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船还行 于 2024-11-13 10:51 编辑
偶翻网友旧作,童晓明(蠡山老树)的一个短篇小说《向死而生》映入眼帘。忽而记起我这位从未谋面的网上好友老树先生已然驾鹤西游一年多了。按说,其超越古稀逼近耄耋的年龄也搭上了中国当下平均寿命之人生慢车,再说斯人已阔别人间四百来个日子,我等的悲戚之情也该退隐消弭了。可不知咋的,我还是凝视着《向死而生》怔怔地发呆,让屏上的一个个文字走过我的视域,走向老树著作等身的灵台,袅袅浮升,鲜活在群星闪烁的天国文坛……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觉得该写点什么。怎奈琐事缠身,腾不出大块时间写点回忆性的文字。忽而记起近两年,童晓明先生不是以蠡山老树的笔名在咱逸飞中文网小说版发过多篇小说吗?一默站长、明月心心儿首版和绿色蜥蜴、小白兔等版主不是对他和他的小说颇有印象颇有好感吗?既然大家都算熟人了,我何不将去年九月老树仙逝后,本人写的一首悼亡诗奉上,然后再把他的《向死而生》以及我对该文的浅析文章一并发上本版,以唤起大家对这位老友的记忆呢?
悼文友童晓明(蠡山老树)先生
洞庭浪拍蠡山岛,
老树魂销百草摧。
泪洒绿洲《胭脂》梦,
情结红网《老街》梅。
小说人间忧与乐,
散文天下巨和微。
著书何止谋梁稻?
璀璨星空又一魁。
(老船还行作于2023年9月21日)
老树新篇,刷亮新年。《向死而生》,情倾乡间。
今儿个打开逸飞网小说天地,《向死而生》几个大字就在目录栏里向我招手。再一看原来是湘籍作家蠡山老树的新作。不由得打开细细拜读起来。
看这标题以为是讴歌英雄人物出生入死大义凛然为国捐躯之类的感天地泣鬼神的热血故事,读全文才知悉老树洞察世情的视点焦点着力点仍然倾注在老家乡土一干小人物身上。老树秉承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流派的思想照度和艺术手法,用湘北益阳沅江一带颇为纯正的乡土语言,典型化地演绎了一出含蕴着诸多社会成因的当代乡村伦理悲剧,读者不由自主代入其中,感同身受,欲哭无泪,掩卷长思:在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给广大农民带来物质文明丰收景象的同时,我们是否察觉到意识到在精神文明建设这一块依然存在这样那样或多或少的短板呢?
老船不才,以个人拙见,窃以为,老树此作艺术化披露出来的当下部分乡村在精神文明建设方面的短板(以下简称“短板”)主要有以下几块:
短板其一 、被扭曲的孝道
小说一开篇,那叫一个喜——主人公秦福保被做寿被做红喜事。儿子秦小宝在村里大造声势大张旗鼓为老父筹办七十大寿喜宴事宜。读者不免连连称道:好一个孝顺儿郎!不过,且慢,喜,固然还是喜,然则寿主本人却声称要给还健在的自己办一场葬礼做一场白喜事,且暗中尽自己财力能力做好了一应准备。
为何如此满拧?带着悬疑读下去,方知秦老早有前车之鉴,即十年前儿子为他操办六十大寿时,儿子不仅钱财方面赚得盆满钵满,而且在名声上也博得了村里头号孝子的美誉,然而,作为寿主,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并且染上风寒还在发烧的老父被关(说好听一点是照顾)在猪栏屋里忍饥挨渴备受病痛折磨,后半晌才盼得老伙计黑皮送来的一点残羹剩菜聊以充饥,随后得到的是儿子的言语“孝敬”——像对待猪狗般的一通呵斥恶骂。读到此处,很难不把拳头捏出水来,真想穿越字里行间,冲到寿宴现场当众揭露秦小保这个伪君子真小人伪孝子真忤逆子的两面派手段。
十年后的今天,老父将七十大寿。秦小保更是踌躇满志,在故技重施的基础上加大投入,造出更大声势,请来更多宾客(其中不乏在当地有头有脸响当当的人物),造成更大的影响,让自己收获更多的利更大的名。对此,他父亲秦福宝焉能不洞悉其奸,另做打算?所以这才有一开篇就声称要把寿宴办成丧宴把红喜事办成白喜事的惊世骇俗之举。
此举实施起来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的。老秦除了在山上自掘坟墓、系数淘出女儿早些年孝敬给自己的一点“私房钱”,用以购买寿衣纸钱香烛鞭炮之类丧葬用品和作为寒酸一点的招待费之外,还是有诸如挨家挨户请人参加自己葬礼等事宜没法独自一人完成。老秦好说歹说,说动了多年好友黑皮帮忙自己料理相关事宜,帮忙送请帖,甚至还要送达村支书、乡镇书记。黑皮出于对老秦那个不孝子的义愤,慨然应允了。谁知请帖还没送几户人家,就被小秦察觉制止,由此断了后路绝了此念吗?非也。在领受了儿子铺天盖地一通怒斥恶和为喜宴上山砍柴的责令之后,秦福保再次找到黑皮,请求他帮自己一个大忙,也是最后一次帮忙:协助自己,用自己喜寿当日的死来惩罚儿子,用以暴露其村里大孝子面具下大逆不道禽兽不如的不孝嘴脸。具体做法就是,任由儿子给自己办寿宴,自己偷偷上山跳进自掘的坟坑,躺好,盖一块门板,然后请黑皮一锹锹盖土覆坟……然而,还是没有遂愿。不孝子在喜宴上出尽风头,喜不自胜之际,遽然发觉作为寿星的老父不见了,经黑皮老婆告知,立马上山“救”出了业已覆盖大部分泥土的坟下老爹,却“救”不起反而暴露了自己从大孝子沦为大不孝之子的恶名。恼羞成怒的秦小保,把老父再次关进了猪栏,并在门上加了一把大锁。想死吗?没这么容易,你就向死而生吧。
读到此节,不免想起一句古语“哀莫大于心死”。心都死了,躯体何不速速消亡?孝道尽失,不孝子却斩获大孝之名。家庭伦理正能量何在?中华传统美德之首孝悌二字竟然沦为不肖之徒博取孝名掩盖其奸的道具么?
短板其二、被异化的民风
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随着党和国家扶贫攻坚振兴乡村经济的宏伟工程的大幅推进,广大农民群体物质生活的日渐富足,可精神层面的道德风尚却未必同步跟了上来。从老树这篇小说的人物和故事中,我们不难发现,在这个富起来了的村庄,理想中淳朴和谐古道热肠的民风并没怎么显现,反倒觉得当地民风怎么给异化了?简直异化到形成截然相左的剽悍与媚上这两极呢?
聊这个话题,有必要就小说中黑皮这个人物说道说道了。黑皮,六十来年孤男一枚,村里五保户。后经老友秦福保作伐才娶到一叫花婆为妻。为了争取到五保户这一“头衔”,黑皮可没少向村委少反映少陈述自己的困境,然屡屡无果,只得经乡镇、县、市一级级上访,终于盼来青天为其做主,给他盖了宽宽大大的新屋,添置一应家具设施,让他“草都不捏一根”地潇洒入住。拆了破旧茅房,征收田地,给付赔偿款。这下可老大发啦,用老树原话说是“整日除了陪伴秦福保聊天、喝酒,就是去镇上逛逛街市,吃点时鲜糕点,玩玩小牌,吃的喝的有国家五保,存款折上还有好几万修公路存下来的征用款,不吃点喝点,玩玩,哪花得完?”可他还因新居少装了几个电源插座而吵吵嚷嚷,闹到乡政府。后者拿他没辙,责成村委尽快解决云云。这不明摆着,某些政府职能负责人对待民生问题非但不重调查研究,不掌握一手情况,办事没什么原则性,还整成了一个“软的怕硬的,正的怕恶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应付型办公架势吗?
两相对照的是秦福保受尽儿子儿媳的窝囊气和百般虐待,为苟活下来,只能违心地被迫媚上一把——带上一条高档烟求村委蔡支书帮他这个多年前的生产队长如今生活困顿的糟老头子给定个低保。换来的只是一句“研究研究,等上面来了指标再帮你解决”云云,便不见下文。当真有指标下来了,还是给“照顾”到村干部们那些并不贫困的七大姑八大姨名下去了。老秦不服,不气馁,提了几斤高粱酒找乡政府成书记反映,书记口头应允等再来指标再帮你。而事实再一次打脸,再来的低保指标仍然没他的份,给了书记一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而且还额外资助其五千元救济金。只是那亲戚的儿子没让那救济金存放哪怕一个夜晚,立马就输入了赌场一干赌客的腰包。
这是怎样的人文环境,怎样的民生窘境,怎样的被异化而成的既剽悍又媚上的民风呀?干部和村民的关系咋这样子异化了呢?村委、乡政府与普通村民的关系,怎么还像旧式衙门一样,一是有理无钱莫进来,人微言轻,一般性送礼也不给办事 ,哪怕是符合政策根据实情应该从速办理的事。二是关系网盘根错节,关系学依然盛行,在为乡民谋福利方面,有些大权在握的干部几乎是公然向包括五亲六眷的关系户倾斜,而置真正需要帮扶的困难户于不顾。长此以往,不会造成贫者愈贫、富者愈富两极分化日趋严重的局面么?造成诸如此类的民生窘境,难道说与当下尚未脱尽旧式衙门作风的基层组织的办事理念与作风没有一点关系吗?
短板其三、待开发的民智
关于这一点,想来不应是披露的重点,估计也不在老树创作初衷的考量范畴之内,但故事进展中渐次沾附的不少细节客观上呈现了这一精神文明建设的短板。
读者从字里行间不难察觉,秦小保们如此虐待老父却又大肆张扬为之大办寿宴的所谓孝道,种种劣迹,故事里的人们似乎都是一些作壁上观麻木不仁的看客,甚至还对伪孝者交口称道。甭管这民智是阙如还是漠然,总之令人寒心之至的。
譬如,村里从村委成员到普通村民对于“孝道”的愚昧认知:一个村子里的,谁家的那些大事小情能不门儿清?谁不知晓秦家这档子事?你看,这秦福保年富力强时担任生产队长,好歹也算几十上百户农家的一个头儿。可那年月最基层的干部起早贪黑带头干活,压根没图过什么也没享受过丝毫特权,只为队上社员们把日子过好一点而操心劳力。这些,村委干部和大多数村民不是不知道就是淡忘了。几十年后,呈现在大家眼帘的秦福保完全变了一个人,老婆死了,自己成了一个靠儿子供养吃嗟来之食的贫病交加的糟老头子。更叫人寒心的是,大家不可能不知晓他那儿子虐待他的诸般恶行,却选择视而不见,唯独对儿子为老子大办寿宴的事儿连连称道,似乎是场排场越大越隆重宾客越多越有头脸,也就越彰显出在村里无出其右的孝道。在它们的精神世界里,孝道,完全成了场面上用以大肆张扬的图腾,至于日常点滴,没人在意。即便是与场面上渲染出的所谓孝道大相径庭,也没人以一二箴言善意地提醒或劝说这位貌似大孝的不孝子。
还有寿宴上,明明那位应该唱主角的寿星本人自始至终不在场(被儿子软禁在猪栏),众多宾客竟然毫无异议,听任寿星的儿子一个劲儿鼓捣出村里至孝的表演秀,并对其大加赞赏。天下寿宴,哪有寿星缺席、其子纵情表演秀的这等奇葩一放再放?如此这般昏昏然食客连最起码的伦理和思维智商岂不是太堪忧太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吗?难怪乎我们的主人公秦福保老人不愿苟活,非要永别于这等伦理失常、孝道扭曲、民风异化、民智堪忧亟待开发的社会环境中喽!
写在最后
小说最后没让他向死而死,被他儿子粗暴阻断,以至于让他痛苦而屈辱地“向死而生”。好在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向精神文明这一高地进军,不断有了新突破,不断攻坚克难的集结号冲锋号业已吹响,步子迈得欢实而稳健。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华文化传统美德的孝道必将得到更好地弘扬和进化,秦福保们“老有所养”的福祉已经并将进一步打造好,“向死而生”必将走向“向生而生”、生生不息。让我们期待蠡山老树先生和更多的老树式作家真实而生动地记录咱们这个伟大的时代伟大的国度所涌现出来的创造辉煌的故事吧。
(老船还行作于2023年2月10日)
附:蠡山老树短篇小说 向 死 而 生
幸福村的秦福保在临近七十大寿的时候,突然向村人们宣布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想在那一天做一场白喜事。人们都以为听错了,哪是白喜事呢,明明是红喜事嘛。人活七十古来稀,到了这个年纪,做一下寿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况且他儿子秦小保早就把这事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爹七十了,要大做一次,一定要把这趟喜事大张旗鼓,做得风风光光,比那年爹做六十大寿还要做得热闹。那次只搞了二十桌,好多来吃酒的亲友因没作安排,只好又临时赶菜添桌子,这次可要吸取教训,四十桌那是铁定了的。秦福保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大骂:“狗日的,老子要他做么?哪是做寿呢,那是咒我快死。做六十岁那年,好不威风,他脸上倒是有面子了,口袋里也足实了,喜棚、拱棚日他娘从村头摆到村尾,那个阵式,解放那年土改分田土都没这么热闹过,偏老子活受罪了。有知情的就说,你们晓得那天秦福保躲到哪里去了吧?这边喜棚里摆了二十几桌,个个吃得油直鼓,猜拳行令,差点把喜棚都掀翻了,那边秦福保却偎在那间做过猪栏屋的烂屋子里在哼天哼地,没人理,幸亏五保户黑皮发现秦老倌还没吃饭,忙在桌子上收了一碗别人吃剩下的残汤剩饭送了过去,他才狼吞虎咽吃了个饱。一整日他还粒米没下肚呢,到下午两三点,才吃了这碗残汤剩饭。
快天黑时,秦福保也想出来看看热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一身就像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头上顶着几根草屑,穿着一件还沾了几砣猪屎的烂棉衣,一身猪屎臭,儿子秦小保见了,一顿好骂,像赶狗似的把他推了推,只喊:“你作死啊,这时候出来干什么,出丑卖乖,客人还没走呢。回去!回去!饿了等下要黑皮叔跟你端碗饭去。” 秦福保颤颤巍巍地说:“我还在发烧,一身都疼呢,想找口水喝也没有,口干呢。”秦小保又骂:“不是已跟你提了一桶水在屋门口么?”秦福保说:“那还是几天前的水,跌进了一只老鼠子,还能喝么?”秦小保就丢给他半瓶别人没喝完的矿泉水,又对他挥挥手,皱着眉头喊:“回去!回去!等下要黑皮跟你送一桶水来。”他只好颤颤巍巍又窝进了那间臭气熏天的小黑屋。幸好,天黑时,黑皮又来了,又从桌子上收来大半碗残汤剩饭,还有一壶茶水。
六十大寿的生日就这么过了,那次儿子靠跟他做寿,赚了个盆满钵满,家里还开起了超市,日子越过越红火了。
这次做七十,秦小保又在说要跟他做寿,而且要大做。他越闹得凶,他越气,就也扬言,这次的寿他要自己做。众人就笑,你那个穷酸样还能做寿?不怕把别人吓跑?秦福保好不懊恼,想大声骂几句,你别狗眼看人低!但终究没骂,只轻声说,我这次不做寿,只做道场。众人又大惊,以为他是生气了讲几句气话,就又劝他,都是说着玩的,谁不知你秦队长原来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秦福保说:“我说真的又怎么样,我还会怕?”
村人们听后都笑,这老东西只怕是越活越糊涂了,莫不是得了痴呆症?都摇头不信。但那几日,人们确实看到秦福保行踪有些古怪,香烛钱纸已悄悄准备了好几十斤,积存了二十多年的一大包毛巾也从箱子里翻出来晒了,那是他多年帮人做红白喜事,没要人家的工钱,别人送的,没舍得用,年头久的还起了霉。还有鞭炮、白布也买了,全是办白喜事的东西,莫非他真要做道场办白喜事了?但人们只将信将疑。
一晃,离过七十就在眼前了,就在儿子秦小保正张罗着要跟他做七十大寿,到处送请帖,接亲友,张灯结彩,忙得不亦乐乎时,秦福保也悄悄摸摸索索搞了好几天,他忙些什么?没人管他,他也没敢跟谁说。看看亲友都陆续到了,他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早就跟五保户黑皮把了信,要他无轮如何马上赶到他屋里来。黑皮就真急急忙忙赶来了。
黑皮是他的知心朋友,他有话只爱同黑皮说,也只有黑皮才常来他这间小黑屋,同他聊几句心里话,日几句海娘,没人会管。黑皮人好,虽然年纪也大了,过了花甲,无儿无女,是个孤老,但日子过得比有儿有女的秦福保顺畅、舒适。在村里享受五保,还有田土出租,国家修公路还得了好几万块征用费,一分不少全落进了他的腰包,任他花天酒地。住的房子也比秦福保这间猪栏屋宽敞明亮,还有电灯、电话,电视、冰箱,不知好了多少倍。早几年他那间摇摇欲坠,到处开着天窗的土砖屋被村里派人帮他拆了,由国家补贴好几万帮他建了这两间砖瓦房,他草都没捏死一根就搬进去住了。住进去后,因为少安了几个插头,他气势汹汹吵到村里、后又吵到乡政府,声言,不跟他安好,他就要那间被拆掉的旧屋。搞得乡政府的成铁刚书记只好到村里来找村里的蔡茂生支书出气,他来这个乡政府工作了十多年才碰到了这么个烂抹布呢,屋帮他起好了,他不感恩也罢,就为几个插头他也来吵得你神鬼不安,这号无赖有什么办法,豆腐跌到灰里,吹吹不得,打打不得。蔡支书也哭笑不得,只好派人帮他安了,黑皮这才安心安意住进去了。黑皮日子好过了,不料晚年还走了桃花运,一个长得矮矮挫挫像个圆木桶的叫化婆,讨米讨到他家屋门口,他又捡了个便宜,让那叫化婆做了他的堂客,从此他家里又人丁兴旺起来,圆木桶每日对他茶上手饭上手,把他侍候得像满崽一般。黑皮从此也不再去做田土里的工夫,整日除了陪伴秦福保聊天、喝酒,就是去镇上逛逛街市,吃点时鲜糕点,玩玩小牌,吃的喝的有国家五保,存款折上还有好几万修公路存下来的征用款,不吃点喝点,玩玩,哪花得完。秦福保对别的那些住高楼大厦、吃人参燕窝的他不眼红,偏对黑皮眼红得直咂嘴,每当听到黑皮胡吹海聊他大闹乡政府,骂曹书记像骂龟儿子一般时,就忍不住要长长叹上一口气:“黑老弟呀,你是前世修的什么福哟,日子过得像神仙,连那些神气八担的乡政府的官都要对你俯首贴耳了。我这一世作的什么孽,比孤老都不如了,辛辛苦苦一世脸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起早贪黑,省吃俭用,一年忙到头,只在过年过节才尝得到一点鱼肉腥味,出门最远的地方只去过县城几次,整日只围着几亩田土里转,好不容易在公路边起了一栋小楼,收儿媳让他们占了,把自己就赶到这猪栏里住了。活到六七十岁了,堂客也先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臭气熏天的猪栏里独自过。现在没什么能力了,再也做不动工夫了,只能靠他们给点残汤剩饭过日子,活着还有个屁味,我比不上你呢。”
黑皮照例在安慰他的同时,替他打抱不平,说只要有他该出力的地方,一定决不含糊,为哥出了这口恶气。
这阵,黑皮听说秦福保搭信来,有一件万分紧急的事要找他,连看得比命还要紧的一杯酒也放下了,急忙赶到了他屋里。
一进门,黑皮就见秦福保正悉悉索索往被子里收藏着什么,就问:“老哥!什么事这么急呢?不就是你崽要跟你做七十大寿么?我也准备了,来喝一杯喜酒。晚上就来吃预备餐,还没到时候嘛,这么早就喊我干什么?”
秦福保将被子里的东西盖严实后,定定地瞄了瞄黑皮,黑皮一身黑得像上了一层黑釉,那是他多年来在阳光雨露下从不戴斗笠留下的痕迹,因而人们都只喊他黑皮。秦福保眼圈有些红肿,声音也嘶哑了,说:“黑老弟,这寿我不想做呢。”
“你不想做,由得你么?你崽小保早安排得妥妥贴贴了,亲友都陆续赶来了,未必你不晓得?”黑皮眨了眨眼,不晓得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这个时候了,你还想变卦?小保可不是好惹的。”
“我不要他做,我想自己做呢。”秦福保嘶哑着嗓子,样子像要哭了。
“你想自己做?”黑皮像审视一个怪物似的对他左瞄右瞄,“自己做要钱呢,你手头还有好多存脚鱼?再说你崽他会……”黑皮觉得好笑,就凭你这个样,还想跟崽唱对台戏?但他没说,他还想看看他到底是唱的哪出戏。
“还有一千多块钱,是女儿小珍过年过节给的,我都存下了。现在她也不给了,说国家修公路那几万块钱的征用款全给了她哥,分得她一分也没有,不公平。另外上面每月还发了我五十五块钱的退休金,说我有这么多钱够用了,已有好几年没给过钱我了。那笔征用费哪让我看见了,全被秦小保拿走了,还说我没开销,他那超市进货正缺钱,没给我一分钱。上面发的那五十五块钱退休金,水都打不浑,说得好听是退休金,其实还不够人家两包烟钱,塞牙缝都不够。手头就剩这一点钱了,我缝在被子里,吃的用的,就全靠这点钱,每从那里面拿出几元几角,就要心疼得一咧嘴。余剩的我也不打算用了,准备这次做事全拿出来。”
“就这一点钱你还想办喜事?做葫椒都不辣,你崽这次听说就拿出了五万,要搞四十桌呢,你就一千多,嘿嘿!老哥呀,不是我劝你,少操一点心,让他们去搞算了。”
“黑皮,我干脆明说了吧,我不办红喜事,我想办白喜事呢。”
“白喜事?打葬事?”黑皮一下就惊得一屁股顿坐在床铺上,“你人还活得好好的,打什么葬事?”
“横直要走这条路的,我想提前把这事做了,也想看看我死后会是个什么样子。我把这一千多块钱都拿出来,做招待费,其他东西我早就准备好了。”说着,秦福保又瞄了瞄被子里隆起的那一团。
黑皮说:“你急得远呢,怕死了没人埋你?你不像我,今后有集体帮我拖到山里或火葬场埋了或烧了。你还有小保,他还能不管?总不会眼睁睁让你臭到屋里吧?”
秦福保又叹息着摇头:“黑皮,你没养过崽,不晓得养崽的难,我厚的看薄了,薄的看穿了,靠不住呢。生前都这个样了,死后还能不把你像狗样拖出去埋了,我心不甘呢,早知这样……唉!不说了,还是你好,无儿无女,国家的人把你看得比他的亲爹还亲,那个成铁刚乡政府的书记不眼睁睁让你骂了个够么?我的崽你能骂吗?他比你还恶,我现在比做崽都不如了。我现在宁愿意去做崽,不,我还是想做孤老。做孤老也做不成呀,我不找过那个成书记,找过村里蔡支书么,要他们把我当孤老算了,就当我没有过崽,老子就由国家养着,像你一样,要好快活有好快活。那个成书记见我想做孤老,对我一顿好骂,蔡支书也要我莫想这号蠢事。我蠢么?既然想不到,又活不出个人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看看,我这屋还像个屋么,除了你,没人敢进来,吃的也猪狗不如,饥一餐饱一餐,小保他哪管你了?还不如早些死了,一了百了。死之前,自己做个道场,也风光风光。”
黑皮一听,忍不住呵呵一笑,指着他的鼻子,连喊:“蠢哩!蠢哩!为何就想死了?我还不想这么早就走哩。早些年,我过不下去,也想过早死早脱身,下一世变到一个富足人家去。想不到这几年倒越变越好了,突然又不想死了,还是活着好。一日三餐酒肉饭,一壶老酒,快活像神仙。想我死,我日他先人,怕没这么容易。早几年村里蔡书记要我去住敬老院,我住了三天就跑了,还是住在自己屋里好,有堂客侍候,自己还养鸡养鱼,自己煮酒,爱怎么吃就怎么吃,还有堂客帮我热茶热水送上手。敬老院有这么舒服么?”
黑皮说得手舞足蹈,一脸的洋洋得意,冷不防只听背后“咚”地一声响,他大吃一惊,转过头一看,原来是秦福保将一条三条腿的板凳狠狠对地上一搭,板凳又断了两条腿,秦福保恶狠狠地骂道:“全不是老子的了,都剁了做柴火烧掉算了。黑皮,你不说我还没这么气,你一说,我越听越气。这葬事我打定了,我喊你来,是请你帮我一个忙的。你快些帮我做了。”
黑皮一征,忙说:“老哥,别的忙我倒愿帮你,这个忙我如何好帮呢,再说时间也不允许了,你家小保客都接了,今晚就吃预备餐了,你还能节外生枝?”
“我高低要办的,说了要办就要办。”秦福保不由分说,还对那堆隆起的被子指了指,“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呢。你马上就帮我去送请帖,我这次就要与那逆子对着干了。”
“送请帖?哈哈!好!”黑皮瞄了瞄秦福保那坚定的眼色,知道他不只是说说,而是要动真格的了。这个秦福保他是了解的,在生产队当了十多年队长,斗资批修那年,他带领社员把一个队搞得活泛溜了,公社来开现场会,硬要他说这是突出了政治的结果,结果他说着说着就说成了我不管什么政治不政治,只要乌龟肚子里有肉。本来公社通过这次现场会后,就培养他入党,要他当大队副大队长,就因这一句话结果不但入党泡了汤,连队长也没干了。他还犟着脖子说,老子就不讲那些虚伪话,活就要活出个人样。现在他竟然要与自己的崽对着干,干不干得赢,黑皮也拿不准。但老哥托咐他帮忙,他还能不干。老哥以前也帮过他,不说拿工分过苦日子那些年他处处照顾了他,就说家里那个圆木桶堂客吧,没秦福保帮忙,他这时候怕还是孤苦一人过单身汉日子呢。开头圆木桶并不愿意跟他做堂客,嫌他太懒太穷,锅破屋漏,长得也贼眉鼠眼,一身墨黑像从煤堆里爬出来的。是秦福保把她接到自己屋里,好饭好菜招待,把自己本来不多的一点钱米也拿给了他,还承诺黑皮如果今后不变个样,他要把个秦字倒挂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圆木桶最后终于被感动,还是死心塌地跟了黑皮,让黑皮晚年有了一个温馨的港湾,日子一天天有了起色。一个四脚无靠,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单身汉子,现在不但有了堂客,还起了新屋,吃穿不愁,存款也有了五位数,好日子虽然不全是秦福保给的,但也为他出过力,他怎能吃水忘了掘井人?就说,“好,好,老哥,我帮你送,帮你送,你的请帖呢?”
秦福保指了指被窝里隆起的那一堆,说:“全在这里面。我买了几张红纸,裁好了,我自己写的。”
就翻开隆起的被窝,黑皮一看,傻了眼,这么大一堆,全是钱纸、香烛、鞭炮、毛巾,连盖尸被也买好了,都是打葬事的物品呢。秦福保从里面翻出一叠裁好的红纸,抽出一张给了黑皮,黑皮认得几个字,就照着上面写的念:请帖,兹有本人秦福保,年届古稀,来日无多,想趁活着提前打个葬事,敬请各位亲友光临捧个场,不胜感谢。活死人秦福保。念着念着黑皮鼻子一酸,哽咽着喊:“老哥哩,你还不老哩,你走了,我以后找谁去在一起喝酒聊天?”
秦福保就笑着说:“我还没死呢,只先打个葬事,你就吓得这样了,当真要死呢?人谁没一死,早死迟死不都是死么?别碍了,快帮我去送吧。” 黑皮开头还迟迟不想动,后来就脚一顿说:“只要你不真死,我就送。”
就拿过了请帖,往袋子里一塞,说:“就走,就走!怕就怕你那崽又多事。”
“不要怕,我自己的事,不关他卵事。不但亲友个个都要送到,连村里蔡支书,乡政府的成铁刚书记你也要帮我送到。”
“还送到村里、乡政府去?要得!要得!日他娘,让他们也来看看你过的是什么日子。”黑皮听说要他上乡政府,又来了劲,“那年他们不跟我办五保,屋烂了也不管,老子冲到他房里要问他个青红皂白,那狗日的把双脚还放到书桌上,对我不理不睬,见我吵个不歇气,就把桌子一拍,跳起脚连喊,把派出所的喊来!我会怕你么?他不解决,接着我又往县里跑,县里不管,我又去了省里,结果还不是规规矩矩帮我把五保办了,还跟我起了新屋。你呀,就是太老实了呢,干了一辈子基层干部,屁都冒捞到,现在还是这么个下场,想得通么?如今这世道,老实不得。你还是……”
“好,好!别说了,没用,没用。”黑皮还要恕恕叨叨,秦福保忙打断他的话,“这几年我不是看你一闹见了效,也跟着学么?我没讲吃五保,要新屋,只要他们帮我解决个低保,这个要求不高吧?屁!村里蔡支书那里我拿了一条‘芙蓉王’,只得了一句话,村里研究研究后,一定帮你解决。你等着吧,上面来了指标再帮你。指标来了,分得我见都没见着,全照顾了他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有几个还是在外当大老板坐小车住洋楼的。我一气就又去乡政府找成铁刚,以为他会讲点公道,烟没送,只提了特地找亲戚的关系,花高价买的几斤高梁酒,酒收了,好话也说了,来了指标,优先照顾你,老基层干部嘛,不照顾你照顾谁?等来等去最后也没了音信,再去问,说是上面不批,要照顾那些无儿无女的困难户。后来听说,他哪是给了困难户,全给了关系户,有一户他连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亲戚,因为那几年年年拿钱救济他儿子读大学,他要感恩,解决了他的低保不说,还以乡政府照顾困难户的名义亲自给他家送去了五千元救济金。接着那五千元就被他亲戚的儿子打一夜牌输得精光。别说了,别说了,对那些人我早没作指望了。你老黑有了好光景,还不是全靠上面来了好政策,你又到上面闹了个翻天覆地,他们怕上面来查,只好跟你办了。我还能指望他们么?我只能靠阎王爷了。快去帮我送了吧。”
黑皮也就再没说了,只长叹了一声,拿上那一叠请帖就忙走了。
秦福保就又忙着收拾那间到处还很凌乱的猪栏屋,昨天请的道士、香火先生都答应了今晚上来,他不能不有所准备。
刚拿把扫帚要扫屋,突然听到外面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老不死,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还是脑壳里出了毛病?你也要发请帖?”
秦福保浑身一哆嗦,脚一软,差点倒在猪栏里,定睛一看,儿子秦小保正怒气冲冲跑到他面前,把一叠红纸条对他扑头盖脸狠狠一甩,骂道:“你做的好事,还要黑皮去送请帖了,我不是在跟你做七十大寿么?你又想凑什么热闹?还要办葬事,没死你发什么神经,办什么葬事?不是在跟我丢脸么?” 秦福保捡起那些红纸条一看,原来是他交给黑皮的请帖,不禁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在地。刚想呻辨几句,小保对他甩过来一句话:“我告诉你,你想死,只怕由不得你了,你快去帮我搞几捆干柴来,厨子师傅正等柴火炒菜,客人马上要来吃预备餐了,吃了饭,你还要帮我收拾收拾。这个时候了,怎么还偎在屋里不出门,快去跟我搬柴火去!”说完就走了。
秦福保差点气得晕了过去,他不敢当面顶撞他,不然父子又会大吵一架。只等儿子一走,他又顿脚大骂:“我日他老娘,凭什么我要跟你搬柴?老子不搬,我找黑皮去!”
找到黑皮的时候,黑皮正在自己家的灶屋里独自在喝酒,一张小四方桌上炖有一个鱼火锅,正吃得热汗直冒。堂客圆木桶正坐在阶基上跟他擦一双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旧皮鞋。见秦福保来了,忙对里面喊:“黑皮!秦队长来了呢。”
黑皮在屋里并不起身,只慢吞吞地回答:“要他来喝酒呗,老哥!你来也是空的,我帮不了你哩。”
秦福保刚一进屋,黑皮又对圆木桶大声么喝:“还擦什么卵皮鞋,快倒一杯酒来呀,老哥来了,还能不陪他喝一杯。”
见圆木桶倒来了酒,秦福保只好坐到了桌子边,凄凉地说:“老黑呀,我这心都凉了呢,我还能喝酒么?我给你的请帖怎么你全给小保了?害得我遭到他一顿好骂。你这哪是帮我,是害我呀。”
黑皮吱地一声喝光了杯里的酒,对堂客一递说:“还跟我倒一杯来,我要陪老哥再喝一杯。老哥呀,这事怪不得我呀,我正一户户送,不知谁通风报信告诉了你家小保,他气喘吁吁赶到我面前,抢过我手里的请帖,还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同你狼狈为奸,他正在为你做寿呢,你偏要办什么丧事,坏了他的好事,你看他气不气。他这次准备办四十桌,请帖比你先发,人家只能来吃寿酒呀,怎能来跟你打葬事?唉!老哥呀,依我的……”
“黑皮!别说了,我心里苦呢。”秦福保只好坐拢来,端起了酒杯,神情凄然地吱地喝了一口酒,说,“他就是请八十桌,也跟我没半毛钱的关系,别想一分钱到我口袋里。他哪是跟我做寿,是在咒我的寿呢。老黑呀,实话告诉你吧,我真不想活了,这日子过得太没意思了。”
“真不想活,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死啊。”黑皮见秦福保边喝酒边在流泪,就递给他一张卫生纸说,“老哥!别伤心了,我也替你愤愤不平呢,哪有这样忤逆的崽,我幸亏没崽,如果也有一个这样的崽,我还能安心住这样的好屋,能吃五保,能坐在这里舒服地喝酒么?怕也会被赶到烂屋子里去活受罪了。老哥!我对你不起,这个忙没帮上,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只管说,就是砍脑壳,我也帮你。”黑皮又吱地一声喝下半杯酒后,把拳头狠狠朝桌子上一擂,呲着牙,喷着满口酒气骂,“这号狗日的混账崽,养了有个屁用,还不如做孤老呢。老哥!有什么要我帮你的,你只管讲,你黑老弟一定帮你。”
“我晓得,晓得,只有你才是对我真心。黑老弟呀,人不伤心不落泪,日子好过,谁会想死,我是山穷水尽了,越来越老了,还一身病,只吃得做不得了。活着连猪狗都不如了。除了想死,我什么都不愿意想了。我也不瞒你了,小保他要做就让他做吧,我……我……”
秦福保说不下去了,把酒杯对桌子上一顿,就把头扭到一边,噢噢地嚎起来。
黑皮慌了,忙放下酒杯,把头凑过来问:“老哥!你说呀,说不得么?”
秦福保只好哽哽咽咽说:“我是准备明天做道场的,道士也请好了,我想看看我死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场面,生前也让我感受感受,死了也放心了。现在那个忤逆子晓得了,做不成了,请的道士也只好退信了。不过那个墓我早挖好了,还用水泥、砖砌了个墓坑,连棺材都不要了,人只要躺进去,盖上一块门板就万事大吉了,我只求早些上路呢。”
“老哥,你就真要走这么急?我哥俩先好好喝一杯,要走,老弟也不留你,早死早脱身,下辈子投个好人家,也去享几天福。你先带我去看看好不?” “就去看吧。我急着要走呢。”秦福保就把头凑近黑皮,在他耳边叽叽咕咕起来。圆木桶为黑皮又送来一杯酒,刚走近黑皮身边,似乎听到了什么,身子一晃,手一抖,一杯酒泼出来大半,黑皮就骂:“臭婆娘!连个酒杯都端不稳了,泼掉了我半杯酒呢。”
圆木桶惊疑地说:“你还喝么?都喝三杯了,老黑,伤天害理的事做不得呀。”
“放你娘的goupi!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你要乱说,小心我捧死你!”黑皮眼一瞪,恶狠狠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圆木桶吓得倒退了几步,又悄悄走到一边擦那双烂皮鞋去了。耳朵却还在听着。
二人酒足饭饱,就一路叽叽咕咕往屋后山坳里走去了,圆木桶也丢下手里的皮鞋,悄悄跟了上去。
当秦小保喜气洋洋手里拿着一包烟,迎接从四面八方拥过来吃喜酒的宾客,烟像仙女撒花似的撒向宾客,拱门从村头摆到了村尾,喜棚里摆下的四十多桌酒席早已被宾客坐得拍满,厨子师傅的几个帮手已把酒菜上好,宾客们边喝酒夹菜,边啧啧连声:“秦福保有个好崽呢,六十做了,七十做得比上次更威武,还是要有崽呢,孤老黑皮就没这福份。”
“咦!为何没见秦福保露面?今天是跟他做七十大寿,他是主角,怎能缺了他。”
“一定还窝在那间烂屋子里,要把他喊出来,也来喝杯酒,为他庆贺庆贺。”
“只怕没待在那屋里了,他崽刚才还派人去找过他,要他帮厨子师傅搞点柴火来,没看见人,小保还发脾气骂过他。”
“那到哪里去了?快派人去找。”
于是有人就大呼小叫,秦小保也急忙四处寻找,厨子师傅还要炒几个菜,灶脚下没柴火了。人到哪里去了?秦小保找急了,骂得翻天覆地。恰好这时圆木桶来喜棚边捡废品,捡烟盒、啤酒罐,见秦小保在找爹,慌忙跑到他面前说了几句什么,秦小保脸上一下就变得煞白,一声喊:“天哩!老家伙你这是在干什么呀。”就慌忙向后山跑去了。
山后,黑皮正拿着一把锨,把泥土往一个坑里抛去,秦小保赶到坑边时,坑里一个用砖砌的长方形坑道已埋得快不见了盖子。见秦小保怒气冲冲赶来了,黑皮吓得连忙丢下掀,撒脚就跑,秦小保一个急步上前,猛地把他推了一掌,黑皮一个嘴啃泥,被秦小保抓了个正着。秦小保抓住他的衣领问:“你在这里埋什么?我爹呢?”
黑皮惊疑地对坑里指了指说:“我没肯,是他要我帮他,他还活着呢。”
村人这时也围上来一帮人,有人就急忙跳下坑,扒开泥土,掀开门板,秦福保果然躺在里面,正用眼骨碌碌瞪着站在坑边周围的人群,有气无力地喊:“我要走呢,谁叫你们多管闲事哟。”
秦福保还是被人扶回来了。这时厨子师傅的菜也早炒好了,菜全上了桌。客人们都围坐在桌子边,边吃边嘻笑着、议论着刚才发生的这件奇事。今日的晚餐还只是预备餐,明日中午才是正席,秦小保见客人一拨拨的涌来,怕把这事宣扬出去有失颜面,早吩咐了黑皮,好生招呼他爹,至于埋他爹这件事,等办完酒席再跟他论理,派出所正准备立案。黑皮听到这件事,也吓得不敢再声言了。为怕爹又露面酒后失言,造成恶劣影响,秦小保干脆要他爹别出来,就待在那间猪栏屋里,屋外还加了一把锁。
黑皮也上桌喝了酒,喝完酒,酒醉熏熏正准备回去,走到半路突然想起,还没给关在黑屋子里的秦福保送饭呢,就又急忙打转,拿了两个一次性的塑料碗,装了两碗别人吃剩的饭菜,急忙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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