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爷和翡翠合葬的那天,天空晴着,却飘了点零星的雪花。
来给酒爷来送行的,上至村里老朽,下至孩童,能走动的人几乎都来了。外村听到信儿的也赶来了不少人。
酒爷死时九十九岁,能活到这把年纪别说在农村,即便在城里也算高寿。方圆百里的乡亲都知道酒爷的大名,对他的高寿并不稀奇,但对他能在五十多年前就预测到自己的归去之期颇感诧异。
一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酒爷出生于古山子村。这个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河,自然分布的东、西、北三条沟在河的北岸,南沟在河的南岸。四条沟里稀稀拉拉地住着两百来户人家,南沟人最多,有一百多户。
他不算地道的东北人,祖籍中原,因为他的祖父是中原人。闹太平天国的时候,他祖父是某王府管厨房采买的头目。天京城破后流落山东,后又闯了关东落脚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隐姓埋名。北沟地处古山子村的最犄角,树多石头大,很隐蔽,路又难走。北沟里住的二十来户人家,成分复杂,多是逃难来的,至于逃的什么难并没人愿意讲也没人打听。那时的古山子村归奉系管,日本人还没插进脚来。他祖父落地的第二年,和当地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成了家,生了他的父亲。他祖父面皮白净,爱说话,说起话来抑扬顿挫的,一看就不像个庄户人。他的父亲不像祖父,老实巴交,话相当的少。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砍柴和开荒上,稍有闲功夫和烟袋亲得不得了。他的记忆里,父亲像一阵风,吹过去吹过去停不住。祖父倒像一棵树,他天天攀着树枝爬上爬下。祖父是私塾出身,每当他爬树累了,祖父就把地当黑板,用树枝在地上教他写写画画,也常给他讲一些前朝发生的事儿,所以他的启蒙教育超过村子里所有的孩子。
他八岁那年,祖父去世,父亲撬开祖父屋里藏着的一口箱子,里面除了一摞写满数字的账册,一柄锈迹斑斑,刻有“忠王”字样的佩剑,还有一顶后沿带黄色围巾的红色帽子。黄色围巾叠得规矩,挺举红色的帽子端坐在账册中央,如一尊雕塑。帽子的前额绣着四个金字:天佑中华。这四个字他认得,但他不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
他十二岁那年的冬天,爆发了鼠疫。先有传言说奉天降下了一个恶人,和水浒里那个洪太尉差不多,胆大包天打开了“伏魔瓶”,放跑了圈禁的鼠魔疫鬼。后有传言说这鼠疫是小日本为了清除东北抗联,不顾中国人的死活,故意投放的鼠疫炸弹。总之,不管传言真假,鼠疫都像张着血盆大口的妖魔,舔舐每个无辜的人。他亲眼所见,东沟、西沟的乡亲们拜神、烧香、喝各样草药熬的汤都无济于事,最终被送进乱葬岗子,直到他的父亲和母亲也相继送命。他是真的害怕,又无能为力。正等死的时候,舅舅从县上回来把他拖上逃命的路。
长那么大,头一回出村,要往哪里逃命呢?舅舅认定的方向是向南。
一路上,死人见多了,他已不怎么害怕。
逃到奉天,那里已变成日本人的天下,本想住脚,但一想到先前的那个传言,他打心里头膈应。舅舅也不喜欢日本人,只能继续往前走。接近宛平,鼠疫倒没了,可中日两边的军队今天演习,明天戒严,眼见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他们哪还敢停留?死逼着继续向南,没多远就进了北平。这里暂时没看见日本人,也没闹鼠疫,不过他见识了一队队的学生喊着口号,举着标语在大街上游行。他闹不清学生们在做什么,但学生们喊的口号他听得清楚,横幅上的字也认得。“还我河山”、“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头一次听到这些震天动地的口号,他的心一揪一揪的,不由得联想到“天佑中华”那四个字。
流落北平,日本人的飞机天天在脑袋顶嗡嗡叫。不用说,这里也将会成为战场。
城里,有钱有势的人家裹着细软,套上马车,开上汽车,拉上太太小姐快速往外跑。城外,讨饭的、逃命的人又不顾一切往城里挤。他无奈地跟上舅舅,逃出了北平。逃难的队伍忽大忽小,每过一段时间都会甩下一些走不动、病的或死的人。每过一个地方又会涌入一批新的面孔。他们相伴着一路闯过山东,越过浙江,硬是穿过了广东跑到香港。
地北到天南的逃命,他目睹了满目疮痍、饿殍遍地。看到了日本人如遮天蔽日的飞蝗。在他心里,过去的逃跑是为了远离鼠疫,现在则是为了躲避日本人。
最南端的香港还算平静,经人介绍他进了一家叫龙抬头的酒坊当学徒。学徒的日子很苦,他却很舒心,因为这里没有鼠疫,没有qiang声。师傅很温和,工友们也很抱团儿。他们歇气的时,常聚到一起,工友们操着各自的乡音,担忧着国内战局。他很少插嘴,但听得仔细,他多想知道家乡现在的样子。晚上看报纸,沦陷两个字常常让他堵得慌。卢沟桥事变、淞沪会战、中原会战的结果令人丧气。日本人没人性地制造南京惨案让他愤慨,一拳擂到桌上,牙咬得咯嘣响。当然,也有开心的事,比如英勇的二十九军,他认为堪比“岳家军”。比如坚守四行仓库的勇士,他为他们吟唱“风潇潇兮易水寒”。比如平型关大捷,他喜极而泣,那天流着眼泪头一次喝下一大碗酒。
在香港的好日子随着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骤然响起的qiang声终止,日本人的黑手伸了进来。他以为骄狂的英国人可以硬刚一下,谁知道他们仅抵抗了十八天就举了白旗,还不如打一qiang换个地方的游击队。进了香港的日本人,用刺刀、机qiang立威,龙抬头酒坊也没逃脱厄运。洒坊要加班加点生产,他们过着非人的日子。他们酿的酒小部分供应在香港的日本兵,大部分被运往了东南亚战场。师傅是个耿直倔强的四川人,有一天为了工作时间和伙食与日本人发生口角,被直接扔进狗圈撕成了碎片。血淋淋的场面令人发止,他联合工友们罢工,日本人假装让步。当他们重新开工,日本人换上了禽兽面目。他知道只有逃跑龙一条路,遂寻了一个空子,逃出了严密布防的酒坊。
舅舅的身体到香港后每况愈下,一方面是水土不服,另一方面是思乡心切,几次病情加重都要提及落叶归根的事。早期,他处于学徒的关键期,不能半途而废,而且最近的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国内的抗日形势进入高潮,日本人掉进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他就劝舅舅先养病,等国内形势好转再启程回乡,舅舅只好同意。现在,情势反转,舅舅和他说:“你得罪了日本人,他们不会放过你。香港就这么大点,想藏都没地方。与其提心掉胆,不如趁乱蓬往家乡走。何况我这身体眼见着不行,你能忍心看我做个异乡鬼?”
思量再三,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带着舅舅踏上了回乡的路。
十年之前,他们凭两条腿,半走半跑地来到香港,没觉得路途多遥远。十年之后,往家乡走,乘船又乘车,却感觉路太长了。
历经艰辛,总算进了离古山子村不足二十里的黄土坎地界,熟悉的山,熟悉的水让舅舅有些忘情,停住脚喊了一嗓子:“我们到家了!”喊完吐出几口鲜血,一歪头倒在地上没了气息。他拍着舅舅的脸呼喊着,舅舅再没醒过来。他坐在舅舅的旁边了悲伤了许久,擦了擦眼泪,雇上一辆驴车,拉着舅舅往古山子赶。
落日染黄了天空,染黄了山梁。弯弯曲曲的路像两条飘带朝着落日飘去,天地幽邃苍凉。空旷的原野上听不见风声,听不见鸟鸣,只听见车轱辘辗压泥土的声响。
车把式路熟,他还恍惚在金黄色里,车子已经进了北沟。
十余年,无数次地梦见北沟,梦见沟口的几棵大杨树,梦见木栅栏的院门、几间草屋、几畦清菜……眼前,他惶恐地跳下车,直奔家门,栅栏门已无存,满院的荒草比人高。他闭上眼,眼泪不自主地滑下来。转回身,他和车把式把舅舅抬到门口。车把式走了,他背着舅舅,分开荒草,走进塌了半边的草屋,寻到一把尖镐,就着余晖把舅舅埋在了草屋。
一路坐车,爱说的车把式讲了村里的一些大概……鼠疫是在南沟先有的,死的几个人后,其它人开始往东、西、北三个沟里跑,他们带来的风把这几条沟也坑害了。东沟最后一个人没剩,全因听信了xiazi刘二算的大灾不出门,躲在家里才消灾的卦。西沟活下了三十多口,是因为他们躲进山里,喝汤药,吃草根。北沟不算他和舅舅,活下来二十多口人。整个古山子加到一块没剩下七十口人。你们俩心眼儿活泛,知道跑,要是不跑,不一定啥结果了。那光景家家死人,谁知道谁活着,谁死了?人就像这地里的土,风不吹,你知道土是啥样。风一吹,土就变了样。咱这样的地方,又偏又穷,连日本小鬼子都看不上。闹过了鼠疫,小鬼子来过两次,前后抓走了十来个女人,其它啥也没带走。后来听说,是日本鬼子了看见那么多死人骨头没人埋,他们害怕传染才不敢来的。
天黑下来,北沟里静得瘆人,他长跪在家门前,磕了三个响头,高声地喊着:爹!娘!我回来了—
二
酒爷的绰号是镇上贤人居的陈老掌柜送的。
光复以后,日子比先前平静多了。GMD政府忙着算旧账、敛浮财,看不上这个穷嗖嗖的地方。GCD也还没来顾及这里。地方上的势力除了dizhu老财就是离村子很远古山上的一伙胡子。dizhu们忙活着圈地和使唤佃户,胡子们自打在山上立了伙儿只到镇上抢了一次,没到过村里,估计也是嫌村子太瘦。
他在镇上经营山货,经营状况一般,兵荒马乱的,什么生意能好做?一次和一个山外的货商闲聊,那人听说他学过酿酒,就有嘴无心地揶揄:“你会酿酒倒腾什么山货?在古山子开个烧锅不比啥都强?”他琢磨琢磨有道理,第二天就进村考察了。考察完心里说,这家伙不愧走南闯北,有见识。
南沟确是开烧锅的好地方,地势好离镇子近,周边漫山遍野全是的梁地,想要酿酒,原料手指即是。镇子周边没有小烧锅,现成的机会就摆在那儿。
有过酒坊的经历,他清楚开烧锅最大的事不是烧酒,而是烧出来的酒卖给谁。在镇上经营山货的这一段时间,他知道镇上有两家大馆子,一家叫借问酒家,一家叫贤人居。能不能开烧锅,得先去这两家馆子刨刨底。头一天去的借问酒家,肿眼泡三角眼的许老板对他爱搭不理,要么拉东拉西,要么扯一些当年鬼子、汉奸来喝酒的闲磕,他打心眼里不舒服。第二天到了贤人居,厚道的陈老掌柜沏上茶和他叙谈,叙谈高兴了,陈老掌柜的要伙计上了四个菜,和他边喝酒边叙谈。两个人喝下了五壶酒,每上一壶酒陈老掌柜都问问他,这酒的口感、香型什么的,他知道陈老掌柜在试他,这样的事难不住他。他轻松地露了一手,也把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陈老掌柜的对他刮目相看。当即表态,只要他的烧锅烧出好酒,贤人居可以全包,贤人居省得再舍近求远去百里外的县城拉酒。
他以最快速度烧出了第一锅酒。起锅尝时,感觉差着点味道,觉得这样的酒拿出去未免寒碜。同时,费了这么大劲烧出来的酒又不忍心倒掉,索性便宜了伙计们,还挨家挨户给了村里的乡亲们送了不少。乡亲们过的是苦日子,别说酒,能喝上粥已不易。看他酒送上门,胆小的人家怕酒有问题,不敢喝。持怀疑心态的人家怕是圈套,万一秋后算账咋办?干脆把酒藏起来。有胆大的人家,白送谁不喝,喝完之后出门说,这酒烧的还真不赖。一传十,十传百,引出周边dizhu老财和一些有钱人的馋虫,他们就派人来烧锅买酒。他告诉那些人:“酒送没了,真要想喝,得等下一锅。”那些人回去一说,dizhu老财和有钱人来劲了,扬言不卖他们酒就不卖给他高粱。他见时机成熟放出话:头锅酒确实没有了,如果真要想喝,下一锅出酒,他们可以提前来买,而且买到一定的数量,价钱好商量,但有一个前提,他们喝上酒得供应给他足够的高粱。
南沟后山的老冯家,有个十九的姑娘叫翡翠,水灵得方圆几十里来求亲的不说踢破了门槛,也隔三岔五一拨。老冯两口子对翡翠的事就一门心思,必须有钱有势。翡翠不管爹妈咋想,自己早有主意。凡来求亲的,她要么不看,要么挑三拣四,因为她的心里装满了他。小时候,两人一个村住着,南、北两沟距离也不远,可没在一起玩过也没说过话。他逃命的这十年,她能抗过了鼠疫,算命大。两次上山打柴,又阴差阳错地躲过了进村的日本人也算命大。自打他在南沟开起烧锅,她的眼睛里就再没有过别人。一袭浅灰色的长衫,深色礼帽,正阔的脸,浓密的眉毛,忧郁的眼睛,还有那张镶在胡茬里的嘴,都像在她心里和她说话。她无数次回忆他过去的模样,可总是对不上号,让她又气又恼。她是主动来烧锅帮忙的,做不了什么重活就见缝插针找能干的活,反正他在哪儿,她的眼神就跟到哪儿。他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毕竟村子里有不少人在烧锅里干活。一个月过去,他没注意到她,两个月过去,她成了他的影子。只要在烧锅,他在进料、入库、配料、发酵、制曲、取酒、调味的前脚,她保证跟在他的脚后。
第二锅酒出酒的时候,陈掌柜不请自到。他从酒缸舀了一瓢,陈老掌柜接过瓢喝了一口,舔舔嘴唇。再喝一口,吧嗒吧嗒嘴。又闭上眼睛喝一口,从鼻腔擤出一股气。“味道很醇,也很香,只是回甘似乎差了一点点。不过,你第二锅就能烧成这样,也相当不简单了。”他说:“陈老掌柜果真行家,我还想着把这第二锅也送人呢,等第三锅烧好了再请你过来尝尝。”陈老掌柜的摇了摇头说:“何必大手大脚?我听说你把头一锅酒都送了人,说可惜也不可惜,至少攒了人气。这锅酒其实比我目前卖的酒口感好,相信来店里的客人准会喜欢。”他喜出望外,赶忙说:“可别因我砸了你贤人居的招牌。”陈老掌柜的说:“哪会?你给这酒取个名吧,省得以后客人们问起我没法回答。”名?他还真没想过这个事,满脑子光想想着烧酒,制酒了。一瞬间,他想到了“龙抬头”,可一想到师傅的不幸,他觉得不能用这个名子。抬眼,他看见翡翠正在不远处朝这里张望。他灵机一动对陈老掌柜的说,就叫翡翠酒吧。陈老掌柜听罢,连声叫好:“不一般,就是不一般,比那十里香、杏花红什么的可好多了。”
翡翠酒一经推出,贤人居的客人们无不称道,连借问酒家生意都受了影响。原来供应贤人居酒的老主道们先后找上陈老掌柜,一方面打听一下这个“翡翠”的出处。另一方面和陈老掌柜商量,只要把“翡翠”撵出去,以后有好处。陈老掌柜的性格,只要认准了,一般不会轻易回头。那些人就把满心的邪火烧向了古山子烧锅,有的对他先礼后兵,说什么但留一分路,日后好相见。否则,闹起来谁也不好收场。有的直接给他下绊子,背后找给他供应高粱的dizhu老财们,想断他的后路。有的则公开放话,别拿认为自己是初生牛犊,要懂点江湖规矩,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非但不听不信,心说:“什么后路、面子、规矩,酒好才是王道。”凭着这股狠劲,他把古山子烧锅的招牌也换成了“龙抬头”烧锅,还在换牌子的当天,把翡翠酒的帖子洒到了县上的不少酒楼。
翡翠酒打出了名头,他又订了一个“三不卖”的规矩:一不卖烟馆妓院,那地方没正经人。二不卖衙门胡子,他们不走人间正道。三不卖兵痞酒鬼哭,这些人喝完酒没有正事。“三不卖”不光招同行的忌,也得罪不少人。许多人劝他何必呢?好好烧酒就是了,非要搞个“三不买”给自己找麻烦干嘛。酒爷说:“酒乃天地正气,化育粮食精华。老祖宗造酒千年,想留传下来的不就是正气嘛?适逢乱世,越需要有正气存在。不然,酒成什么了?”
陈掌柜敬他是敢说敢做的汉子。在一次几个人的小聚上,第一次把他称为了“酒爷”。那天陈老掌柜喝了不少酒,他端着酒杯对座上的人说:“做生意就像打仗,你没气没馕,早晚都是窝囊废,就像当初小日本进了东北,奉天驻了那么多军队连个屁都没放就跑了,最终咋样?不还是被人吃掉了。我就佩服你老弟这样的人,宁可让人打死也决不能让人吓死,这身骨气在我们这个地方当得起一个爷字。我不管你叫什么,反正以后我就叫你酒爷。”在座的也跟着起哄,说本镇好久没有称得上“爷”的人物了,你做那些事,叫个“爷”字一点也不过分。
他那时年轻,不懂得“爷”字的份量。但他的心里,能够上个“爷”字的人不多,祖父算一个,师傅算一个,陈老掌柜算一个。那些敢和日本人拼刺刀的人算,北京那些举着标语游行的学生也算。至于自己到底够不够得上“爷”字,没掂量过,但他相信,自己肯定能做出一个“爷”字的样。
三
翡翠和酒爷好上的第二年,一伙儿GMD兵打着清剿“共匪”的幌子进了镇子,看他们的武器装备,相当精良。可镇上从没听说过有“共匪”,倒是胡子总来。
兵营驻扎在镇子的西头,刚好在古山子村通往镇上的中间地带。他们在那里设了一个卡子,每天十来个士兵把守,对进出镇子的人进行盘查。兵营里的兵也没见打仗,倒经常三五成伙地到镇子里喝酒、嫖娼、耍钱、调戏妇女,寻衅滋事,把原本清清朗朗的镇子搞得乌烟瘴气。
镇上的人不敢怒不敢言,他们的手里有qiang啊。
借问酒家的许老板势力眼,巴不得有当兵的来喝酒。远接近送不算,给不给酒钱都“军爷、军爷”的叫不离口。陈老掌柜就没那么活泛,管你是谁来喝酒,还给钱肯定不行。
有一天,几个军官模样的来贤人居,点了一桌好菜,喝光了三坛子翡翠酒,喝完根本没结账的意思,抬腿就走。陈老掌柜堵在门口跟他们要钱。他们其中的一个轻蔑地说:“啥?要钱,老子们吃馆子啥时花过钱?”说完,把手qiang掏出来,在陈老掌柜的面前晃着,“知道这是啥?这就是钱,你敢要吗?”陈老掌柜平静地回答:“那是qiang,是打土匪胡子用的,当不了钱花。你也别拿那东西唬人,在我这儿喝了酒就得给钱。”那人和其它几个人嘲笑:“吆喝,真是给脸不要脸,连老子们的qiang都敢不当回事。”话未完,边上的一个照着陈老掌柜的脸就是一巴掌。“费他妈什么话,我们这是给你脸了。”另一个人一脚踹到了陈掌柜的肚子上。陈掌柜顿时眼冒金星,弯下身子喘不上气来。拿qiang的那个又照着陈老掌柜的肋部狠蹬一脚。陈老掌柜立时趴在了地上,那几个家伙扬长而去。
事后第三天,酒爷来送酒,见到卧榻上的陈老掌柜,气得脸都青了。“这哪是政府的兵,没比胡子强哪去。”陈老掌柜劝他:“可不能乱说话,没听说吗?前街成衣铺的周老板,因为没让那些兵抢衣服,被他们说成通匪,给拉到军营活活打死了。”“就这样的政府,除了欺压老百姓还会什么?我看他们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早晚有一天会完蛋。”
从贤人居出来,酒爷把身上的钱分成了四份,鞋底下的夹层各放了一份,在裤裆里夹了一份,包袱里装了最少的一份。过卡子时,守卡子的兵果然把包袱里的那份拿走了。
回到烧锅,翡翠见他气哼哼的,问他怎么了,他一五一十地说给她。翡翠叹了口气说:“以后送酒就让伙计们去吧,省得你怄气。外面早就传,刮民党、刮民党,不刮老百姓刮谁?不过你够有心眼的,把钱分几下藏,要是我早麻爪了。你洗洗手,我给你炒了俩菜,你喝两口顺顺气就好了。”
酒爷看了看翡翠那张脸。一年来,多亏她的前后张罗,烧锅才像芝麻开花,他省了不少心。酒爷拉过她的手说:“选个好日子,我们成亲吧。这兵荒马乱的,我们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翡翠咧嘴笑了,低下头握住他的手说:“也是。我爹妈前两天还问了这事,我也觉得应当办了,你就看着定吧。”
隔了一天,酒爷要去邻近的马山村收粮。临行,像往常一样嘱咐翡翠把三号地窖的高粱倒腾出来,等他回来好准备烧下一锅的料。翡翠答应着,帮他扽了扽衣襟和袖口,意味深长地说:“说不让你亲自去,你就是不听。不知咋了,我今天心里头慌慌的,右眼皮也跳个不停。”他捋了一把她的辫子说:“慌什么?十多里路,一会儿功夫就回来了,你哪儿别去,就在家好好地把家看好了。”
酒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对话。
去的路上,他的右眼皮也跳了几下,用手揉了揉就再没跳。到马山村没耽误,装上粮食就往回赶。赶车的伙计有眼色,把鞭子交到了酒爷手,酒爷狠扔鞭子,马车就差飞起来了。
离南沟不远,看见滚滚的浓烟升腾,酒爷眼睛里冒出了火。
龙抬头的牌匾被砸碎,散了满地。烧锅的前排房子冒着烟,院里躺着胸口插着匕首的三个伙计,血还没有凝固。他居住的那间房前,一条蓝布遮盖着什么,一条粗大的辫子半露在蓝布外面。
酒爷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去,掀开蓝布,翡翠满嘴的血,紧咬着一只耳朵。全身的衣服被撕扯得粉碎,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伤痕血道儿,下身插着一根半米长木棍……
一个脸上挂血的伙计递给他一张纸条说:“胡子来了,一个秃子留给你的。”他接过纸条,上面只一行字:挡人财路,借你相好的玩玩。
酒爷把纸条揉成团塞进嘴,盯了一眼躺着的翡翠,又望了望了头顶的浓烟,冲忙着的乡亲们喊。“各位乡亲,有劳了。火不救了,就让它烧吧。我这里烦请各位把翡翠和三个伙计先帮我埋了,就埋到北沟我家老宅的屋前。等我过一段回来还大家的人情。”喊这话时,他的眼里满是sha机,两腮的肉在抖。
酒爷转身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也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七个月后的一天上午,酒爷赶了一辆马车出现在南沟,浅灰色的长衫,深色礼帽,只是面容不像先前那样的清廓,有些苍老、灰暗。马车上绑着一口木头箱子,两个酒坛子。木头箱子封得严严实实,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酒店坛子很醒目,土黄色的釉上刻着翡翠的字样。
酒爷赶着马车直奔了北沟,乡亲们也跟着跑到了北沟。
在老宅前跳下车,酒爷的脸色沉郁,没讲一句话,只向跟来的乡亲拱了拱手。
人们纳闷。有人喊:“酒爷,你这要唱哪一出?”酒爷没答话,转身朝着人群叫了一嗓:“哪位乡亲家里有大锤和铁锹,借我一用。”不一会儿,有人递给他一把大锤,一把铁锹。
酒爷把锤子铁锹立到车边,往下卸箱子,几个前排的人上前帮想他,他摆了摆手,那几个人知趣地退到后面。酒爷把箱子搬到了翡翠的坟前,抡起大锤砸开箱子。木块纷飞,里面露出三个黑布包,像黑布并非黑色,倒像干了的血迹。酒爷打开第一个黑布包,是一颗秃头,还有一坨不甚清楚的零碎。人群一见是人头,轰地向后退了几步。酒爷把这颗秃头摆在了翡翠墓碑的正前方。又取出第二颗、第三颗人头摆在两边。
点燃一炷香,酒爷跪倒在翡翠墓前。“翡翠啊翡翠,是我对不起你啊—我知道是他们zaota了你,找了他们半年,总算挨个切下了他们的脑袋,割下了他们该喂畜生的杂碎。今天,我要用这些东西来祭奠你,你要是在天有灵就睁开眼看看吧。我要让他们不能超生,不得投胎—翡翠,你出来看看呀—”那声音如骤起的狂风,又如晴天的闷雷。
哭罢,酒爷站起身,抡动大锤,血光和白色的脑浆在大锤的风声里四溅,三颗人头和零碎被砸得稀烂。砸完,酒爷又用铁锹把那些东西连同木片敛成一堆,搬下酒坛倒上酒,点着火。瞬间,一股焦臭的气味笼罩着北沟。酒店爷随手把大锤和铁锹也扔进了火堆,他回过身,拍拍手,对着乡亲们深鞠一躬,“我知道这两件东西你们也没法用了,我给你们点钱,你们自己再买一把吧。”然后,又朝众人鞠了一躬:“我的大仇得报,谢谢你们为我做了见证。从今日起,我就在北沟为他们守墓,乡亲们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来北沟找我。”
所有人都盯着那堆火,鸦雀无声。
四
砸人头的事儿没几天就传遍了方圆百里,而且风传不一,五花八门。
风传一是酒爷如何找到的那三个人。这个版本与陈老掌柜相关,据说还是陈老掌柜亲自讲出来的。龙抬头出事,酒爷啥也没管就跑龙去闲人居,他要碎尸万段祸害了翡翠的人,请陈老掌柜出主意。陈老掌柜何许人?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毕竟在江湖混了那么多年,动用了一点资源就打听到这事的祸端在县城万香源妓院,老板是胡丁一。胡老板可不是善茬,除了妓院,在县上还有最大的酒楼和酒坊。三教九流有朋友,和古山上的胡子也有联系。前面为了翡翠酒,胡老板找过陈老掌柜,包括后面陈老掌柜挨打也是胡老板指使。收拾完陈老掌柜,胡老板不解气,又来找酒爷的茬,没想到酒爷是个硬钉子。胡老板就联络山上的胡子。本欲教训一下则可,没想到胡子们烧了烧锅不算,还sha了翡翠,酒爷能不玩命?先潜到县上砍了胡老板,又摸进古山宰了大当家的三秃子,二当家鬼见愁,烧了胡子窝。传这个版本的人最多,主要是为了解恨。古山的胡子就像罩在他们头顶的乌云,保不齐啥时候刮风下雨。现在有人把乌云掀了,谁不解恨?不过这个版本也被人置疑,一是胡老板好sha,那两个胡子头有人有qiang,酒爷凭啥手段sha的他们呢?还能全身而退。再说,陈老掌柜自己讲参与的过程,岂不笑话,这年头,躲事还躲不及呢。
风传二是酒爷所sha的三个人里,两个胡子头儿没差,那个挑事的不是县上的胡老板,而是镇上借问酒家的许老板。虽然砸头事件后,县上的胡老板和镇上的许老板都失踪了,但有消息说人家胡老板跟着国军往南跑了,至于是跑到了锦州还是营口不大清楚。说是许老板的有鼻子有眼儿,前因也是针对陈老掌柜。自打贤人居经营上翡翠酒,许老板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许老板也曾找酒爷商量卖翡翠酒,可酒爷这人讲究,没同意。许老板就借国军的手教训了陈老掌柜,又出重金请三秃子下山。去南沟那天,他早知道酒店爷去拉粮了。领着胡子进了龙抬头烧锅,门口的三个伙计认出了他,被胡子当场sha了。翡翠听见有动静,刚从屋里出来,许老板就对三秃子说,这女人就是翡翠。三秃子垂涎翡翠好久,今天终于如愿,就和鬼见愁把翡翠拖进屋轮番zaota了。许老板见色起意,两个胡子完事也趴上了翡翠的身子,被翡翠狠狠地咬下了一只耳朵。鬼见愁听许老板哀嚎,一脚踢昏了翡翠,又吆喝几个小胡子用木棍捅进了她的下身。酒爷看见了翡翠嘴里的那只耳朵,刚好听说许老板少了一只耳朵,就sha了许老板,剁下了他的那玩意。这个版本有一定可信度,不过也有人置疑,许老板和国军走得那么近,酒爷怎么能说sha就sha?sha完又是怎么从国军的眼皮底下进出的镇子,过了卡子呢?有人乱解释,你们真没脑子,那功夫,GMD正被东北民主联军追得屁滚尿流,哪有心思管这事?镇上乱得一团糟,酒爷就是趁乱得的手。
风传三已经玄乎了。说那日酒爷见到烧锅的惨相,肝胆俱裂。但他没有像平常人一样咬牙切齿,而是在心里记下了仇恨,他一气跑到了祖父的坟前。他祖父是什么人?人家是太平天国的义士。听他哭诉完,坟前刮起一股阴风,冥冥中听到:“要是个爷们就把眼泪咽下,血债得用血来偿。”酒爷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祖父身披黄色斗篷,头戴红色帽子,精神矍铄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瞪大了眼睛,想要说话,只见祖父摇了摇头,摘下腰上的佩剑递给他,强横地说:“这是你的劫,也是该你为民除害。拿上这把剑,去把那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坑国害民的杂碎除了吧……”然后又教了他几句咒语。祖父消失,酒爷醒了,手中多了那柄佩剑。他试着念动咒语,一个土遁就上了古山,毫不费力地sha了三秃子、鬼见愁,又一把火烧了胡子窝,古山从此没了胡子。这个玄乎的版本比较受欢迎,同样遭受置疑,不过没谁能置疑出可信的由头,也就越传越玄乎,乃至酒爷成了神,成了仙,成了转世钟馗。
住在北沟的酒爷深居简出,自耕自种,自己酿酒,很少与外人来往。每天必修的功课就是给院外的每座坟上香,上完香坐到翡翠的墓前喝酒,经常还睡在墓前。
有关的传说他或多或少地听过,但他从不解释,也不辩白。总之,古山上的胡子没有了,县上的胡老板、借问酒家的许老板也人间蒸发了,一切就那么自然地存在了。若有人遇到酒爷想探风,酒爷不开口,事情就更加地讳莫如深。
五
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酒爷破天荒地出现在镇上。他哪儿也没去,直接进了贤人居。那时的陈老掌柜已过世,陈小掌柜相当惊异,照着父亲的样子想请酒爷喝酒,酒爷拒绝了。他的理由是翡翠死了,酒爷也死了。陈小掌柜不解:“您还在啊,翡翠的魂就应该在。”酒爷脸上绽出一抹笑意,他拍拍陈小掌柜的肩说:“翡翠会回来的,因为中国复生了。”
成立人民公社,古山子村东、西沟的人都集中去了南沟,北沟只剩下了酒爷。几位年龄稍长的老人搬家前到酒爷的住处,劝他趁着年轻找个伴儿,说他一个人这么熬也不是个事,这已经不是说了一次两次的事了。酒爷沉默了一会儿说:“好意我领了,我有伴儿,就是翡翠。今生我没娶上她,我要守她一辈子儿。”酒爷的心里,翡翠始终活着。
酒爷的特殊存在,招来公社姚书记的探望。姚书记和酒店爷年龄相仿,是一个伤残转业军人,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GMD。有一天,姚书记来古山子视察,专门带了水果、酒来北沟。两个素未谋过面的人,像多年未见的老友聊了半下午。近傍晚,姚书记打发了随从,和酒爷喝了一宿的酒。他们具体聊了什么没人知道,但回到公社,姚书记逢人就讲,酒爷见过大世面,身上有血性,和他的老部队一样,是那种从骨子里渗出的血性。
人民公社第二年,古山子村及周边遭遇了大旱,粮食绝收,吃不上饭的乡亲们挖光了野菜,扒光了树皮也填不了肚皮,只能三五成群地去逃荒,开始有人饿死。酒爷知道这件事情是从南沟跑回来的人告诉他的,最近一段儿总有人跑回来找吃的。酒爷就每天熬两大锅的粥等他们来,并让他们捎话,没有吃的就回北沟来找。大队郝书记比酒爷大五岁,不算熟但认识。听南沟回来的人带信儿,立马也跑来找酒爷。郝书记的身体单薄精瘦,脸黑黄,一看就是长期吃不饱还操心的人。推开酒爷的门,他脸上已挂了泪。见到酒爷,噗通就跪下了,摊着两只手说“酒爷啊,村里人要活不下去了,你得想想办法救救大伙儿。”酒爷赶紧拉起他说:“不兴这样,有难了大家一起想办法啊,怎么着也得把这道难关渡过去。”酒爷让郝书记坐到炕边,给他倒了一杯温酒,让他喝了顺顺气。郝书记用手挡住杯子,摇摇头说:“兄弟啊,我今天也不管你叫爷了,你这酒我能喝得下?”酒爷长出一口气,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好几天没吃啥了吧,假如你倒下了,能解决这事?把这杯酒喝下去,我告诉你个办法。”郝书记张大了嘴巴,惊异地瞪着酒爷,二话不说,一口就喝光了杯中酒。温酒入肠,郝书记的脸上见了点血色。
“北沟的后山有一个山洞你不知道吧。洞又长又宽,洞口在立陡的崖上,树棵子和乱石堵在洞前,一般人找不到,是我爷爷有一年上山采药发现的。他当时觉得这个山洞可能派上用场,就偷偷在里面放了两缸水,一床棉被,再后来还往里面存了一些粮食。我小的时候,常跟着他进洞里送东西,觉得挺好玩。后来闹了鼠疫我逃往南方,这个山洞基本就没人知道了。等我回来开烧锅,进过一次这个山洞,里面的东西一点没坏,我就动了在洞里存粮食的心眼儿。一方面为了烧锅,丰年的时候多存一点粮食好应付dizhu老财们给我使坏。另一方面提防灾年,真要遇上大灾荒,好有个接济。这不,大灾荒说来就来了。”
粮食,听到粮食两个字,郝书记的眼睛放了光。立刻抄起酒壶,对着壶嘴猛灌了一大口,呛得一边咳嗽一边用袖子擦着嘴。“你是说,你是说,洞里有粮食?有多少?”
酒爷挠挠头说:“原先存的有千八百斤,都是陈化粮了,不过还能吃。后来,我自己打的粮吃不了又陆续往里存了点,也有个几百斤吧。”
“这么多粮食?咱村有救了。”郝书记的眼泪滚下来,噗通一下再次跪倒,“酒爷,我不应该叫你兄弟,你就是全村救命的爷啊。”酒爷拉起大队书记说:“你大小是个干部,哪能随随便便下跪?这点粮食也得琢磨着咋用,要细水长流,不能再饿死人了。”
郝书记抽泣着:“酒爷,只要不饿死人,乡亲们有粥喝,我再跪多少次都值。”
古山子村渡过了大灾荒,酒爷在方圆百里传得更神了。
酒爷的院外,不知何时何人用青砖搭了一座小庙,庙里没供龙王、山神、黄仙、长仙之类牌位,只贴了一付对联:古山有幸,福泽乡梓。
六
破四旧运动兴起,姚书记已调任县计委工作,新上任的李书记是一个戴着眼镜,梳着分头,官派十足的秀才。
姚书记调任后专程来过北沟,和酒爷又喝了一夜的酒。第二天临走,恋恋不舍。酒爷装了两瓶酒送他到门口,姚书记对酒爷说:“昨晚的话,你一定要认真考虑,别让自己的本事白瞎喽。我现在分管着酒厂,县里需要翡翠酒复活,你也需要翡翠复活,这是我们俩的共识。你天天空守在这里,我想翡翠是不愿意看到的。一旦翡翠酒复活了,你不也达成了和她在一起的心愿嘛。”
望着走远的姚书记,又看了一眼翡翠的墓碑,酒爷的眼睛酸涩了。
轰轰烈烈的破四旧运动,邻近的村把能破的都破了,尤其宋屯把不能破的也想办法给破了。古山子村一直没有大动作,李书记不满,蹲点古山子村,非要破点真正的四旧,还带来了宋屯的队长石兆人。
古山子村因何没大动作?因为郝书记觉得村里没有四旧,他和李书记说:“要是有四旧,就是学校旧、队部旧、衣服旧、人情旧。如果非要破的话,那得从学校旧、队部旧破起,破了旧学校,才能让孩子们有新学校。破了旧队部,才能立四新。至于衣服旧、人情旧,一时半会儿破不了,人人身上都补丁撂补丁,破不过来。人情旧那是几十年攒下的,哪能说破就破了。”
李书记哭笑不得,骂郝书记长了个驴头,说话驴唇不对马嘴。其实他早有目标,所以特意带了宋屯的石兆人来现场示范。这位石兆人可不是省油灯,他是古山子村东沟xiazi刘二的外甥。刘二给人算了一辈子命,最后和东沟那些人一起死于鼠疫。石兆人打小跟着舅舅学算卦骗钱,因为他睁着眼算,算准的不多,信的人就少,人送外号“石照瞎”。姚书记在时,“石照瞎”通过某些人给姚书记算,说姚书记将来能飞黄腾达。姚书记听后一脸的无奈,嘱咐公社的人要离这个人远点儿。李书记到任,“石照瞎”照方抓药,李书记吃这一套。虽然表面批评“石照瞎”是封建mixin,让他当着村里人摔了求签筒,撅了算卦签,烧了几本算卦的经。不久,“石照瞎”竟当上了宋屯的队长。
这次李书记点他来古山子,“石照瞎”暗想:哼!你也有今天。
郝书记挨骂时,“石照瞎”没闲着,眯着戏谑的眼神跳出来,“你敢说你们村没有四旧?那个酒爷是怎么回事?那座小庙难道不是四旧?他天天给那些坟上香磕头又算什么?”李书记也看着郝书记,那意思你解释吧。
郝书记明白他们为什指向酒爷,只好继续装糊涂。
李书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对郝书记说:“酒爷?一听这个叫法就是旧习惯,还立庙,还烧香磕头,这都是旧文化、旧思想、旧风俗,明摆的有还敢说没四旧,你怎么想的?走,我们一起去,把这个顽固的四旧给破了。”
李书记走在前,“石照瞎”跟在后,一帮人进了北沟。
酒爷站在院外,拎着一柄铁锤面无表情。
这情形李书记有些怵。距离好几步和酒爷搭话:“你就是酒爷?为啥要叫酒爷,你知不知道这是旧风俗?”酒爷没理他。李书记继续:“听人说,还有人给你立庙,你怎么想的?现在是新社会,要破除这种旧文化。”酒爷还是没有理他。李书记试着往前了一步,“听说,你天天给人烧香上坟,你这样的旧思想更要不得。”酒爷轻蔑地哼了一声。拖着锤子向前了一步,李书记向后退了一步。
“酒—爷,你是谁的爷?你藏在这北沟搞四旧,传播封建mixin,不破你的四旧破谁?”“石照瞎”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嘴。
酒爷翻了他一眼,“吆,石照瞎也蹿来了,哪有事哪到啊,你给自己算好卦了?”
酒爷又往前迈了一步说:“你们破什么旧我不管,但想要找我的荐,那你们试试。”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两锤砸塌了那座小庙。然后一转身,坐到了翡翠的墓前,用手抚摸着墓碑说:“翡翠啊,你放心,只有有我在,就没人敢动你的窝。”
“石照瞎”不自量力地嚷嚷:“酒—”,爷字没舍得叫。“你天天在这里守着这几座坟头儿,你自己不破,我们帮你破,平了这坟,拆了这碑,破你的四旧。”
酒爷腾地站起来,吼了一嗓子:“我看你敢?”
这一嗓子让人想起了十几年前,那场砸人头的情景。李书记、“石照瞎”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石照瞎”手指着酒爷:“你,你,我早算好了,你必死在这四旧上。”
酒爷斜眼看了看“石照瞎”说:“你算好了?我在这儿和你打赌,我能活到九十九,你活不过五十九,你信不?我告诉你,你所有都是瞎算,我可算得准。乡亲们,你们到时给做见证。”
“石照瞎,我知道你是来干嘛的。大灾荒之前,你大老远跑来给我算命,其实是套近乎想点要酒喝。我不管你要酒干啥,就不给你。知道我为啥不给你吗?因为我的翡翠酒从来不送不是人的人。大灾荒的时候,你又跑来跟我要粮,我说没粮,你说你都快饿死了,为啥不给你一点?我说,你张着嘴放屁,我听说你坑蒙拐骗,把你们村里的粮食都骗到手,不顾村里人死活,偷偷的高价往外卖,你的良心让狗吃了?所以你记恨我,想借着今天这件事来整我。我告诉你,几十年前的日本人我没怕过,胡子我没怕过,仇家我也没怕过,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我砸过人头。今天,我这把铁锤还在,不信你来试试。也奉劝某些人,别打着什么幌子来整事,老祖宗留下的根和魂要让你们给断了、给破了,小心祖宗们饶不了你们。”酒爷这话说完,眼放寒光。
“少,少吓唬人,我石兆人吓大的?”“石照瞎”的气焰矮了。
酒爷把铁锤扛到肩上,放声大笑,笑声中,翡翠的墓碑在颤动,北沟在颤动,连脚下的大地也在颤动。
七
过完九十八岁生日,酒爷托人找来了驻古山子村的第一书记,他叫小姚,是老姚书记的孙子,大学毕业后选调来古山子村任职。
酒爷坐在炕桌边,眼神已经浑浊,表情松弛。桌上,摆着一厚摞纸,头一页用毛笔工整地写着两个字:翡翠。小姚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
“小子,这是我花了十年的功夫写下的,里面是我师傅酿酒的技法,还有一本当年他送我的古法酿酒秘笈。今天交给你,是希望你能让翡翠酒重生,也是还你爷爷一个人情。当年他两次邀请我出山,我都犹豫了,他到死都没忘这件事。听说他快不行的时候我想去看他,可我没脸看,我真心的对不起他啊。我也要死了,我不能把这些带走,到地下我告诉你爷爷,这些事由你来办了,我相信他会开心的。”
“爷爷,看您说的,您身体好着呢。”
“小子,我的命我知道,过不了明年的。我和石照瞎当年有一赌,那小子没到五十八就让疯牛顶死了,我觉得我的嘴有罪。最近这几年,托了你们这帮孩子的福,给我做吃送喝,给我体检,还陪我上医院,不然我早完蛋了。能活到自己想要的岁数,我已经相当知足了。”
“爷爷,听说过您过去的一些事儿,我们都很敬佩您。您放心,我尽快找县里的有关部门,先将您这部手稿和酿酒秘笈做成电子文档,能出版的出版,不能出版的就放在县档案馆,当作古山子村的一段历史供后人们瞻仰。”
酒爷是在早上去世的。小姚说,他就躺在炕上,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像睡着了。他怀里抱着一个酒坛子,酒坛子上的“翡翠”两个字紧紧地贴着他的胸口。
作者简介:醉客老唐,原名唐亚杰,某省直机关供职,江山文学网签约作者,逸习中文网会员。工作之余,生活之隙,以心为镜,以文为乐,记录生活的酸甜苦辣。文字散见于《沈阳日报》、《辽沈晚报》、《青海湖》、《散文选刊》等报刊杂志,出版散文集《心灵的旅行》、《心灵的约会》(辽海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