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几十年来,我一直在赏字画,藏字画,“大言不惭地说”,手上也有几张名人、大咖之墨宝。然而,对名人、大咖的了解相当肤浅,尤其是他们对字画的那种挚爱之心更是知之甚少。拜读完作者这篇用心之作,惊讶之余,更是亢奋!没料到,在逸飞这处文学园地,竟然偶遇谙熟丹青之师。这篇文章精妙之处在于,运用一明一暗两条线,明,乃“我”画《群芳谱》压轴之笔“水仙”,此为事。暗,乃“姥爷案头那盆水仙”,此为情。然而,点睛之笔又却在画外,乃那泣“晶莹澄澈”的慈母泪。于是乎,读者分明领悟到了那水仙维系着祖孙三代一脉相承的亲情,那是姥爷的根、慈母的泪、作者的魂。于是,文章的主题便生发出哲人的睿智:这世上,有许多事、许多情,都是只可意领,而不必言传的。倾情推荐共赏,本文力荐精华。(黄皮人)
老年大学画友社成立十周年。为庆贺,社里决定绘制一幅巨型的《群芳谱》。
绘制场地选在钱塘会所,百余平米的阳光屋,两侧用藤本绿植作帘,阳光筛射成柱。室中置一黄花大料制成的平头画案。休息区摆放着十数把红酸枝圈椅和黄花梨官帽椅,茶几上的果盘里摆放着各式茶点和水果,旁边有一台自动果汁机和一台自动咖啡机,爱喝何种果汁或现磨热咖啡,任君自选。但显然并不受宠,多数人都手捧一杯龙井香茗。
《群芳谱》兼工带写,虽是即兴泼墨,但如何绘制却是预有构思的。
吉时起笔,由美院退休教授、画友社社长秦爱德首先绘制一块山石。只见他勾、皴、点、染、上色,几个时辰后,一块巨大的山石赫然矗立。
其实,山石上何处山樱似雪、又何处梅枝横斜,都是几经斟酌有定案的。各位执笔人及上场作画的次序也是内定的,均是画友社各届花卉作品展的金奖获得者。我被内定最后上场,并于山石下方画一簇水仙。
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整个画友社内,在群芳谱上堪画水仙者,非我莫属。一则,我是上届水仙画展的金奖得主;二则,画水仙,我有别人无法比拟的深厚家传。
家传始于姥爷。我姥爷一辈子在师专执教美术。由于教务繁重,同时他在艺界有广泛的人缘,被选为协会副主席,俗务压身,故而无暇多作画,遗世画作并不太多。在他不多的遗世画作中,绝大多数还是几百幅水仙小品。
姥爷有一终身嗜好——养水仙,而且精于此道。每到水仙花养殖时节,他都从精心挑选水仙花球开始,非20庄、30庄的水仙鳞茎不问,还必须是个大、形扁、质硬、包膜完好、主球旁生有对称小球茎的上品鳞茎。然后剥衣、切球、浸球、催芽,待到花头窜出,将水仙球洗净,移栽于水仙盆中养殖。
对于水仙盆的使用,姥爷也是非常讲究的。他收藏有一只清代乾隆年间的古瓷粉彩水仙盆,价值不菲。年轻时养水仙常用此盆。年老以后就停用了。因为养水仙常要将花盆从案头移到窗台去晒阳光,怕万一失手摔了太可惜,而改用一只景德镇手工仿古青花瓷带托水仙盆,择几粒杂色河滩卵石,将水仙鳞茎固定稳,注入静置两天以上的自来水,开始每年一度的精养水仙。
姥爷以工笔小品记录水仙花各个阶段的生长情况,生根、出叶、抽箭、开花。以花期为界,开花前的画作均为工笔白描;盛花期则必绘一幅或几幅工笔重彩。这些工笔画将水仙花描绘得纤细逼真,甚至连花球切口处遮掩伤口的棉花都画出来。工笔重彩更是将水仙花叶上的叶脉毕现。
那年,为向国庆献礼,姥爷任职的协会组织艺界名流大咖共绘一幅《百花争艳图》。姥爷作为这一活动的组织者自然不能缺席。他于百花丛中画了一簇水仙。那簇水仙画得叶碧如玉、花白似绢,摇曳生姿,真所谓“皇冠轻颤惹人怜,素靥葱衣明色鲜。”
姥爷画水仙的深厚功力使当时在场的大师们推崇备至,自叹不如。由此,姥爷的水仙画在画坛名重一时。
我那时年幼,曾不解地问姥爷,以您的画技何不画国色天香的大牡丹、却扁扁只画不起眼的小水仙?
姥爷笑答,小水仙有大蕴。你看它只需一碟一水、几粒卵石,便可妆出金盏银台、清香四溢,使室雅神怡。此外,鳞茎可入药;鲜花可窖茶、可提取香精……
他见我听得一副懵懂样,手拈下巴上的山羊胡笑道,不跟你说那么多了,总之一句话,水仙有一种少汲取、多奉献的精神,值得我们每个人效法。我之所以不停地画水仙,正是在不断地效法这种精神,激励自己。
在别人眼里,姥爷画水仙的技法已臻达炉火纯青的境界。但在他心底却有股深深的缺憾。那就是当他绘工笔重彩时,叶子正面的那层霜粉总难绘出自然逼真的效果。为此,他一幅、两幅、十幅、百幅……不停地画。终于在他七十六岁那年,绘制的那幅工笔重彩取得了满意的效果。当时,他手舞足蹈地欢呼,成了、成了,今日成了!喊着、喊着,竟倒地了……
及至家人见他闭门久久不出,感觉情况有异,推门而进,发现他已昏迷不醒。赶紧送医院抢救,却因脑出血而延误的时间太久,陷入深度昏迷,住院数日后溘然而逝。
整理姥爷遗物时,母亲悲情万分地对我说,姥爷养水仙、画水仙的家传不能后继无人,你要继承下来。
我郑重地应允了下来。自此,我一有空暇便钻进姥爷画室临摹他的遗作……十数年后,我终于将一幅得意之作面呈母亲。母亲细细观赏后,喃喃赞道,好、好,家传后继有人了。说着、说着,一行热泪潸然而下,其中一粒正好滴入我画中主花的花蕊中,它是那样的晶莹澄澈。我突然幻化出一幕离奇的景象:一个玉质冰肌的凌波仙子摇曳着裙裾,翩翩起舞……整幅画作顿时鲜活起来,我也由此而灵感大发,以后我画水仙必在主花的花蕊中画上一粒晶亮的水珠。
现在我奉命在《群芳谱》上画水仙,自然也在主花的花蕊中画了一粒晶莹的水珠。
画毕,秦爱德社长亲自磨了一杯热咖啡,双手捧杯递过来,连连道乏,辛苦、辛苦。你画的水仙可谓力压群芳。那粒水珠更是神来之笔,它彰显了一个自然哲理——百花滋润靠雨露。此幅《群芳谱》由此有了画魂。
我闻言,原想跟秦社长解释,那并不只是一粒普通的水珠,而是一滴喜极而泣的慈母泪。但想了想,最终没说。
这世上,有许多事、许多情,都是只可意领,而不必言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