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青春的记忆

诗酒年华

   一

   大巴进入太行山腹地。
   公路两旁，一座座陡峭山峰傲然屹立；悬崖绝壁犹如历史画卷，镌刻着时代变迁的记忆。蜿蜒起伏的山恋上，站满郁郁葱葱的翠柏苍松；于动静交错中，前俯后仰做欢迎状。大小不等的梯田，有的像一弯明月，有的如半个烧饼，有的则似一柄长剑。无论苍天大树丛生灌木，还是遍地野草田里庄稼，全都齐刷刷穿上了深绿服装。
   深绿乃春夏之交的标签，青春岁月的象征。青春的主旋律是单纯。幼稚的嫩绿已经褪去，成熟的苍黄还很遥远。世上万物正处于生命的旺盛期，于遥相呼应中茁壮成长，争相展示各自的风采，尽情释放和谐的善意，共同装点江山的雄姿。
   车速如飞，一晃而过。仿佛翻检一本厚厚的画册，哗啦啦的翻页声中，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同时又心醉神往，总想停脚驻步，去仔细玩味一番。前面突兀出现一座山峰。还没来得及“疑无路”，灯光闪烁的隧道，就带着去了“又一村”。山峰有高有低，隧道长短不一。每过一个隧道，都会有穿越历史的感觉。不知不觉中，我的思绪已飞回久远的年代。

   二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最后几天。我所服役的海工一团二营，从山东青岛坐闷罐车到山西长治，再乘大卡车来到黎城县北温泉大队。冻得浑身麻木的指战员，一跳下汽车，就被热情的乡亲们包围。接背包，扫尘土，递热水，送干粮。那感人的场面，与电影上的一模一样。之后便分到各家各户住下。我当时在七连当文书，连部设在大队书记李土成家里。住了将近一年时间，才搬到突击修建的简易营房里。
   部队任务是挖山洞搞国防建设。为了应对超级大国发动核战争，保证指挥系统畅通无阻，海军领导机关必须有个隐蔽场所。河北易县已经修了一个，却在文革中泄密暴露。现在照葫芦画瓢，要在这里重新建造。据说，还是报经毛主席批准的工程。肩负如此神圣的使命，就越发显得无比光荣。
   那时，文革还在进行。全国上下实行政治挂帅，部队尤其突出。虽然早请示晚汇报废止了，但天天读仍坚持着。每逢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或重大新闻事件，都要即时收听与讨论。此时，小山村就像过大年一样热闹非凡。军号骤然响起，随即便锣鼓喧天。在嘹亮的口号声中，部队很快集结完毕。队列周围，顿时站满了看热闹的乡亲们。
   记忆最深的，是收听毛主席5.20声明和基辛格访华消息。5.20声明是林彪代表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发布的。那沙哑悠长的声音，至今仍在耳边回旋。而基辛格访华消息，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这么个简讯也值得组织收听吗？可这些都是突然间发生的事情。上级一个电话打来，全连就得紧急集合。
   记得，林彪叛逃事件未公开前的一个深夜，突然，全工区部队紧急集合。各部队从方圆几十里外跑步赶到，首长们却一句话也不讲，便让各部队原路带回。后来才清楚，这是奉总部命令，检验部队能否快速调得动。
   四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我现在最想看到，当年修建的设施，如今是个啥模样，派了啥用场？也渴望与老房东拉会家常，但不知他们是否健在，还记得我不？
   我们一行四人。谢明珠已经来过两次。一次出差绕道而来，一次带着夫人子女专程而来。除我之外，他们三人的军旅生涯，基本都在这里度过的。

   三

   细雨蒙蒙，云雾缭绕。出租车直接把我们送到修建工程的山脚下。
   原以为有部队守卫，想要进去还需一番交涉的。谁知，营房大门紧锁，上面竟然飘着蜘蛛网，灰尘也积了厚厚一层。看样子，守卫部队撤走有些年头了。这样倒好，我们可以尽情地看个够。上山的道路开始是水泥路，没走几步，便成了土路。来到当年连队的驻地，营房已无踪影。按照记忆，总算找到我当年住过的地方。房屋基地还在，门窗位置也能辨认清楚。但觉得面积比记忆中小许多。当时篮球场的位置，只巴掌大的一小块地方，怎么能放得下呢？
   面对一片废墟，眼前迅速闪出好多昔日的画面。
   70年底刚搬进潮湿的营房，就下了一场大雪。缝纫员杨来昌，一大早就爬到房顶上扫积雪。还没扫几下，便摔下来昏厥过去。生命垂危，急需抢救。工区首长一个求援电话打到北京，海军便派来直升飞机，接杨来昌到北京海军总医院救治。他伤愈归来后，大家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想去北京看天安门，才故意摔下来的？
   连队有一名军队干部子弟，其父来部队探望。对连队的居住条件直晃脑袋，并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现在想来，不过发牢骚而已。当时竟引起一阵轩然大波。有几个战士当场就与他辩论起来。说他动摇军心，严重违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公然散布资产阶级享乐观。连队为此组织了专题讨论，那位干部子弟也踊跃发言，义正辞严声讨自己的父亲。
   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匪夷所思。但当时那些义愤填膺的发言，却绝非装出来的。大家为了革命事业，都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吃点苦还在话下吗？实际情况也如此。我们这些当兵的，冒着生命危险，在人烟稀少的大山中，打眼放炮扒石渣。伤亡事故时有发生，又不拿国家一分钱工资。就是因为我们是人民解放军，一颗红星头上戴，两面红旗挂两边。
   副连长冯金祥为确保战士安全，奋不顾身去排哑炮，自己负了重伤。生命垂危之际，还念念不忘战士的安危，唯独没想到他自己。战士任泽湘，石头掉下砸伤了脚，硬是不肯下来休息，坚持扒渣不止，谁都劝不住。还有许多许多。这些发生在身边的真人真事，并非道听途说而来，也无半点渲染与夸张。

   四

   顺着长满荆棘的陡坡艰难前行，来到伟岸屹立的绝壁跟前。一座小山包将绝壁一分为二，一边有个坑道洞口。当年成天在山谷中活动，对地形地貌早已烂熟于心。凭着记忆，很快就找到洞口。十分遗憾，洞口已被石土掩埋，上面早已野草纵横灌木林立。两个洞口之间有二里多路，我们在其间跋涉盘桓，沉浸于雾雨沐浴中。虽筋疲力尽却兴致盎然，总想多找点记忆回来。
   谢明珠提议大家留个影。就在照相机闪光的一刹那，我突然哽咽起来，眼泪也不由脱眶而出。
   当年这里可谓沸腾的群山。山下不远处有个全县最大的村庄叫南委泉，是公社所在地。那里驻扎着工区机关。除我们一个海军营外，绝壁背面还有一个陆军团。每天军号此起彼伏，歌声激越嘹亮，操练杀声震天。不论白天黑夜，爆破的闷炮声，倒石渣的撞击声，空压机的运转声，上下班的口号声，都在山间回旋不断。络绎不绝的军车，满载钢筋、水泥、木材和油料等战备物资，成天穿行于简易公路上。
   黎城县也组织民工团搞外围工程。海军、陆军文工团与地方的文艺团体不时前来演出。每逢重大节日，山西省革委会都要派代表团慰问。全国劳模李顺达，就来过好几次。当时的深山老林，可比几十里外的县城要红火热闹团结和谐。真可谓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只为一个共同目标，坚决落实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加快国防建设的步伐。
   我74年调青岛团部机关的时候，坑道已经全线贯通，并用钢筋水泥被覆完毕。主坑道是办公区，足有两公里长。笔直的走廊旁，全部隔成大小不一的房间，一律用白水泥涂面。有的大房间为了消除回音，还做过拉毛处理。斜坑道是后勤保证设施。有水库、油库和发电站等。中间的活动场地也相当宽敞。全营五个连队集合都绰绰有余。
   如此浩大的工程，如今竟被遗弃了。是好事呢，还是坏事？也许若干年后还可能派上其他用场，也许就永远尘封下去。再若干若干年后，如果有人发现这里的秘密，不会以为是外星人所为吧？岁月无情，时过境迁；天地依然，物是人非。面对荒凉寂寞的山谷，心中难免五味交集，有遗憾惆怅，有纠结困惑，更有似梦非梦的感觉。
   望着昔日营房的方位，突然想起74年春节放假，整整三天鹅毛大雪。既不能外出，又无法搞其它活动。于是便躲在小屋里看《红楼梦》。那情景就像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面对一片废墟，回想当时情景，既温馨又苦涩，既虚幻又真实，既贴近又遥远。
   收回目光，重又转到洞口的方位。看见旁边的山崖上，竟然显现着一孔石窑洞的外形。虽然已用红砖封死，但我清楚那的确是一孔完好的石窑洞。当时海军司令是开国大将肖劲光。毛主席曾说过，肖劲光不死，就是海军司令。有这句话做护身佛，肖劲光在文革中才幸免遭殃。据工区首长讲，这孔石窑洞是给肖司令准备的。他嫌坑道通风不好，要求在外面建一个临时住所。只可惜肖司令临终，也没来看过这孔石窑洞。可能世界大战未爆发的缘故吧。果若如此，还是不看的好。

   五

   下得山来，雨停雾消；俊峰笔挺，直指云端。峰顶有块巨大的椭圆石，卧于峰岩边上。当年总担心，它不小心就会滚下来。可如今依旧在坦然酣睡。那从容静谧不屑一顾的神态，仿佛四十年多前，这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此时此刻，能真切感悟到大自然的伟大与包容，也意识到人类在宇宙间的渺小与顽劣。
   我们来到紧靠山根的杏树滩村，这里曾是营部驻地。村里新房旧屋参差不齐。村中央的小舞台，还是老模样。谢明珠触景生情，回忆起当年各连汇报演出的热烈场面。不管节目精彩与否，都会迎来热烈的掌声。我想找当年部队放电影的场地，却不见踪影。场地位于大路旁边，早就盖满了新房。
   再往下走三里路，便是北委泉村。记忆中大路是部队来后才修的，紧靠路边是一片乱石滩。乱石滩北边才是村民的房屋。如今乱石滩不复存在，已变成一幢幢崭新的院落。在杏树滩已得知，房东老两口早已过世。只能去找他儿子了。他家还在原来的位置。但房屋重新建造，也有了院墙门楼。不仔细辨认，很难相信这就是老土成的家。
   土成儿子叫虎田，我在他家住的时候才十岁。说起来他还有印象。拉起当年话题，虎田的记忆慢慢恢复起来。他说，他吃过部队不少白面馒头，都是我们避过他父母悄悄给的。我也记起大年初一早上，老土成端着几样菜过来，非要让我们尝尝他的手艺。虎田媳妇也是本村人，当时只八岁。而她对部队记忆，却非常清晰，能说出好多人的名字来。虎田像他父亲一样，话不多很实诚。非要留我们吃饭。也正好赶上饭点，村里又没有饭店，只能接受他的安排。虎田在乡镇当干部，现已内退赋闲在家。问起原因来，他说为给县上几个领导子弟腾位置。我相信这是真的。但组织给他谈话时，绝不会如此说的。
   饭间，虎田拿出父母遗像给我看。面对熟悉的面孔，不由就泪流满面。这老夫妻俩当年的诸多画面，快速在眼前来回跳跃。老土成解放后，一直担任村支部书记，在群众中威信极高。改革开放前夕，被安排到公社社办企业当领导。可能操劳过度的原因，89年就去世了，享年63岁。虎田妈干练贤惠，对我们像对自家亲人一样体贴照顾，也于99年去世。我直后悔来晚了，没能见上老夫妻俩一面。我们约定以后要当亲戚走动。好不容易联结上的这根线，绝不能再断了。
   虎田媳妇告诉说，你们92部队（我们部队代号为4492）撤走后，来了个93部队，93部队明显不如你们。他们偷老百姓的核桃玉米，有的甚至倒卖部队的柴油。老百姓可不待见啦，轻易不与他们打交道的。我虽然早已离开部队，但毕竟当时都穿着灰军装，同属海军序列。他们违犯群众纪律，我脸上也热辣辣的，觉得很不光彩。同时也清楚，老百姓心里有杆秤，公道清楚着呢。当面不说，背后也会说的。人在做天在看，老百姓就是天。权位再高的人，都堵不住老百姓的嘴。何况普通一兵呢。
   饭后，虎田陪我们到村里转悠。村边一排新盖的院落，高大敞亮时尚气派，彰显出小康人家的风貌。村中的老巷道风景依旧，有的人家虽然房舍经过翻修，但老样子仍保留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其中。人越聚越多，渐渐就变成个游动沙龙。大家回忆四十年前的往事，全都记忆犹新，说得有鼻子有眼。有些趣闻轶事，我们原先并不太清楚，今天才从他们嘴里知晓了来龙去脉。在场的年轻人，像听书一般入迷，有的对稍显含糊的情节，还要打破砂锅追问到底。如此热烈的场面，久远的话题，难忘的记忆，珍贵的情谊，着实让人浮想联翩激动不已。虽然建造的工程，没能派上用场，但在火热年代中，却酿出了取之不尽的精神财富。这可是用再多的金钱也换不来的。那时，人们普遍清贫，但军民同心众志成城；设备相对落后，但意志坚定从不气馁；条件特别艰苦，但以苦为荣斗志旺盛；生活比较单调，但生龙活虎乐在其中。听乡亲们说，最近几年，每年都有好几拨人故地重游。他们大概与我们一样，也是寻觅青春记忆的。想把当年收获到的精神财富，继续传承下去发扬光大。

   六

   晚上住在县城，与过去一位熟人会面。他是退休多年的机关干部。闲谈中他道出一个我们从未听到过的说法，大家心情不由又变得复杂起来。他说，当年，天津先看上南委泉这块地方，计划建个大钢厂。后来却被海军选中。官事打到国务院，当然只能海军赢了。我清楚，钢厂后来定在河北涉县，叫八五钢厂，是个特大型企业。前几年我去该厂一位亲戚家里做客，有幸目睹其壮观的规模。钢厂虽然在河北地界，却是国中之国。一切属天津管辖，就连职工的户口也属天津的。如果八五钢厂当年在南委泉落户，现在肯定成了拉动这一方经济的龙头老大。周边老百姓也会跟着大发的。弄得好，也许已成天津市民了。
   真乃世事莫测，造化弄人。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祝愿南委泉地区的乡亲们安居乐业，在不久的将来也能交上个好运。
   （201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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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酒年华

节前发这一篇，祝各位老师节日愉快！

一默先生

诗酒年华 发表于 2019-9-29 10:39
节前发这一篇，祝各位老师节日愉快！

诗酒大哥，节日快乐

一默先生

前面突兀出现一座山峰。还没来得及“疑无路”，灯光闪烁的隧道，就带着去了“又一村”。山峰有高有低，隧道长短不一。每过一个隧道，都会有穿越历史的感觉。不知不觉中，我的思绪已飞回久远的年代。

一默先生

一段久远的，青春的难忘的回忆

塘中水仙

国庆节快乐！问好年华老师！！！

塘中水仙

军旅生涯虽然艰苦，但着实磨练人！！！

塘中水仙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动情处！

诗酒年华

塘中水仙 发表于 2019-9-30 20:15
国庆节快乐！问好年华老师！！！

国庆节快乐！我在厦门。

塘中水仙

诗酒年华 发表于 2019-10-4 16:28
国庆节快乐！我在厦门。

厉害了！年华老师！开眼界去了！
这两天看见您的照片了，感到是一个很实在的人！咱们是一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