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博//雨夜恭录

一默先生

　　雨夜恭录

　　刘博

　　张谷英村隶属岳阳市岳阳县，地处岳阳县东南部，旧称渭洞。我还是三十多年前去过的，那时只留了个温存的照面。

　　今天，这个具有600多年历史的古村愈加虬枝生发，开枝散叶，已然成了湘北大地的网红打卡地，不由勾起我心中涟漪。仲春时节，一个细雨弥蒙的日子，我独自来到了古村。

　　叩问当大门，穿行古巷道，游走渭溪河，登临龙形山，拜谒谷英墓……一气呵成读完古村；入夜，倾听明清的雨，顾看今世的风，沉醉于与古村的促膝漫谈中。

　　远远地，“当大门”就立在那里，还像从前一样怀揣“耕读继世，孝友传家”的祖训恭迎着。刚跨进大门，一股清幽远韵迎过来，身心顿觉舒霁适意。当大门是村子的脸面，也是整个张氏家族祭祀、庆典等重大活动举行的“圣殿”。它位于龙形山龙头的龙口上，南望笔架山，北倚龙形山，东西伴游渭溪河，在古村这首诗中，它就是诗眼。

　　漫步于古建筑屋群，让人有一种云游揽胜之感。古村从邈远中走来，众多大小房屋，厅堂，天井，巷道，石桥，住民，在导游小凌嘴里如数家珍，侃侃长谈，大有将你一下击倒在地，非立马顶礼膜拜不可的架势。我是一个理性的游者，边听边看边记边拍，发问古村如此庞杂的体系，是如何维系大家族烟火的。小凌说，我们这个乍看一头雾水的地方，其实它有着自己的门道，说易也易，说难亦难，一副举重若轻的神情便挂在了她微微翘起的嘴上。

　　古村依山傍水，顺应龙形山势趋步，沿渭溪河流转，龙头“当大门”——龙腰“王家塅”——龙尾“上新屋”三大主体建筑群浑然一气，在600多米的“画廊”上铺陈开来，仿佛一条跃龙。自“当大门”始，房屋内部均采用干支式“丰”字形结构，与故宫布局类似，也许是来自故宫设计的灵感吧。纵向主轴线为“五井五进”呈梯度递进，横向支轴线的天井与堂屋正面均朝向主轴线，体现出张氏家族聚族而居的合“中”理想。

　　当大门里随处可见的是天井，这是古村一道奇特的风景。纵轴主线上的天井均设有井台，与井沿形成一个“回”字形结构，敞开中门可以直达厅堂（中门只有重大仪式或者贵客莅临才开放）。一般都从中门两边侧门，经由天井回廊上厅堂（横轴线上的天井不设井台）。张谷英村5万多平方米的房屋延绵衔接成的整体，如单家独院的采光、通风、防火与排水设施，正得益于206个大大小小的天井。天井的采光得天独厚，其外向空间与堂屋内向空间相连，呼应成室内外化的通体世界。无人机下，天井连着天井，屋脊牵着屋脊的蜂窝状图景，让超级发达的今人智慧亦自叹弗如。雨水，从四面屋顶引流入天井，谓之“四水归堂”，乡人戏称“肥水不流外人田”。所有的天井排水由上而下，归到进门的第一个天井后，左右分步流转，然后向门前的烟火塘或溪中流去。数百年来，这里大雨洪灾无数，但天井从未出现过渍水堵塞现象。这种藏而不露，迂回排放的绝妙之处，藏匿于张谷英人“山管人丁水管财”“财宜藏而不宜泄”的玄学中。据载，东京大学某建筑学教授，欲弄清其排水系统的构造原理，又是将大桶的颜料水倒入天井中，又是开挖下水道察看，终不见水的影踪。原来排水沟全由普通烧砖垒而成，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悻悻而归。村民却这样解释地下排水，说地下养有乌龟，乌龟长寿可活千年，充当义工，有工没日，爬来爬去，时间久了，排水便疏通了，这种说法是否站得住脚不可知，但我们钦佩设计师的匠心独具与民间智慧的伟大。

　　张谷英村自始迁祖谷英公洪武年间由吴入楚（一说，谷英公系明指挥使，辞官不做，他精通风水，择岳州东陵渭洞即今张谷英，归隐林泉；另一说，为元末农民起义将领张士诚幼子，为躲避战乱，摆脱陈友谅的追杀逃至张谷英），拉开了岳州东陵张氏家族的序幕，迄今已繁衍27代9000余众，脉络清晰，人丁兴旺，属典型的江南民间世族，蔚为大观。以儒家思想为本的“孝友家风”的传承，于此标绘出其延绵不绝、聚而不散的文化密码。中央电视台纪录片《记住乡愁第13集·张谷英村——和睦有道》播出后，使得古村红极一时，声名远播。尔后陆陆续续的造访者趋之若鹜，古村敞开怀抱接纳各方宾客，这里远不止古屋可观，这里除“民间故宫”古村古韵外，不可复制的诸如勤耕、尚读、孝悌、和善、生态等等不可穷尽的“宝藏”更是为人所“觊觎”。

　　当大门的第五进（实为第四进，“破四旧”毁一进），即祖先堂，供奉着始迁祖谷英公塑像。在张氏后世心中，张谷英是他们世代的精神化身与景仰。相传祖先堂的神龛下埋着一个罗盘，是谷英公传下的遗物，创建此屋的张思南埋下此“圣物”时，留下四句偈语：“宝物传家远，后人不出差。倚墙一叶下，日晒牡丹花。”偈语个中深意，至今仍无人破译。人们只知道这里村民家中红白喜事，不择时选日，百煞不惊，是不争的事实。后世认了祖宗的庇佑，深感“圣物”的神秘，徒添对迁始祖的无限景仰与膜拜。初一十五，村民来祖先堂进香者众，图个出门吉利，在家平平安安。

　　古村世代尚读自成风习，至今仍保留着《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增广贤文》的蒙学传承，泽被后世，葳蕤生光。当大门第五进的西边，清顺治七年（1650），由张谷英第10世孙张良甫修建有“青云楼”，楼名取自《滕王阁序》中名句“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一个偏远山地，设若没有文化的传承与掘进，“耕读继世”的招牌就会黯然失色。张氏有幸，湖湘有幸。

　　迁始祖谷英公人已远行，但他创下的基业犹存。在纵横阡陌的古巷道穿越，徒生莫名感怀，也增添莫名敬畏。当大门西侧上段，张谷英第10世孙张良甫建有“八骏图”，建筑面积308平方米，房屋10间，天井2个，因天井上方的格屏雕刻有栩栩如生的八匹骏马而得名，屏雕一派刀枪入库、放马南山的太平盛世与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祥瑞景象，不由想起“港商斥重金索屏雕”的轶闻。古村大小房屋1732间，巷道64条，活脱脱一座连体宫殿，镶嵌在大山深处，缥缈在云水之间，时间的包浆，仍旧无法阻挡深宫内久久萦绕的风烟尘埃。巷道深处青砖高墙笔立相对，一旦有火情，小伙子双手撑住巷道两侧墙壁即可迅即登顶上房揭瓦，阻断火源。这是何等的睿智与洒脱！小凌一边讲解，一边做着演示，我终因肥硕体态只能在脑海中练练兵。若处古时，我唯有呼号，当下不同，可立马报打火警处置。

　　天井上方的雨淅淅沥沥似串珠，缀拾起绣楼久远的宁静与恬适。清嘉庆十一年（1806），张谷英第16代孙张云浦建起“绣楼”。众所周知，绣楼，也就是闺房或闺阁，大家闺秀的居所，也是丫鬟陪伴小姐做女红的地方。它的设计同别处有所不同：天井两个，楼的周围相通，为的是延伸女子活动空间，尤其是要给出其同心上人密约的交流空间。古建筑群中的这朵奇葩，曾是《毛泽东和他的乡亲们》《何长工》《郭亮的故事》《日出东方》《荷香》等诸多电视剧的取景地。我看过前两部，不曾想到乡党何长工故里的景致也于斯撷取，导演真是费了思量，长工故里也是青砖黛瓦，青山环抱，这我是知晓的。

　　观罢绣楼，又来到青云客栈。龙形山旁原来是张谷英小学原址，现改作了古村维修队工作人员驻地。沿学校背面后山拾级而上，山腰有亭翼然，凭栏俯瞰，古村尽收眼底。龙形山的南面的笔架山（幕阜山余脉），象形山，狮子山，虎形山（张谷英墓葬地）逶迤呈现，仿若游龙鸣山涧、震山岳。

　　我掐表不时望向导游，被她的如簧巧舌折服，我等也是吃嘴皮饭做服务工作出身，几十年的磨练白搭，至今仍无坚舌利嘴。“老师，您不急哦，外面在下雨呢。现在不少游客来我们这里，有点不把绿豆当粮食，恨不得一下子就吞下张谷英，哪能呢？张谷英这么多房屋，几百年风雨，房屋都是后人陆陆续续才兴建起来的。”我应允，我佯听，其实就是跟着她过电影，看她口煲古村烂熟于心。大大小小的迷宫似的房子，搁谁都有点应接不暇。小凌说，这儿仅上了书的景点就有不下40个，以半个小时游一个计，就得20个小时。要了解真实的张谷英，最好得待上三天，山里缺什么就不缺纯天然食品，不缺可口的农家饭食。“民间故宫”“天下第一村”不是虚传。拣紧要的说吧：

　　天赐宝石“龙珠石”，珠光宝气镇古村；

　　“当大门”里乾坤大，耕读孝友励后人；

　　“青云楼”上书声朗，举人贡生一长串；

　　“接官厅”内礼仪足，入乡随俗是故亲；

　　“纺绩堂”上纺棉纱，巧手织进兰蕙心；

　　“百骏图”绘祥和景，五谷丰登见初心；

　　“龙涎井”水清又甜，井水河水相伴生；

　　“胡子将军”驻谓洞，抗击倭寇夺先声；

　　“谷英公墓”迁始祖，万世景仰铸精魂；

　　……

　　百步三桥，是渭溪河畔一处上佳景观。它生在渭溪河与玉带水的出口交汇处，建于清嘉庆年间。在不足百步之内，连起三座石桥，故称百步三桥，缘起一个乐施好善的故事。说的是嘉庆年间，张绪栋家中富有，乐施好善。当时渭溪河上没架桥，河上只有几块“跳石”渡水。一天一个平江人在张谷英村赊了一担谷子回家过年，不小心踩歪了石头，谷子泼到了水里，他伤心落泪，张家长工见状告诉了主人。主家便将平江人请到家里，送给他一担谷子过年。翌年，他又慷慨解囊出资修建了这百步三桥，以便行人过往。

　　龙涎井与百步三桥紧挨着，不足2米深，1米见方，古朴简洁，天然而成。平时水不满井，但取之不尽，长年不竭。因为井水位于龙形山龙头附近，水出岩层，清泉似从龙口涌出，故名龙涎井。经导游指点，我狐疑，仍掬一抔井水入喉，果真同儿时喝到的家乡湖水一般甘醇清冽。这经日月生发和流逝的世间起伏和平坦，甘甜与苦涩无处不在啊，比如这一处不起眼的泉水。

　　尝罢如露井泉，我思忖一个问题：什么才叫好生活？好的生活，就是健康的生活、内心安定的生活。这在我投宿的民居高姐那里得到了求证。

　　当晚我住她家。她主外做向导兼解说，老公主内因有一手好厨艺，几年前她帮着在外工作的女儿带孩子，孩子长大了，旅游网红打卡方兴未艾，她和老公经营起民宿来。夫唱妇随小日子过得不温不火。我不挑食，客随主便，同她夫妇一起吃晚饭，腊肉、油豆腐、空心菜、新鲜蘑菇汤，古村主打土特产之一的油豆腐，一入口便瞬间激活我舌尖上的乡愁。现在我在集市上转悠，但凡买豆腐，非张谷英豆腐不买，暑天碰上路边小摊豆腐脑，见了产自张谷英的也不假思索喝上一碗，一解相思之苦。

　　“我在这里住了将近四十年，村子里仍旧是夜不闭户，各家各户大门夜间是不关的，谨慎起见，一般睡觉时也仅限于主卧室关闭。有人来扰，前后左右一声吆喝，狭窄巷道一封堵，盗贼就会抱头鼠窜，缚手就擒。安全在这里不用担心。这里治安一直好，极少打架斗殴，刑事案件罕见。”高姐拉起家常来也是感恩戴德，满心的幸福与自豪写在脸上；她老公言语不多，却是劲道：在我们山旮旯，老天爷赏口饭吃，但能把饭吃好，也是一种本分、一种本事。篱笆打得稳，作地是根本。说得多好啊，像她们一家靠勤劳双手过日子的普通家庭比比皆是，把日子过得安定、舒心，难道不是好生活，不算幸福生活吗？

　　高姐人很友善，我刚跨进“当大门”，她就热情招呼，她说她是导游，因早有应允，只好部分应承她。周末一般人多一些，短途游大概就这样子。她对张谷英村的历史人文掌故了如指掌，对相关景点的讲解，哪怕是具体数据都清清白白，她说这不用训练，她们天天都在做强化训练。刚从女儿家回来那阵子，说家乡话，发现生意做不开，面对来来往往说普通话的客人，她茅塞顿开，也开始憋着普通话腔，不多久也就会了。有时也逼自己记些简短的日常英语，便于同老外作简单交流。美颜拍照玩抖音全会，不然，就留不住客。她的说道令我汗颜，催我自新。

　　人相熟了，我冒昧问高姐，你们张氏家族好像没有出过什么大官，也少有发大财的，是真的吗？她说，始迁祖谷英公早就留下了“训诫”，不可逾越：只求平安、吉祥。张谷英从建屋起，推崇的就是“耕读”“孝友”，不管世道怎么变，张谷英的子孙后代把祖训看得神性一样不可冒犯、不会改变。

　　外出打工的年轻人现在回村来，也不忘给长辈及族人汇报汇报思想。在商潮滚滚的当下，这里人最为关注的还是子孙们的操守，在外发达与否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干没有干坏事”，是否“惹了祸”，张谷英人骨子里的良善是植根于一代又一代子孙脑子里，有了“骨髓记忆”的。谁要是冒犯了祖上的“训诫”，给张氏家族丢了脸，那是为人所不齿的，是抬不起头来的，因为祖上600年来深耕的文明一旦被毁，那张家子孙就失却了做人的根本，就不配做张家子孙，那张谷英也就不是张谷英了。

　　傍晚时分，高姐陪我来到了张谷英的墓地凭吊这位先贤。他葬在虎形山上。伫立墓前，我燃起一炷心香，足足站立了3分钟，冥冥中见袅袅香火燃尽方才折回。

　　次日清晨，春雨洗礼后的张谷英村空气格外清新，在景区牌坊正巧与导游小凌相遇。她有些兴奋，说昨天阴雨，时间吃紧，今天晴了，走，带你上我们新上项目的实习基地看看。未来五年，我们准备吸引来自海内外的学子（各个层级约10万人），来古村搞研学、写生、国际交流、夏令营，等等，等等，让那些久囿都市的孩子见识见识农耕文明、现代农业新业态，让他们下作坊试着磨豆腐，上山摘茶、采蘑菇，下地插田，收割稻子，打猪草……目前，还只是以省内接待为主，不过最近湖北、江西近期也会陆续有学生过来。党政机关、企事业业单位的党建、团建活动，也在项目之列，不少地方还很感兴趣这些项目的。

　　走在去古村新兴项目基地的路上，体味雨过天晴后别样的张谷英村。那么，我想，张谷英村正在酿造的这杯古朴典雅、丰满醇厚、回味悠长的美酒，不正映照着始迁祖谷英公远望的初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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