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

朱国平 · 发表于 2019-12-10 20:4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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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祷

朱国平（四川射洪）

我在祈祷。为我的学生，亦为我自己。我盼望着那样的日子：我的学生不辍学，我也不存在因失去学生而内心愧疚备受感情折磨的痛苦。

我是一个易动感情的人。稍有一点触动，我那颗真诚而又多情的心便会大喜或大悲。

教书近二十年，毕业的学生已遍及全国东西南北，也可谓桃李满天下了。每当一届学生毕业，为社会为上一级学校输送了一批优秀学生，我心儿那个激动呵，似乎要迸跳出来，那灿烂的笑更是好多天都挂在脸上，喜悦之情真是无法言表。但喜悦之余，我又常常想起那些中途辍学了的学生，禁不住又伤感起来，内心涌满痛苦，好像那些辍学了的学生全是我的责任我的过错似的。

我所在的学校是一所乡村初级中学，远离县城，非常偏僻，周围的农民都很贫穷，他们仅仅只是解决了温饱问题，却手里拮据，一期支付给孩子读书的二三百元费用，在他们也是个天文数字，于是他们的孩子便常常不能读毕业，总是读到初二或初三的上期，便纷纷辍学而外出打工去了。每走一个学生，学校都要派出几位老师上门去说服动员，作为班主任，我更是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却总是无功而返。往往是学生已走，动员家长唤回，无异于天方夜谭；就是学生还在家里，也是去意坚决，多劝几句，家长反而不耐烦，一句“娃儿的学费你给哇”就把你噎住，顶入死角。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都深深地痛苦，却又无可奈何，无计可施。贫穷，贫穷，这一切都是因为这该死的贫穷呵！为贫困学生捐款，我们学校年年都在搞，我也是积极参与者，虽然每次所捐数目不多，聊表心意而已。一个农村学校的教师，每月收入就是那一百来元的财政死工资，维持一家人的正常开支，常常还捉襟见肘，还得攒钱购房，支付儿子在城里读书的高额费用，我也常常给弄得焦头烂额，我能捐出多少呢？其他老师的情形也大都跟我差不多，捐款虽无怨言，却也是无多。学校每次收聚起来的捐款不过千儿八百，贫困学生那么多，这点钱，只是杯水车薪，不可能都给解决。于是学生辍学总是不可避免，于是我只有痛苦，为学生，也为我自己。为学生，是因学生从此就毁了，为他们的一生不能有好的发展而痛苦；为自己，则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自己咋不是一个富翁呢，是富翁，就可把学生的一切费用都包了。可是我不是富翁，我就只有痛苦。

我的学生其实都是很可爱很争气的，他们都喜欢上学，他们不乏宏伟的抱负，不乏远大的理想，可这抱负、这理想，全因为这可恶的贫穷给摧毁了。

学生辍学打工，我痛苦一阵，日子长了，也就渐渐淡了，只在那批学生毕业时，再次想起那辍学的学生，才又会激发心中的痛苦。可是女孩君的辍学所带来的痛苦，却是不能随时间的逝去而可以淡去的。因为君的辍学是为了嫁人，她才十六岁呀！而她嫁人的原因竟是为了还债，确切地说，是为了还学费债，还她自己读书的学费债！这不是天方夜谭，这不是我的凭空瞎编乱造，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故事就发生在我们学校，就发生在我当班主任所带的班上。

君读初三上期的学费钱有多半是向人告借的，答应卖了肥猪就还，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猪未肥而病死，自然无法按时归还。债主来催讨，君父只好苦求宽限。有邻人玩笑插嘴：“还什么还？你们打成亲家，二天你女子嫁给他儿子便得了。”一句玩笑，竟引发债主动心。君高挑个儿，面皮白净，五官周正清秀，年纪虽小，却发育很好，丰胸肥臀，真乃农村青山绿水孕育出的一朵娇艳奇葩，更兼聪明伶俐而又吃苦耐劳，早引得周围有儿子的人家注目。债主也有一儿，也是我教过的一个学生，年方十八岁，还远远不到法定结婚年龄，但在农村，也是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况且儿子读书也少，样子憨憨的，出息不大，能娶到君，那算是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债主自然是乐意了。邻人的玩笑话，债主眉开眼笑高兴万分，立马当了真，当即就托那邻人作此大媒，务要玉成此事。邻人也果真就此忙活起来，一再来君父家说项作伐。一来禁不住媒人纠缠，二来债主也是一方殷实人家，虽说那儿子能耐差点，但还忠厚本分，估计女儿嫁过去也还不至于太吃苦，君父便叹了一口气，应承了。事情也就这么说定了。消息报到债主处，债主自然是喜出望外，但债主怕夜长梦多，煮熟了的鸭子又飞了，又提出了得寸进尺的要求，就是立马要娶人。君父愣怔半晌，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最终还是含泪点了头。

就这样，一点欠款，一句玩笑话，瞬间就决定了一个正处于天真烂漫好年华的纯真少女的命运。事情就这么简单，简直是令人不可思议，可它却是真实的。于是，在寒假中，君便嫁了人。君才十六岁呀，还是个孩子呢，还是个花季少女呢，还是一朵含苞未放的娇艳花骨朵呢，就被人硬生生地攀折了。君真是可怜呀，君真是可悲呀！我得知消息时，君已经作了他人之妇。就是我早知道，我又能怎么样？我能阻止吗？这贫穷里滋生的冤孽，我一介小小的乡村初级中学校里的无名之辈，能阻止得了吗？能扑灭得了吗？我震惊，我愤怒，但震惊也罢，愤怒也罢，一切都是无可挽回。开校后，君托一位邻居同学，带给我一封信，信是用作业本纸写的，信纸上满是泪水浸染后的痕迹，可见君写此信时的痛苦了。信写得不长，但字里行间，饱含着君的一片对学校生活的深情，对读书的渴望，一字字一句句都是血和泪。读到信，我相信，君在洞房花烛夜，心里充满着的不是喜悦，不是幸福，流的泪水也不是喜泪，而是痛苦的血泪。我还深信，君在那夜，一定曾仰首苍天，大声痛哭高喊过：“我要读书，我要读书哇！”据带信的同学说，得知父亲要她嫁人，君反抗过，坚决不同意，甚至给父亲下跪，以绝食相要挟，请求父亲让她读完剩下的半年初中，只半年，半年后再嫁，决不食言，绝不为难父亲。但暴躁脾气的父亲重诺言，说他丢不起那人，还动手打了君。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完全绝望了的君只好从了父命。

那一天，我流泪了。因学生失学而流泪，这是第一次，但这一次，给我的触动太大了。我真想面对苍天大声控诉，却又不知该控诉谁，是君的父母，君的婆家，是知情不制止的村社干部，还是贫穷？于是我只剩下了痛苦，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痛苦之余，作为曾教了君两年半的老师，我又为君祝福，当然是流血流泪的祝福，我祝福君这辈子能幸福，祝福君的下一辈子不再因为贫穷而辍学。

但我对君辍学嫁人始终耿耿于怀，就像块垒在心中郁结着，就像怒火在胸腔集聚着。块垒要让它发泄，怒火要让它燃烧。当一位镇教办领导来我校检查教学工作时，我倾泄了心中块垒，释放了胸腔怒火。我将君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倾述给了那领导，并把君的信也交给了他。后来，那领导利用自己是镇人大代表的身份，在镇人大会议上讲述了这件事，并谴责了知情不制止的村社干部，还做成了一个提案提交给了镇人代会，以期镇人大、镇政府能够重视，能够采取有力的措施，制止类似君这样的事情发生，保障君这样的学生的读书的权利。

我感谢教办领导的正义与良知，感谢他的真诚反映和呼吁，但我也明白，那一切都是徒劳，因为事情的根子是没法解决的，只要事情的根子仍然存在，那样的事情就还会发生，第二个君的命运依然会出现。那事情的根子就是贫穷，人世间最万恶的贫穷！

于是，我就天天祈祷，祈祷我们的国家早日繁荣昌盛，早日迈入现代化；祈祷人民早日迈进小康。那时，人们就都不再贫穷了，就再不会发生因无钱读书而辍学的事情了，君的悲剧也永远不会重演了，如我一样的老师，也再不会有痛苦来折磨了，有的，只能是喜悦，只能是欢乐。

好在今天已是二十一世纪，中央开发西部的号角早已吹响，那一天的到来已为时不远。

但我仍然真诚地祈祷着，祈祷那一天快快地到来！

2002年3月作于富同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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