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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看台] 作家新作‖舒绍平:背着(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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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2-18 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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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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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3-2-24 21:31: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中国
      作家新作‖舒绍平:背着(小说)


      好些年后,突然一天,盘二佬带着门高树大的儿子,出现在粑粑寨村道水泥路上,寨里人惊呆,惶恐目光,冷漠眼神:二佬回来了!年轻崽子成苍桑汉,一瘸一拐。乡民们从茫然中醒来,纷纷拾回多年前遗忘记忆,吃力从脑壳屏幕上,寻找丢弃在角角落落鸡零狗碎的断片……

      驼背大佬被推到前面,皱巴衣袖擦眼,瞪圆眼珠,愣愣望着:二佬吗?

      二佬上前,亲热喊:“哥!”随后拉拉身边小伙,“这是大伯!”

      年轻人挺直身子,弯腰规矩鞠躬喊:“大伯好!”

      看客嗡嗡,二佬冒出这么大崽崽子?

      大佬嗳地一声,像根木桩,嘴巴抖抖盯着年轻人。

      高天太阳,直立头顶,骄阳似烈火,粑粑寨树木耸拉着脸,一幢幢木房汗爬水淋,围观的人,脸上小溪奔跑,身上衣服被水浇湿了,正像当年那时节,天还是这天,太阳还是这太阳,寨子还是这寨子……

      粑粑寨,盘龙山中寨子,老辈人说它是挂在山旮旯的米粑粑,山高路陡坡难爬,“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日子苦,咬牙熬,为了祖宗传下的根不断,有后人捧香炉钵,苦力巴做也挺着。

      二佬家,不算兴旺。他读初中第二年,那天,阿爸在坡头做阳春,驾着水牯犁田,不远处一头水牛婆走来,也许牛犁田累了,烦,也许肚里一团骚火憋得慌,烧得凶,便发狂,猛然拖犁乱跑,往水牛婆扑去,阿爸冷不防,吓一大跳,死力提犁跟着,骚水牯正当年,有使不完的力,四只蹄子,腾云驾雾,见坡就飞,见坎就跳,可怜阿爸,提着铁犁,死死抓着不敢放,深怕铁犁伤牛,牛是农家宝,半个家当。阿爸随牛跳下一个大坎,牛好没事,不长眼睛的犁,重重犁在阿爸肚子上,一声惨叫,阿爸肠子肚子开花翻朵,丢下婆娘儿女撒手走了,苦了家人。二佬书读不成,回家打牛屁股。

      大佬该讨婆娘了,家里无钱,穷得打汤汤锣的寨子,哪里找票子?阿妈无法,有人出主意:换亲!好在二佬上头有个姐姐,别人介绍,邻近月亮寨有户人家愿换亲。行!姐姐嫁过去,那户人家的妹妹嫁过来,给大佬当婆娘,大佬成家自立门户,姐姐嫁了,二佬与阿妈相依为命。

      穷日子风快,不些年,二佬该讨婆娘了,换亲搞不成,又无钱,那个姑娘愿上穷门?

      那年月,大山里竟然有了买媳妇一说。再穷,只要口里省下钱,有机会,可从山外买媳妇,有人专做这生意。阿妈与二佬,一分分积,一块块攒。阿妈用自己织的老土布帕子,将分票,角票,元票,包起来,藏在阿爸做的木箱里。深夜,阿妈在油灯下,拿出包包,将口水吐在手指尖,一张张数着,二佬没看见。

      一天夜里,阿妈数完钱,出房门,来到火塘边,对二佬说:“你老大不小,该找婆娘了。”

      二佬嘴巴动一下:“阿妈,不讨了!”

      “憨话,阿妈钻天,也给你弄个媳妇,好向你阿爸交待!”二佬用手拨柴火,不做声。

      木房偏歪,久病老人,野草青藤,老鼠慌慌跑过。二佬叹气,有些年月不见面的老屋,左看右瞧,分明生长之地,熟啊,眼里又陌生。

      “我没动一点,”一旁大佬低声说,“我知道,你要回来的!”

      “没人住,房子要坏了。”大佬又说,“寨里人,像鲢胡子上滩,一个跟一个走出山外打工,房子荒废了!”

      “嗯,”二佬应着。刚进寨子,就发现不像当年热闹,少人气。他走进堂屋,灰尘很厚,地上长绿苔,几乎无从下脚,一股浓浓霉味直冲鼻子,身边儿子哇地一声,大吐起来。

      二佬望儿子,示意快去外面呕吐,他走到火塘边,不动,久久望着,火塘里好像松枝哔剥,正燃着熊熊大火,心头一热,一股暖流直冲心扉,他看见了阿妈驼背的身影,一晃一晃,听见了她的声音……

      “二佬,”那天他从坡脚挖地回来,阿妈松树皮样的脸挂笑,“这回,有搞场了!”

      二佬用帕子擦汗:“哪样搞场?”

      阿妈神秘笑,低声道:“传信来,准备好钱,有人给你领个婆娘来!”

      二佬笑不起来,提不起劲,阿妈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壁上画饼,不知画了多少个,他一次没吃到,肚子饿得瘪瘪的,厌烦了。

      “真的!”阿妈重重说,“这回是真的,他们讲了,不骗人的。”阿妈进屋去了。

      二佬洗脸吃饭,进房,吃一惊:房里打扫了,床上被子干干净净,放个大红喜字,桌上摆着亮得见人影的茶具,竹箩里有花生葵花子,阿妈不知从那里弄来红纸,还剪了大红双喜字,龙凤呈祥,花鸟虫鱼贴在房里窗子门上,弄得喜洋洋,真像娶媳妇办喜事。

      二佬在门边停脚,抬脸问:“阿妈,真的?”

      阿妈的脸像老菊花盛开:“这回真的,阿妈该了心愿了!”

      二佬心头一喜:老天保佑,又莫哄我!

      天黑时,二佬在门口土坪焦急张望,模糊黑夜,传来狗叫声,阿妈走过来轻声说:“到了!”二佬又喜又紧张,心突突跳,用手紧按着。

      七月夜,很燥热,月亮没出来,天上稀稀疏疏一点星子,神秘眨眼,闷闷寨子,黑糊糊影子,应该藏着秘密吧?山高树大,不知何时,悄悄刮起微微山风,有点凉意,寨子慢慢缓过气来。土坪边的二佬热得心咚咚快要跳出来,两手按不住,搞得成么?他瞪大铜锣样的眼,吃力往寨子那边黑黢黢土路望去。

      不知何时,雾幕里,有股风扑来,猛地,黑洞洞角落里冒出人影,扛着大袋子,一晃,进了堂屋。

      一个妇女对阿妈轻声说:“带来了!”手指地下大袋子,袋子动几下,还打个滚。

      二佬看见阿妈高兴坏了,嘴都合不拢,随即进屋,取出那个土布包包,打开一层又一层,将包里的钱取出,全部放在堂屋的方桌上。二佬心里吃一惊:他不知阿妈积下这么一些钱。

      妇女一一数,点头:“对,一万二千块!”拿起钱与几个男人无声走了。

      阿妈拉二佬衣袖,指地下麻袋:“这是你媳妇!”

      二佬又吃惊:他看见寨里人娶亲,新娘子穿得漂漂亮亮,盖红头巾,一路吹吹打打迎进寨,芦笙唢呐吹得震天响,风光呢!这是我婆娘,漆黑夜里,麻袋扛来的?心里直酸。

      阿妈叹气:“一万二千块买的,外头借了两千块!”

      二佬很感激:“阿妈,你太好了,没想到真给我娶了婆娘!”

      阿妈用手揩眼睛:“了心愿了,对你阿爸有交待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二佬点头,高兴地将麻袋往新房扛去。

      油灯下,母子将麻袋打开,阿妈端灯细照,天,阿妈惊呆了!仙女样的漂亮妹子!阿妈喜得合不拢嘴,盘家前世修了福,得个好媳妇,只是她全身上下都被绳索捆得像个粽粑,嘴里还塞着破布。

      他们慌了神,二佬要替她解绳子,阿妈突然拦着:“慢,二佬,跑了怎么办?还是生米做成熟饭再说。”

      二佬立即缩回手,阿妈讲得没错。

      阿妈说:“快,二佬,饿坏了,快去装饭,让她吃饱。”

      二佬得令,马上端来饭菜。阿妈将她嘴上塞的破布取了:“二佬,快喂你婆娘!”

      二佬手忙脚乱喂,女孩狼吞虎咽吃,两碗饭,又喝水。阿妈要二佬端来热水,给姑娘洗脸,那张美丽脸蛋一洗,更加漂亮动人。阿妈喜在眉头笑在心地说:“二佬,她是你女人,今夜成亲吧!”

      二佬走进房,结婚木架床,依然摆在那里,一动不动,床上灰尘几寸厚,蜘蛛把这当家,密密麻麻织网,床上乱七八糟的稻草烂了,喜桌静静,他摸桌子,摸床,久久凝望,眼里浮出刻骨铭心那一幕……

      被捆绑新娘,一骨碌从床上挣扎着滚到地上,跪在床边,不停哭着,向二佬磕头。二佬正脱衣,准备要这女子,渴望已久,今天就要成新郎,突如其来事,将他吓一跳。

      姑娘哭诉:“哥,你是好人,饶了我吧,放了我吧……”

      二佬不解:“你现在是我老婆,为何饶了你?放你呢?”

      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她叫杜文秀,乡里人,刚大学毕业,招到一个公司,与几个同事出差搞采购,那知夜里,他们吃晚饭,喝了点酒,自己就昏迷了,醒来时,全身被捆绑,口里塞破布,装在袋子里,又乘车,又被人扛着,后来就到了这里,肯定是被人贩子骗了卖了,可怜啊,家里父亲不在,只有多病老母亲,一个正读书的十岁小弟,家里全指望她来养活,自己被卖到这大山里,母亲与弟弟该怎么活啊……姑娘哭得死去活来,大喊着自己也不活了,几次用头往桌子撞去。

      二佬愣住,吓坏了,他看见寨里有几个买来的媳妇,寻死觅活,有个刚烈女人自己上吊死了。还有的吃农药,死了好多回。他赶快下床紧紧抱住姑娘,脑壳一下发懵,怎么办?他太需要老婆了……伤天害理事,他下不得手,命苦啊!

      阿妈不放心,在屋外听壁角,见房里亮灯,有女人哭声,就问:“二佬,莫欺侮你媳妇,待她好一些!”

      二佬回道:“阿妈放心,我知道!”

      不知是鬼摸昏了头,还是那根筋短了电路,二佬这时完全没有成亲的喜悦,根本不想占有这个姑娘的身子,脑壳里想的是姑娘家生病的阿妈与小弟,担心那一家怎么活?心里隐隐发痛。轻声问:“你要我放了你?”

      姑娘含泪道:“我被骗了,被人贩子卖给你,你不放我,娘与弟弟就没命了,死路一条!”

      “我和阿妈一分分地挣,花一万二千块买你,好可怜,你比我们还可怜,我……你要我把你放了?”

      “你能放我吗?”

      “这个……”

      “行行好,救救我一家,放了我吧!”杜文秀在地上不停磕头哭着哀求。

      “放你,以后我就没婆娘了,钱打水漂了……”

      二佬读到初中二年级,受过教育,为人在世,不能见死不救。想起阿爸死后,家里顶梁柱倒了,他失学了,阿妈带着他们几兄妹,苦熬日子的痛楚,如今这个杜文秀的家比当年自家还要凄惨,心里像刀割。可恨人贩子,为了私利,做丧尽天良害人事。

      姑娘又说:“你要是肯放我,救我一家,就是我家救命恩人,今夜我愿把身子给你!”

      二佬心里一热,没想到姑娘为了阿妈与弟弟,舍得身子,甘愿做出牺牲,了不起,我,我……他解了绳索,把杜文秀紧紧抱在怀里,在她脸上亲一下,给她揩着泪水:“你是个好姑娘,有良心,好人,可怜啊!”他懂仁义道德,“你,一心想着家?”

      “没有我,家就没了……”姑娘的泪水流在他肚子上。

      不知怎么,他猛然就下了决心:“好,我放你!”

      “真的?”

      “真的。”

      “恩人,那你现在就要了我身子,作为对你的补偿回报!”姑娘说着要脱衣。

      “不,我不配要你!”二佬突然摇头止住她,“你被骗受害,我不能黑良心,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做下流事,害你一生,坏你大好前程,我还是人吗?走,我送你,马上走!”

      杜文秀惊呆了,没想到,这是个真正好男人,望着他,一阵才说:“人财两空,怎么向你阿妈说呢?”

      二佬回道:“不管了,害你一家的事不能做,我良心会痛苦一辈子!”二佬从柜子取出一点钱递给杜文秀,“三块五毛钱,我只有这点,拿着路上用。”

      杜文秀又卟嗵跪着磕头,他看见男人耳朵下有颗大大黑痣。

      二佬一把拉起她:“走,快,送你出山!天一亮,就走不出去了。”

      这时,大佬在火塘屋烧火,烟雾升腾,屋梁,瓦背,四处轻飘,古老木房里,重有了久违生气。“嗳,嗳!”大佬拿扫把躬腰在中堂打扫。站在一边的儿子,望着大伯,头发全白,背弯得像张弓,心里说:大伯老了!便也帮忙。

      二佬从房里出来,沉重的脚好像走得很长,很远,累了,站在中堂门口,不动,心里痛苦极了,眼里噙着泪水,四处张望,阿妈呢,我的好阿妈你在哪里?

      那天凌晨,天还未亮,二佬从山外气喘吁吁回来。像做贼心虚的他,轻手轻脚想绕到屋后,从窗子跳到房里,睡到床上去,他盘算:只要躺在床上,阿妈进房来,发现新媳妇不见,他假装打哈欠,伸懒腰,擦眼睛对阿妈说:“昨天夜里,我累了,睡着了,不知道呀。”阿妈再问,他就一推三不知,或是说新媳妇乘自己睡着,逃跑了。胡乱把阿妈欺骗一通,阿妈哭一阵也就罢了,只不过是心痛那一万二千块钱。

      谁知刚走到土坪边,蒙蒙晨色中,阿妈一下窜过来,像一堵墙挡在面前。二佬吓一大跳,三魂丢七魄,全身发抖。

      “二佬,你到哪去了?新媳妇呢?”阿妈大声大气质问。

      “我……我……”二佬不知怎么回答,像做贼被当场捉住。

      阿妈一手抓他胸衣,发火:“你说,说……”二佬明白,无法隐瞒,老实坦白:“阿妈,我把她放走了!”阿妈大哭:“你真没出息,要把阿妈气死啊!”

      天刚放亮,撕天裂地悲哭声,惊动粑粑寨,左邻右舍,急慌慌跑来。

      盘家阿妈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嚎哭,嗓子扯破,声音嘶哑。村民围着,呆呆无声,世上无后悔药吃,人走了,放飞的鸟儿进山林,还回来吗?村民们目光投向盘二佬,土坪一角,他蹲着低头,不敢看大家。愤怒目光,像大海汹涌波涛,要把他淹死。

      “啊……”不知谁惊叫一声。

      土坪里立即砸锅,乱成一团。盘大妈头一偏,无声无气倒在土坪里。

      众村民呼啦一下围上去,赶快将盘大妈抱起来,七手八脚慌乱掐仁中,扯耳朵,按脚趾手指,端开水急急喂,一切无济于事,上天今朝要收盘大妈,与盘老爹相聚。

      盘大妈走了,眼不闭目。寨里人愤怒,对着盘二佬吼:“你就是个杀人犯,杀了你阿妈!”

      “杀人犯,杀人犯!”寨民发怒,围着盘二佬,吼骂声如雷,震天动地。

      一个寨老用手指点着二佬的鼻子:“寨里出你这个报应,活活将阿妈气死了,做出这种缺德事,五逆不孝,遭天打雷劈啊!”

      “杀人犯,滚出去!”吼声将粑粑寨抬起来。有人动手了,混乱的拳脚,打得他头破血流,二佬躺在地上只有出气,少了进气。

      大佬见势不好,急喊着:“再打,又要出人命了!”

      盘二佬知道,寨里老少恨不得将他杀了,他成了杀人犯,儿杀娘,寨里容不下他了。

      阿妈上山后,他跪在坟头,痛苦流涕:“我杀了娘,杀人犯,娘,儿五逆不孝,天打雷劈!”磕了头,卷被子,提破包,与大佬告别,悄无声息走了。

      二佬站在堂屋门口,望着门前土坪,仿佛耳朵里还回响着寨民们愤怒的吼声:“杀人犯,杀了阿妈!”他泪流满面,心惊肉跳,几十年来,一直响着。

      儿子走过来,关切问:“阿爸,有伤心事?”

      大佬望他们唉地长叹一声,喉头动几下,把滚到嘴边的话使劲吃进肚里。

      二佬抬手抹泪水说:“没事,回来不见你阿婆,想起来,有些伤心……”

      世事如粑粑寨前流水,流走多年,一天天淡了,人都老了,大佬也不想再提及伤心事,便皱眉头问:“二佬,你脚怎么了?”这次回来,大佬发现二佬头发花白,好脚混成瘸子,山外不会遍地是黄金,也难随手捡到金子的,二佬在外头肯定吃苦,日子不轻松。

      二佬望大佬,拍拍脚,若无其事说:“哥,不小心,磕碰一下,脚弄伤了!”他轻描淡写地遮掩着。

      大佬知道,二佬吃了好多苦,不愿说。

      当年,二佬背棉被,提破包,两脚沉重走在盘龙山上,连绵不断的山,不留他;寨里木房,不容他;天上的云,不属他;溪里的水更不是他的;坡上麻雀都不对他叫;一个杀人犯哪里去呢?他坐在溪边,洗着手上的杀人鲜血,一遍又一遍……

      二佬像片树叶随风吹,镇上县城,大市口,天天流浪,眼里所见城市高大砖房子,街上车水马龙,一家家店铺,没有一样是他的。他在街边立住脚,看见热气腾腾包子铺,嘴巴流口水,一天水米没沾牙,肚子咕咕叫。有人大声吼着:“去,去,去,莫挡生意!”

      二佬吓得赶快逃离。

      没精打彩的二佬,拖着无力双腿,一摇一晃,背被子,抱破包,像叫化子,躲开闹市,两脚毫无目的,辣辣日头一晒,全身上下湿透。“狗日的,”二佬火了,“汗水比尸水还多,欺侮老子!”他热昏头,往屋檐低下靠。

      一栋大楼在兴建,搭着不少竹木脚手架。二佬见没人,伸脑壳去躲阴。

      “开一点,要命啵?”一声吼骂,二佬吓掉魂,身子跳起来。

      黄色安全帽,不知何处冒出来,立在面前,像座山压得他难透气。

      “我,躲下阴!”

      “眼睛狗吃了,上头掉块砖下来,要命的!”

      二佬吓得吐舌头,红了脸:“我不知道!”

      “乡里来?”黄色安全帽眼望他那身行头问。

      “嗯,”二佬点头,“想找点事做!”

      黄色安全帽上下左右打量一番,一招手:“跟我来!”

      二佬万分庆幸:天,这些日子,一个杀人犯四处游荡,终于有落脚点,不当街上流浪野狗了。工棚铺下被子,放下包,随黄色安全帽进灶屋,一碗饭递到他手上。黄色安全帽说:“我姓赵,日后叫我老赵!”

      二佬先在水池边细细洗手,接过饭碗,眼里噙泪水:“赵大哥,谢谢,你是好人!”他都不记得了,有好些天,从没认真吃一顿饭。

      赵大哥说:“吃吧,吃饱了,去做工,都从乡里来,不容易!”二佬一连吃了三大碗,额头冒汗水,赵大哥望着他饿坏的样子,叹气摇头。

      二佬不会泥工,卖苦力,挑灰桶,挑砖头水泥砂子。走在空中颤颤簸簸的跳板上,双脚发软,心慌,全身冒汗,工友见了,有的冷笑。老赵过来叮嘱:“日子长了,就习惯了。”

      二佬对日子没概念,像牛埋头拉犁,天黑吃晚饭,进工棚睡觉,工友们打扑克玩钱,大声吼着,有的扯远方乡村的婆娘孩子,长吁短叹,眯眼回忆,他一无所有,抱脑壳呼呼睡,管他春夏秋冬,不盼端午节,中秋节,过年,与家人团聚,他糊糊涂涂过日子,肚里庆幸,没人知道他杀了阿娘。懒得与人说话,一天不放个响屁,不少工友怀疑:闷头葫芦,哑巴?众人眼里,有他不多,无他不少!

      这天,他依然无声息挑灰桶,奔走在高空跳板上,突然,肚子翻江倒海痛得难忍,便对赵师傅说一声,下跳板,飞快往厕所奔去,稀哩哗啦放一堆稀屎,卸下千斤重担,解除痛苦,肚子舒服了,人有了精神,又往工地走去。

      走过搅拌砂石水泥的地方,正上跳板,猛听大喊声,一抬头,轰一声响,脚手架砖头劈头盖脸从空中倒下,往他头上砸来。二佬一愣,很快醒悟,抬脚逃命,刚跑几步,一眼看见三个人还在埋头搅拌水泥砂子,便大喊一声:“危险!”马上返身伸手拼命把他们往外推。脚手架与砖头不长眼,很不客气,毫无情面地照顾在二佬身上,眨眼把他掩埋了。

      不知过了多久,二佬醒了。他睁开眼,已躺在工棚床上。此刻是夜里,棚子一盏电灯,瞪着孤零无助的眼睛,吃力地望着他,好像在问:你死了没有?

      “我没死。”

      守在一边的赵大哥回道:“嗯,没死,狗日的,活过来了。”赵大哥眼里有了笑,“算你命大!”他端一杯水喂他。二佬喝了水,全身有了点力气:“我真没死?”

      “昏了三天!有种,救了三个人!”赵大哥嘴巴咧一下。“我,唉……”二佬努力动身子。

      “莫动!”赵大哥又给他喂饭菜。二佬流泪水了:“赵大哥,你是好人!”

      “你才是好人!”

      “我,唉……”二佬用劲吃饭,心里说,娘,儿用命救人,赎了一回罪。

      鬼门关走一遭,二佬在工棚躺了个多月,命捡回来了,好好左腿瘸了,挑砖挑水泥砂浆干不成了。赵大哥叹气痛苦后悔地说:“二佬,我把你害了!”

      “不……大哥,”二佬连连摇手,“你是好心帮我,是我不中用,不怪你!”二佬眼红,慢慢打好被子,夹着破包,一摇一晃离开工棚。“哪里去?”赵大哥皱眉问。

      二佬苦笑,没做声。“慢,这里有三块钱,拿着!”望着离开的二佬,赵大哥眼湿递钱。他曾苦苦哀求工头,工头不留,说二佬是废人,做不得事,工地不养白吃饭的人。

      二佬伸手拒绝:“你一屋老小靠你养,这钱我不要。”赵大哥一瞪眼:“拿着。”

      “我——不要,一个人,到处都能讨吃!”二佬头也不回,瘸着脚一拐一拐走了。

      望着他离开的赵师傅,五尺高的汉子,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一个残废人怎么讨吃呢?市口这么大,哪里才能找到个饭碗呢?他为二佬担心,无可奈何,有力帮不上啊!

      火塘里的山泉水烧开了,儿子泡了茶端来,大佬与二佬坐在桌前,慢慢喝茶,兄弟很多年没聚了,今日相见,难得,二人面面相觑,都有一肚子话,又不知从何开口。最后还是二佬先说:“哥,我遇见她了!”大佬身子一抖,嘴里茶差点喷出来。二佬闷头,皱眉。

      大佬目光在二佬身上晃过:“真的?”二佬点头。

      “她就是个灾星,害得家破人亡……还好么?”

      “好!”二佬说,“哥,她不是灾星,她也是被人害的。”

      “唉,你都这个样子了,心还向着她!”

      二人不做声,发出重重喝茶声。

      一边的儿子望着二人,很不解,像在打哑谜,云里雾里,他懒得费神猜,便起身走出堂屋,两眼望着坪场外树上跳跃的鸟儿,有了兴趣。

      一阵,二佬才低低地说:“她救了我一回!”

      “救你一回?”大佬身子又一抖,久久疑惑地望二佬,想从他身上看个明白。

      二佬在埋头喝茶。

      这是市里一个热闹去处。

      宽阔大街上空,几道高架桥,桥上人流如织。桥下桥墩边,白天,小商贩摆摊设点,大声么喝,招揽生意,晚上,流浪人,地上铺报纸油纸当被子,躺在水泥地上呼呼大睡。

      城管人员,三天两头开车来桥下,小摊小贩鸟兽散,城管一走,他们立马聚拢来,迷藏捉得城管们叫苦不迭。

      这天,城管们很机智,冷不防一下冲到桥下,捉住不少商贩,一个个被教训罚款赶走了,突然有位工作人员大声喊:“这里还有人!”

      角落里,破棉絮里一个人哼哼着。有人说:“叫化子!”便有人用脚将棉絮踢开。

      蓬头垢面,头发老长的人,全身吓得不停战抖。

      “起来!走,这里不是你的家!”

      那人坐起来,睁大眼,惊恐地望着这群戴大盖帽,穿制服的人,吓得嘴里不停地哼着。

      “他有病!”有人说。“走,走,走!”有人毫不留情地吼着。

      “慢!”猛地一个女人上前拦着。大家吃一惊,一起望她。

      “杜文秀,你……”队长皱着眉头很不解。杜文秀脸微红,轻声道:“队长,熟人,我家那个村的。”

      “啊……”队长惊得嘴巴都大,“真巧!”

      “他生病,队长,麻烦用车送他去医院,好吗?”杜文秀请求着,他看见了耳朵下那颗一直印在她心头的大黑痣。是他,盘二佬!

      队长说:“行,给你面子,大家搭把手,把人弄上车!”

      惶恐的二佬吓得闭了眼,他怕了,在桥下睡觉,也被人赶走,城市这么大,没有一块落脚地方,寨里不要他,城里不要他,他到哪里去?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任凭人们抬上车,车子往医院开去了。

      一检查,二佬脚伤化脓发炎。杜文秀交了住院费,又买来衣物让二佬洗澡换上。

      二佬惊得说不出话,半阵才说:“你是谁?……真是好人,谢谢你的帮助!”

      杜文秀一笑:“二佬,你忘了?你才是好人,山寨里是你救了我!”

      “啊——”二佬恍然大悟,细一看,长叹一声,万没想到,真巧,二佬低头闭眼,万箭穿心痛。为她,自己没想到杀死阿娘,被撵出寨子,唉……罪孽深重!

      二佬得知,杜文秀考上公务员,在市里城管部门做事,为她高兴,连声说:“好,好,杜干部,祝贺,你就应该是这种人。”如今她在天上,自己在地下,两个世界的人。

      过了些日子,二佬的脚不发炎了,可以下床走路,脚瘸着,杜文秀心里难过,叹气问:“二佬,有何打算,往哪里去?”

      “我,”二佬低了头,“这样子,也不知往哪里去。”

      杜文秀不做声了,心里明白,二佬这样子,与自己有关,心里有愧。

      没过几天,杜文秀领着打扮一新的二佬来到一个市场,走进市场边一间粉面馆。她对老板娘说:“大姐,这是我说的二佬,现在交给你了,他在店里帮忙,腿在工地受伤瘸了,人很勤快的。”

      “行,杜干部,你带来的人,我接受了!”店老板娘很高兴地说。

      二佬弯腰敬了一个礼:“谢谢老板!”

      杜文秀说:“二佬,今后,你就在店里好好做事,生活有着落了!”

      “嗯,”二佬点头,“谢谢杜干部!”他又弯一下腰。

      二佬走到水池边,将手洗了一次又一次。

      从此,二佬成了粉面馆伙计,洗菜洗碗,抹桌子板凳,搞卫生,给客人端送粉面,大事小事争着做,做事快当认真,老板娘喜欢。

      杜文秀不时来店里看望,老板娘乐嗬嗬说:“杜干部,二佬勤快,实打实,好伙计!”

      二佬脸红,万没想到,他像高山往外打的石子,听天由命,曲曲折折,因祸得福,遇到救星杜文秀,治了腿伤还在粉面馆做事,每个月也像城里人拿工资,神仙般快乐日子,便对杜文秀说:“杜干部,你放心,我会好好做事的!”杜文秀点头,她放心了。

      粉面馆生意好,二佬一天到晚不怕累,心里快乐。只是夜晚,躺在床上,想粑粑寨,那里还有哥哥大佬,坡边还有阿爸阿妈的坟头,脑壳里响着杀人犯的声音,肚里说:娘放心,儿会好好做人的!

      早上,开店不久,生意正忙。突然店里闯来一个凶恶男人,坐在桌边一声不响,瞪着双红红的水牯牛卵子样眼睛,恶狠狠地挖着女老板娘,好像要吃她一样。二佬心里打鼓:狗日的,哪来的王八蛋,像个活阎王,好像对老板娘有仇,莫是来搞事的?他来了这些年,从来没见过女老板娘男人,女老板没提,他也不敢问。心里就嘀咕:莫非这个恶男人与女老板有瓜葛?二佬小心翼翼给这个男人端去一碗粉,那男人狠狠瞪了二佬一眼,端起粉,三下五除二,几下扒完了。女老板娘又要二佬送一碗去。那男人就像饿痨鬼,埋着头稀里糊涂,又风卷残云消灭了。二佬心里冷笑:这年月,还有这种前百年没得饭吃过的饿鬼!

      吃饱了的男人,不停打嗝,一双脚翘在板凳上,其他顾客忿忿然,不好做声。快到中午时分,顾客少了。女老板娘忙得还来不及喘口气,这时那男人,一下跳起来,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女老板娘的胸衣恶恶地吼着:“臭婆娘,快拿钱来!”

      女老板将他的手打开,气忿地回道:“没钱!”

      “没钱,敢顶老子的嘴,找死!”男人一巴掌搧在她脸上。

      “叭”地一声响,二佬心里咚地惊跳一下,狗日的,光天化日下,竟在店里动手打人抢jie,还有不有王法?二佬吃惊望着,他心里想,是不是要报警?

      女老板眼泪汪汪骂:“挨千刀的,赌赌赌,一辈子不做好事,家里被你赌得精打光,还在赌,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嘴硬,”那男人又狠狠一巴掌,“快拿钱。”

      二佬终明白,女老板男人,老赌棍,二佬以前在寨子里最恨赌,寨里爱打牌dubo的人,二佬是不屑与他们为伍的。人家俩口子吵架,报什么警罗!

      那男人吼着:“你开店没钱,哄鬼!”

      “有钱也不给你,我要盘崽女读书,你不管,我管!”女老板应道。

      “还犟嘴!”那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去女老板身上口袋里抓钱。女老板不肯给,死抓荷包不放,二人争抢。

      二佬是伙计,平时老板娘对他很好,刚才所见,他对这个男人十分厌恶,同情女老板娘,便上前拉那个男人劝道:“你,黄天白日抢女人的钱,不行!”

      男人很恼怒,红着眼睛吼:“你是什么人,他是我婆娘,拿婆娘的钱,要你管,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二佬不怕他,回道:“我是店里伙计,她是老板,老板的事,我就得管!”

      “耶嘿,那个灶孔里钻出来你这个牛角,胆子天大,敢管老子的事!”那男人满脸怒气,“滚开!”一手抓着二佬。二佬的牛劲上来了,为了女老板,今天他要伸脑壳:“我偏不服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事我真还要管了!”

      那男人冷笑,“店里伙计,狗日的,我看明白了,你一定与死婆娘有一腿,才护着他!”对着二佬狠狠一拳,二佬踉跄一下,站稳身子,也不示弱,马上抓那男人,扭打起来。

      女老板大声骂:“你个天杀的,满嘴喷屎,胡说八道!还来店里闹事,真不是人!”

      有人上前劝架,二人才分开。

      二佬气极,指那男人鼻子骂:“真不是东西,亏是da男人,往自己婆娘身上泼脏水,好不要脸!”

      那男人乘机从女老板身上抓钱,直往自己口袋揣,口里骂:“你们这奸夫淫妇,给老子戴绿帽子,老子总有一天,要收拾你们的!”边骂边扬长而去。女老板坐在凳上哭起来。

      二佬站一边,又慌又急,老板好可怜,便拿一根洗脸帕递过去。

      女老板揩着泪水对二佬说:“兄弟,这店我开不成了。”

      二佬一听,心里打鼓,吓坏了,店子没了,自己无家,又要失业,哪里去呢?街上当流浪狗,桥洞下安生,那是什么日子,二佬想起来都怕:怎么办?命好苦啊!连忙道:“老板,不怕,有我呢,他要是再来找你麻烦,我和他拼了!”

      老板娘很感动:“谢谢,二佬,你是个大好人,”随即摇头,“他不是人,就是个流氓赌棍,与他斗,不值!”

      二佬眼湿了,我是好人?不,不,我是杀人犯,在老板娘眼里自己成了大好人,人模人样了,老板把我当人,他感动不已,便说:“不开店,你两个孩子读书,要钱用。”

      “唉,”老板娘泪水像断线珠子直掉,“娃儿可怜,我这一辈子不知肇了什么孽,嫁了这个背时鬼,婚又离不脱,前世欠他账……”

      “店要开,不怕,有我呢!”

      过不了多少天,那赌鬼男人又凶神恶煞地来了。

      一进店就向老板娘伸手大声吼:“臭婆娘,拿钱来!老子又赌输了,别人在追账!”

      老板娘正忙生意,懒得理他。

      店里吃粉面的顾客吓一跳,纷纷皱眉头,有的赶快走。

      赌鬼男人见老板娘不理,火气大得跳起来,伸手抓老板娘,这时二佬心里烈火直冒,赶快上前拦,他不能让老板娘吃亏,答应要保护她,说话要算数。

      赌鬼男人一见气不打一处来,瞪着吃人眼睛:“滚,好狗不挡路!”

      二佬不怕他:“你是男人,怎欺侮女人呢?”

      “我和婆娘要钱,碍你那根肠子?”

      “亏你有脸说出口,一个男人不管婆娘崽女,成日打牌dubo,她一个妇道人家要供两个儿女上学,多不容易,你还向她要钱,脸皮比城墙转角还厚,不知羞耻!”二佬的话像把快刀刺过去。

      赌鬼男人被呛得脸红脖子粗:“狗娘养的,你倒管老子的闲事,他妈的,你是哪路鬼神?我看这臭婆娘胆子,一天天大了,原来你这个瘸子与她有一腿,给她撑腰,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说着挥拳对二佬乱打。

      二佬不防,一拳打在脸上,立即红肿,二佬不示弱:“你蛮不讲理,还打人,老子也不是软柿子!”马上反击,扭成一团。

      老板娘吓坏了,大哭。店里顾客见势不好,大喊着:“不要打架!”

      还有人喊:“快打110报警!”

      几个胆大的人上前解交,将撕扯的二人拉开。

      这时,远处响起警笛声。

      二佬脸上流血,一只眼睛肿得像水蜜桃。

      赌鬼男人听见警笛声响过来,一见二佬那样子,知道自己打伤人,警察来了,肯定没好

      果子吃,一边骂着:“你个臭婆娘,背着老子养汉,给老子戴绿帽子,你等着,老子要来收拾你的……”一闪身,像泥鳅样滑出门去。

      来了几个警察,见打架一方跑了,又是家庭矛盾,安慰几句就走了。

      老板娘哭得很伤心,二佬说:“老板,这点伤不要紧,过一会就好,没事!”

      “看看,那个挨千刀的,打得好重,眼睛肿得像包子,鼻子也流血,你都是为了我,二佬,何苦呢!”

      “老板,小事,莫放心上,这个店里,我不为你出头,哪个伸脑壳?”二佬哈哈笑,心里畅快,好像他是英雄。

      “你呀,真傻,是个大好人!”

      老板娘马上带二佬去附近诊所,给伤口上药打针进行包扎。

      回到店里老板娘长叹一声,望着二佬说:“这个店呆不成了,那个倒霉鬼还要来找岔子的。”

      二佬安慰她:“老板,不怕,店子还要做,他再来,我把他赶出去,拼了命我都帮你!”

      老板娘说:“谢谢你,二佬,那是个无赖,地痞流氓,与他斗,不值。店子我是不会开了,就交给你吧!”

      “交给我?”二佬一下惊呆。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变化。

      “给别人,我舍不得,就转给你!”老板娘说。

      二佬心里就怕,连连摇手:“不行,不行,老板,我不是这块料!”

      “行,你行,”老板娘说,“我看过的人没错,你人品好,这个老板当得下台,店里一切事你都熟,与顾客关系也好,你能做好的!”

      突如其来,二佬手足无措,从来没想过要当老板,在外面混碗饭吃,不饿肚子就是天下最好的事,现在自己要当老板,天上掉馅饼的天大好事怎落到我头上,不行,怎能乘人之危呢?“老板,做不得,你不能走!”

      “不走,要出人命大事。二佬,就这么定了。你在店里做了三年工,没拿一分钱工资,算一算账,这个店就给你了。”

      “这……”二佬想了想说,“老板,店给我,你亏大了,”他在身上到处摸,“我无钱补你,这个……”

      这时,杜文秀急急走来:“大姐,听人说,你赌棍老公又来找麻烦,我得信,就赶过来,他对你没怎样吧?”

      老板娘淡淡一笑:“没事,他就是想抢我的钱,二佬拦他,他把二佬打了,二佬受连累,吃大亏了。”

      “二佬,没事吧?”杜文秀关切地问。

      “没事,没事,你看好好的。”二佬红肿的脸抹了药,慢慢在消肿,还乌着一大块。脸上缠纱布,包得像个棕粑。

      “好,只要人好,没出事就行!”杜文秀皱着眉头,她知道这些年女老板被赌棍丈夫害苦了,成天打牌dubo,害自己也连累家人。

      “谢谢你了,杜干部,是你帮我忙,让我在这里开了几年粉面馆,”她望着杜文秀,“你是个好干部,我是无法感谢你了,这个dubo鬼,害得我馆子开不下去了,我想躲到别的地方去。”

      “不怕,就在这里开吧!”杜文秀劝着,“他不敢把你怎样的。“

      女老板摇头:“那个死赌棍什么坏事都干,惹不起,怕连累二佬,弄出命案。事就这么定,店交给二佬。”

      杜文秀说:“没有店,你们三娘崽怎么生活……这样吧,我想法在别处给你找个店!”

      “太感谢你了,杜干部,你帮我太多了,”女老板说,“我都不知怎么感谢你了。”

      “人都有为难时。能帮就帮一把。”

      突然二佬对杜文秀说:“杜干部,能不能借点钱?”

      杜文秀一惊:“你要借钱?”

      二佬点头:“老板把店盘给我,我给她点钱作补偿!”

      “不,二佬,”老板娘急摇手,“说好你三年工钱抵这个店钱!”

      “钱太少,”二佬说,“不能让你吃亏,杜干部,借一万块钱,补给老板!”

      杜文秀明白了说:“好,大姐,就这么办!”

      老板娘激动得流泪水:“你们都是好人!”

      从此后,二佬当起了粉面馆老板。不久,赌棍又来店里。

      二佬握着锅铲把说:“看清楚,这是我的店,你婆娘走了!”

      “怎么?没交待就走了?”赌棍瞪红眼,“我要钱还债呢?”

      “好意思说这话?你dubo,把婆娘逼得日子没法过了,真不是男人!”

      赌棍起火了:“管你什么事?”忿忿走了。

      二佬开店,不请工,一个人忙里忙外,张罗粉面馆,一天到夜,脚不停手不住,累得腰酸背痛,不叫一声苦,几月过去,终于攒足一万块钱,眉开眼笑了。

      这天他把钱还给杜文秀,杜文秀没接。

      “怎么,不接钱?”二佬有些不解。

      杜文秀说:“我欠你的太多,这钱不能接。”

      “不行,”二佬犟劲上来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钱该还,天经地义!”他硬是将钱塞到杜文秀手上,“你家里要钱用,自己养娃儿,还要供弟弟读大学。”杜文秀是好人,自己当年的决定,应该没错。

      杜文秀又说:“二佬,你一个人在店子忙里忙外,还是请个工吧!”

      “不请了,我自己扛着,一个人做,省点工钱,挣钱不易,能省就省。”

      儿子第一次来山寨,一切都新鲜,走出木屋,便把家里的两个大人忘了,撒开两脚,在寨里东逛西荡,找乐子去了。这里是阿爸出生长大的地方,也是自己的根,他心里不免有种似熟又很陌生的东西,悠悠游荡,一时也说不明白,望望那苍茫的山岭,看看隐在山中无声无息的一栋栋木屋,几缕炊烟在空中慢慢飘溢,他便长长叹气,心里一丝凉气掠过,他站在村头一株古老的大树下,一个个大大的疑问号浮在脑里:阿爸当年走出寨子定是因为穷,他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山里人谁愿呆在这里老受穷呢……

      木屋里,兄弟俩埋头喝茶,二佬眼盯着杯里浮起的茶叶,这是坡上那种又甜又苦的茶,初喝有苦味,越往后越甜,山里人爱喝,祖辈喝,二佬眼又湿了,走出寨子,这些年住在城里,他把这茶都忘了,今天喝着,好像又回到了那难忘的岁月。

      大佬说:“唉,问一句,后来你就没和她一起过?”

      二佬望大佬闷头不做声,喝一口茶默默闭眼。杜文秀,天上月亮,美丽善良,有文化又能干,国家公务员,自己是什么?粑粑寨松树火把都算不上,哪能傍在月亮身边?她是天鹅,自己癞蛤蟆都不是,天上地下,十万八千里,他从来没这非分之想。杜文秀后来找了个工程师成家,生了儿子,如今都大学毕业了,在北京做事。

      二佬长出一口气,低声道:“哥,撒泡尿照照,我一农家土包子。”

      “嗯!”大佬回着,“乌鸦凤凰不相配,土命金命,各是各命!”

      二佬叹气:“人分三六九等,我是草命,泥巴命,只要她好,我就高兴!”

      大佬点头问:“你屋里人怎没来?也让我们看看老弟媳妇,阿妈在地底下还没合眼,等着她去烧香磕头呢!”

      二佬苦笑一下:“屋里人,”他摇头喃喃,“阿妈还等着……”

      大佬不明白,二佬这又是打什么谜,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怕别人看见屋里人,怎不带回寨子,在外头晃了这些年,人就变得怪怪的……

      是那天中午吧,二佬正忙,一妇女进店,惶惶四处看,悄然桌边坐下,半边屁股还落在凳子外。二佬过去问:“大姐,要粉还是面?”

      妇女低头,小声说:“面!”

      “好的!”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来,女人急急吃着。

      不多久,妇女吃完了,二佬过来收碗,妇女望着二佬说:“老板,我……”

      二佬奇怪,女客红脸“我”了半天,却不见付钱,怎么一回事?二佬也是从苦难中走来的,一下明白,妇女没钱付,便说:“大姐,不要紧,算我请客!”

      “不!”妇女连连摇手,“不能白吃,我给你洗半天碗好吗?”

      “这,”二佬不知所措,“不好,一碗面,小事,不要放心上,大姐,人都有为难时,你走吧!”

      “不能白沾便宜,给你洗碗!”那位妇女收拾桌上的碗,拿到盆子去洗。

      二佬苦笑摇头,没办法,他同情她,一定也像当年自己,从乡里来城里打工,四处流浪,没找到一个饭碗,人那,活在世上真不容易!放眼看,热热闹闹世界,好像到处有路走,真迈脚,东南西北,又尽是拦路鬼,四处碰壁,头破血流,找不到该走的路,就这么古怪!

      妇人手脚麻利,不多一会馆子里的碗洗得干干净净,又拿抹布将桌子擦得亮晃晃。二佬心里称奇,怪,大姐神经出了病,脑壳缺了哪根筋?妇人又扫地,拖地板。

      “好了,”二佬看见妇人脸上有汗水,过意不去,便说:“大姐,做这么多事,一碗面钱早有了,走吧,谢谢你!”妇人好像没听见,依然在店里忙。

      天黑关店,妇女仍不走,二佬急,心发慌,端碗面过去说:“大姐,吃了面,走吧!”妇人将面吃了,碗洗了,还不离开。

      二佬心里暗暗叫苦道:“大姐,天黑,店要关了,走吧!”

      “我……”妇人低头看脚,那是双洗得发白变了颜色的黄解放鞋,一看,就知是乡里来的穷困人。“我去哪里呀?”妇人咬牙说了出来。

      二佬不做声。心里叫苦,我是谁,你不知道啊,杀了亲娘,说出来吓死你,你不怕我?

      他想起自己流落到桥洞里,卷着被子生病的情景,唉,可怜人啊!

      妇人说:“乡里来,没熟人,找不到事做,天黑了,我到哪里去?”她流泪。二佬摇头,“莫哭!”见妇人流泪,他心里痛,只是很为难,“小店没歇处啊!”

      “大哥,行行好,我在店里凳上坐一夜,好吗?”

      “唉!”二佬想,就算我又赎回罪吧,总不能将妇人赶到大街上去,都是乡里来,同病相怜,人有难处,就扶一把,二佬将几张桌子拼一起,“将就着睡!”妇人说:“莫把你桌子睡垮了,我坐着打瞌睡!”

      二佬哭笑不得,他往阁楼上爬去,临街店子,上面有间小房,作为下面开店人的住房,他从卧室抱来一床被子:“桌子不会垮的!”妇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弯腰鞠一躬。

      第二天,妇人依然在店里帮忙。天黑时分,二佬请她走,她不走,二佬心里叫苦不迭:我的天,真像蚂蟥缠上鹭丝脚,要得脱来不得脱,成什么话?第三天也不走,二佬生气了说:“大姐,怎么赖在店里不走了?”

      妇人可怜巴巴哀求:“老板,人生地不熟,哪个要我,你一个人也忙不赢,我不要工钱,给你当下手吧!”二佬唉地一声长叹,好,我当回慈悲菩萨,算我赎罪。

      天长日久,二佬终于从妇人话语中,听明她身世。妇人叫龙月珍,家住几百里路外山窝窝,出门爬坡,坡上梯梯田,像城里的油炸粑灯盏窝一块块挂在山梁上,一年忙到头,只能混饭吃,鸡鸭,猪,菜,果木呀,想变成钱,还要挑着爬坡上界,走几十里山路,到山外乡场卖,得一分钱比登天摘星星还难。与二佬的粑粑寨一样,日子艰难。二佬很同情,特别是她家还有一儿一女,女儿十二岁,儿子七岁,都在学校读书,男人耳朵聋,守在家里,她出来挣钱。一个女人出外打工,要挑起养家糊口一副重担,可怜啊!

      二佬想,自己眼下单身,开着粉面馆,有吃穿,有钱用,龙月珍家是这么个穷酸样,不开工钱不行。他说:“大姐,你在店里做,每个月给你一千块工钱。”

      “这么高哇!”龙月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听说,别人店里只八百块!”

      “你家困难,多开点!”

      “好,谢谢老板,我一定把店里的事做好!”

      不知是哪一天,早晨起来,二佬身子发冷发热,两脚打战,龙月珍扶他凳上坐了说:“老板,你病了,休息吧,店里生意我来做。”二佬想站起来,全身实在无力。

      “老板,你放心,我会做好的,你去睡一会儿!”

      二佬没办法,阁楼上睡了。不一会儿,龙月珍端来一碗生姜胡椒辣子茶说:“老板,你喝了,发发汗!”

      二佬没做声接了。龙月珍说:“在家里,感冒了,喝几大碗出点汗,病就好了。”二佬把汤都喝了。几十年了,过去在家,生病时,阿妈会为他熬发汗去寒的汤药,今天他身上感到暖暖的,又想起阿妈……龙月珍在店里忙活,招呼生意。二佬喝了生姜汤,盖着被子,全身出大汗,慢慢身子轻爽起来,头不昏,便摇晃着下阁楼。

      自从店里来了龙月珍,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做事默契,店里人气更旺,顾客一天天多,生意兴隆。

      有那老熟客对二佬说:“老板,你早该把婆娘叫来,看看,夫妻店,夫唱妻和,热热闹闹,店子越开越兴旺!”

      “是呀,”旁边顾客打哈哈,“如今做生意,不少都是夫妻店,看看,老板,婆娘一来,店里热闹,喜笑颜开,红红火火!”。

      二佬闹个大笑脸,有些尴尬。他开了多年粉面店,左邻右舍混得很熟,别人这么说,他只能乐呵呵。这事开不得口,龙月珍是帮工,有老公儿女,孤男寡女开店,不是夫妻是什么,越说越讲不清,他只得稀里糊涂打哈哈:“啊,啊!感谢大家多年捧场,关顾生意!”这种时刻,龙月珍微笑,不插话,埋头做事。

      晚上关门打烊时,二佬脸红得像大公鸡的冠子:“大姐,让你受委屈,很不好意思,他们的话,误会了,不要放心上!”

      龙月珍将脸扭在一边,低着头:“没事,你不要放心上。只要生意好。”风吹耳边过,二佬真没把这放心上。

      杜文秀来过几次,他对二佬说:“二佬,如今你店子生意好,有那恰当女人,该找一个!”

      二佬红脸摇头:“杜干部,我一个农民,瘸了脚,哪个看得上,莫要害人,就这样过了。”心里想,我一个杀人犯,哪个不怕哟?

      后来,杜文秀介绍了几个女人,别人一见二佬土包子,走路一冲一翘,连粉面都不吃,转身走了。“唉!”杜文秀叹气。

      二佬说:“杜干部,莫操空心!”杜文秀同情无法,这种事不是生意买卖,捆绑不成。

      这天,店里打烊以后,龙月珍坐在那里,好像丢了魂,夜饭吃得很少。奇怪啊,二佬便问:“心里有事?”龙月珍掩饰地说:“老板,没事!”

      “一定有事,天塌下来,能帮的,我一定帮!”龙月珍声音小小地说:“老板,能不能先支点工钱?读中学的女儿,学校要交钱买书和资料,还要生活费……”

      “哎呀,多大点事,看把你难的,夜饭都吃不下。”二佬拿来一千块钱摆在桌上,“够吗?”

      龙月珍双手推钱:“老板,这么多,不能要!”二佬将钱放她手上:“赶快给孩子寄去!”

      天冷了,店子里给顾客生起了炭火。这天,二佬又取出一迭钱给龙月珍说:“天寒地冻,快落雪了,孩子在学校冷,寄回去,买棉衣吧!”

      龙月珍摇手:“不好,要不得,老板,我不能老用你的钱,我那个穷家,无底洞,填不满,没钱还你的!”

      “拿着用吧,读书的孩子要钱。”二佬搓搓手,“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开着小店,生活还能混,你家有难,就帮一把!”

      “你真是个好人!我很感激你。”龙月珍眼里噙着泪水。

      一天夜里,喝了点小酒的二佬正在梦中,突然感到身边,有个热烘烘的身子,他蒙蒙眬眬伸手就拢在了怀里。第二天醒来一看,原来身边睡着光溜溜的龙月珍,他吓一大跳,一下坐起来,连声惊叫:“大姐,怎么一回事?”

      龙月珍红了脸:“老板,我自愿的!”

      二佬给自己一巴掌:“真混蛋,昨天灌了马尿,唉,真他妈不是人。牛马不如,这是罪过!”

      龙月珍一下抱住他的手:“不怪你,我心甘情愿,老板,你是好人,帮我好多忙,我没什么报答……”她一下又钻进二佬怀里。

      多少年,二佬没碰过女人,香酥酥软绵绵的女人拱在怀里,二佬的心也醉了,紧紧抱着龙月珍。突然一下他又坐起来,立即起身下床。龙月珍奇怪:“老板,嫌弃我?”

      “不,”二佬又给自己一巴掌,“我不是人,做牛马荒唐事,你是有老公的人,我怎能睡别人的婆娘,太无良心,缺德呢,天打雷轰的,肇孽,犯罪!”

      龙月珍跳下床,一把抱住二佬,“不怪你,老板,我心甘情愿……”

      二佬抱着头,又给自己一巴掌:“罪过啊,我该死!”他好痛苦,责备着,心里压着的石头没放下,如今又压了一大块,他透不过气来,老天不放我,还要惩罚我!

      日子一天天像水流过,忽然一天,龙月珍正洗碗,心里不舒服,连连打干呕。

      二佬急了问:“感冒了,休息一下。”龙月珍摇头。

      晚上,关了店门,二人吃晚饭,龙月珍又打干呕。二佬急上前给她拍着背说:“生病了,我去弄点药来!”龙月珍脸便红了,笑起来:“二佬,傻呀,你要当爹了!”

      “什么,我要当爹了?”二佬吓一大跳,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是的,你要当爹了!”

      “这,”二佬捧着头发慌,“大姐,我怎么做这种昏事,害你呢!”他全身冒汗,自己糊涂,弄出荒唐事,将店里女帮工肚子搞大了,人家有男人有儿女,怎么办?他慌了,心惊胆战,他好害怕,为何自己还造孽,做罪过事,娘是不会原谅的!

      龙月珍像妻子一样挨过来,偎在二佬怀里,用手在他脸上刮一下说:“你怕了?有什么怕的,你没婆娘,你是个好人,我给你生个儿子,左邻右舍,大家都知道我是你婆娘,我们就假戏真做算了!”二佬抓抓脑壳:“这对不住你男人,我心里愧疚,罪过啊!”

      龙月珍安慰着:“不怕,我自愿报答你,不让他知道,只要每个月给家里寄钱回去,没事的!”事已至此,二佬也没法,听天由命。自己没婆娘,瘸着腿也讨不上女人,龙月珍是个好女人,只要她愿意,给自己生个一男半女,也行,老子养着。心里想,每个月多给她家一些钱,算是赎罪吧!

      过一些日子,龙月珍给二佬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二佬乐坏了。抱着儿子亲不停,梦里笑醒了好多回,苦人天照顾,上天关心我,没婆娘,却先有儿子,二佬在店里忙得更加起劲了,整天乐呵呵,大事小事不要龙月珍做。龙月珍是个闲不住的人,苦难中走过来的女人,一出月子,背着小孩,就帮二佬打理店上事情。

      熟人们来店里吃粉面,一个个都笑着祝贺二佬,二佬也打着哈哈应承,对客人们更加热情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二佬做事更勤快,有时嘴里还哼起了盘龙山上的情歌:妹妹园里一树花,花开花落到哪家,哥哥今天园边过,摘花不怕把手扎。他心里比吃了蜂蜜还甜。

      不知哪一天,龙月珍突然接到女儿打来的电话,说是阿爸死了。龙月珍一下就呆呆地坐着不动了,眼泪水大串小串落着珍珠,嘴里喃喃:“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

      二佬吓一大跳,天啦,我又杀人了!娘,我杀了她男人,你的儿真是世上大大的罪人,坏人!他心里惶恐不安,身上直冒冷汗,赶快走到水池边不停地洗手。

      那天,男人挑着土特产,走几十里山路到乡场卖,回寨路上,公路急拐弯处,前面来辆汽车,不知按没按喇叭,反正他耳朵聋没听见,唿地一下,汽车猛地从转角处冲过来,他一抬头,汽车像饿狼一样,猛扑过来,男人还不明白,已撞倒在车轮下,当场没气。女儿在电话里哭得死去活来。

      二佬急忙给龙月珍揩泪水,安慰她,帮她打点行装,拿出一些钱,让她赶快回家。二佬想了想,龙月珍家出大事,自己不好上门帮忙,便给杜文秀打电话,请她陪同去处理后事。杜文秀爽快答应了,不久开着一辆小车来了。

      幸得杜文秀去了,帮龙月珍一家将后事办好。阿爸没了,大女儿马上要高中毕业,儿子还在读初中,女儿说:“娘,家里困难了,自己不考大学,出外去打工。”

      龙月珍坚决不同意:“一定要读,娘打工做牛做马都供你!”

      杜文秀也支持说:“对,大学一定要读,有困难大家想办法。”

      儿子在寨里东游西晃,回屋擦着汗说:“阿爸,热死了!”山里电扇都没有,更别说空调。

      大佬望望侄子,这孩子城里长大,甜水里泡着,不晓得乡里日子,便递一把老蒲扇:“来,用这个!”儿子一看,破烂蒲扇像文物,便笑:“大伯,你们就这样过日子?”

      “不这样,能哪样?你阿爸晓得,祖辈都这样。看看,如今寨里人不想这样,都出山打工去了。”二佬问:“哥,侄儿他们都出去了?”

      “大侄儿在福建那边打工,婆娘儿女带走了,二侄子和媳妇去了江苏,丢下两个孩子,我们看着,过年回来一趟。”二佬说:“盘龙山穷,不往外飞,怎么搞?”

      “是呀!二佬,你飞出去这些年,不是很好么?”二佬点头,“我那是被逼的!”

      大佬望着高大的侄儿说:“看看,如今小孩都这么大了。”二佬应着,“正读大学,放假了,便跟我回来了!”大佬问侄儿:“你阿妈呢?”。

      二佬儿子回道:“大伯,阿妈在城里守店,每天离不开人的。”

      大佬惊奇地问:“二佬,你在城里开店?”二佬点头:“小店,卖点粉面糊口!”

      “好,好,城里糊住嘴巴就是好角色!下次有空,将弟妹也带来!”

      “行,下次我阿妈要来的!”儿子大声应承。二佬听了,默不做声,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那次,龙月珍儿女一齐来小店。他们大学毕业,大城市都有体面的事做,成了家,看见母亲还在家乡粉面馆洗碗端盘子,心里不舒服,想把母亲接走。

      龙月珍说:“女啊,儿啊,这是你二佬叔,他是我老板,也是恩人,这些年,我们一家全得他关顾,你们读书的钱,都是他供的……”

      女儿儿子脸红,他们对二佬看不惯,又老又丑,脚还瘸着,眼里就有不满与厌恶,很不自然地叫一声:“叔!”他们知道,阿妈与这位二佬叔多年来生活在一起,不清不白,让他们脸上都无光。

      二佬脸上又红又白,自己样子很丢人,别人瞧不起也正常,淡淡说:“过去事,不提,你们莫放心上。”

      龙月珍说:“儿啊,女啊,人要知道感恩!”她又指着店里帮忙的青年人,“这是你们的弟弟!”

      “弟弟?”儿子女儿一齐望那高大年轻人,他们只有两兄姐,如今怎又冒出个弟弟?姐弟二人吃惊不已,心里想,怪不得有人说妈妈在外偷偷与别人生了儿子,果然真的,他们便对娘不满与埋怨,觉得娘做事太出格子,对不住死去的爹。他们不想认这个弟弟,与他们无关,二人便不做声。气氛尴尬。过一阵,女儿说:“娘,跟我们走吧!”儿子也说:“娘,走吧!”

      龙月珍看见儿女们现在有出息,心里高兴,他们对二佬不热乎,不亲,没有感恩之情,不认这个弟弟,她心里又很不快活,觉得痛,孩子们大了,她也没法,心里暗暗叹气。二佬对龙月珍说:“跟他们走吧,这些年你受累,该去好好享福!”

      龙月珍突然很犟地说:“我哪里也不去!”

      儿子女儿吃惊,望着:“娘,真不走?”

      “我走了,你二佬叔怎么办?我放不下他,还有你弟弟,这个店子不能少了我!”龙月珍回答。儿子女儿无奈何:“阿妈,那不要怪我们。”两个孩子走了。

      二佬对龙月珍说:“该走的,守着我这瘸子有什么好?他们很不高兴!”

      龙月珍眼里装满泪水:“这些孩子,感恩的心都没有,要是没你,他们能有今天吗?人哪,应该有良心!”

      二佬递过纸巾:“擦擦!不说这个,事都过去了,那是我该做的,不要他们感什么恩。只要孩子们有了好前程,就行!我还要感谢你,给我生了个好儿子!”多年来他都不敢对龙月珍说自己杀了娘,一直在赎罪。

      龙月珍卟哧一下笑起来,鼻子哼一声:“儿子比你都高,我还没名分!”

      二佬也笑:“名分,老夫老妻,街坊邻居,哪个不知道你是我婆娘?那就是一张纸。”

      “行,不要也罢,我跟着你就是了!”

      儿子望着他们说:“阿爸,阿妈,他们不要,我要,我养你们的老!”

      龙月珍心里一热,上前一把抱着儿子,眼泪水不停地掉在儿子身上。

      火塘屋,二佬喝口茶望大佬,心里咕咚一下,事至今,儿子都要大学毕业了,他还没与龙月珍扯一张结婚证,如果带她回盘龙寨,怎么向大家说呢?我杀了娘,心里愧,再赎罪也换不回娘的命啊,地底下阿妈问起来:儿啊,这是你屋里人吧?今天,我终于看见儿媳了。我,我怎么回答?说是还是不是呢?名不正言不顺。他想,就是那张纸,迟早还要办一张,好向娘交代!

      下午,寨后山坡一座坟前,大佬二佬和他儿子跪在坟前,燃着香纸,大佬说:“娘,我们来看你了!”

      二佬泪流满面,磕着头说:“娘,这些年了,你原谅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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