心。”
读到这里,这位母亲的形象,在我心里更加鲜活起来,高大起来,甚至无法理喻的伟大起来。作者通过婶娘的叙说,又生动地给我们白描了一个细节,翻垃圾捡废品的细节,卖废品的钱,聚少成多,乃至达到在八十年代中期贫困乡村贫困老妪中堪称一笔天文数字的六百元遗产。而这笔遗产的用途还用作者说一个字么?从后面交代的细节:母亲不在“我”这个儿子家吃饭,也是一种过于节俭怕影响了儿子家生活的惯性心理使然。母亲啊,母亲,您可真是太忘我了,忘我得把您儿子的所有泪点和作为读者的我的相当部分泪点都给捅穿了啊!
走笔至此,被穿刺的泪点几乎要把我理智之堤坝击垮了,情感泛滥了,而造成情感泛滥的推进器,舍这一系列细节,其谁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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