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谁与归（4）人各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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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老爸和我聊那么多内容，还是做铺垫的，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对我进行教育和测试。我的反应比较迟钝或说是想法单纯，高中毕业没有高考，城里吃商品粮的同学安排就业，我们农家子弟回家做向阳花务农，或者学门手艺找个饭碗就算就业，至于说推荐上大学，不在我等平头百姓考虑之列。可命运之神正在悄悄向我垂青，我却浑然不知。大队主任的准女婿团支书被推荐上大学去了，同时，一个生产队会计因贪污一百来块钱被撤了职，大小队干部出现了两个空缺，公社和大队领导把目光锁定了我和建军儿这两个县中毕业生，我俩在校时都分别做过班长和团支书。而领导们首先考虑的是我，不是我有多么优秀，而是因为我爸为人笃实，二刮子的名声太臭。可二刮子信息灵通脑子活络，听说已经请有关人员喝过酒了。但人家没有答应能马上敲定，说要先听听我家的意见是什么。至此我还依然是有点糊涂，既然两个位置空缺，又选定了我和建军儿两人，何必要先征求谁的意见干嘛呢？


　　随后我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大队领导早先已经找我爸谈过此事，我爸答应回家听听我的意见，看我想不想干，如果愿意干，再明确是任团支书，还是做生产队会计。怪不得老爸回家不直接和我说，而是绕来绕去问这问那的，看来老爸看上去挺老实，肚子里还是有点花花肠子的，二刮子再精灵guiguai的可能还不一定能斗得过他呢。


　　老爸出于谨慎，先和我聊聊有关道理，不直接说此事，我能理解；可建军儿也不和我沟通，遇上我只是若无其事的闲扯几句，并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他应该知道啊，他家倒请蹲点的公社干部吃饭喝酒商量了此事呗，什么好兄弟呀？转念一想，可能他以为我和他一样都知道有这回事，又为什么不能先主动和他谈呢？这一想，我心里也就坦然了，不再存有芥蒂，更何况，在我老爸和我聊时，我已经表了态，不是任什么职，而是任职与否，我依然要考虑一下，所谓考虑一下，其基本意向就是不考虑。我妈火急火燎的要我表态，说机会难得呀，儿子。我理解老妈的意思，儿子不论当大队干部还是小队干部，做娘的都脸上有光。老爸呼噜呼噜的抽了一袋水烟，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烟后表态说，儿子的前途大事，由他自己作主。实在说，老妈在家虽然咋呼咋呼的，但在关键的事情上，还是由老爸定砣。


　　是老爸真的出于对我这个儿子的尊重呢，还是听到恢复高考的信息像劲风一样吹拂而搭准了我的脉搏，知道儿子准备报考，我不得而知。因为直到老爸活了九十几岁后离世，始终都没有再提过这回事，似乎一切都是在按正常程序打开，所有的安排都是合理的。接着，我的在北京工作的大姨，在上海工作的二叔，先后写信给我，并寄来了一些名校的复习资料，他们知道我这个外甥和侄儿从小就功课学得不错，勉励我不要错过投考的机会。


　　那天晚上，我叫建军儿出来聊天，是想防止彼此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我爸说过，已经做了的好事，就不要让功劳被自己的嘴卖掉，把好事搞砸得不美。我想我婉拒了任什么职，对建军儿来说，不管他愿不愿做，都不能算是坏事，何况他家的人那么积极呢！我把我的想法说了以后，建军儿十分惊讶，急忙问我为什么，我假装略作思索后说了自己想报考大学，建议他最好也报考。听了我的肺腑之言后，他也有点被感动了。然而，他对恢复高考制度的说法是怀疑的，并态度坚决地说，这不可能，国庆儿啊，你也相信？我们有些人呢，提到风就是雨，把个人的心愿附会成群众的呼声，那群众的呼声就能代表国家的政策？开玩笑吧！是不是恢复高考，要以下达的红头文件为准啊！


　　说实话，当时我是被建军儿的那一段宏论震慑了，心里也产生了动摇，因为只有红头文件传达后才能算数。当然，也没有好意思把我大姨和二叔分别写信和寄迎考复习资料的事与之相告，因为建军儿把话说得太难听了，否则，我把马屁拍到牛腿上去，岂不是太过自作多情了？然而，我已经把话说出去了，我爸也已对大队领导当面口头表示了感谢，帮我婉拒了担任什么职务的事，现在似乎是驼背跌筋斗，哪头都不着实了。


　　有人认为我不识抬举，我一下子觉得很难做人，好在爸妈都能理解我，不但没有埋怨，而且给予安慰。我妈说当干部的毕竟是少数，群众才是多数，生活的路子宽着呢。其意思倒好像我没有当上干部就很后悔一样的。这时，我爸说了几句很有质量的话：红头文件发不发，是他二刮子家说了算的？你大姨和你二叔寄点卷子叫你做做，他们是吃饱了没事干来寻寻开心的？哼，只有人等车，没有车等人的说法！书读在肚子里不会烂掉！这样啊，国庆儿，你白天照样去生产队上工，早晚还有下雨天在家看书做题，家务活暂时没你的事，啊，就是没有大学考，考个民办教师代课教师什么的，你也比旁人要狠点儿的咯。听了老爸的话，我心里踏实了很多。


　　建军儿做了大队团支书兼任生产队会计后，他爸二刮子一时间觉得风光无限，和人聊天时都要山东驴子学马叫南腔北调，讲那种把舌头半卷起来的三七开改良普通话，不光外人闻之生厌，连他家人都听不下去，建军儿妈喷着问他能不能把舌头捋直了再绞牙棍。最不能让我接受的是，建军儿没有谦虚几天也开始发甩，从公社参加了“三干会”回家后，和我也开始打起了官腔，讲讲当前的形势和政策，还煞有介事地说什么现在的事情难做，现在的干部不好当，俨然是一个老干部受到冲击而官复原职后发出的感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年轻，说话如此老气横秋，怎能不叫人心生倒胃的厌恶？我除了嗨嗨嗨的地对他淡淡地笑笑外，别的能说什么呢？恐怕他已经自觉高出了我几个台阶，不可能听我的所谓良言相劝咯，否则，我将会碰一鼻子灰，他也可能会觉得我在嫉妒他。


　　读初中时，我当班长，他当副班长，就有点酸言酸语不服气的意味；高中阶段，我俩在各自班上都先后做班长和团支书的，他心里依然不太平衡，因为我还兼着校学生会负责人的职务呢；而今，他做大队干部还兼着小队干部，我不过就是一朵普通的向阳花，叫他不哼起亚拉索心里产生翻身当家做主人的豪迈感，恐怕也难。虽然心理上略有变化，不过，我俩的感情基础还是扎实的，压根儿就没有谁瞧不起谁，更谈不上谁恨谁，这应该是当时彼此间的共识吧。


　　那天傍晚，我从集体劳动回到家，准备喝点水开始看书的时候，前脚听到自行车铃铛儿响，后脚就是建军儿进了我家的门，我知道他是没有回自己家先到我家来的。只见他一脸铁青，同时又显得极度兴奋，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国庆儿国庆儿，你的想法是对的呀，刚刚三干会上传达了恢复高考制度的文件，要……人们听到这个消息，简直要疯了一样的，爆炸出的掌声压都压不下去，乖乖，哎哟……


　　哎哟啥呀？我早就知道了……


　　你咋知道的？


　　还等你们干部开会传达？今天早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就播报了这个消息，还有招生简章，你没听到哟？


　　嗯……我只顾赶过去开会，没注意听——你要报考的吧。


　　有这个机会，总要试一下呗，考不考是一回事，能不能考上那是另一回事，对不对？你咋说啊？


　　哎呀，咋说呢？一是手里事情太多，二来呀，毕竟离开学校这么长时间了，功课上心中没底啊，他叹口气说。


　　我对他说，手里事情多倒是事实，至于功课，别人不知，我还不懂啊？至少不比我差，尤其是你的作文成绩突出，是我们一般同学很难赶上的啦。


　　建军儿开心地笑出了声，千言万语，就这一句他最爱听，至于别的科目的成绩都起码要比我掉一档的话，他是希望我永远不要说出口才是。人各有志，又话不投机，哼啊哈的，聊了几句，谈话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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