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海尔罕 于 2024-9-11 13:22 编辑
编者按:在这篇文章中,作者姜贻伟以一种怀旧而真挚的笔触,回忆了他在初中时期与女黄老师的点点滴滴。女黄老师,这位刚从大学毕业便担任班主任的年轻教师,以其独特的个性和教学方式,给作者和他的同学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文章通过生动的描写和具体的事件,展现了女黄老师的形象:她有时严厉,有时温柔,既有着教师的威严,又不失母性的关怀。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背景下,作者和他的同学们以一种叛逆的方式,试图表达自己的个性和对权威的挑战。他们的行为虽然带有时代的痕迹,但也反映了青少年成长过程中的迷茫和探索。文章中,作者对女黄老师的复杂情感溢于言表。他既感激女黄老师的教诲和关怀,又对当年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这种情感的交织,使得文章不仅仅是对一个人物的回忆,更是对一个时代的反思。在编者看来,这篇文章不仅是对女黄老师个人的致敬,也是对所有在教育岗位上默默奉献的教师们的致敬。它提醒我们,教育不仅仅是知识的传授,更是情感的交流和人格的塑造。同时,它也让我们思考,如何在尊重和理解的基础上,与年轻一代进行有效的沟通和引导。最后,编者希望这篇文章能够激发读者对教育和成长的深刻思考,同时也能够唤起每个人心中对那些影响过我们人生轨迹的老师们的感激之情。
女黄老师 姜贻伟
初一、初二,我们的班主任都是女黄老师。学校有好几个黄老师,男的两个,一肥一瘦,背地里,我们分别叫肥黄、瘦黄。女的呢,就她一个,就叫她女黄了。学生在一起议论老师,一般都直呼其名,或称其绰号,但遇见躲避不及,就必须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老师。这是规矩。
女黄老师当我们班主任时,刚刚大学毕业,我们才刚刚小学毕业。你想想,这情景不像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仔吗?不过,说女黄老师是老母鸡肯定有点冤枉她,人家还没结婚哩!看她走路说话的神气,她这只母鸡羽毛正丰,看起来更像一只公鸡。她虽然个头小,但算不上小巧,甚至还有些结实和丰满。女黄老师眼睛不好看,眼球好像随时都会迸出来。一副玻璃杯底似的圆形眼镜,傲慢地架在高高的鼻子上。走起路来,她每一步都拉得很大,雄赳赳的样子。要是遇上她高兴的事,那步子就迈得更大了,更快了。而且,在开步的那一刹那,她必定用夸张的手指动作,风快地打一两个极响亮的榧子——“叭!叭叭!”
每天文体活动时,女黄老师总要找一两个学生谈话。她走到球场或教室,大声喊她要叫的学生名字。当学生应声而来、她转身开步的一刻,我们就从她打还是没打榧子的动作中,立即可以猜出被喊的学生是挨批评还是受表扬。几乎屡猜屡中。但也有出乎意料的情况。有一次,女黄老师叫我时打了榧子,我满以为有好彩头了。谁知一进办公室,她就要我把一本叫《苦肉计》的连环画拿出来。“你以为我不晓得啊,你把图书藏在语文书下面,看一下又假装听一下课,装得好像啊!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当场没收书吗?因为你这个孩子自尊心很强,所以我今天叫你来……”她的语气很严厉,但显然还有些克制,那样子仿佛准备开斗的公鸡。我当时一下子好像被冷水灌了个透心凉,正做好打算继续挨克,哪知她一子不“公鸡”了:“你其实很聪明,脑瓜子反应快。这次作文你在全班得了最高分,写得真是不错,很有作家的天赋嘞!”她说这番话时,越来越像只母鸡了,最后简直要把我这枚鸡蛋孵在她温暖的腹下了。当时的世界谁也没有这样慷慨地赞赏过我,我的脸一下子热得像个煨红薯。
但我并没有因此领她的情。因为她骨子里喜欢的,还是那些不调皮不邋遢成绩好的所谓“正规军”,跟其他老师没有什么两样。而我偏偏喜欢和“杂牌军”混在一团,尤其和“杂牌军”的头子——“老菠萝”搅在一团,差点没把女黄老师气死。其实,“老菠萝”的成绩也蛮好的,也不像那些“浮头鱼”吵死个人,只是年龄比我们大三四岁,皮肤又黑;他的表情和他经常穿的黑色衣服一样,老是不动声色,一脸威严,简直就是个搞破坏的“老特务”。这个老特务老是组织我们搞一些和女黄老师对着干的事。比如,学校搞文艺汇演,女黄老师专挑那些会唱会跳长像好的“正规军”,把我们这些“杂牌军”统统晾到一边。“老菠萝”偏不服这个狠,我们就自编自演搞话剧,甚至还把“正规军”中有反水意向的争取了过来。戏排出来了,内容又不错,学校领导有理由不让参加评奖但没理由不让我们参加汇演,女黄老师他们反对也无济于事。谁知一开演,我们的戏每次都大受欢迎,女黄老师可真是碰上刺头了。
这还不算什么,最让她恼火的,是“老菠萝”在班上组织了一个“特务排”,专门在上课时找“正规军”的碴子,登记他们谁违反了课堂纪律。这是因为“正规军”老是找我们的碴子,打我们的小报告,弄得我们经常挨批评。我们不服这个气,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老菠萝”还亲自把《公社就是向阳花》这首歌改成了排歌。一下课,或者上课前老师还没来时,我们就大声唱:“我们都是特务兵,全班同学都尊敬~~”一边唱,一边瞅那些平时神气不过如今噤若寒蝉的“正规军”,个个心里都乐开了花。上课时,我们把听课当作第二任务,一二十双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晃来晃去,一发现目标,就立即举手报告老师。然后幸灾乐祸地欣赏老师的批评和“猎物”的一脸沮丧。但我们没有得逞多久,因为我们排里有些蠢卵太贪功了,人家动一动身体也进行举报,女黄老师说我们根本不是要维护班级荣誉,纯粹是报复和捣蛋。就把“老菠萝”叫到校长那里,狠狠地刮了他一通鼻子,并勒令解散这个乱七八糟的“特务排”。女黄老师还把我叫去,要我学好,不要跟着别人跑。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当时,我对我自小生成的懦弱已深恶痛绝,叛逆在觉醒的身体里疯长。我宁愿跟着“老菠萝”这些人去打抱不平,去挑煤,去露宿(我样样都做过),也不愿当除了读书其他什么也不会的学习尖子和“小山羊乖乖”。我把自己晒得像个非洲人,故意把身上的补巴衣裤撕烂,经常让女黄老师看得目瞪口呆。那些斯斯文文的尖子之流,在我们眼里,就是虚伪的代名词,老师的叭儿狗。我们处处和他们比斗,比学习成绩,比劳动强度,比特长特技,就是不比斯文,不比听话。比到初二,“老菠萝”和我开始了电影文学剧本的创作。我们完全沉浸其中,头发像高尔基一样向后翻着。我们比斗的形式竟是如此全新,似乎在向所有师生宣布:我们不仅是行侠者,而且是思想者。嘲笑接踵而来。但是,我们迎着嘲笑前行。
这时,女黄老师已经生了孩子(她何时结婚的,我们不清楚)。课间的时候,她常常要跑去给孩子喂奶。有一次,打了上课铃两三分钟了,女黄老师才匆匆地赶进课堂。她走上讲台的那一刻,许多同学发现她的裤裆上,有一滩蛋黄色的稀屎。坐在前面的马上就受到了臭味的冲击。立即就有人捂着鼻子发出怪叫声。紧接着,就好像得了传染病一样蔓延开来,其中叫得最起的家伙,就是我们的“杂牌军”。女黄老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解释了几句就开始讲课了。可是,我们中间一些蠢家伙,还在蠢笑蠢叫。就在这时,猛听到一下击桌声,大家一看,只见“老菠萝”霍的一声站起来,怒目盯着其中一个蠢家伙,骂道:“叫什么叫!你就不是你娘一把尿一把屎带大的?”
一九六六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为显示我们的与众不同,我们绞尽脑汁凑了一副当时让我们陶醉不已的所谓对联。其中给女黄老师的对联是这样写的:“鼠目寸光只看三寸远,戴上眼睛又去一寸半。”记得去贴这幅对联的时候,女黄老师家的大门紧关。“老菠萝”几个连忙把一条长板凳放好,我个子较高,就爬上去贴。哪知在贴下联的时候,“吱呀”一声,大门突然一开,只见女黄老师的父亲,右手拎着两只木桶,左手攥着一根扁担,睁着血红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们。顷刻之间,一阵恐慌差点将我从板凳上掀了下来,那根两头尖尖竹扁担仿佛刺中了我的腹部。但在我和老人短暂的对视中,发现老人并无动作后,我才又故作镇静地贴起对联来。
我后来总在想,女黄老师肯定会晓得这对联的作祟者,“老菠萝”和我难逃干系。时至今日,她该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也许早忘记了这件事,早就原谅了我们在那个时代的无知和盲从,但我却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对她的人格侮辱。如果我们把一切归咎于时代,然后逃之夭夭,人永远只能与动物为伍。可惜,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女黄老师了……(原载于《湘江文艺》2024年第3期)
作者简介:姜贻伟,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郴州市作家协会原主席,出版过小说集《看见》和散文集《丸石斋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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