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乔山人 于 2019-6-8 18:39 编辑
我的三夏大忙(四) 扬场 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太阳依然挂在西天喷火,摆出一副不将大地点燃誓不罢休的势头。 汗水似房檐水沿着我的眼睫毛嘀嗒个不休。胸前后背如小溪在淙淙流淌,被汗水洇湿的汗衫和裤腰紧紧地粘在了身上。我弯腰奋力用推杷将太阳晒得滚淌的麦粒收堆,一层层麦糠漂浮在金黄的麦堆上,就像漂亮的姑娘脸蛋上的雀斑,让人心里膈应得难受。 我搬出扬场机,插上电源,一锨锨将麦粒中的麦糠吹出,金黄色的麦粒从扬场机口里如吐金豆子,源源不断地被分离出来。 “这麦子卖吗?”对门大哥过来问。 “卖么。”我满脸通红,汗如雨下,头也没抬地回答道。 “卖还扬它干啥?”大哥奇怪地问,接着又说,“天气这么残火,麦晒得干嘣嘣的,要卖的麦就不用扬,收粮的人又不弹嫌。” “人家再不弹嫌,咱也于心不忍啊。”我嘴里回答着,手脚却没停。 “唉,你这人差一相电,现在早就没人扬麦了。”又一村民过来讥笑,“再说了,咱卖的麦子都让城里人吃了,弄那么干净干啥呀?能晒干就不错了!” “城里人也是人呀,粮食弄不干净咱心里不舒服么。”我边干边回答,“现在有扬场机了,不像过去扬场那么难肠,干嘛不拾掇干净呢?” 过去的三夏大忙扬场是最难缠的活,每到夏收前,我就开始愁上了。那还是农业社的时候,夏收基本上分为三个阶段。先是集全村所有劳力,用半个多月的时间,将所有的麦子割回来摞成麦摞子,然后白天套牲口碾场,晚上选几个老把式扬场。 大灯泡点亮了村里的大土场,十几个小山丘似的麦堆星罗棋布在大场上。社员们两人一组,一个扬麦一个扫掠杂物。扬场锨铲麦的声音与不知名的虫鸣声合吟成独特的夏夜交响乐,此起彼伏,夜夜潜入我儿时甜美的梦乡里。 扬场这活技术性相当强,有些村民一辈子都学不会。农业社的时候还可以滥竽充数,最多给扬场能手打打下手,用扫帚扫掠麦堆上的杂物。包产到户后可就惨了,不会扬场的人常常得拿上金丝猴香烟,陪着笑脸请村里的扬场能手帮自家扬麦子。“三夏大忙,绣女下床。”这时节各家顾各家,谁也没有闲时间帮别人。用爹的话来说,“大年三十借馍笼,你蒸还是我烙?”爹每次被求到说完这气话后,还是拉不下面子,撇下我们家的麦子,帮别人家扬场去了,为这事家里没少淘气。 爹每次都会说:“咱家场里没风,后半夜才能借下山风扬,顺便帮帮他们不算个啥事。” 过去村里人把土地看得金贵,寸土寸金,但凡能长庄稼的地放都种上了麦子。爹将我们家的土场设在庄子对面,那儿以前是生产队的养猪场,三面被房屋遮挡着,只有西面临路敞开。 这土场可把我们给害惨了,每回提到扬场我都如赴杀场,头皮发麻,腿肚子转筋。爹却说这地长不了粮食,做场最合适。 每到农历三月初,爹就带着我们用锄头将场皮犁开,如算数薄上的线条,将场画成一溜溜直线。然后用架子车装上空煤油桶,从井里绞水灌满,拉到土场用水管再抽到水桶里,用搪瓷碗舀出来一碗碗泼在犁开的土场上,称做泼场。太阳稍微一照,地面上能扶住脚时就撒上一层草木灰,两人用木杠穿在碌碡架子上,推着碌碡一遍遍压光、压瓷实。 “三月不光(压)场,麦从土里扬。”爹一边压场一边对我说,“以后把我死了,一定要记住三月一定要光(压)场,这是老先人留下来的经验。” 割麦前,下一场雨光一次场,遇到多雨季节,三天两头光场。好不容易把麦子割回家碾了出来,这土场上却没风,麦子从麦糠里死活扬不出来。 “你睡去,风来了我叫你。”爹对困乏至极的我发布了特赦令,我高兴地一溜烟跑回了家,栽倒就睡。 “快起来,风来了!”凌晨三点,爹急切地拍窗喊我。 我迷迷糊糊地翻身而起,身上的每一个关节就像被拔开了似地疼。鞋底磨得像薄纸似的,硌得脚掌不敢着地。我暗自生气,觉得爹讨厌得就像《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 寂静的夜空繁星点点,浩瀚的天河聚集起稠密的星星,牛郎织女痴情地对望在天河两岸。路边的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子在不知疲倦地鸣唱,冰冷的下山风直往脖子里灌,不由得我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土场,爹用三把铁叉支撑成一个三角形,将昏黄的灯泡挂在三角形的中央。然后一锨锨将麦子逆风抛向空中,麦粒在夜空中形成一道道月牙形的抛物线,麦糠被凌厉的下山风从麦粒中分离出去,飘向远处。饱满的麦粒在空中如一道道彩虹,优雅地落在了土场上,形成月牙状的麦粒堆。 “赶紧用扫帚掠渣子。”爹看见我到了,急切地说。我一看,麦堆上已经落下一层杂物。我赶紧拿起扫帚就扫,落下的麦粒如稠密的雨点灌进了我的头发和脖子里。 “戴上草帽。”爹对我吼道, “你站的像白杨树一样直能掠麦吗?扫帚把子落低,把腰弯下去!”爹对我干活的样子强烈地不满,边扬麦边指教我。 “快点掠,乘风好赶紧扬完。”爹有点小得意,“风顺了能扬几下?” 谁知,爹的话刚一落地,麦粒在麦糠的包裹下,突然就直溜溜地跌落在麦堆上。 “把他家的,这风咋说没就没了?”爹很郁闷。 下山风就像赶集去了,一晃就没影了,四周静稳得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场边的树叶一动也不动。爹不甘心地试了几锨,最后无奈地对我说,“算了,你回去睡,我等风。” 回家刚躺下,爹又喊风来了。四点半又没风了。我干脆躺在麦草堆里和爹一起等风。爹时不时地起来试几锨,一晚上折腾了七八次,麦子也没能全部扬出来。直到第二天下午,在微弱的西南风的眷顾下,爹扬我掠,才勉强将麦子扬了出来。 整个夏收的季节里,我们父子俩一直煎熬在无风的土场上。爹彻夜不睡觉,端坐在麦堆前等风,一等就是一个晚上,而我迷迷糊糊地拿起扫帚,在无风的土场上挥舞着掠场。那时我特别羡慕别人家那没遮没挡的麦场,有好几次我和爹用架子车拉上自家的麦子,到别人家的土场上扬麦子。 第二年,哥找到县城一家生产民用电风扇的军工企业,工厂技术员专门为我们设计了一款三相电风扇,风力强劲。哥又是买电缆,又是找人焊钢铁架子。闸刀一推,爹的草帽被轰鸣的风扇吹得满场滚。爹咧嘴哈哈大笑,再也不受没风扬场的罪了。 村里人看戏猴景似地围观电风扇。 爹踌躇满志地走到麦堆前,优雅地扬起一锨麦子。“呼”地一声,风打着旋儿将麦粒和麦糠刮得满场都是。再试一锨,依然如此。电风扇吹出的风和自然界柔弱的风相碰撞,形成了一股股小旋风。爹脸上有点挂不住,推着风扇满场找最佳位置,却没有一处适合扬场的地方。村民们嬉笑着离开了,有人就说,这洋机器还不如咱们的自然风呢。 一个夏收季节,电风扇几乎没有正常使用过,爹依旧坐在麦堆前整夜等风。我一直很奇怪,爹白天割麦,晚上等风,怎么就不知道乏困?怎么就没瞌睡呢?而我一到晚上就两腿发软,步履蹒跚,困得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了。 第三年,哥拿着上一年的风扇叶子到厂家,专家们仔细研究了风扇的构造,又生产出一款扬麦子的风扇来。夏收时,还是没扬出一场好麦子来。爹一生气,将两套风扇叶全卖了废铁,留下了改造成高凳子的风扇架子。 “爹,咱们把场挪到自留地里,东西南北风都能刮到,不管从哪面吹来的风咱都能扬场呀。”我建议到。 “不行,那块自留地亩半大呢,改成场浪费太大了。”爹不同意,“再说了,那是老先人给咱留下的自留地。” “咱们每年扬场那么作难,实在是撑不住啊!”想起扬场的难肠劲,我谈虎色变了,“看看人家的场,都在风口上,一会儿就扬完了,咱家的场三面墙挡着,哪儿有风呀?”我怨气冲天。 想到爹以后老了可咋办呀?我自知愚笨,学不会爹的扬场技术,再遇到这么难顽的场只能抓瞎了。 爹真的老了,市场上却推出了扬场机。闸刀一推,麦子灌进机口,黄澄澄的麦粒滚落而下,麦糠被吹得远远的,泾渭分明。一时间家家户户都买扬场机,再也没有人拉着碌碡光(压)场了。大家感叹时代进步了,割麦不用镰,扬麦不用场。农业机械化摘掉了农民的愁帽子,过去一个多月的夏收如今三五天就完成了! 人是咋惯咋来。机械化解放了繁重的劳动力,也给新一代农民惯上了懒惰的毛病。收割回来的麦子稍微一晾晒就连毛带草卖给了粮贩子,多干一把活都不愿意。 “粮食是给人吃的东西,拾掇不干净咋行呀。”老父亲一直鼓励我要将麦子扬干净。 我固执地扬着麦子,看着金黄色的麦粒滚滚而下,心里感觉异常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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