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六月草 于 2019-10-8 13:11 编辑
碗 铁素
国庆节,我们回了一趟家。下午五点半,到家院门,我们带了酒肉,歇一歇再赴父母亲的坟头。 免费的租客见我们来了,有点意外。他说:“大家都在农历十月一来给故去的祖先送寒衣,刚过八月十五,天气这么热,你们怎来了。快进屋!快! ”
租客是个青光棍(四十几)。却又练得一手好厨艺。大厨遇村里红事白事宴,一桌人的饭菜对他来说是弄着玩的。大厨声言不用我们上手帮忙,因此我们没有过多争执,便等着坐享其成。盘盘盏盏摆了一锅台,突然一个粗瓷大碗出现,令我颤栗不止。啊呀,这是我妈给我买的碗,你怎能用?光棍轻声说,没有谁说不能用这个碗啊。
老光棍以为我是说着玩的,没在意。可我却泪溢满眼窝,我想起了母亲,喉咙紧的已经说不出话来,老光棍还以为他的话起了作用了呢。 往事历历,七十年代末农村的大槐树下 ,具体点说是大槐树下的打谷场上,每一天的晚饭时分三五人群聚集,谁要是不在那,就是走亲去了。那时虽然穷,但院邻有个好的习惯,无论吃什么,端一大海碗自家的饭奔过来不用催促,就圪蹴下,随意找个合适平展的地把大海碗放下来,支平,一滴汤都不舍撒了。不多一阵摆一大摊。那摊子极像今天的火锅料,大家不扭捏,拿筷子挨个儿一家一家品尝,然后评价家中的巧媳妇。 毛主席说过“穷则思变”还真是的,那时的物资匮乏,穷巧妇极力思变:没有白面在玉面高粱面上做文章。瞧吧,红面做的碗团,蘸辣椒、嫩水葱、大盐沫子吃下去,那是鼎鼎好吃的东西。有的玉面卷调料做无油烙饼,做夹枣窝头,因为有调料,吃起来酥的掉渣,还怪香,有意思的是包皮面条的创造,怕红面糊汤,一团红面外面包一层白面,那面白一层红一层,极像红白两色的花纹小鱼鱼,用筷子夹数根包皮面,像河里刚刚捞上来的小鱼鱼,夹在筷子间乱颤。吃起来一层白面接触舌尖滑滑溜溜的,盐醋辣椒酸咸辣好吃的不得了。大多数人家用山药蛋擦丝,拌面蒸出来,调一点辣油或者少许芝麻能香死人。 这种“思变”之饭并不是家常便饭。处在晋中农村人,家常便饭是除了玉米糊就是高粱稀饭,不管是黄的玉米糊还是枣红的高粱稀饭,碗里的浮层都泛着白色泡沫,那是生酸菜!曾经绿色的白萝卜菜叶用大盐浸泡变成黑绿色,粗长的白萝卜丝蜷缩着浮在碗面上,黄的或者枣红的汤碗上面泛一层白沫。家里有挣工资的,饭里才煮两个黄黄的窝头。 我常住校,偶尔回家一趟,妈妈总是变着法子让我吃一顿“硬”饭。要么豆面酸菜饺子,要么纯玉米窝头。根本不知道大槐树下有“共享”故事。这一晚,我端着大海碗去了大槐树下,一碗的高粱稀饭浮在上面,手掌大小黄色窝头一分为二,藏在碗底。只要不用筷子拨动是看不到的。 品尝还未开始,小小的二妮眼尖,她能透视到我海碗里有东西,于是追在我后边说:“姐姐,看看,是不是饺子?”看看就看看呗,她那瘦的像筷子的手爪子甚至扳住了我的碗沿,遭!碗没端平,汤水撒了,这下,露出庐山真面目,两块黄色的窝头亮在众人面前。 众人都说:“还是老霍家厉害,能吃得起窝头,还两半块!这姑娘是他老婆带来的,一个后爹还这么疼着闺女.......”那时,不管稠稀我总是一碗,稠饭加水加汤,饭稀了加窝头。反正稠加稀正好是一顿的饭量。初中生了,正是长身材的时候,这一回的窝窝,妈妈把自己的半个窝头(全家每人半个)让给我,我不知好歹,竟然心安理要解决掉母亲的窝头。 汤洒了,二妮眼瞪得圆溜溜的,她不是为自己的行为自责,而是看见有两块窝头而不是饺子而震惊。没想到“共享”惯了的她,趁我护碗护食之时,那筷子般的指头迅速夹走一块窝头。吞进她的大嘴巴里。那时我不明白大槐树下有着浓浓的亲情,蕴含着伟大的“共产主义”,其时我很恼怒,恨不得甩她一巴掌,因为大海碗里只剩一块窝头,她竟然把我妈妈嘴里省出来的吃掉了。 这时,张大爷过来了,忙把他的大海碗倾斜,给我拨了一些山药蛋拌面,山药蛋丝拌面在我看来也是饭中硬货,和窝头一样吃了不觉饿,毕竟我是初中生,多少懂得些礼让,便说,我怎好意思吃您的?还有一些邻居也纷纷把自己的窝头夹给我,我一一拒绝。心想,人家好长日子吃一回,很难得,我回拨给他,他躲着笑着。 “云妮子,吃了吧,你还记得过年的时候给大爷写对联,算是给你工钱了。”我才记起,村里人大多不识字,过年的时候发愁写对联,有的人不想请人,把大海碗坐在纸上,毛笔沿着海碗抠画圈圈,张大爷也不识字,但是他瞅中了我给他写。那时,写对联的酬劳只是一块水果糖,我记得他已经给了我了,干嘛又来补偿!我要是吃了老人家就要挨饿,他四个孩子,全是清一色小光头,极喜欢闺女。因此自从我给他写了对联后,他就有意常进我家串门,有事没事坐一会,谈话的主题大多是有闺女好。在大家面前,我的自私顿时相形见绌,歉意渐渐爬上脸颊。从那时开始朦胧理解“共产主义”就是端着碗共享。 院外打谷场大槐树下的吵闹声惊动了母亲,她出来没在乎那半块窝头,只在乎大海碗是不是打碎了,哪怕是碰裂了也预示着我的前程有阻碍。妈端着大海碗给张爷爷回拨山药蛋丝拌面,还劝张爷爷说,还是你吃吧,云妮子是女儿家,还小,坐着写字不饿,不像您老人家,养活四个小子家干重活,饿得慌......张大爷居然没再推让。也许他真正感觉还是吃了才有力气去地里干农活。 妈妈牵着我的手,像护宝一样把大海碗带回家。后来妈妈觉得这个粗瓷的大海碗易打碎,哪怕是碰裂都预示着我的将来会在工作中犯点小错被打击欺压,或者被开那就糟了。母亲很迷信,极其重视饭碗一说,她的饭碗理论延伸到人的命运,拖拽到瞎子对孩子终身的算命预言,衍生到这孩子端公家饭还是受苦人的饭碗,公家饭涉及到工作级别以及幸福与否等等,妈妈嘴里饭碗的意思有了明显的转义。 “ 云妮子,今儿好悬,差点打破了碗,我重新给你买个洋瓷碗吧,洋瓷碗里边是铁皮的里外刷漆,端着铁饭碗,不易摔碎,好好学习,希望你将来才能够端起公家的铁饭碗.......至于这个粗瓷大海碗,我给你保管起来,以后还是你的,不许磕破打破。”我点头应允。 那时候,舅舅的女儿听说晋中是产粮区,为了躲避饥饿也过来,投亲奔友找姑姑,她和我一样刚刚上初中,正好两人的中饭都要在家里带,于是妈妈就买了一样的两个洋瓷中型碗,妈妈很用心地挑选了洋瓷碗。图案是一望无际波浪汹涌的大海,一艘航船乘风破浪,一轮鲜艳的红日升在天空,一行题词大海航行靠舵手漂亮的草书附在可爱的红太阳之旁。妈妈买它意喻自己的女儿和侄女都能前程一帆风顺,事业高升红日中空。 妈妈避免挑碗偏三向四,用笼布盖了碗教我和表妹挑碗,说来也很奇怪,我选的是满红的太阳,而表妹选的是半边的太阳。这是让妈妈很自责,她怪自己粗心,只说买两个中型洋瓷碗,看了样品就买了俩回来,为什么没有好好挑选都是满红的太阳碗呢? 那时我俩才小学毕业,进入七年制初中的通知刚到,母亲寄全部希望于我俩的身上。满心希望我和表妹都能够将来参加工作端起公家碗,事业如日中天。我和表妹选碗一事很长一段时间让母亲非常难受,她并没有任何私心,让表妹选个半边红的碗。可是冥冥中老天爷仿佛注定,后来我真的端上了公家饭。师范毕业当了老师。而表妹亦工亦农当了公社的播音管理员。还真是半边红工作,县里取消亦工亦农工种后,她便回家种地了。 难道真的有神灵吗?在我考师范之前我竟然梦到了有人发碗,我得到的就是那只洋瓷碗,上面的“大海航行靠舵手”赫然醒目,没过几天,录取的名单上有我的名字.......洋瓷碗一直陪伴我进入师范,进入新婚家庭。 此时,我看到了租客手里的大海碗,不由泪眼朦胧,妈妈的重病使她没守好大海碗,流落到免费租客手里,我万分思念撇下大海碗突然离世的妈妈。不管大海碗上留有母亲的温馨还是租客粗苯的手纹,我都得把这大海碗收回来,说不定大海碗是只神碗,只要我看向它,母亲的音容笑貌就会显现。 热气腾腾的晚饭间,我们聊起了张大爷,大槐树,“共享饭食”等等的趣事来,租客说,你考了师范走得早,不认识我吧,我是张大爷的小儿子,问起那时大槐树下的“共产主义”,他笑了,他说,九十年代初,人们有了自留地,饭碗里的饭食也开始改变。能吃得起鸡蛋和白面了。但是大槐树下的人似乎有了私心,不再大方,不再相互品尝饭食,别说割肉吃饺子,就是烙几张饼也躲在家中,即使碰见了也藏着掖着。打谷场上吃饭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少。只有过于热爱大家伙在一起吃饭的我爹和不谙事理的小不点,还在大槐树下聚集吃饭。再后来洋灰盖板的小院安上了防盗门,没有防盗装置的人家喂狼狗,谁到谁家去串门手机预先通知.......没有什么事,不再轻易上门走亲串友了,我爹,真是老顽童,老了还在大槐树下和小鬼们夹石蛋、打纸宝,玩叼骨,有一天,他就睡在槐树下,叫他吃饭不应,没想到他已经过世了...... 大海碗回家了,这碗几乎是古董了,它和满目伤疤的洋瓷碗并列在橱窗里,引来女儿们的奚落和讥笑,毕竟时代不同了。大海碗丑的出奇。碗扣小碗口大,侧面像海贝,土黄色,没有图案点缀,昏黄一个,称炒菜都嫌它寒酸,还有那个伴我一生的洋瓷碗,孩子们小时候吃饭摔了又摔,瓷皮掉了就是一只眼,满身的眼,简直就是太岁再生,它们和女儿家不锈钢双层碗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四轮开到宝马车前,再看女儿家的品牌ED/圣恩达现代瓷碗,金色镶边釉上彩,天鹅湖豪华配高脚碗,产地出自名胜景德镇市。 现在人们注重生活享受,鸟蛋大的用餐饭量意在减肥,谁还会正眼去瞧大海碗和洋瓷碗呢? 不过,因为母亲,我还在守旧,那两个给我深刻记忆的碗使我始终恋着那时的“共产主义”,要我说,即使实现了真正的共产主义,难道博物馆消失怡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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