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条腿老师

六月草

面条腿老师

文/六月草

　　1

　　1995年秋季。

　　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日，天还一片漆黑，身处非常偏僻的山村小学开学好几天还没新书，得有人赶紧去领书，倪妮老师睡不着，脑海中排查那些人能去领书，结果，发现谁都不能去，学生家长都要忙农活，恨不得自己儿女多放几天假帮忙干活，平常上课期间还频频来请假，不是送种子就是点种子，不是送饭、放牛羊，就是看爬炕娃。自己哥哥姐姐都要上班，爹妈老了况且还有那点自留地.......算了，自己去！

　　起床，先把面条一样软乎乎的腿摆放好，然后一手抓住裤口，一手提起脚脖儿往进塞，裤腿软，脚脖儿也软，好半天才塞进去，她放下脚脖儿舒了一口气，心想村人背地里叫她面条腿老师叫得实在没差。她也不想啊，小时候——没工夫多想，得赶紧领书，再磨蹭恐怕往返太阳落山路不好走，快点！赶早不赶晚，她像有旁人命令自己似的，动作快起来。

　　无奈一只脚塞进去到了膝盖就再也无法塞进一寸，只能抓紧脚脖儿带裤腿像褡裢搁在肩膀上，把裤腿拉到胯位，才把搁在肩膀上的脚拽到胸前，开始急急慌慌穿袜子套运动鞋，另一只也照此完成，一看天透亮了，然后俯腰探轮椅，推到土炕边挨近自己，两只胳膊使足力气抬高屁股坐上去，再把两腿一一抱过来顺着摆好，来到锅台抓一把麦秸塞火口，吃了点挂面摇着轮椅把手艰难地跨出学校大门行进在乡间土路上。

　　村口勤快的二牛爹朝她喊：“面——老师，干甚去？“随行的老牛左扭头，”二牛爹生怕老牛撞着面条老师，一个跨步拽住牛缰，却把一挽子毛巾甩开遮了半边脸，二牛爹连忙把半旧毛巾挽好，一边嘲弄自己不会说话请老师见谅。

　　倪妮说：“没事叫我面条老师就行，我去领书。”二牛爹憨憨地说：书好沉。就你那身子不如带二牛去，好有个照应。中午不用买饭，他身上带干窝窝片呢，说着扭头朝后面又喊：二牛——中午不用买饭。”他再次强调。

　　倪妮笑着摇手说，不是怕买饭，也不是买不起，只是立秋庄稼和草齐疯长，你们操忙，二牛走了，你家的羊就没人放了，算了，就我去，轮椅能装书。电动的，不沉。”在二牛父子的注视下，倪妮的电动轮椅驶上了黄土坡。

　　乡政所在地的白文镇书店到了。学生不多，书也不多，轮椅有后兜箱，热心的店员帮她把领好书捆紧放兜里，她如释重负，然后舒心地驶出小街窄道。

　　不曾想一辆喷着黑烟的四轮歪歪斜斜迎面走来，把她逼到刚刚开工的河岸公路和街道v形交界处，倪妮赶紧双手扭车把，结果车轮卡在两块石头间走不动，怎了？扭头一看，新公路边修了长城般的水泥墩卡了车轮，啊，多亏这东西救了命，不然会像煮饺子煮进好几丈深的河里，如此近在迟尺的险象使她毛骨悚然，吓得大汗淋漓，心跳不已，这情景不由引发她想起六岁的时候。

　　那年，村里支书家娶媳妇，请了两班响工和扇子队摆排场，母亲拉着她的手满以为能找占个好地方，谁知被一辈子不见这红火阵势的村人一点一点地挤到没有院墙的大院边上。唢呐手，扇子队左扭右摆，人群为了一睹为快，潮浪般涌过来，小小的倪妮站立不住和母亲分了手，仰天跌到坡下的天窍窟窿。

　　什么叫天窍窟窿？那是桃林山里特有的、夏季山水冲刷形成的土深洞，有的深不见底，有的还能爬上来，有的细如鼠洞，有的像地道，人弯着腰能钻过去，洞口有许多茅草圪针树遮掩，如果有人不小心掉进去，是深坑就见了阎王，是浅坑费事爬出来也得半天。

　　昏迷了两天多的倪妮事后才知道，妈万分凄惨地大喊把狂吼的音乐和人群的嘈杂喊停，爹求村人就近回家拿粗绳子，慌忙接好绑到腰里，十来个后生拽紧，一寸寸地放爹到天窍窟窿里搜索，所幸小小的倪妮两腿夹在石缝里没有生命危险。但两腿粉碎性骨折爬都不会爬。

　　一晃倪妮25岁了，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漫长的疼痛，倪妮上半身发育正常下身则软如面条。倪妮如酥似雪嫩白的脸上有一双深痕双层眼，黑宝石的眼仁仁加上黑长的睫毛用陕北人的话形容是毛桃桃。长颈黑发，束一条花布条子（花布条会改变，发式永远定格），要不是坐轮椅，不然谁都以为新疆姑娘千里迢迢来白纹镇了。

　　此时，倪妮可不是炫美的，她的轮椅被卡住，自己又不能下车摆弄，只好张嘴喊救命，几个修路工人闻声过来，将她连人带车抬起来放在安全的地方，倪妮再三感谢，掏出买书剩下的钱给工人，工人们笑着摆手走开了。

　　倪妮定定心想回家。没走几步突然后面有人喊：“倪妮——”倪妮以为有熟人叫自己，答应一声便四下观望。从大门跑出一个衣着时薪，满脸粉饰的女人，一边答应一边朝她这边走来，以为是坐轮椅的人喊，直朝她跑来，倪妮赶忙扭转车把，免得把这个猛张飞抱在怀里，说实话，刚才的危机，倪妮惊脱的魂还没附体......等到两个人靠近，都好奇，“你叫我？”继而两人都摇头，又同时问：“你也叫倪妮？”

　　面对面没有一分钟，从门跑出来的倪妮心虚了，一声倪妮，坐轮椅的人也张口答应，说明人家是真倪妮，她则是叔叔的一个电话改名的，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甩下一句：“不是你，谁喊？”借故跑了。

　　倪妮追着她的背影看，见她跑进去的门上有大白牌鲜红字：白文镇中学，她是这所中学的老师？也叫倪妮？倪妮突然好奇起来，摇动轮椅走向大门问：这老师教几年级？是哪个村的人？”，

　　看大门的说：“教初一，陈洼村的，紧挨镇子东边，不远。怎么，想请家教？”

　　倪妮没说什么，心想，天还早，顺便去陈家洼访查访查这个和她同名的女老师。当年考正式老师时，听说一个叫陈倪妮的全县排第十八名，好厉害！去陈洼村没费事。她装成陈倪妮最好的同事问陈倪妮家在哪？谁知在村口，遇到来住娘家，对这件事万分嫉妒且嘴上没有把关的快嘴陈小燕。

　　倪妮嘴边刚吐出“镇中学教书陈倪妮在——”几个字，陈小燕便撇着嘴，嘲讽似的说：“陈倪妮？什么呀，镇中学教书的叫陈艳梅，连奶名都没叫过倪妮，和我从小玩大，同学七年，谁不知道她学的差，到头来人家颠倒走鸿运，考了全县第十八名，转了正，成了中学老师，牛逼不？哼！不就是有个叔叔在教育局.......”

　　倪妮对陈小燕这番话没多大反响，心想自己姓倪，人家姓陈。天下同名同姓的很多，哪有叫倪妮就.......你说人家有叔叔，自古朝里有人好做官，这是当然的，谁叫我们没摊上呢。”

　　两人才初次见，这人就这么敞开心怀，真是的，不过总得回应她几句，于是笑着说：“看来你也是当年的考生，眨眼十七年，还记得吧，78年8月8日放榜，我的mixin妈说那天是个好日子双八应在发，看榜去吧，肯定考上了，我也兴冲冲的，结果四张大红纸，前前后后看个遍没有我的名字，瞅半天看见个倪妮却姓陈，第十八名。看榜的人指着一片声的夸，我也羡的要死。可是我有啥资格羡慕，落榜了不怨谁，怨自己命比黄连苦，家穷住不起培训班，这身子一年不知要吃多少消炎药........要是考场上有个递纸条的大官，也不是如今这份样，唉！我这是咋啦，和人家熟吗，倪妮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话，有点吃惊。

　　“等等，等等，你刚才说，没个能递纸条的大官......怎么回事？你们考场有这等事？偏我没遇上......”陈小燕嘴快的雷电都追不上。倪妮这时却不愿再吐半个字。因为自己说话不小心已然后悔。回！回她的小村倪家沟！把心直口快的陈小燕晾在一边。小燕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知道两个人没有深交，怎会麻袋倒豆子，一直说下去？2776

　　2

　　随着轮椅的节奏，悄然离开繁华热闹的镇子独步于隐晦黄昏。在天天看夕阳的方向，随意挥洒久久酿造的心绪。黄昏无言，夕阳无言，倪妮也无言。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大官”的层面上，唉！祖上三辈都是扛扁担䦆头的哪来的大官？老天不开眼，命运不可违，半瘫的人还想怎地？只要还能继续在村里教那些一会请假放羊，一会请假看爬炕娃的穷学生就行八辈运了。可是考场上的场面袭来。像电影一帧一帧在眼前划过，挥手都赶不走：回忆穿越到1978年的7月，县里决定民办教师择优转正，倪妮得此消息在家复习。天天晨起去窗玻璃前借着初升的阳光看书，晚上为省灯油闭着眼睛背诵，她天生脑子好，记忆超人。

　　决定人生的考试终于来到。

　　预备铃响了，监考老师点名后郑重告诉大家，门外的干警是为你们站岗的（说白了就是防巡查领导），地市领导来，他们会给我们暗号，大家偷偷摸摸弄点答案可以，可别叫领导逮着，要是逮着，取消你们考试资格是小事，我们跟着也吃家伙......

　　考场上有花钱雇一些还在高中读书的学生代考，有亲戚或姐妹坐近的偷偷发送纸条，试场抖抖索索微微有点乱。不一会干警发信号，监考老师立刻两手往下一按，教室的考风突然出奇的好。大家屏神静气，都在忙着答卷，教室静得一根针掉地下都能听得见。

　　地市领导，县里教育局，督导组，教研室，人人端着领导架子，风度十足地审视着考场。不一会领导们要走，好奇心使倪妮抬头，正好看见有个脸儿瘦削的领导走到自己该照顾的人面前，拿起卷子假眉三道地看，然后把答案贴到考生卷子后面轻轻放到桌上。倪妮震惊，口大张，但不敢出声。与此同时另一领导站在倪妮对过，倪妮侧眼就能看清，这位迅速抛下一个纸蛋，考生迅疾用手压紧，然后借用草稿纸练习把纸蛋打开抄写起来。

　　倪妮发现秘密的那一刻，想必监考老师看见了，很生气地拿教鞭在讲桌敲了几下，似乎警告全体，实质告诫倪妮：好好做，不要左顾右盼，倪妮的行为自觉不自觉引起这位递纸条领导的重视，他像极负责任似的踱步过来，把倪妮的卷子正面反面盯着看，仿佛赞赏似的点点头走了。倪妮想都不敢想落榜与这些事之间会有联系。

　　俗话说，不听不听七八分，陈晓燕的揭秘多多少少使倪妮的思绪起了波澜，难道真有假倪妮？不会吧？算了，不想了！唉，自己行动不方便，还扑腾什么？有老天照应把教学这碗饭端牢就行！管他倪家沟村子偏远不偏远，消息闭塞不闭塞，在村苦干猛干埋头干得了。

　　可是，思绪就像跷跷板，这边压下去那边又起来，那是倪妮饭碗不仅没端牢而且被打碎的苦痛记忆！就在那年年底，改革开放，农村搞土地承包，大队不再记工分，公家撤销民办教师建制，取消了民办公助办学形式，所有没转正的民办教师纷纷回家谈婚论嫁，倪妮虽妙龄却与谈婚论嫁无缘。为了能活下去，倪妮犟着性子去一些餐厅旅馆应聘，没有腿可她自信能写一手好字，人又不太丑，坐前台做服务员总可以吧，可惜没人肯用。倪妮只好再操画笔毛笔，希图还像以前一样卖炕围画，哪知开放后人们下海眼界拓宽，瞧不上她的画了。倪妮彻底气馁哭个不停，爹圪蹴在瓮旮旯唉声叹气，妈抱着她劝，劝着劝着自己也哭了。她也吞咽过鼠药，可那药失效，此后她一头扎进她家一间50平米的小叉窑，利用哥姐废弃的抄本疯了般的画画书写。

　　村里老师来了，走了，再来再走，没有谁能呆长久。1985年，一位刚派来的小老师大概受不了村里的清冷和艰苦，当天哭着跑回去了，村里一下没老师了，村民想到了倪妮，倪妮倒是答应重回学校，可是大队没有这项开支，指靠家长们，乡亲们个个现出苦瓜脸，“叫我白干啊”倪妮摇手拒绝，乡亲们赶忙求倪妮，“老师担待，好歹把他们送到初中，刚刚背起书包的娃哪怕送到三年级也行。”

　　母亲看看倪妮说，你在叉窑孤闷，不如到学校和娃们玩，窝在家谁给你挣钱？学校比家宽敞，把学校当在家，不行？

　　倪妮想了想答应了。事后乡亲们私下称赞，还是咱面条老师好，要遇全胳膊全腿的不挣钱哪肯干？公家倒是派老师可人家扔下娃跑了，面条老师说是去跟娃们玩，其实就她哪德行，肯定误不了娃，咱娃们福气了。有人说：“倪妮不挣钱咱也不能少心没肺亏了她。咱要记着她的好。”

　　果然此后的六年，乡亲们今个一把葱，明个一袋南瓜，有的送柴火，有的送年礼。

　　倪妮遵守承诺把这一届学生送到初中已是1991年。此后倪家沟小学被上级合并到临近的村里去了，倪妮回转斗室再操旧业。

　　不知什么时候县城时兴起办各种培训班，其中美术培训班吸引了倪妮的眼球，倪妮不管爹妈如何阻挡，鼓足力气去县里应聘，居然被录取。而且她的面条腿在全县神话般传说起来，鼓舞了许多高考无望的学子。可巧陈小燕的女儿高考选择了走艺术，认识了这位无师自通的美女残疾老师。

　　有一天，陈小燕到学校找自己的女儿，无意知道了倪妮是她女儿的老师，两人找了个饭店边吃边聊，不久话题就又拐到当年考试。陈小燕还没忘了先前倪妮感叹递纸条的故事，于是追着问，倪妮简单描述了一番。

　　“好了，好了，”陈小燕被倪妮的描述惊呆了，“我的姐，人家领导看上了你的试卷，你的试卷还有跑吗？顶替，真的顶替了！你还不信吗？我知道艳梅的底细，学的差还手慢，尽管她有叔叔叔叔私下递纸条，成绩肯定还是不理想，记得吧？我们那时交表的时候要求顺便交两张免冠照，这就很容易把陈艳梅的免冠相贴在你的卷子上，听说卷子收回装档这事是小燕的叔叔负责.....这就叫万事俱备，连东风都不欠，你说呢？你这人够实诚，拿脚后跟想，都能判定这顶替是真的了。

　　听到这里，倪妮激动得简直想站起来，陈小燕上前扶助，可是陈小燕却看呆了，她看到了一双麻花腿，先前只知倪妮坐着轮椅，是一般的不能走，哪知——她不由一声惊叫，以为倪妮腿被她弄骨折，会杀猪般叫疼，哪知倪妮没发声，收起她的悲情，赠与小燕灿烂的笑容！同时低头把自己的腿像摆布条摆好，说：“腿早就没知觉了，它就是个摆设！”说着阐述了她六岁时的经历。

　　小燕听着听着怒从心头起，“就这还有人坏了良心顶替你，真是天杀的啊！”缓缓气又说：“倪妮，我真敬佩你的隐忍精神，应该说你和艳梅该去如来面前识别真假悟空了，怎还落魄到在家瞎写画、不挣钱给孩子们上课？”

　　倪妮重新坐稳说：“canji人也是人，我不甘坐以待毙，在我教娃们的六年来，高利贷借钱请绘画专业教师指拨，彻底摒弃了自己的画画野技，捎带低费辅导那些出不起高昂费用住补班的穷人弟子艺考高中生还贷款。学校除了晚间，一天到晚吵闹非凡，娃们天真稚嫩胖乎乎粉嫩嫩笑妗妗的整天围在身边，活蹦乱跳，追逐打闹。倒忘了不挣毛钱去理论真假悟空这事。

　　小燕疑惑：“和一伙鼻涕真有那么乐吗？”2614

　　3

　　所幸两人都在县城，倪妮和陈小燕成了铁杆朋友，两人只要有空，就地相聚。陈小燕想起倪妮因几个娃忙乎着忘了正事说，“上帝为你关上一个门肯定为你打开一扇窗。你当老师当上瘾了。”

　　“是啊，天无绝人之路嘛。这个世界上，阳光是公平的，不分贵贱，不看高低，一样灿烂普照。空气是均匀的，不分丑俊，不论黑白，一样清新呼吸。总之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嗯，这话我赞成，说说你这瞎家雀最最初怎么飞到老师这个行业的？”

　　陈小燕看着这个叫倪妮的女人，怎么都想不通她一个半瘫子能当上老师，那可是多少人扑了再扑都扑不上的好事啊，比如她自己，没门子没面子，一个面条腿女子，倒有这么好的命运.......

　　“你知道，我六岁遭难后，就只能在家玩。妈要做家务，就给我手里塞一本烂书，结果我爱看那书里的图，孙悟空举着棍子在云里飞，猪八戒的大鼻子，仙女挎篮摘桃......我翻来覆去的看，大概那就叫启蒙吧，想了解孙悟空为啥在云里飞，就指着字一个一个问妈问姐问哥哥。哥哥姐嫌烦就写了24个拼音教会我拼音，又扔给我一本字典，学会查字典后我竟然没事了就背字典，上天给了我过目不忘的好脑子，有了字典不仅我看书快得很，连哥哥姐姐不会的字，都让我给他们说在第几页。后来字典玩腻了就把糊窗纸蒙在插图上描线条，画熟了放大了画，还别说，这些简单线条放大的画竟然有村人来索要，有的贴炕围、有的贴墙上，也不白要，随意扔几个毛毛零钱就拿走，我和妈也不计较。

　　71年秋季，我13岁，画画时看到人家的画有几个小黑字和四四方方的红戳子，就吵着要去问村里的老师，爹背着我，问了才知道那是落款和名章。我要学——，老师说先得写仿引，这样我们带了一张仿引回家。练了又练，练腻了就去换仿引。

　　跑了几趟后，爹开始给我鼓捣轮椅。他把旧的自行车轮子安了轴，上面放了一张木椅，推我去了学校就去地里干活去了，直至天黑才接我回家。老师看我没事就委托我看班里的纪律。再后来春耕夏忙的，他老娘有病，婆姨生娃，老师一走好几天，我不仅看纪律还能帮他们读通课文、教写生字。

　　老师好人性，他在大队领了钱一下给我3块钱，我把钱握在手里，欣喜异常，那时正正经经民办教师的薪金是大队给记24个工，公家贴补15块，自己能挣3块钱足矣。比画画三毛两毛多的多，妈妈为此絮絮叨叨的和人夸，村人好眼红。后来见老师不讨厌，我就天天去学校写毛笔字也帮老师看班，学校好像成了我的家。

　　73年后半年，那位村办教师竟然要辞职，他看了看我有点惨笑，说，上级派老师没人来，村里的娃娃想念书就得送到另一个村。当时我才15岁，幼稚的要命，心想要送娃到外村不简单，村人到农田忙得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哪有空送娃上下学，就直着眼说：“我来教他们，行不？”

　　那老师无奈强调：“你还不是在册的教师，谁给你付工资？”他突然在我瘦弱的肩膀上拍拍说：“你等着，我去和支书说两句。”一会儿他跑回来说他跑到支书那里和支书说：“想要不把村里的小学合并我有个补救。”“别看倪妮是个残疾娃，她能当老师，给她记工分就行，她是个女娃，就算不用抹油油擦粉，正痛片总该买两板。”支书想起他家娶媳妇我成终身残废就萌发了同情心，“工分不工分我来吧。”他欣喜地告诉我支书点头啦。说完和我道别走了。

　　当晚，支书到了我家和爹说：“让倪妮继续到学校和娃们耍耍。”过了几天，又来把卖了两棵大树的六十块塞给爹，还嘱咐爹妈不准说漏嘴，那时没有哪个教育机关认定我是教师，可我一如既往的每天去学校。

　　“等等，你们村支书还人情，其他人不眼红吗？村里就你识字？我刚刚代教了几天，我们村支书的侄女就顶替了我，我恨的牙痒痒可没办法，你幸运，村办教师走了，让你毛娃来。”

　　“谁叫你生在县城边的大村大社？我生在村旮旯旯。没几个识字的，就数我爹妈重视识字，我哥我姐小瞧当代教，这样就我了，早知道，你叫送子娘娘送你到我们村投胎，就没我的事了。”

　　陈小燕照倪妮肩膀给了一笤帚疙瘩，假装生气：“瞧你，多坏！我问你，你有课本吗？”

　　“有，怎没？我有哥姐用过的课本，其余家应该也有，但那时村人不重视读书，念过的书要么卖了，要么擦屁股了，大多数人把纸泡在水里变成纸浆贴在面盆上，做了不同形状大大小小的纸篓篓、针线笸箩。我们家不一样，那些废纸片和哥姐学过的书本都被妈当宝贝保存起来。

　　村人听说我当了不挣钱的代教，冲着我会画炕围，会写几个字，会背字典，冲着不用交学费把孩子带过来跟我识字，自己腾脱手去上地，有的也希望娃跟我学点东西长大超过我这个半瘫子。

　　村里庙改学校。娃们的父母用穿过的裤腿子裁一截缝好底部再缀个带子就成书包，书包里就两样东西，老古辈掉漆皮的算盘和干干净净用过的磨指头肚的铅笔头，外加一摞子皱巴巴的大小不一的糊窗纸片片。”陈小燕惊讶：“六十块教了两年？”

　　倪妮说：“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行善积福做好总有好，75年县里通知村办、队办教师去公社培训，我本不在编，但我硬要去，用现代话来说是刷存在感。我爹听说了这事特支持，放下急迫的农活推着我去了培训班。”其实公社教办的人通过支书汇报已然了解倪家沟教学状况，后来公社教办也有派人到我们村的动作，只是倪家沟是偏远山村，无论村办还是队办，都没人肯到穷乡僻壤去教书，于是装聋作哑。这事我根本不知道，胆大不识羞去开会，与会人员听说我从15岁不挣钱去学校教娃们，大受感动，况且没人去的旮旯村，我就是继续教下去的最佳人选。这下公社教育指导员的名单册上才“编”上了我倪妮的大名，从此我成了正正经经的民办公助教师，并批准一般会议不用亲自来参加，由其他老师转述即可。”

　　说到关键处倪妮颇有兴奋：“那年我17，成了名人，轰动了全公社。这并不是我有多大本事，而是拿我的薪金和囫囵个全胳膊全腿的一样样的，大队给记24个工，贴补15块。原来瘫子也能挣钱，这令好多全胳膊全腿的人羡慕震惊。也许上天对我的眷顾有点多了，三年以后（1978年）考试落榜......”倪妮痛苦地说不下去了。

　　饭店开始打烊。吃客稀稀拉拉朝出走，陈小燕和倪妮开始手忙脚乱打包没吃完的。服务拿了纸袋过来，：“不用着急，此处不留你们过夜。”两人笑着道谢。2374

　　4

　　两千年的2月，小燕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倪妮临时租的小屋。一进门小燕气都没喘匀就喊着“倪妮，我终于弄清了一个事实，与你有关，快，快，快！我和陈艳梅的密友套近乎，得知陈小燕的叔叔在你名字前面填了陈姓，这卑鄙下作要是生个娃也22岁了，还有陈艳梅的醉话，在场好多人都听见了，陈艳梅在教师节那天喝醉，没兜住，笑着和她的同伴说她根本不叫倪妮，是好运让她坐上了倪妮的座位。那回听你考场递纸条的故事.......坐实了我之前的判断。”

　　倪妮突然眼前黑暗，差点晕过去。好在她身陷轮椅，没有滑落在地的危险，只是头重重磕在车把上，倪妮挣扎地抬起头，阳光反射在她那清瘦的脸上，细而斜眉下那一对深陷进去的大大的双眼皮儿，瞬间蒙了一层泪雾，她把轮椅把手攥紧，试图尽力掩饰自己的悲伤，谁知不争气的泪雾变成泪水流淌下来.......只好掩面趴下，两条短辫分开，老旧整洁的花布条子铺满后脊梁。

　　好半天，倪妮才抬起头，小燕发现她眼神黯淡无光，仿佛灵魂被抽空一般。好在不长时间，倪妮双手狠命地搓脸双手使劲一抹，露出坚毅的神情，反问：“22年了，档案还有吗？”想了想又说：“得想办法看原档案，这样吧，我找人，假如一切如真，我会与陈家对簿公堂的。”

　　小燕极其关心“咱没权，证据不好收集。”倪妮突然变得幽默起来：“平民斗权贵，那得去花果山请孙猴子。”然后露出坚毅的神情，说：“试着人托人......也许。”

　　陈小燕点头首肯，“我这边还有不少“听说”，听说陈艳梅前几年调到县城，到了我儿所在的职业中学，儿子说历史老师陈倪妮很搞笑，历史课就是照着念一遍，再勾几道题让学生背，说这老师当得好轻松。”

　　倪妮心下清楚那时师资严重短缺，好些教师连“我爱北京天安门”这个句子的主谓宾都划不出来,陈艳梅怎么说也在乡镇中学历练了几年，还这样？但是她没有推人下井的习惯，嘴张了张没有吭声.

　　“倪妮，我得了这消息坐都坐不住，恨盼半夜就跑来，怪我心里不搁事。”

　　“小燕，怎敢怪你？遇到你，是我今生最幸运的事。你是我生命里的贵人。感谢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在我最迷茫的时候指出一条破冰之旅！”从今天开始我决心不再犹豫，一定不遗余力地的暗访，收足材料上法庭和权贵相对！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万不可轻易承认这事与你有染！”我们该说再见了！”

　　陈小燕望着倪妮，心想，这人面条腿稀软，可是心挺坚硬，就冲她那不把人想坏自己拼命想活出个人的品行就能洗涤人的灵魂。岁月如刀，倪妮眼角嘴角的皱纹已然显见，都是生存所迫。早知道自己不该麻袋倒豆子.......哎呀，想的些什么，做人起码得有良心，倪妮绝对是个人才，大概读了许许多多书，瞧她的表达说得像诗似的，她相信倪妮考公办教师的成绩是真真正正的。可惜才华无端被陈倪妮（陈艳梅）攫取，真是世道不公命运不济啊！

　　小燕走后，倪妮捶胸顿脚狠狠地哭了好一阵：钻在山旮旯旯20多年，梦里都没人告诉我会被人顶替。多亏有小燕，哭够了，电话告知爹妈哥姐她跌跌撞撞的委屈，于是一家人商量动用所有亲朋好友的力量撒网调查，爹用俗语撂下狠话，雪地埋死娃，瞒不了多久。只要是事实，砸锅卖铁也要与陈家对簿公堂。

　　两年多的维权很艰辛，光跑乡政府跑县委跑法院就让倪妮吃不消，让倪妮不解的是，冒名顶替的真名明明是陈洼村的女子，有名有姓有根有据如今为何否认？都怨倪妮太实诚，太天真，要让人家陈家认罪哪肯？况且还是“顶替”这事。

　　虽然警方已经介入，但维权遥遥无期，教育局的某些人也顶风作浪，起初对于此事的回应是，陈倪妮入职后提交的身份信息和档案信息，资料齐全，单凭一张表格字迹不符的复印，说明不了什么，事情进入了僵持。下一步倪妮该如何走？打官司离不了律师，她没钱请律师，急得推着车子转圈圈。

　　天公有眼，她遇到了一名知名报记者，听了这事的始末深感不公平，情愿不挣钱把她的事实登报后，经过媒体的发酵，冒名顶替这件事再也捂不住了，得知25年前倪妮的正式教师录取通知书被人冒领，另一个“倪妮”“替”她教学领工资、上职称，进入乡镇中学工作。千家万户为这个新闻惊得咂舌，被“颠覆”的人生居然有这等事？

　　陈艳梅和叔叔慌了，陈家对外依然否认，私下请有脸面的人提出私了，给倪妮10万元，叫陈艳梅不动声色地继续工作。心想，你一个canji人行动不便......十万不是小数目......没想到倪妮拒绝私下和解。

　　终于他们走上了法院对簿公堂。

　　2003年3月桃林县法院一审开庭。被告和原告在法庭申辩。领导，记者，听众，黑压压的人坐满席位。听说桃林县委、县政府着令法院尽快着手调解。

　　辩护席上倪妮那清瘦的脸上，眉毛细而斜下一对深陷进去的大大的双眼皮儿眼睛蒙着泪雾；花布条子扎两条短辫子；衣服仿佛二十年没换。法庭庭长的助理是个刚从法学大学毕业，心里没有太多的社会不良沉淀，心想，下层劳动人民真可怜，canji人就更艰难生存了。

　　庭长威严宣布：控方倪妮自叙——

　　“当时我18岁........坎坎坷坷这么多年全都拜这个假倪妮所赐。”她那略带哭音的自述让在座的看着她的人都为她潸然泪下。

　　迫于媒体的压力，法院终于证实陈艳梅叔叔陈称心利用自己巡回考场收卷入档之便，昧了良心把一个本该施以爱心的canji人高分卷子和自己侄女儿进行调换，侄女陈艳梅冒用倪妮身份办妥正式教师手续，并安置到离县城最近的白玟镇中学工作的事实......自从倪妮和陈倪妮（陈艳梅）发生“重叠”后，倪妮社保无法缴纳、农村合作医疗无法使用。被陈艳梅侵害姓名权、劳动权、名誉权。”而陈艳梅安心享受名下的社保、医保、公积金，享受了上世纪90年代一个教师安置工作的待遇。

　　“针对倪妮提出的“33万元赔偿”，法院认为，被告方对倪妮25年的侵权应该进行赔偿，计算方式为每年1万元，合计25万元。另外，需支付倪妮精神损害赔偿金10万元，共计35万元整。

　　在大量取证的事实面前，陈倪妮对于冒用倪妮身份一事供认不讳。桃林县教育局原安置办主任陈称心（陈艳梅的叔叔时年已退休）因严重违纪受到留党察看处分，陈艳梅依规依纪给予相应党纪政纪处分和开除处理。并责令赔偿35万元。倪妮要求桃林县人民政府重新为自己安排工作也得到了许诺。

　　教育局告诉倪妮，工龄，职称工资一切如陈艳梅的一样，只是学校鉴于你行动不方便，你选一下去哪儿教学？倪妮说，“本来我可以听从党的召唤，在哪里都行，现在，组织照顾我，那我提个建议：我们村四周的孩子从小学就合并到大村大社，现在我还回我的偏僻小村，让四周村里的孩子不用跑校跟着我，我来继续他们的教学，我知道人的一生可能燃烧，也可能腐朽，我愿意燃烧起来！教育局的人对着她深沉地点了点头：“好样的，即日听候通知吧。”

　　法院门朝南一条河上的一条水泥盖板搭成的简易桥，倪妮的轮椅走过那条用磨光水泥的桥，走向最偏僻的倪家沟，微风吹起她的秀发，形如一头狂奔不止的醒狮。2696

　　2024.2

声明：文章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版权归属原作者，未经许可，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侵权必究。

六月草

多日不来逸飞，生疏了，九个小时没人理

清秋丽影

六月草 发表于 2024-3-3 21:21
多日不来逸飞，生疏了，九个小时没人理

才赶来看六月草老师，抱歉了。

清秋丽影

先暖贴，空了欣赏。

汝城邱从仁

先占位欣赏

汝城邱从仁

小说有点长，但粗粗看了下，很精彩

汝城邱从仁

老师辛苦啦

六月草

清秋丽影 发表于 2024-3-3 23:06
才赶来看六月草老师，抱歉了。

没事，大正月的。

六月草

汝城邱从仁 发表于 2024-3-4 10:41
小说有点长，但粗粗看了下，很精彩

谢谢，很想短，拆不了

清秋丽影

   “是啊，天无绝人之路嘛。这个世界上，阳光是公平的，不分贵贱，不看高低，一样灿烂普照。空气是均匀的，不分丑俊，不论黑白，一样清新呼吸。总之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真是这样的，说的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