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不算迟钝的我,经历过看到一碗白米饭就会眼睛一亮,看到一本书就恨不能据为己有的特殊年代。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听到的是“读书无用论”“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反智喧嚣声,接受的是扭曲的文化教育。缺乏正常阅读的我,成长受到压制,精神极度空虚。由于缺乏营养,少年时代就体弱多病。多病的身子神思恍惚,做梦都荒诞怪异。那恣意飞翔的神思多么渴望插上智慧的翅膀!我渴望书籍,渴望阅读,渴望得到文化的滋润,美好的年华啊,却在压抑和无聊中蹉跎。
读书,我是从连环画开始读起的,那里面全都是阶级和阶级斗争。我读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在小学三年级,那是一本发黄的旧书,竖排繁体。我已经不记得作者了,只记得书名是《一个苦女努力记》,说的是一位聪慧的女佣自强不息,最终学业有成并获得少东家爱情的故事。那时外出打猪草都不忘把书带上,就别在裤腰里。休息时,躺在一块朝阳土坡上拿出书来读。虽然故事情节很简单,但我翻来覆去读了无数遍,最后书都翻烂了。那本几乎没有多少文学性的小说,让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不一样的外部世界。
上初中时,我偷偷地读当时还是禁书的《红楼梦》,那是我稀有的快乐时光。这是家里的一本线装书,轻描淡画着黛玉葬花和宝钗扑蝶的封面。在那封闭沉闷、贫穷落后的乡村生活中,黛玉的敏感深深地影响着我,其中包含一种不合时宜的叛逆性;宝钗的美貌深深地打动了我,使我对异性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向往。还有憨湘云、敏探春、俏平儿、贤袭人、呆香菱,这些美丽女子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怀着少年时代特有的多愁善感,在暗淡的煤油灯下读着那哀婉的爱情故事,窥视一片深刻的充满人性的朗空。
高中时我寻求情感和智力上的宣泄和出路,可是能够让我读的书实在太少。我还清楚地记得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追求理想的毅力深深地感动了我,但我对他在主义与爱情之间所作的抉择深感惋惜。他与冬妮娅在夕阳下分别,那种感伤成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缺陷美的意象。不管怎么说,是这部小说把我带进了朦胧的政治和社会历史的感觉中。
经历过了反击“右倾”翻案风和揭批“四人帮”的洪流,又在一片“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喝彩声中,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跨过了大学的门槛。在数理化中,我沾上了一个“化”字,但这个字并没有让我受益。我觉得那一个个分子式琐碎而烦人,还时常问自己,难道一辈子就同这些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打交道?那中文系、历史系的朗朗的书声和浓郁的学术气氛吸引着我,使我忍不住与文科生交往,智性中的聪颖才得以复活。大学里的图书很多,中外名著应有尽有,有一阵子我如饥似渴,把英国勃朗宁三姐妹、狄更斯、法国巴尔扎克、福楼拜、莫泊桑、雨果、大仲马父子、德国歌德、席勒、海涅、俄国普希金、屠格涅夫、果戈里、托尔斯泰等西方著名作家的代表作都通读了一遍。我也曾徘徊在不知所措的折磨和壮志未酬的苦痛中,是蔡东藩先生的历朝演义使我从迷茫中觉醒,从空虚中跃起。正如蔡先生所说,他的作品七分是史,三分为诌,什么唐乌龟啦,宋鼻涕啦,虽概括的很形象,但也只是他的一家之言。
由于成长特定的历史条件,致使我们这代人国学底子薄,我也曾想对四书、五经以及程朱理学作些钻研,但总是静不下心来。这只能说明自己很浮躁,其中有做人的浮躁,也有对学问的一知半解。
后来有了网络,就在网上从《论语》读起。我感觉孔子就像是一个和蔼可爱的母亲,经常一本正经地说一些大实话,有时候甚至想到啥就说啥,特像妈妈唠叨自己的孩子,给人一种亲切感。孔子有三千弟子,据说贤者也就七十出点头。他整天把自己喜欢的那几个学生挂在嘴上,一会儿说这个能干,一会儿又说那位有才,像是伯乐在评马。老先生有时候也鬼鬼祟祟的,在“子见南子”那一段,他出来以后马上就大呼小叫,硬是说自己没有“犯色”。我曾想若是生在春秋时代,肯定会他那儿去念书,那里的气氛很宽松,就像小朋友在幼儿园,自由自在。至于老先生的见解也没有多少特别让人佩服的地方,他特别强调“礼”,所谓“克己复礼”,在“批林批孔”运动中几乎被批臭了。礼,对于幼稚的人也许并不可缺少,而对于有文化的成年人就成了一种负担。拜孔老先生为师,主要是他老人家那里很自由,虽然学不到太多的知识,却可以享受到那里宽松的气氛。
人们总将孔孟联在一起,他们都是儒学的始祖。我读《孟子》,但不喜欢孟子,他偏执,缺乏绅士风度,很像我的小学老师。孟老先生评价墨子“无君无父,是禽兽也”,这全然已不是一个绅士的作为,倒像是村夫在骂娘。孟子的思维方式本身就有些问题。他采用的一个基本的方法是缜密推理,在逻辑学上虽然没错,但如果什么事情都推己及人就大谬了。推己及不了人,就说人家是小人,是禽兽。像小学老师经常对我说:“你这孩子呀,从小看到老,将来不会有出息。”我要是生在春秋,即使我妈妈用擀面杖夯我,我也不愿意做他的学生,见了他的面,头一低,溜了。我不喜欢孟子,缘由小学老师对我的挖苦,他们太会推己及人,从来不给我鼓励,使我仅有的一点自信心也就湮灭了。
如今图书越来越多,人们却越来越不爱阅读了。这或许归结为现代人懒惰,人类艰苦卓绝地创造的种种物质文明正慢慢地将自己娇宠得弱不经风。正如有了汽车的娇宠,我们原本强健的腿脚变得只有在度假村的花间小径和豪华酒店的花岗岩地面上才能挥洒自如;原本引以为豪的思维与想象正一点一点地被电脑和电视越俎代庖。面对现代传媒运用高科技炮制的十分考究、易于消化、适合大众口味的感官快餐,还会有多少人愿意去菜市采购、下厨房自己动手烹饪“文化食品”呢?不知不觉地,人们的精神功能在衰退,变得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雨洗娟娟净,风吹片片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些耳熟能详的诗句,随便写出一段,便能从中感受到存在于文字之间春天的气息。秦牧在其艺术心得《语林采英》里说得好,作文如同画画,妙处不在整版的姹紫嫣红,最见功底的是留白艺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本已是十分具有画面感的诗句,我们又能通过电视用什么样的几何技术来再现其中那种“直”与“圆”呢?把古典名著或经典名篇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至今仍然是文化商人趋之若骛的一种时尚。
传统的阅读是一种很有质感的精神行为。书籍的重量仿佛是一只熨斗,即使在还没有翻开的时候,也会给我们浮躁的心灵一种温暖的熨贴。每一行文字,就像故乡两边开着紫色蚕豆花的田埂,又像记忆中的曾经发生过一段故事的街巷,牵引着我们走向生命历程中最温润地方。在双休日阳台慵懒的阳光下,在整个世界都已安睡的台灯下,在杨柳依依的小河边,在随风漂泊的乌蓬船上,静静地打开书本,即使只是让目光无意识地掠过那些墨色茵茵的文字,感受到的都会是一种超然物外的空灵。
阅读,是幽思的过程,是生命的美感。多年来我很喜欢阅读,阅读就像溪水一样流经过我困顿的生命,迂回曲折,在我的心中留下了快乐的绿洲。在那些静谧而悠闲的日子里,沐浴温暖的春光,我那轻梦似的幽情随着阅读引起的美感,飘向变化莫测的未来。多少奇特的幻想从眼前闪过,多少深邃的思想让我感到人生的壮丽,又有多少言情故事融入了我的生命里…….
(写在2020年世界读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