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臻｜酒味人生（散文）

梅林臻

题记：“一樽琼浆温入怀，万般愁伤风逝去。”酒是快意人生的精神养份，“把酒当歌，人生几何？”万般愁闷来，一杯皆开怀，在心情苦闷的时候，杯酒下肚，万事皆有解脱之法；酒还是孤苦生活的忠诚朋友，“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孤苦身零落，对饮心不凄，在寂寥无助时节，畅饮开怀，人生又如枯木逢春，凡事都有释怀之道。（梅林臻）

关于酒的文章阅读过很多，对酒文化的繁衍兴盛稍有了解。我曾在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细品“酒之所兴，肇自上皇，或云仪狄，或曰杜康”名句，对书中关于“仪狄、杜康”作为酒文化世祖的历史缘源有过细致了解；也从《杜康纪闻》记载的“五齐六法”中知晓“杜康酿酒”的趣味故事，不时为先贤的智慧创造啧舌称奇；秦汉时期出现“酒政”文化，以酒施策，品酒治国，让酒文化登上大雅之堂；随之酒的用途也在不断扩大，东汉名医张仲景用酒疗病。

后来，酒的基本功能开始转换，渐渐演变为调和人伦、献谀神灵和祭祀祖先，以尊为道，以孝为本，以善为源成为酒文化的精神内核。秦汉以后，酒文化中“礼”的色彩也愈来愈浓；随着社会的发展变迁，酒文化从以乐为本向以悲为怀慢慢的渗透。

唐宋时期是酒与文人墨客大结缘的重要分水岭，以“酒章”文化作为酒文化繁衍兴盛的重要标志，出现李白、杜甫等大批名流雅士以诗助酒、以酒抒怀的壮烈场面，酒文化渐渐地从物质层面上升到精神层面，酒文化慢慢地融入到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

明清时期，起义锋火不断，外敌内忧不绝，酒文化重拾“义”“道”“礼”精神因子，借助“忠”“诚”“勇”情感归属，在人们的认知世界筑起一道纵横卑阖的精神桥梁，王之涣的“今日暂同芳菊酒，明朝应作断蓬飞”便是对酒文化繁衍发展和认知变化的又一次生动诠释。这种“以酒论品”“以酒传道”“以酒安邦”的酒文化紧随着历史脉络不断传播传承，兼容儒家理论、道家思想、佛学理念不断创新创造，慢慢被赋予家国情怀繁衍生息。

在变幻莫测的历史演译和此起彼伏的朝代更迭中，繁星渐隐，光辉悄逝，曾经的荣耀过往都成为风光一时的历史记忆，随着时光轮替慢慢的被现实遗弃，渐渐地失去应有的荣耀荣誉，但蕴藏其中、繁衍发展的酒文化却一直在历史和现实中腾转挪移，持续发挥它沉淀积蓄的厚重文化底蕴，给发展带来希望，给生活捎去光芒，给文明传承力量；它尤如一盏经久不熄的灯烛，摇曳变幻着时暗时亮的火苗，不断给人们带来新的希望。时至近代，人们还延续传承着祖辈遗留下来的文化精髓，喜悲无别，愁乐共欢，或把酒言欢以酒抒怀，或以酒消愁斟酒自愈，共同将酒文化继续发扬光大，让苦闷烦累的人生之路变得通透豁达和光茫万丈，在不断得到治愈和慰籍中享受人生新的快乐幸福。

童年时期，对酒文化兴趣颇淡，只知道酒是父亲聊以慰籍的精神食粮，是父亲心情喜悲的外在感观，其余无暇顾及更不去置理；崇尚着“与己无关”思想，从不过问父亲对酒的情结，更不去体味酒对父亲的治愈；有时候，艰苦的条件和困苦的生活会陡增对酒的厌恶和对父亲的反感，认为父亲有些肆意挥霍和铺张浪费，但仅是在心中暗暗嘀咕，却不敢在父亲面前表露。尤其是父亲酒大亢奋和情绪失控时节，那种对父亲的恐惧逐渐强加到酒上，开始有些反感抵触父亲喝酒。

长大成人，面对弥艰的生活压力和繁重的生存负担，我开始慢慢地回味感触父亲与酒的点点滴滴。通过学习了解酒文化，感受深藏其中的历史厚重和蕴含其内的精神内核，用浓厚炙热的文化气息解读父亲对酒的钟爱痴诚以及他的人生态度和社会责任。万般苦涩皆袭涌，唯有杯酒释安然。通过人生至暗时节对酒的品读，我似乎发掘了父亲隐藏不露的高贵品质，且粗且细，且文且武，且忠且慈，且喜且悲，万千喜好于一身，千百德品于一域，不彰不显，不争不斗，静谧地生活在属于自己的那方土地上不悲不亢地绽放光彩！

父亲是建国同龄人。他出生时，内战刚毕民生凋蔽，满目疮痍百废待兴，贫穷、贫困、贫寒是时代赋予他们那一代人的“金色”标签，也是凄苦生活映照在他身心的“痛苦”烙印，尤其是偏远落后的西北边陲，恶劣的地理环境、艰苦的生存条件、贫脊的自然禀赋，给刚刚降临尘世的父亲笼罩一层挥之不去的痛苦阴影；是懵懂无知的无法选择还是有所感知的难以逃离，父亲出生后再没有像别的同龄人那样逃离祖祖辈辈生活的这片土地，还在享受幸福快乐的童年时节，他就被安排到村里的酒窖辛苦劳作。这是农村落后的无奈选择，更是农民家庭的求生出路。

村里的孩子大部分都是这样过活，只是劳动强度和工作工种有别而已。原因很简单，仅是为了照管孩子们的生计，大人们在生产队集体劳作挣工分，一天到晚不着家，晚上收工才能回去照管孩子。许多孩子饿得枯瘦如柴，生长发育都成了问题，为不让孩子忍饥挨饿，提前出来打零工谋出路就成为家庭生计的权益之计。爷爷以前曾干过柳树堡的堡长，虽然早已经不在其位，但声望和影响力在柳树堡这一带还能说得过去，安排父亲到村酒窖干零活就是村干部处于照顾爷爷面子刻意安排的差事，这样一来可以解决父亲的温饱问题，二来还能学门手艺，将来不至于耕田种地。

酒窖位于村西头居民点偏南的位置，这里地势高耸，戈壁连片，沼泽遍布，是全村重要的水源地，附近有两个硕大的“涝巴池”（家乡当地方言，意为蓄水池）常年保障村民的生活用水和牲畜饮水，其水源主要来自祁连山冰雪融化汇入黑河的灌溉水和一年四季雨雪沉积储备的仓库水。将酒窖修建在涝巴池旁边主要还是考虑到取水方便。酒窖并不是单独意义上的藏酒的地方，只是乡亲们对村办酒类加工作坊的习惯性称呼，它是一个不大的村舍院落，共有晾晒房、发酵间、酿造加工间、成品库房四间草坯房和1个地下窖藏室组成，专门胚制生产远近闻名的昭武散酒。这种酒选用当地上好的高梁青稞作为原材料，采用古法传统工艺酿造，因用料考究、工序复杂、管理严格、产量有限而倍受推崇。

酒窖内生产的酒品十分畅销，每年都供不应求，通常采取凭票限量供应，赶到年头节气因需求量大，常出现断供局面，这个时候如果能通过酒窖内部关第搞到一斤昭武头曲，那将是无尚荣耀的事情。再加上酒窖劳动轻闲、工作环境优渥、食宿条件较好，不用像父辈们那样头顶烈日、脚沾黄泥，没早没晚的辛苦劳作，渴的时候没有热水，饿的时候难寻食物，不到收工不能回家。这一系列利好条件造就酒窖岗位竟争激烈，好多乡亲们绞尽脑汁想办法，仍是一岗难求。为稳定工艺质量、提升酒品适口度，一般定岗定位后很少更换，除非生老病死和自然灾害，很少对酒窖的人员进行调整。

但，以补充零星用工方式选定一些未成年的乡村娃娃进入酒窖，是父亲那些年别有用意的新情况。这种表面上是为赋闲在家的孩子找事情做，实质上则是变相给酒窖替岗铺后路。小孩子刚开始在酒窖干零活不计工分、不给工钱、不管住宿，只提供早、中两餐的玉米面窝窝，好多家长不理解，感觉没前途，半大小子送出去一天混不到工分，连晚饭都得家里管，觉得有点亏，倒不如放在家里喂牛割草来得实惠，还能照管好家里的老人和娃娃。爷爷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他矁中时机有意安排父亲到酒窖劳动，就是想替父亲谋条生路。

父亲是位十分聪颖灵动的孩子，从小就跟着爷爷忙前忙后，看惯了人情往来和事务处理，对爷爷的有意安排非常重视，只是不愿当众表露。到酒窖上班的第一天，便被安排到老把式李平安手下面当伙计，任务主要是劈柴烧火和煨炕饮牛。刚开始，酒窖的师傅们都不太在意父亲的存在，只是按照工序每天正常发酵酿酒。慢慢地，茶余饭后的话题中，便开始多了父亲吃苦耐劳和任劳任怨的话题，渐渐地开始喜欢上父亲这个娃娃蛋子。

最先改变看法的还是老把式李平安。他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平日沉默寡言鲜少与人交流，年过半百无儿无女，陪他走过半生的老伴也因痨疾离世，过多的心理背负和过重的生活压力让这位技艺精湛的老者慢慢地颓废，额头布满刀刻斧凿的苍老痕迹，通红的脸颊全是暴晒遗留的黑色“高原红”，光秃的脑壳上“一贫如洗”，没有一根青丝俘掠照顾他油光锃亮的头顶。自打老伴去世后，他亦如同失去所有的念想。但对酒窖的工作却是尽心尽责，一旦到了酿酒车间，人又如同变了一副模样，精力充沛活力四射，对工作要求十分严苛。

老把式是酒窖唯一掌握全套酿酒工艺的师傅，也是见证酒窖前世今生的元老之一。他为人严谨细制，工作大胆负责，对酒窖有着深厚的感情，也倾注着全部的心血；在他的苦心经营下，酒窖品质蒸蒸日上广受赞誉，村里村外都尊称他为“老把式”。他看到父亲勤快细心，责任心强，每天在完成交代任务后，还会主动将地上地下、院里院外的卫生都打扫一遍，便心生喜欢，主动将父亲叫到身边，教授一些从不外传的古法酿酒工艺。每天收工，他会将自己从灶上打回的白面馍馍和大烩菜分一半给父亲，自已则热上一壶昭武头曲自斟自饮，每次品酒时发出的那一声声“啧啧”声，如痴如醉，就像是在享受饕餮盛宴般，让父亲很是慕羡，曾多次发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老把式一样，尽情享受一番美酒带来的沉迷痴醉！

岁月如梭，光阴匆逝，转瞬间，父亲在酒窖度过第五个年头。这时的父亲已经成长为一位高大威猛的帅小伙，因为勤劳任怨和多干少说，渐渐地被酒窖的其它师傅及同行认同，尤其是酒精发酵的温度掌控和蒸馏取酒的萃取工艺他已经得到老把式的真传，甚至有些方面做得十分细致，连老把式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父亲对师傅们的赞许一再推辞谦让，并没有揽为己有，他深知这一切的收获都应当归功于老师们的抬爱和长辈们的关照，作为穷人家的孩子他应当百倍珍惜当下拥有的幸福成果，继续干好本职工作，不让大家失望；平时工作照旧如常，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一样。

正当大家都在欢呼雀跃地庆贺父亲在酒窖收获的可喜成果时，意想不到的事情正悄悄发生。先是老把式李平安的不辞而别，后又是酒窖发酵师傅王三强溺水身亡，接二连三的奇谈怪事一时间在酒窖上演，让这个昔日温馨和美的小院顿然间失去了欢声笑语。老把式李平安离别前的那段时间，父亲已经感觉有些反常，经常能够看到老把式对着熊熊燃烧的炉火发呆，有几次就如同被提线木偶控制一般，呢喃细语无人听懂，不经意间便开始喊嚷老伴的名字，还边喊边向冒着蒸腾热气的锅台爬去，身体不太灵便的他就如同着魔一般，老泪纵横伤心欲绝，无论谁劝都无济于事；待心情平复后，老把式又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背粮、担水、捣缸、调酒麯一切工程序都是那么有条不稳，让大家若失若离，就如同做梦一般找不到北。

这个时候，唯一知道内幕和了解老把式心事的也就只有父亲。他打心底里十分感激老把式一直以来无私无畏地关爱呵护，就如同是老把式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照顾，还毫无保留地将酿酒秘诀手把手传授给他，出于对老把式的敬重感恩，半年多来，他一直陪伴守护这位德高望重却风烛残年的老人。当天气炎热时节，他用废弃油桶制作一个大的蓄水罐，将里面冲刷干净，盛上早就晾晒好的温水，在水罐上接一根长长的胶皮水管供老把式冲澡纳凉；晚上，他从家中拿来煮好的土豆蚕豆和一些的肉干给老把式下酒，老把式十分开心，边喝酒边夸赞父亲，说他年纪轻轻有眼力劲懂感恩，将来肯定比他强。遇到开心处，还会吟诗唱歌，来一段《卷西筒》、《周仁回府》等秦腔，那腔那调真不输专业演员。

这样一来二往，父亲和老把式的关系便越来越亲近，在接触和了解中知道老把式更多不为人知的异闻趣事。原来，老把式在解放前曾是陕西渭南一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时，老把式的父亲曾任杨虎城将军行营少将参议，因为西安事变牵连，老把式的父亲被军统特务暗sha，为逃脱家人被血洗厄运，一位苏区老首长专门派人将老把式一家人接回延安。因为承受不了丧夫之痛，母亲悲痛欲绝悬梁自尽；年幼的妹妹也因营养不良中途夭折。面对生活的一次次的打击和家庭的一次次变故，老把式没有气馁更没有消沉，而是通过自己的坚强不屈一次次同命运顽强对抗。国内战争进入攻坚阶段，那位老首长率部奉命解放西北，为了延续和保存老把式这一脉爱国志士的革命后代，老首长将老把式带在身边，教他防身技艺和射击动作，还指导他如何战略布局。

在几年的战斗磨砺中，老把式得到老首长的真传，已经可以排兵布阵，结合西北地域特点单独对抗马步清、马步芳等GMD残余势力的围追堵截，而且在几次小的游击战斗中取得“零伤亡”的战绩，受到老首长的高度评价。但，战争的残酷惨烈是普通人所无法想象的。在倪家营遭遇战中，老首长被俘殉职，头颅在城楼上悬挂了三天三夜。从敌人的庆功令中得知，一直关怀他的老首长原来是西路军的“董军长”。

为了让老首长的血脉得以保存延续，老把式带着老首长唯一的女儿流落河西走廊一带。老把式像一位大哥哥般形影不离的守护着她，沿街乞讨、打工挣钱、卖艺求生，他们一起度过最艰难的痛苦时光，好不容易迎来新中国解放，他却因为成份问题无法回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首长的女儿离乡返城。几度挫败后，老把式仍不失生活的希望，在村民的搓合下，他与同村一位姓王名小花的女子结婚成家，开始了一段幸福美满的生活。妻子小花的母亲英年早逝，是父亲王匠人一手将她拉扯长大。王匠人身体多病，但掌握一门祖传的烧酒技艺，临终前，将酿酒技艺悉数传授给老把式，并托付老把式照顾好自己的女儿。

老把式信守承诺并真诚开启属于自已的幸福生活，白天在酒作坊酿酒，晚上回家陪护小花，就这样享受着曼妙绚烂的温馨生活。小花温柔可人，还做一手特别精巧的针线活，这种男主外女主内的牛郎织女式生活让乡邻乡亲都十分慕羡，常常将他们两人的生辰八字拿出来做比较，替自家儿女找对象，老把式夫妻的甜蜜幸福生活在十里八村都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趣事。

老天爷总是喜欢和老实人开玩笑。结婚三年的老把式孕事有喜，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自己的孩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就在众人都在焦急难耐地等待孩子降生时，恶耗再一次侵袭，小花难产母子双亡。还沉浸在兴奋喜悦当中的老把式根本无法接受这一切，他眼睁睁地看着相儒以沫的小花就这样撒手人寰，心中万念俱灰伤心欲绝，伤感、悲痛、难受让老把式这个从未曾向命运低头的硬汉哭得死去活来，几度晕蹶失忆。

安葬好小花母子后，老把式无法忍受相思之苦，天天借酒消愁，曾想到过追随小花母子而去，但总觉得有些责任和背负还没有完成，如果就这样匆匆告别这个世界，会有些对不起小花及他的父亲。他下定决心，要为民间传统的祖传酿酒技艺找一位有缘心善的传承人。这种技艺的传承需要眼缘、智商、天赋，更需要善良、勤奋、担当，不是一厢情愿的赠予施舍，更不是两情相悦的苟苟营营。老把式阅人无数，最终还是把目光锁定在父亲身上。

对于父亲的人品人格，老把式早有考察，酒窖的其他师傅也是看在眼里。他们相信父亲这种出于本真的善良，认同父亲的勤劳任怨；但更喜欢父亲做事的细心和做酒的悟性；曾有几次试探父亲，让父亲端杯陪他喝酒，看父亲是不是经得住诱惑，一向注重酿酒细节的父亲深知，酿酒如做人，贪多必败，贪杯必浊，好的酿酒师，应该时刻保持清醒状态，不做贪酒之徒，不存贪杯之念。在次次考核考验中，父亲始终坚持本心，经受住老把式的试探，最终让老把式乘心如意，笑嫣如花。

那天夜里，老把式喝的十分尽兴，又唱又跳特别开心，间隙还不停地叮嘱父亲要记住曾经对他的承诺，做个有良心有德品的酿酒人，一定要把小花父亲的祖传酿酒技艺发扬光大，说父亲是他可以托付的人。父亲以为是老把式遇到开心事，便没再多问，只是一个劲儿地频频点头应诺。为防止意外，父亲一夜没敢合眼，只听老把式不停地喊小花及众亲友的名字，说要找他们去。

拂晓的柳树堡上空已泛出“鱼肚白”，当村子的第一声鸡鸣狗叫打破夜色沉寂时，酒窖值守的父亲在无法抑制的困倦中已经悄然俯床酣睡。作坊内，待开工酿酒的师傅们左等又盼仍不见老把式身影，便前来找寻。熟睡的父亲被眼前的事情惊呆，回想近期发生在老把式身上的幕幕蹊跷事情顿然间幡然醒悟，他隐隐约绝预感到一些不好的事件将要发生，却始终不敢说出来。一众人在屋里屋外多番寻找，却始终不见老把式的踪影。只在老把式的枕头下面翻找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远游无期，别再找我”。

一阵阵无法预测的恐bu慢慢地袭扰众人，师傅们悲喜难抑地穷尽脑汁，进行着多番寻究。一时间，各种揣测臆想纷至沓来，有人说是老把式看透了人生，思念小花及家中亲人，化作一缕仙风飘游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也有的还说老把式喝酒淹死在水窖里去了，对于这种说法，父亲不敢苟同，以他对老把式的了解，这种可能几乎为零，老把式是一位内心孤独却心地和善的人，他对酒窖的感情要胜过常人，为了酒窖的发展壮大和酿酒技艺传承，几乎是倾尽毕生心血，对酒的感情超过常人，他不可能做那种亵渎酒窖水源，让乡邻村民戳脊梁骨嚼舌头的事情；也有一种说法是老把式无法承受多年来丧妻失亲的悲苦，是在以离家的方式逃离，这种方式是父亲最认同也最不愿见到的。

父亲沿着酒窖门前的一串串脚印仔细搜寻，痕迹或轻或浅或急或缓，来来回回在酒窖周围转悠几圈后返回到“涝巴池”的水窖前，从那不停变换的脚印中能够看出踱步人焦虑焦灼的神情，在离水窖不远处，有一层清晰可见的双手叩拜印迹，大大的手指印分布在前侧，中间有两处圆点和一条连片的沙影，后面就是硕大的脚印，从图案分布可以断定，叩拜人的不舍和难离，心中承受多年无法排泄的淤积沉闷无法喧嚣，身不由已的无奈逃离。脚印绕过水窖后便消失在通向村外的省道公路。

公社曾向上级反映并到派出所报案，但始终没有下落，忙碌的人们渐渐地开始淡忘老把式离家出走的事情，但有一个人始终不能释怀和淡忘这件事情，那就是父亲。父亲心中对老把式充满敬仰和同情，老把式是父亲有生以来见到的最血性的汉子，万千压力袭来没有一点惊慌，遇事冷静睿智有张有驰，从不假公济私；他待人和善正直担当，亦喜亦悲，落落大方，儒雅兼备，从不营营苟苟或潜怒于别人，对外永远展现和蔼可亲的模样；尤其是他对酿酒技艺的关注和敬重，那种关注关爱是父亲这一生都再不曾遇见或看到的，老把式蕴藏于心的那种对酒的感知和对酒文化的传承始终为父亲敬仰。出于对老把式的怀念，每天父亲都惯例将碗筷摆好，把酒斟满，然后早晨再一一收拾妥当。这种追思怀念老把式的方式一直持续到酒窖解散那一天。

正当老把式的事情慢慢退出村民们热议话题时，表面上平静的酒窖又发生一桩离奇的事情。刚刚调配好酒糟的父亲正脱下衣服向门外走去，只见请假麦收的酒窖发酵师傅王三强酒气XX地从外面回来，表情凝滞，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浓烈的酒气和火爆的脾气让酒窖的师傅们都近而远之，像遇到“瘟神”一般纷纷躲闪。那段时间，外界似乎淡忘了酒窖，但酒窖却从未让外界消停，一些家庭纷争、亲人亡故、邻里纠纷都在不时上演，酒窖就如同一只按不住的瓢，这头按住那头又起，每天都在演译着不一样的故事。

师傅们看到发酵师傅王三强的反常举动见怪不怪，根本没人去置理，更没有人前去关注。烦闷燥动的师傅们甚至还在指责王三强，说他大白天喝大酒不务正业，议论声不知不觉传到王三强耳朵，怒不可制的他冲到院子里破口大骂，说你们家娘们跟别人家男人shangchuang了，你们咋办？言语间满是谴责抱怨，众人通过王三强的叫嚷知晓家中婆姨出轨的事情，然后都不再言语，躲闪在屋子里不再议论。情绪亢奋的王三强窜到父亲房间，拍打着地面瘫坐在老把式以前睡觉的地方，又开始叫喊着老把式的名字，让他快快回来帮忙想想办法，说他已经到死亡的边缘。父亲站在旁边不停的拉拽却无济于事，王三强不抵触父亲的靠近却始终没有起身的打算，叫嚷声中不时听到对老把式的思念和对父亲的赞赏。

正在不可收拾之际，王三强的婆娘抱着小孩子冲进了屋内，不但没有劝阻，相反一个劲地责骂，说王三强是个假男人、窝囊废、真太奸之类的话语，言语之中充满了挖苦鄙视，这让气极败坏的王三强顔面尽失声嘶力竭，像发疯了一般，翻起身就要踹还在叫嚷不休的娘们，却被父亲硬生生的按住；这个时候，女人怀中的孩子受到惊吓嚎啕不止，一个劲地喊着爸爸，氛围慢慢地趋于缓和，却不曾想，女人的一句“不想过就去死吧！”一下子激怒王三强，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王三强随口应了一句“好啊”便夺门而去，待父亲追赶过去为时已晚，王三强早已经跳入深不见底的“涝巴池”。

这件事惊动了全村，着急担心的村民经过一天一夜的打捞才找到王三强，这时的他早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酒窖再一次被卷入舆论的风口浪尖，有人说这是不祥之兆，肯定是阴魂附体，这个地方经常有冤死鬼出没；还有人说这里解放前就是一个乱坟岗，地方不净洁，出事情是早晚的事情，还有的说是酒窖本就是不祥之物，是个藏污纳圬的场所，早就应该关闭。玄幻唏嘘声不绝于耳，造谣中伤事此起彼伏，慢慢的酒窖生意开始惨淡，不论父亲一众人如何用心，酒品调制的如何香醇，那些闻香而来的乡邻再不见踪迹，大家都谈酒色变，对酒窖不再产生以往那样浓烈的兴趣，有的情愿赶着驴拉车到三十里以外的批发市场买高价劣质酒，也不愿意就近就便买父亲他们古法手工酿造的粮食酒。

就这样，在各种流言蜚语的攻击诋毁中，酒窖渐渐地失去应有的存在价值。父亲在接到村委会下达的关闭通知后，伤心欲绝，哭喊声响彻寰宇，痛苦感环绕村舍，他刚刚接过管事的大旗，一直都想着重振旗鼓，秉承老把式遗志，将酒文化发扬光大，让这个千疮百孔的酒窖重现往日辉煌，他还想着改造改良古法酿造工艺，重新装修扩充门面，让流传百年的家乡品牌出走家门。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经过这一系列不测和祸端，积重难返的酒窖已经失去创新发展的黄金时段，父亲臆想的美好愿景只能是空中楼阁，根本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这个时候，父亲又一次忆记起老把式反复念诵的诗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时候，情同悲，意同慨，父亲才深切感触到老把式当时的艰辛无奈。当一切美好归于贫脊无助时节，万念俱灰就成为心灵深处最凄苦的那抹脆弱。

酒窖终没有熬过寒冬，在那年春节来临的前夜，父亲伙同师傅们在村民乡亲的共同见证下，十分不舍地燃鞭放炮送别酒窖最后一程。待仪式结束，众人们拆房揭瓦，抽梁推墙，彻底拆除这座几十年风靡痴念的酒窖，在这里，曾留下一代代柳树堡村民的满满希望，他们曾经将这里视做快乐的天堂，繁忙劳作之余，袪除烦累寻觅幸福，释放无尽的欢乐，这里让他们忘记悲苦，享受快乐，这里更让他们远离贫脊无事炎凉，换一种方式重新起步；这里也曾埋藏着亦如老把式们的诸多希望，他们凭借对酒文化的浓厚兴趣和执着追求，几十年如一日坚守躬耕在这块方寸之地，怀揣光大图强的抱负，矢志不渝将传统传承进行到底。他们虽然没有高深远瞻的卓识，更没有宏伟可堪的抱负，但他们那颗生生不息与这块土地同生共存的心念始终常在。

事隔多年，父亲对酒窖的感情依旧不变，每年春节祭祀完毕，他都单独提一小蓝贡品到酒窖遗址，分别在晾晒房、发酵间、酿造加工间、成品库房四间草坯房、地下窖藏室等以前劳作过的地方一一划圈燃烧祭拜，这些他曾经工作战斗过的地方承载着他诸多的梦想和希望，也珍藏着他更多的怀念和感动，如果没有与这些地方谋面，说不定他不会与酒结缘。他在这块土地上付出过真情，也得到过真爱，在那个盆穷潦倒的困苦时期，是酒窖的包容收留，让他度过最最艰难的时期。出于感恩感激，他将自己最美好的时光都奉献在这里，他期盼奇迹发现，更期待梦想成真，为了那个执迷追逐的酒文化，他在穷尽各种手段发扬光大，但微弱的光亮在沉寂的夜空宛如虚无，根本照不亮一块晴空。

父亲最难舍的还是与老把式的那份浓情，他珍惜这种上天馈赠的缘遇，动情处他甚至豪饮几杯，以感激苍天开恩，专门将老把式赐于身边。他永远忘不了，在那段暗淡无光的时日老把式不离不弃对他的照顾。在老把式身上父亲看到人世间最美的瞬间，与人为善，待人真诚，和人相亲，仿佛一切美好都能在老把式身上找到印迹。他正直善良的品格始终影响引领着父亲信心满满地对待生活，很少再去怒怼报怨人生的各种不如意。尤其是老把式对酒的痴迷和对酒文化的传承，这是父亲一生学之不尽的财富。

时隔多年，父亲虽不知晓老把式是否健在，或是否安康，但心中珍藏的那份感激和牵挂始终不断。在围绕酒窖祭拜一圈后，父亲会在曾经和老把式休息生活的地方点燃一捆麦桔劈柴，拢起一团篝火，静看摇曳火苗熊熊燃烧；那舞动的火焰似纯情的少女亦歌亦舞，又如赛场的小伙在拼搏冲sha，柔情时，暖风吹拂柔情万种，烈火侵袭刚猛无比；沉寂时星光闪烁江河日暮，狂热时团火喷射光芒耀眼。这是老把式传承下来的习惯，刚开始父亲还有点不屑，更有些曲解，认为纯粹是闲得没事。随着，与老把式交往日深，他发现老把式内心诸多的秘密。

老把式其实是位十分博学的文人雅士，如果不是当年的身世影响，说不定他已经是位客坐校园的教授或者是位响彻一时的巨匠。他出口成章下笔成篇，引经据典博古通今，脑袋里面有诉不尽的经伦乾坤，就连跟随父亲这个被老把式视为“最得意的弟子”也不知道，父亲是怀着一种敬仰虔诚的心态向老把式学习，对老把式从来不去置疑。老把式常常对农村生活的百态千变略有议论，但始终不去过问政治，那根紧绷在心间的结从来没有被打开过。他的言语间更多的是对他的父亲及其所在的政党的不斥，尽管成长在官宦名门，共同生活那么多年，从未过多听闻过关于他谈论过生世的相关话题。老把式不愿提及，父亲也不愿过问。到是对酒文化的执着和痴迷，他们能找到共鸣和兴趣。好多诸如“酒章”“酒政”“酒孝”的文学常识和历史故事都是在老把式的悉心讲授下慢慢领悟。

品酒论道，老把式也是见解独道，温一壶美酒，不用配菜，他能讲上一夜，父亲像是个虔诚的信众，跟随着老把式津津有味的典籍讲解沉醉神迷。不会饮酒的父亲，慢慢地开始对酒产生好感，遇到动情处，也会斟满酒陪老把式喝上几杯。

如今，物是人非，一切都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幸福模样，父亲只能端着酒杯望着燃燃火光愣神发呆，寂黑的夜空中顿然间没有声响，怒吼的寒风也有意躲闪，都在跟随父亲一起回望追忆和老把式与酒的那段难忘时光 ……

清秋丽影

沙发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