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楚仪 于 2024-5-22 22:11 编辑
有一段时间忘了很多家乡话,我很苦恼,有些记忆应该珍藏终身的,怎么能说忘就忘了呢? 我又不好为这事问老乡们,这会引起他们的惊愕和取笑:“田妹子,你不能忘本啊,连辰溪话都记不住。” 我没忘本啊,我怎么可能忘本。我在老家龙头庵长到七岁,然后跟随父母工作调动来到芷江,我对语言的库存和转换能力已经够强大了。在家里我一律用家乡话,在外头我是个道地的芷江人。我们家只有我可以在两种话之间纯熟地转换,哥哥们基本处在“半芷半辰”状态,我爸妈一开口就被人笑话“曼七落子曼有味。”我经常在朋友面前自诩:“我能熟练地讲三种语言,辰溪话、芷江话,还有普通话,当然,还能懂一点点英语。”朋友们大笑,说我够抛的。芷江话的抛就是够高调。我倒不觉得,事实就是那样嘛。 现在这大话不敢讲了,我一直考虑是不是回家乡少了。娘娘(奶奶)过世后我就怕回家乡,那种空空的感觉会让人伤心。亦或是爸妈过世了,一家人在一块交流家乡话的平台没有了。 芷江的辰溪老乡算起来有一大波,但平时大家都为生活奔波,见面的机会少,偶而在微信里聊下,哪及得上面对面说家乡话有味。我是个不爱参加饭局的人,饭桌上若有人喝酒,一餐饭要延续好几个小时,迫于颜面又不好中途离场,实在不好玩。可辰溪老家来人了就不一样,只要一个电话“家乡来了几个人,快来吃饭。”这时候再有事也要放下来,马不停蹄地奔赴那个饭局。 饭局上的家乡人我未必认识,但见了面没有丝毫陌生感,大家讲着熟悉又亲切的家乡话,脑子里久翻不到的陈年旧事,家乡话轻而易举就召唤出来。 我想起家乡的夏天,每一个傍晚都闹热非凡,孩子们化做了沅江里游来游去的鱼,迟迟不肯上岸。天刚麻麻黑,娘娘(奶奶)就拿起筷子敲着饭碗在沅江边声嘶力竭地喊:“回来吃饭啦,再不来铁匠婆婆就要棒棒上身”,我和哥哥们懒懒地从水里爬出来,一边甩着身上的水珠不情愿地往家赶。铁匠婆婆是娘娘给我姆妈取的封号,代表我家的绝对权威。背着我姆妈,娘娘悄悄和哥哥们说:“今天菜里都没放葱,多吃点”。哥哥们视葱为毒物,对它的气息特敏感,哪怕是一小段也会被他俩辨识出来,那时他们宁可吃光饭。我姆妈不惯着他们,压着他们吃,“葱有毒是吗,以后菜里都放葱,看你们吃不吃”。我从不挑食,这是我妈对我最满意的地方。我两三岁时的记忆比较扎实,我清楚地记得,娘娘用背篓背着我在灶台边做饭,我饿了就焦急地在背篓里蹦跶,娘娘立马抓了一坨饭塞进自己嘴里,充分嚼碎了再吐出来塞进我的嘴里,我吞下这种和着娘娘味道的食物,发出快活的声响。我那时长得饱饱满满,我想应得益于娘娘的唾液拌饭。现在想起来会有点翻胃,但这是事实。娘娘那时七十来岁,牙齿还没掉完,上下两排门牙整整齐齐排列着,嚼饭时饭团只在上下门牙间打转,嘴一拱一瘪样子很专注。娘娘没有刷牙的习惯,她每天早上拿一块粗布塞进嘴里使劲擦牙齿,一块粗布可以用好久,比用牙刷牙膏划算多了。我妈天天在学校忙碌,这些细节顾不上,对于娘娘喂饭的方式也提了些意见,娘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偷偷和我说:不嚼烂起我宝宝怎么吃得下去,是波罗,我的宝。” 这些记忆很治愈。 龙头庵属上辰溪,与中方、溆浦交界。龙头庵话每个字落音很重,说出话来很干脆,话后绝不拖余韵。龙头庵话与辰溪县城的话完全不同,倒是与溆浦话很相似,只是溆浦话稍带些夹舌和转弯,落音要软许多。江浙一带的吴侬软语孕育出婉约温润的江南女子,龙头庵话却练就我大大咧咧的豪爽性情。我爸在世时经常教育我“女孩子要笑莫露齿,话莫高声”。我却恰恰相反。我爸只上到小学三年级,没什么文化,但我爸却偏爱京戏,唱念做打一看就会了,后来我慢慢知道了,我爸给我灌输的那些规矩都是戏里边的。我始终没有贯彻好老爸的一系列规矩,我妈说长大了自然就懂了。如今人到中年,我爽郎的个性一点没变,不过话倒真是不太高声了,因为我懂得有些话只适合说给自己听。 在芷江的辰溪老乡或许和我一样察觉到这种危机,联系勤便起来,哪个从老家带了好吃的总不忘分享。老乡中只有米老师和我是龙头庵的,我叫他米秀才,他是龙头庵九家村人,戴一副眼镜,他的龙头庵话一句没忘,奇怪的是他讲起龙头庵话来斯斯文文、软软糯糯。我仔细分析了下,主要是他讲话的时候都在笑,笑的时候发声总是柔和的。 他是我小哥的同学,一讲起我小时候的事他就格外来劲,他讲我小时候长得格外俗感(漂亮)了,他还抱过我呢。我讲为什么我没得印象。他又笑,我最喜欢看他笑着说话的样子,要不是头顶有点秃,倒还挺帅。米秀才通常都忙,忙他的教学,忙他的摄影,想和他约个餐千难万难,前天清早他居然电话我,一定要请我吃早餐。 “你小时候屋里条件好,你姆妈都给你们买馒头糗(吃)嘞。” “害底(后面)买馒头的那个学生把馒头交给我姆妈时,馒头的皮都被剥完嘎。” “你哪木(怎么)晓得滴?” “我姆妈看见没得皮的馒头笑死了,和那个学生港(讲),你要糗(吃)就糗一个罗,怎么把馒头皮剥完了哟。” “曼(不)管(敢)糗得。”米秀才眨巴着眼睛很回味。 原来馒头皮是他吃的,我捂着嘴笑得前俯后仰。 “田妹子,莫笑罗,今天请你糗(吃)了早餐,再莫港我小气了。”他笑眯眯地说。 “你格干(狡猾)了,还糗了我的馒头皮,那就曼(不)止欠我一餐吧。”我又找到一个理由套路他。 米秀才大笑起来,那笑里藏了好多好多家乡话。 我被他这一大波笑加持了,久思不得的一些家乡话如春笋般冒出来,青蛙是活猫,蚱蜢就是布虫,小蝌蚪叫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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