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长者的下跪
“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上苍和娘亲。”战火中面对死神,他没有下跪;在敌军囚禁中面对酷刑,他没有下跪;文革中面对批斗屈辱,他没有下跪。而今,他颤巍巍跪下了,面对的是一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
大车很多,小车很快,行人很乱,107国道好似一条钢铁洪流,一泻千里,驾车好似峡谷漂流,全无秩序可循。在忽左忽右的摇摆中,钓友谈话的内容也往往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忽悠。前面说的那个年轻人此时坐在我身旁,不过他已是40多岁的中年人了。话题好像是从行政单位干部提拔说起的。王先生,也就是前面的年轻人,说他从区机关调到信访局,担任副局长,一干就是七年。七年处理案件无数,看惯了人间的起伏跌宕,也亲历了许多悲欢离合,信访工作可以从另一个侧面观察体验人生。一件事,跟电影“集结号”内容颇相近。
故事是从总后勤部转来的一封函开始的。
大概是2000年,一天上班我正在接待来访者,办公室乱哄哄的,有上访的,有要求落实政策的,有揭发问题的------每个人都理直气壮,每位来访者都希望几分钟内解决几十年悬而未决的事情。缺乏逻辑的讲述,没有来由的愤怒,丧失颜面的哀求,煽风点火的哭闹,信访局,俨如一个舞台,各类角色,各样剧本在这里演绎,天天如此。当时年轻气盛,既想把工作做好,又看不惯个别来访者的无理取闹和相关部门的相互推诿,急躁,在所难免。忘记正在说一个什么案子了,有人递上一封信,起初并未在意,这类信件多去了,几乎大部分案子都是以信件方式传递过来的。但当我看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落款时,心里咯噔一下。每天接触来自上级机关的信件不少,但来自总后的还是第一次。我有些诧异,转过脸看看,递信的人年龄与我相仿,白白净净,斯斯文文,按现在的话——弱弱地说,请您看看。周围似乎也静了些,我打开信封,前面是总后勤部的函,要求我们依据政策落实当事人人所提出的诉求。后面是当事人的陈述。当事人姓朱,邢台章村人,当年随刘邓大军南下,胜利后根据部队安排退伍。返乡途中被国民党残部俘虏,囚禁中设法逃出,但所带证明文件遗失。数十年来村里一直按脱党、变节对待。现在要求甄别历史,享受复员军人待遇。
当事人呢?我问。外边呢,年轻人说着出去扶进一位老者。我一看,面熟,有段时间了,这个人总站在信访局门前,仿佛一棵秋后的树,萧瑟中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气息,让人肃然起敬。老者说,一看人多我不好意思打扰,就在外面等,反正我也没事。老者的话略带歉疚,好像是在给我们找麻烦似的。做信访工作几年,我知道“脱党”的含义和这张政治标签背后所包含的苦难人生。按照当时普遍遵循的逻辑:脱党就是不拥护党,不拥护党就是反对党,反党就是反革命,反革命就应该打倒在地在踏上一万只脚!结果可想而知,轻者备受摧残,九死一生,重者要么被剥夺生命要么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自杀),甚至家破人亡。脱党,是一条死胡同,它让当事人和家族走向灭亡。我暗自为老人庆幸,经历七灾八难依然活着,不易。老人身体孱弱,微微有些驼背,面部黧黑,眉宇间皱纹深刻、冷峻,似凝结着硝烟。这硝烟与深邃的眼神一起,让老者显得倔强、耿介,还有股英武之气,立在那里,仿佛一支老枪。
我决定把其他案子放一放先落实老朱的案子。时不我待,毕竟老人80岁了,生命之火说不定在那天熄灭,不能等到在追悼会上平反。战争年代枪林弹雨,胜败无常,辗转流离,部队频频改编,档案难以完整。数年后想从原部队档案中找到自己的证明文件,不要说是大海里捞针,简直是大海里寻觅一片漂浮的枯叶。当时上面有个原则,类似情况要有2个当事人证明,才可以认定情况属实。根据老朱提供的线索,我在沙河留村找到他的一位战友,这位战友放映情况与老朱一致。村里人也承认当年是敲锣打鼓把他送走的,村民反映老朱为人正直、诚实,有点倔但敢讲真话,人缘不错。再找一个当事人难了。没办法,我召集有民政、办事处等单位参加的联席会,并顶住压力,坚持让民政部门先按复原军人待遇执行,每月发100元生活补助,其他问题待证明资料完备另议。
一天,老人在儿子陪同下来到信访局,进屋扑通一声给我跪下,我先是一惊,进而眼泪夺眶而出!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一点事呀,相比起老人枪林弹雨和其后遭受的灾难,太微不足道了。但老人就是给我跪下了,我连忙搀扶起老人,老人哽咽着说:“我看中的不是这100块钱,是组织对我历史的承认。我自己背着这个黑锅遭的罪就不说了,孩子们都受牵连,该上学的不能上学,该工作的不能工作。现在好了,我知足了,我也可以挺直腰杆做人了。“
汽车转上通往水库的小路,几个人没有再言语。大家在思索,一个长者的下跪意味着什么?多么沉重的情感压力,才能压弯老人的膝盖?老王深吸一口气,接着说,我不能让老人的事儿到此为止,到了还给老人留个尾巴。我找到民政局管这个案子的人,问为什么老人的问题不能彻底解决?管事的人说,他需要拿出不是逃兵的证明。我说,这么多年了,兵荒马乱的,你让他去哪儿找这证明?有一个当事人证明和乡亲们的旁证足够了。再者说了,法律上讲,谁主张谁举证,你说人家是逃兵,你能拿出他是逃兵的证据么?他说不能。我说你拿不出人家是逃兵的证据,就不能说人家是逃兵。管事的还强调,要当事人拿证明。我急了,说,你能不能拿出你没有杀人的证明来?他说,不能。我说还是的呀,你拿不出你没杀人的证明,就认定你杀人了,你干么?我不干,管事的人说。这不是一个道理?你在这里搬文件,老人在那里盼星星盼月亮。你有大把时间等,老人的日子可是过一天少一天。我们的工作就不能变通一下?——后来我出面组织相关单位参加,最终解决了老人的问题,给了老人一个圆满的认定。
车上人轻轻舒口气,老王说,这又好几年过去了。不知道老人现在还活着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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