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小说主要描写了黄健的爷爷黄银申的孽缘,作者将笔触伸展到了旧中国,老一辈的恩恩怨怨徐徐拉开帷幕。开篇采用倒叙手法描写离家十七年的黄银申回乡,吸引人的是他的疯妻,她为什么疯了?引人往下读,原来黄银申和黄槐救了逃难的母女三,满心感激不料入狼窝。两个男人先后强占了姐妹俩,黄槐后来结婚可未能生育。黄银申已有妻子,情不得已的他和新欢远走他乡。致使妻子得了疯病,而黄槐的妻子后来回乡后却意外怀上了黄银申的孩子,负有情债的黄银申后半生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晚年得了胃癌的他终于回家看望妻子、儿子、孙子,得到了儿子的原谅。疯妻却不慎落水身亡,得知消息的黄银申也一命呜呼。小说结尾的议论画龙点睛,表达了对人生的无限伤感,推荐共赏!【编辑:莫道不销魂】
八十年代末,中秋节。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黄家坪的村头上,他高高的颧骨诉说着岁月的无情,微微下陷的眼窝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越来越驼的脊梁诉说着岁月的残酷……离开这里十七年了,离开时还满头青丝,归来时已经两鬓染霜。他像是从一场幽深的梦中醒来,这个苦苦思念的地方是那样的熟悉又那样的陌生。岁月仿佛又倒流到十七年前,不,岁月永远不会再倒流,当黄银申重新回到这个地方时,他已经跨过六十花甲的年龄。他老了,这里一切都变得陌生了。但生产队的牛屋旧址他仍然记得:跨过村西头那口起土坑就是了。但那牛屋早已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还是决定要重游一下牛屋旧址。他蹒跚在那条通往牛屋旧址的羊肠小道上,离得越来越近了。他全看到了,这里的一切全被平整的田地所覆盖了,惊心动魄的过去也已经被埋没了!正值秋收刚结束,还没有来得及播种小麦,田地里还堆放着没有运完的玉米秸秆。有的已经拉上了粪土,像坟头似的排列的相当整齐。他看到了那台石磨,它作为唯一的历史见证还孤零零地躺在田地中间。他不由自主地来到石磨前,抚摸着这台熟悉的石磨,岁月的流水已经把它洗涤得斑斑点点。十七年前,这里曾是他坐过的地方,他重新坐下来,时光已经跨过了十七年了,他不禁感慨万千了。历史变革的脚步从来没有停下来,人类历史的正确的发展方向最终还是要被选择,该报偿还要报偿,该惩罚的还要得到惩罚。这些他都不想去知道,他从来也没有打算对过去的恩怨进行什么报偿或惩罚,只想把该记住的都记住,该忘却的都忘却。
也许上天的故意安排,他的妻子杨氏太太从村里往这个方向走过来了,出现在他的视野当中,仍是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脚上趿拉着还是那双多年的平板布鞋,肩上依然扛着那个伴随她多年的粪头。她的神志不清醒了已经十七年了,十七年来,无论喜事还是忧事都没在她脑海里留下多少痕迹,她什么都解脱了。可是他没有,他认识这个魔道老婆子吗?他何尝不认识。这就是他的妻子啊!别说是十七年,就是七十年他也会认出来!他内心苦楚的海洋已经惊涛骇浪了,感觉到那颗滴血的心如撕裂般的疼痛,犹如万把钢刀在刺,连他的气息都那样虚弱无力了。
他站在地头上,杨氏太太离他仅有一米之遥了。他颤抖的嘴唇发出了间隔了十七年没有喊的一声了:“超儿家娘!你还认识我吗?我是银申啊!”
杨氏太太依旧漠然地往前走,好像这世界万物都和她无关一样。黄银申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她擦肩而过的背影,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人生悲欢离合一出戏啊!这出戏就要落幕了吗!就要曲终人散了吗?他没有甘心,于是又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超儿家娘!!!”喊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几乎要把天空撕破了。杨氏太太仍然无动于衷地往前走,他两腿颤抖了一会儿,便趴在路边田埂上失声痛哭起来。
这时出现了一点奇迹,杨氏太太居然停下了脚步转过了身来。黄银申停止了哭声,又缓缓地站起来叫道:“超儿家娘,我是银申,你还认得我吗?”杨氏太太浑浊的眼眸里突然落下两行泪水。也许她脑中还残留着没有死完的记忆碎片在闪现,这个只有让医学专业的学者来解释了。但奇怪的是她又转过身去继续走她的路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她认出来了吗?谁也无从知道。
黄银申走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说:“超儿家娘,咱回家吧!”出奇的是杨氏太太这次没有骂,而是顺从地跟着他往家走去。
太阳从最低的树梢上没在红色的云层里,如血的夕阳染红了西边半个天,同时也给这对六旬的老人披了一件古铜色的服装。当历史重新走向公正时,他们都老了,他们天涯阻隔,共同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当他们再次牵起手时,已是夕阳光景了。谁能为那逝去的一切埋单呢?
他扶着杨氏太太已进了村,十七年来,虽然这个村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仍能感觉到一丝丝的温馨。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上私塾时学的一首唐诗《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未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小时候只知道背诵,哪能体会到诗人真正的心情呢。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了,十七年了,故乡的一草一木,一把土都还是那样亲切和温馨,毕竟这里是生过养过自己的地方啊!
很快到了家祠大院的后面了,惊心动魄的往事再次冲荡着他的脑门!可是这一切都过去了,都碾在历史的车轮下了,被新的历史所覆盖了。
再穿过两户人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家了,他看到了自家院后那棵参天大白杨。十七年了,这棵白杨两个人牵手都拦不过来了,高高的耸立在黄家坪的最上空,树顶的杈子上搭了两窝喜鹊的家。他还记得,这棵白杨和福超的年龄一样大,在福超出生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雨。这棵白杨还没有碗口粗,被那场大雨冲倒了。杨氏太太说:“超儿家大,你把那棵小白杨拔掉,弄家来吧!看样子也活不了了。”谁知道他无论费多大劲都弄不下来,他便放弃了,让它长着去吧。就这样,这棵树不但成活了下来,而且成了黄家坪的树王!
伴随着回忆,两位老人到家门口了。黄银申扒开了篱笆门。
这时,单爱英正准备做晚饭;孙姑奶奶正用那把大砍刀给牛剁草。看到两位老人,她们都惊呆了。
“这老头是谁啊?”单爱英回头问孙姑奶奶。
孙姑奶奶放下砍刀,走近细瞧了好久,突然说:“哎幺,这不是银申兄弟吗?”
“孙姐姐,你还认得我啊?”黄银申松开杨氏太太的手,又握住孙姑奶奶的手激动地说。
“我的兄弟你可回来了,就是八十年不来我也能认出来你啊!”孙姑奶奶又惊又激动地说,“爱英,这是你老公公。”
夕阳退去,夜幕降临,一轮明月高悬在浩瀚的苍穹。黄银申坐在那把单爱英给他搬的一把椅子上,他恍如在梦中。他轻轻的抚摸着椅子的把手,思绪万千。这把椅子他是熟悉的,这曾是父亲教私塾时用的。是他一个山西木匠朋友所赠送的,是用昂贵的檀木打成的,后背上雕刻着龙凤呈祥。现在经岁月的冲洗,左把手连在椅身的销钉已脱落;右把手也被磨的铮铮发亮了……
单爱英双手捧了一杯热茶递给公公说:“大大,一路坐车累了,先喝点水解解乏吧。”
黄银申用颤抖的手接过那杯热茶说:“爱英,我的孙子孙女呢?”他浑浊的眼里含着泪花。
“他两个都上学去了,大大。黄曦也不知道去哪里玩去了,可能快回来了。”单爱英答道。
“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回来。”
“他两个都是放学后,疯跑到很晚才回家,福超说他几次了,就是不改。”
“福超…福超哪去了?”
“福超缴公粮去了,”孙姑奶奶抢过话题说,“天亮就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有的都排几天号。”
“两个孙子都上几年级了?”黄银申又把话题转到了孙子身上。
“健儿读三年级,庆儿读一年级。”单爱英说。
这时,黄健和黄庆回来了,黄健兴奋地说:“娘,明天就不用上学了,乡政府让校长停课了,说是村里什么时候把公粮交齐才让开课,大队书记在校会上也讲话了。”
“对你来说不上学还是好事呢!”单爱英接过他身上的书包说,“这是你爷爷,快叫爷爷。”
黄健看着这位陌生的老头感觉莫名其妙了,怎么天上忽然掉下来一个爷爷啊?他还是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
虽然两个孙子还是第一次见,黄银申还是抱起黄健亲了又亲。放下黄健又抱起黄庆又亲了几下。也许是血缘的关系,让他感觉孙子是那样的亲。
“开门。”是黄福超在喊门了。单爱英放下手中要刷的碗,起身去给他开那扇篱笆门。她边开门边说:“福超你看谁回来了?”
(二)
黄福超正纳闷,黄银申已站在他跟前了。老翁先开口了:“超儿……”
似水的月光下,黄福超恍然地凝视着这个白发老翁,他的心掀起了狂涛巨浪。十七年了,他还怎么知道回来,不是不要俺娘俩了吗?他望着这位被岁月染白了双鬓的父亲,不禁感到陌生了,内心憋了许久的怨恨也油然而生……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嘴唇绷得紧紧的,脸充满阴晦。
单爱英碰了碰他的肩膀提醒他。
黄福超仍没有说一句话,这个汉子而是默默地蹲了下来,倚在那棵黑槐树跟上。双手摸遍了全身,才摸出一支卷烟衔在嘴上。又继续摸火柴。
两行浊泪挂在黄银申面颊上,在凄淡的月光下泛着银光。他蹒跚着又坐回到那把椅子上,哭腔说道:“福超啊,我知道你恨我,可是爸爸是迫不得已啊!那世道我的存在只能给你娘俩带来不幸。所以爸爸选择离开。爸爸唯一向你忏悔的是不该带着那个女人走,这也是爸爸今生欠你的。后来啊,我听说大队不分给你娘俩粮食,把你娘气魔道时,我的心都碎了。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你娘俩,哎,我的苦楚只有上天知道了。直到分开队,上级给平了反,我很想回家看你们娘俩,可是我还是犹豫再三没有来,爸爸觉得没有勇气回来了,无颜面对你娘啊。”
黄福超仍一言不发,唯有团团烟雾从他口鼻中弹出来弥漫了他的周围。
“吃饭吧,大大。你看我娘都坐在饭桌前等着了。”单爱英指着杨氏太太说。
真的很奇怪,似水的月光下,饭桌前的确坐着杨氏太太,像是在等候大家一起吃饭呢。所有的的人都惊讶了,难道她的病康复了?她已经十多年没有在饭桌前吃过饭了,都是单爱英给她端到她小屋里放在她跟前,她才吃。
黄银申走过去,坐在妻子身边;黄福超也一言不发地坐在娘对面。单爱英递给婆婆一个馒头。杨氏太太接了过来,然后扫视了一周,最后却把目光停留在黄银申的脸上没有转移。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包括黄健黄庆和黄曦连筷子都没有动。夜静得出奇,地球在那一刻似乎都停止了运转,唯能从远处草丛里隐隐约约听到蛐蛐的低鸣。
突然,两串老泪顺着杨氏太太的面颊流淌下来,馒头从她手里也滑落下来,滚出去老远。饭桌前,包括所有的人都发出了抽泣声。
“超儿家娘,我回来看你了。”黄银申哭声说道。
杨氏太太的嘴唇颤抖了很久,才发出了五个字:“你咋回来了?”说完起身离座,单爱英也起身扶住婆婆。在单爱英的搀扶下,杨氏太太蹒跚地回到她多年的屋里。夜再次恢复了平静,仍没有任何人有心思动筷。
“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孙姑奶奶终于打破尴尬,对黄银申问道。
“我现在被意外的查出了胃癌,并且是晚期。开始那女人瞒着我,后来被我看到了化验单,我什么都知道了,我的阳寿过不了明年春天了。”花甲年龄的黄银申,说到这些似乎有些平静。
但这一意外的消息,却让黄福超震惊了,原来这个让他恨了半辈子的父亲要到了生命的终点了!他内心的一切怨恨突然间全部化解了,人生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再说父亲当年的外逃是世道所逼啊。他起身向前扶住老父亲喊道:“大——大…”这个称呼已经相隔了漫长的十七年了。
黄银申也起身把黄福超抱住,父子俩同时泪如雨下。
“好了,你爷俩别伤心了,这些年不见,现在高兴才是。”孙姑奶奶说。
单爱英也擦着眼泪说:“福超,让咱大大吃点饭吧!我把饭给咱娘送去。”
父子俩才重新坐到饭桌前。
“说什么我也要回家一趟,就是爬要爬到家看一看,否则到死就见不到家了。”黄银申再次流下了泪。
“别伤心了兄弟。”孙姑奶奶老是重复着这一句来安慰他,她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话来安慰这位堂兄弟了。
“对了,孙姐姐,我的两个孙子上学怎么样?成绩怎样?”黄银申终于想到一个让他喜欢而又轻松的话题,谈到孩子们他的眼睛闪出一道明亮光芒。
“先说说健儿吧!头一年上一年级算是白混了一年,到下学期书都撕的没有了,福超一气打了他有二十多鞋底。到了第二年就上路了,年底还抱了一个大奖状回来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掉班。不过,近段时间和黄贝贝老是贪玩,现在学习成绩又下来了,福超说升五年级都困难。现在,上级收公粮收不上来,把课都给停了,这成绩才难上去呢。”孙姑奶奶说道。
“黄贝贝。”黄银申喃喃的说。他并没把这位堂姐说的话主要意思放在身上,而是把思绪集中到了这个名字上。“就是黄槐家那个孩子?”
“是,就是。”孙姑奶奶说。
黄银申的内心闪出一丝悲哀,这是自己一时的冲动而留下的孽种啊!但他也是自己的骨肉啊。也许这孩子到死也不知道他的亲身父亲是谁了。
“再说庆儿吧!”孙姑奶奶接着说,“他就比健儿笨得多了,在一年级掉了班,到了二年级又掉班了。福超说曾说,‘俺庆儿基础打得好。’”
“小孩子嘛。”黄银申笑道。
“福超还有一位值钱的‘千金’被罚了300多,起名叫什么黄曦。”孙姑奶奶又说。
黄银申不停地点头说:“好,好,有个女儿好啊!”
“兄弟,你说我等我那口子都等四十二年了,从四九年去台湾到现在是死是活没有一点音讯啊!”孙姑奶奶谈到自己的事,眼里也泛起了泪光。
“姐姐,可能快来了,大陆都开放十多年了。”
“哎,肯定死了······”
黄银申和这位堂姐一直聊到鸡叫了两遍,才各自回房睡觉。
第二天,他到兄弟黄银夏那里坐了坐,亲如手足的兄弟十七年没有见面了,都禁不住流下泪来,人生还能有几次相逢。
午饭后,他决定要去购回程票了。虽然呆在久别的故乡,但每一分钟都是让他压抑和难熬。尤其看到妻子魔道的样子,他的心就像万把钢刀在刺;更不想看到黄贝贝这个被他一时冲动所造下的孽种。原来他日夜想念的故乡是让他如此的心碎!但这也是他所预料到的,所以才迟到这些年回来。他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停留了,这里与十七年前的感觉相差无几。赶快离开,眼不见心还能好受些。
黄福超夫妇和孙姑奶奶一直把他送到通往雄信县汽车站的汽车上。汽车启动了,黄银申眼里闪着泪花不停地向儿子儿媳和堂姐挥手。一颗伤痛的心一路颠簸又回到了北国,除掉旅途时间在故乡仅待了一天一夜,但他满足了。毕竟在这个世界弥留之际终于看到故乡了一眼了,尽管他所看到的都是让他心痛的,但总算不遗憾了。
全家送走黄银申的当天晚上,黄福超还沉浸在悲痛交加之中。单爱英把晚饭做好已端到饭桌上。然后捧起专门给婆母做的一碗鸡蛋汤,来到婆母房门口,见屋里没有点灯,奇怪啊,以前这个时间婆母是点灯的哦。
“娘,娘。我给您送饭来了。”单爱英轻轻地呼唤,屋里没有一丝动静。以前婆母就是不答应,也会有低声的自语声。她摸着把碗放在婆母桌子上,划着火柴,点着了那盏昏暗的煤油灯。才发现婆母并没有在屋里。奇怪啊,婆母从未那么晚不回家过啊。
“咱娘去哪里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单爱英着急地给黄福超说。孙姑奶奶说:“吃过晌午饭,她扛着粪头出去了,都送银申去,倒把她给忘了。”
黄福超着急了,他让黄庆和黄曦在家,其余的人分头行动寻找……
(三)
单爱英和孙姑奶奶找遍了所有的邻居家;黄福超和黄健找遍了他家所有的田地也没有找到。全家几乎折腾了一夜都没有什么结果。
第二天一早,黄福超推起那辆金鹿自行车又开始寻找娘了。他再次找遍了所有的田地,又沿着村前那条小河岸一直往前寻找,哪有娘的影子啊!他的脚磨出了泡,全身的骨头也像散了架。他放下自行车站在河堤上仰天长叹:“娘,你去了哪里?你难道不要儿了吗?”一段段关于娘的片段回忆冲击着他脑门。
那是1960年,一个饥饿的年代,他才六岁。
“大大,你听俺娘回来了。”小福超从被窝里探出头对黄银申说。他饿得实在睡不着了。大姐刚刚饿死埋掉。
“睡吧,超儿,你娘今天回不来了。”黄银申边说边(┄┄)用红薯秧面做着像驴屎蛋似的馍馍。
“真的,大大我听到俺娘在门口说话了,她真回来了。”小福超仍兴奋地说。
杨氏太太是真的回来了,她去外县讨饭三天没有回来了。她用两双袜子换了三个红薯面窝窝头;又用黄银申的一件新裤子换了二斤杂面,步行了两天一夜往家赶,却没舍得掰一口放到嘴里。
“超儿,这是馍馍。”娘递给他一块红薯面窝窝头。
黄福超接过窝窝头像吃仙丹似的吃着问:“娘您从哪里搞的馍馍?”
“别说话儿子,吃完睡着就不饿了。”杨氏太太说。
十四岁那年,黄福超扛着书包垂头丧气地回到家。
“娘,我的同学都串联去了,说是坐火车不用买票,到任何一个饭店都随便吃不要钱。老师说我没有资格去。”他说着肚里积满了委屈。
“我的儿子,不要难过。咱不去,这些事闹不久。我看这世道不正常啊!我们的领导人糊涂了…”母亲睿智的眼光在预示着未来。
艰难的岁月里,母亲都煎熬过来了,可是现在娘去哪里?
他发誓要找到娘,若找不到,自己也不想活了。他推起自行车又上路了。前面就是这条河的涵洞了,他放下自行车。进入了涵洞,看娘会不会在这里,突然他看到一个腰带,这不是娘的腰带吗?娘是不是永远地走了?他捡起那根腰带,禁不住泪如雨下。苦命的娘你就这样丢下儿就走了啊!
三天过去了,杨氏太太依然没有下落,黄福超几乎没有吃进饭食,他病倒了。这位魔道老人到底去了哪里呢?
就在黄银申回来的第二天早饭后,杨氏太太刚扛起粪头,却看到了大儿子在他眼前晃动。“娘,我冤枉,黄槐为什么不让我捡红薯?”不错是大儿子在说话。
“我的儿子,你可回来了,那红薯有什么好的?咱不捡。你大大回来了,咱全家可以团圆了。”杨氏太太向前抓大儿子的手,这大儿子哪让他抓,撒腿就跑。
“我的儿子你跑什么,你不知道娘想你啊,娘都想你一二十年了,快回来。”杨氏太太边喊边撵,“这次娘高低不让你跑掉了,你跑到哪里我就撵到你哪里。”
她出来大门见儿子往西跑去了。“儿子等等我,你不知道娘想你啊?”她边喊边撵。儿子似乎就在她前面不远处时隐时现,她就不停地撵。她下定决心要撵上儿子了。突然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河拦住了去路。“完了。”杨氏太太想,“大儿子肯定投进这河里了。”
“我的儿,我跟你去了。”她说着便投进了河里。
当邻居们把她从河里捞出来时,尸体已被河水泡得发白。杨氏太太悲惨的一生就这样划上了句号!从此黄家坪街道上再也看不到这位魔道老人的身影了。
黄福超悲痛欲绝地给黄银申拍了电报,黄银申接住电报如雷轰顶,很快倒了下去,从此再也没有起来,踏上了西去的道路,六十岁一个花甲,他这六十年已经经历了一个轮回,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把他戏弄够了,摧残够了,他也老了,他在通往西去的路上才懂了,人是世间的匆匆过客,躯体是灵魂的依附之所,活着只是短暂的一瞬,死后才是永生,和永生相比那短暂的一瞬是微不足道的,荣华富贵只不过是过眼云烟;金银财宝不过是粪土污泥。凡是命运所有的不求自来,凡是命中所无的,强求必失。
他自己只能赤条条归于黄土,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能带走,只有一具疲惫的躯壳,一个空虚无物的灵魂,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和永不饶恕的深重的罪孽……
黄银申的父亲黄金收,读过十年寒窗,多次赶考可怜一肚子文化连个秀才也没有捞上,后来在黄家坪开私塾教书。黄金收勤劳节俭,攒下了一些钱买了两顷地,成了黄家坪的大地主。一九四七年,八路攻进黄家坪,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均分地主富农的土地、财产。黄金收没有幸免,土地和牲畜财产都均分给了贫下中农;他被五花大绑在黄家坪小学的操场上枪毙了。正是这一事件,给黄银申扣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
黄银申之妻杨氏太太为他生下了十一个儿女,仅有一男一女存活下来,儿子黄福超,女儿黄福梅。其余的都不幸夭亡。
黄家坪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人物名为黄槐,一米六不到的个子,长着一双猪眼和一张猪嘴。他虽然也姓黄,但他不是黄家的子孙,也有人说,他的父亲是从外地逃荒到黄家坪的,解放后就定居在此了,可能怕受欺负改为黄姓。黄槐还有一个妹妹名为黄芬,在他十二岁的时候,他父亲便抛下他与黄芬以及他的母亲贾氏与一个寡妇私奔了,从没有回过黄家坪。1960年闹饥荒,贾氏带着黄槐和黄芬下了关外,她七嫁七离,最终做了一个养殖户的二房,黄槐受不了做“带犊子”的侮辱,十五岁的他一人返回黄家坪,后来黄芬随母亲也嫁到了关外。
黄槐,他的名字还有一段来历,他跟着母亲贾氏在东北嫁到第六家了都没来得及取名字。当初叫“李槐”此名是第七家后爹李金国所取。那天李金国曾带着黄槐去河边玩耍,李金国一眼没看见黄槐滑到河里去了,幸亏河下沿有一棵槐树挡住了他才没有掉到河水里。李金国说:“正好没有名字,槐树救了他一命,就叫黄李槐吧!”
李槐从东北回到黄家坪后改为“黄”姓,初到黄家坪就住在一间破草棚里,缺吃少穿。这个苦命的孤儿得到了大队书记黄银贞的照顾,他把他安排在生产队的牛屋里喂牛,这样黄槐住的地方就不愁了。黄槐为了报答书记的恩典,甘心做黄银贞忠实的助手。按黄家的辈分,他应叫黄银贞爷爷,他一天到晚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爷爷长爷爷短的叫个不停。队里一些大小问题的处理,他都帮黄银贞出谋划策······。
黄槐的热情打动了黄银贞,在一次群众大会上,他终于宣布黄槐为副队长,他的任务是发动群众批斗地主分子黄银申。黄槐升为副队长后,住牛棚喂牛的事就交给黄银申了。黄槐没有房子住还是住牛屋,两人虽然有成分上的界限,但两人都是非常寂寞的,所以常常在一起抽代旱烟,也磨一会嘴皮子。
有一天,天刚黑,黄银申把牛牵进屋里,拌上草料,坐在磨台子上,卷旱烟,黄槐也要了张纸卷起来。突然有三个要饭的站在门口,朦胧的月色下还能看清是一个老婆子和两个姑娘。
“两位大哥,行行好,行个方便吧,天黑了,能不能让俺娘仨借宿一夜,天亮俺就上路。”那老婆子约有五十多岁,可怜巴巴的哀求道。
黄槐瞧了一下,发现那老婆子,穿的破破烂烂,蓬乱花白的头发下一幅消瘦的面孔,一手牵着一个姑娘,大约都有十八九岁,虽然也穿的破破烂烂,但白净的脸蛋放射着青春的光彩,还颇有几分姿色。不用想就是逃荒要饭的,这年头每天都有上门要饭的。
黄槐这次发了“慈悲”说:“刚好有两间牛屋没有人住,有床没有被褥,若不介意的话就住吧。”
(四)
“谢谢这位哥哥,俺总算碰到好人了。”老婆子感动的说。
“什么好人,呵呵,闲着也是闲着。”黄槐笑道。
黄槐在两间西屋里点上一盏煤油灯,说:“睡下,别忘了吹灯,洋油票紧张。”把三人安排好,黄槐又继续在磨台子上和黄银申一起抽卷烟。
娘仨哪知掉到“狼窝”里了。
“给人家弄点饭吧。行好,就行到底。”黄银申说。
“也是啊,我倒忘了,好孬叫人家垫点肚子。”黄槐说着又走进西屋,“我说你娘仨饿不饿啊,要是饿的话自己动手,有玉米馍馍,你们烧火的烧火,下点玉米粥,俺两个男老爷懒,也弄不好,你们做好,我俩也垫吧点,你看行不?”
老婆子才求之不得呢,她和两个姑娘忙开了,不大工夫,粥已下好,馍馍也馏透了,五个人居然像一家人围着磨盘吃起饭来。黄槐命苦,跟着娘东奔西跑从没感受到家庭的温馨,他顿时觉得有一个家的温暖。他真希望这三个女人能永远住下来。他太渴望有一个家了。
通过聊天,他知道娘仨来自河南。两个丫头都是她的女儿,大女儿叫石鲜花;二女儿叫石鲜翠。老婆子姓刘,她的公公是地主,在土改运动时被八路军法处置了。她的丈夫整天挨斗,后来投井自尽了。她才带着两个女儿讨饭来到这里。
黄槐被娘仨的命运感动了,说:“那你们娘仨别讨饭了,住到这里吧,在我这里我给你们安排活干,有你们的饭吃。”
刘老婆子看着黄槐沉思了半响,石鲜花说:“娘,咱就住下吧,咱还去哪里?”石鲜翠也随声附和说:“对,就住下吧,娘。”老婆子才勉强地点了点头。
娘仨住下了,转眼十来天过去了,刘老婆子很勤快,扫庭院,掏厕所,推磨,做饭……无活不干。黄槐高兴极了,他为了奖励她,从村里要了好几件旧衣服,送给她的女儿。两个闺女一换衣服,却显出了成熟女性的美,都高高的胸部,水汪汪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肤,黄槐馋的直流嘴水,这个苦命的人还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呢。
一天夜里,二更天时分,庭院里似水的月光,简直像白天一样。黄槐起床小便,碰巧见石鲜翠也出来上厕所。他一闪身躲进黑影里,见她方便后从厕所出来时,他上前一窜把她搂进了怀里。“救……”石鲜翠刚要喊救命,黄槐早已捂住了她的嘴,把吓得瑟瑟发抖的石鲜翠拖到自己的地铺上.....
黄银申起床给牛拌最后一次草,却听到黄槐那屋里动静,便悄悄的来到黄槐屋檐下;此时,刘老婆子和石鲜花也起床了,因为他们不见石鲜翠了。他们刚和黄银申碰在一起,三人同时知道了此事。刘老婆子没说什么。心想:孩子大了,也不管那么多了,在人家屋檐下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再说黄队长对俺娘仨又如此好,她默默地进屋睡觉去了。石鲜花还在发愣,黄银申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咱也去那屋。”黄银申见黄槐下把了,自己也大胆了。奇怪的是石鲜花没有反抗,她见妹妹和黄槐做去了,自己也欲火焚身了,也许这是本能。黄银申完事后,坐在床沿上,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一代旱烟,如水的月光从破旧的窗棂上泻进来......“银申哥,”石鲜花说,“既然你要了俺,你得要俺一辈子,否则谁还要俺啊?”
黄银申没有吱声,他知道还有妻子杨氏和十七岁的儿子福超,这骨肉亲情哪能割舍。但自己被戴了“地主坏分子”的帽子,群众会议上娘俩口口声声说和我划清界限,谁知是真心还是演戏?我老子犯的事偏算在我头上,这世道啊!他实在想不通。幸亏女儿黄福梅出嫁得早,否则也受连累……
“银申哥,我知道你放不下杨氏嫂子和福超,但你的存在也没有给他们娘俩幸福啊!”石鲜花说,“再说他们也和你划清界限了,我看你不如带我远走高飞,也给杨氏嫂子和福超留些清净。你看,每天先喊着你的名字批斗,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啥时候是个尽头啊?这是啥年月啊?什么阶级斗争为纲我一点也不懂。”
“别说了,”黄银申心里乱得很,叹着气说,“光远走高飞,去哪里啊?”
“去沈阳,我姑妈在那里,只要你带我去,跟着你我情愿受苦受累。”石鲜花坐起来把脸贴在黄银申后背上说,“俺啥时候都是你的人了。”
“那好,咱走!”黄银申狠狠地把烟袋窝在床沿上摔了一下说,“对了,你娘和石鲜翠怎么办,他们同意你走吗?”
“她们会同意的,我娘正愁我命运着落呢,谁肯要地主家的女儿啊?”石鲜花说。
黄银申也受够了这种被批斗的日子,走就走吧,反正娘俩也给我划清界限了,又有这少女做伴,走了也完事。想到这里,黄银申已把主意决定了,决定打算天亮和石鲜花就动身……
黄槐完事后,昏昏沉沉就想睡。
“黄队长,你既然要了第一次,俺这辈子就交给你了,你得娶俺。”石鲜翠说。
“那是当然,”黄槐笑道,但马上又悲伤的说:“但我没有房子,只有这牛屋,还是队里的。”
“黄槐哥,我愿意跟你住牛屋。”石鲜翠把头枕在他腿上,温柔地说。
黄槐很感动,亲了一下她的脸蛋说:“有你我这辈子有着落了。”
天亮,黄槐还在睡眠中,黄银申很石鲜花挑着行李便离开了黄家坪,往东北方向前进了。刘老婆子和石鲜翠送了很远,三人洒泪分别。石鲜翠再次抱住姐姐哭道:“姐姐,到姑妈家就来信。”石鲜花流着泪点头。黄银申也禁不住流下泪来。他知道给妻子和儿子告别的机会也没有了……出了村,他又回望了一眼生他养他的黄土地再次泪如雨下,他在心里默祷:再见了我的妻子,我的超儿。我不是不爱你们,而是这世道不允许啊。若老天有眼,咱还能再见面,否则就来世再见了·······
(五)
刘老婆子和石鲜翠送走他俩,母女回到牛屋,黄槐还没有醒。刘老婆子做饭,石鲜翠给牛拌草。
杨氏太太起床后,打扫了一下院子,坐在那把破椅子上喘了一口气,再准备叫醒儿子,因为生产队的铃快敲响了,迟到要扣工分的。
“黄银申带着一个要饭的女孩逃跑了。”黄槐在村里给这个说给那个说。一个时辰功夫黄家坪的村民全知道了这个爆炸性的新闻。消息很快传到了杨氏太太耳朵里,她心里一颤,顿时脑中一片空白,从椅子上栽倒在地上。黄福超听到动静,急忙起床,才发现母亲已不省人事。他呼天抢地地喊:“娘,娘,娘你醒醒,醒醒……”母亲还是没有醒,黄福超哭着把母亲抱到床上。然后喊了叔叔黄银夏把母亲送到雄信县中心医院。
杨氏太太的娘家在离黄家坪十公里的杨枣林村。她出生在一九一一年,在她弟弟杨明两岁的时候,她父亲死于风寒。姐弟俩跟着寡妇娘杨张氏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煎熬。杨氏太太嫁给黄银申时二十四岁,杨明十八岁和黄银申同龄。就在杨氏太太嫁到黄家坪后三年,国共最后一次决战爆发了,杨明被抓丁了,直到解放也没有他的下落。传说他参加了八路,在解放华北时就牺牲了。杨张氏整天以泪洗面,靠着每月烈属应得的一点津贴度日。她的亲人只有女儿杨氏太太。杨枣林三间土墙屋是她唯一的家产。
杨张氏得到女儿住院的消息后,拄着拐杖步行来到黄家坪,给黄福超看家。黄福超白天去医院照看母亲,晚上还要步行二十五里路回家,当他进家门看到姥娘时,扑在姥娘怀里哭了……
三天后,杨氏太太睁开了眼,但神志不清,除了黄银申私奔给他的打击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死去的九个儿女中的一个大儿子。大儿子都十一岁了,他英俊伶俐通情达理,还能帮她挑水推磨。有一次,大儿子去和大帮的同龄的孩子去生产队地里捡落在地里的红薯。黄槐谁都让捡,就是不让他捡,并且说他是小地主分子。大儿子说:“你还是带犊子呢。”黄槐猛扇了他两个耳光。大儿子满脸羞愤地回到家却一病不起,十多天高烧不退,杨氏太太连一碗面汤也给孩子喝不起。抓药打针更别提,可怜的孩子在发烧的第十二天晚上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杨氏太太从椅子上摔下来,她觉得是大儿子推了她一把。她抬头居然见大儿子走远了,她急忙去追,大儿子走得太快了,她怎么也追不上,追着追着连影也看不见了。她仍拼命地追,跋山涉水,跨过无数泥泞沼泽,穿过无数险滩戈壁,终于见到熟悉的农田。她看到农田里有人种红薯,她问:“你们见到我大儿子了没有?”“你儿子已过去好久了,你追不上了,快回去吧!”种红薯人说。杨氏太太没有死心,她继续追儿子,又追了好远的路,仍有人劝她回去,她才无可奈何地往回走。
醒来后发现在医院里,儿子福超在身边。她的泪就下来了说:“超儿啊,我追不上你哥哥了……”
“娘你说的什么啊?!别说了,你想吃点什么吗?”她胃里感觉满满,哪吃得下,只好摇了摇头。这时一位年轻的闺女提着一袋鸡蛋进来了,黄福超惊讶地叫道:“爱英……”
单爱英当初是黄福超的未婚妻,她娘家在县城郊区的单家寨村。她的父亲单军和黄银申是一起跟黄金收上私塾的多年同学,关系非常好,两人成家后便定了儿女亲家,也就是单军愿意把女儿单爱英许给黄福超。没有想到文革,黄银申被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单军反悔了,决定撤销这门亲事。单爱英坚决不同意,因为她喜欢黄福超,更重要的是这位善良的闺女不想背信弃义。她听说婆母突然病倒,偷偷地步行来到医院。
“娘,爱英来看你了。”黄福超对着娘哽咽着说。
杨氏太太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说:“我的孩子,你怎么知道了?我没有事,马上就好了……”禁不住热泪盈眶。可是杨氏太太,还是没有胃口,一连23天都没有进食了,黄福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母亲是他的依靠,母亲若好不了,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单爱英这位善良的女子看着日渐消瘦的婆母,心焦如焚。她偷偷地跑到医院后面,对着北方磕了三个响头,她祷告说:“老天爷,我第一个头是磕给您的;华佗爷,我第二个头是磕给您的;财神爷,我第三个头是磕给您的;您三位神仙显显您的神灵吧,让我婆母好了吧!我丈夫不能没有她啊。”
也许是上天真的显了灵,医生从杨氏太太胃里吸出了几乎半痰盂浓痰。她顿时感觉舒畅了许多,单爱英给她喂了一碗姜汤,她也没有吐,饼干也吃上了两三个。两三天后,杨氏太太就精神多了,也能下床走动走动了,医生说过两天可以出院了……
杨氏太太出院后的那一年年底,她却魔道了……她披头散发,见人就骂,连对她最好的儿媳单爱英也不放过。原因还得从生产队分粮说起。
杨氏太太出院后,单爱英背着娘家简单的和黄福超举行了婚礼|:亲朋好友也没有请,黄福超用一块红包袱给单爱英顶上,两人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黄福超新婚后的第二天,就满腔热情地投入到生产队劳动中去了。他为了能让母亲和爱妻吃饱饭,他情愿干最脏最累的活,他掏厕所,出牛粪,挖猪粪,每天都比别人多挣好几个工分。
黄槐说:“这个小地主分子能干得很呢!”
转眼到了秋后,是分粮的时候了。书记黄银贞喊名单,黄槐过秤称粮。分到粮食的社员都纷纷扛着粮食往家走。可是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喊到黄福超的名字,杨氏太太和单爱英手里提着空口袋找到黄银贞问个原因。黄银贞说:“上级有指示,地主、富农、反动分子家属没有资格分到粮食。”
“可是,我儿子干活了。”杨氏太太辩解道。
“干活,那是劳动改造。”黄银贞说。
“对,劳动改造。”黄槐也随声附和说。
“劳动改造,劳动改造,劳动改造……”杨氏太太嘴里重复着,她的脸色煞白。突然她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的娇儿啊,咱吃什么啊,咱不得饿死啊!”
“呵呵,你地主分子还想领粮食。”黄槐冷笑道。杨氏太太哭着哭着却骂了起来:“你个鱼鳖虾蟹,你个鱼鳖虾蟹……”单爱英和黄福超把她扶到家,她还是不停地骂。她骂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仍在不停地骂,见谁骂谁,连她自己的母亲杨张氏也不放过,大家才确信杨氏太太的确魔道了……
十七岁的黄福超要找一个论理的地方。在爱妻单爱英的陪同下,第一步先来到了公社。闫书记正在伏案批阅各村关于秋后分粮的提交报告。门岗保卫小赵进来说:“闫书记,一对看似农民的夫妇要见你。”
“哪村的?”“他们说是黄家坪的。”
“那好,我正想调查一下民情呢,快让他们进来吧。”
“请坐,请坐。”闫书记见黄福超夫妇进来起身笑迎道。
黄福超夫妇没敢坐,单爱英却哇的一声哭出了声。
闫书记一惊说:“出了什么事,快说。我老闫给你做主,别激动慢慢说,有什么困难我尽力给你解决。”
“我娘疯了,气疯了……都分到粮食了,就是不分给俺。”单爱英哭哭啼啼地说。
“那怎么可能,听黄家坪提交的分粮报告说,每家都分到了粮食啊!”
黄福超说:“闫书记,上级是不是有指示,成分不好就不分给粮食啊?”
“没有具体指示,上面的政策是目前仍是阶级斗争为主……”
“闫书记,我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为什么没有权利享受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我爷爷是地主,关我什么事,那时我根本都没出生呢!”
(六)
“青天大老爷,您给俺做主啊,俺娘都气疯了。俺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啊。”单爱英要跪下了,闫书记上前扶住了她,说:“别激动,你两口子先在这里等等,我马上去一趟黄家坪。”
闫书记亲自推起那辆崭新的金鹿自行车直奔黄家坪。路过黄家坪生产队的牛屋,碰到黄槐,黄槐正要上前打招呼。闫书记说话了:“去转告黄银贞,让他来见我。”然后就铁青着脸坐在那磨台子上。黄槐像狗一样飞快的去了。
瞬间工夫,黄银贞气喘吁吁的来到闫书记跟前说:“闫书记,你老怎么亲自来了,有事让我去不行吗,还让您亲自跑。”
“老黄,怎么样啊?粮食都分下去了吗?”闫书笑容里有一丝冷意。
“分下去了,分下去了,社员都有粮食吃了。”黄银贞低头哈腰地说。
“有没有没分到的啊?”
“哦,那个地主分子没分。”
“为什么不给我汇报这事?”
“还,还没来得及……”
“分给他!”突然,闫书记命令道,然后划着火柴点燃了嘴上的那支“卫河”香烟接着说:“人干活了,不分给他粮食合理吗,让他喝西北风啊?”
黄福超夫妇回到家,黄槐已来两趟催他去领粮食了。
“俺不去,你们自己吃了吧,俺都该饿死!”单爱英说。
“二叔,二审,您就去吧,拿着口袋。”黄槐几次三番地催促道。
黄福超夫妇还是没有去,黄槐只好亲自扛着送家里来了说:“放这儿了。”他见没人理他,便离开了。
粮食是分到了,可是杨氏太太的魔道再也好不了了。她的脸半月没有洗了。单爱英说:“娘,我给您洗洗脸。”她骂道:“鱼鳖虾蟹的滚远点。”然后两只手乱抓乱挠。单爱英只好噙着眼泪离开。老人花白的头发已被尘土覆盖;一年四季都穿着那一件破旧的棉袄露着棉絮;一双布鞋整天趿拉着。她住的屋子阴暗潮湿,黄福超给她晾了晾被子被她骂了一个晚上。
单爱英端着一碗地瓜粥和两个杂面馒头来到杨氏太太屋里说:“娘,吃饭吧,我给你送饭来了。她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娘,我给你送饭来了。”单爱英再次说。“放那吧,你个鱼鳖虾蟹。”杨氏太太骂道。单爱英放下碗,两眼噙着泪花退了出来。
从此,黄家坪的街道上经常出现这位魔道老人的身影。她常常扛着粪头,粪头里有时放着一把青草,有时是空的;有时自己走着走着就傻笑。她的衣着外表永久不变:永远是粘满尘污的蓬乱的头发;黑色脏污覆盖的脸庞;露着棉絮的破旧棉袄;脚上永久是那双几乎穿不住的布鞋。先前和她关系贴切的邻居给她打招呼,她也不知道了。不懂事的孩童们远远地跟着她叫:“老魔道,老魔道……”她也不知道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黄家坪的村民早已对这位魔道老人司空见惯。也许正是这种魔道,才使她的生命得到延续,也许在这个尘世上本身就不能太清醒了,以清醒的眼光看这个世界……
1979年9月中共中央发通知,肯定了“大包干”和“包产到户”。农村改革由此铺开。轰轰烈烈的农村改革在黄家坪也掀起来了,生产队里土地、牲畜和财产都按人均分了下去;生产队上下班用的那口鉄铃也闲起来了,最后给了黄家坪小学里了。
村民们有了自家的土地,他们喜气洋洋在地里辛勤耕耘。有精力他们可以连饭都不吃可以一直干到天黑,没有精力可以提前回家。多劳多得,再也不受队长的瞎指挥了。尤其是黄福超,政府已给他下来了“平反”文件,他开始了新的生活,再也不因为成分的原因而抬不起来头了。黄槐虽然还是副队长,但他那种向社员指手划脚的时代一去而不返了。但他这些失落也很快也消失了,因为他和石鲜翠正式举行了婚礼,证婚人是黄银贞。尽管洞房是队里闲起来的牛屋,这个苦命的孩子总算有个家了,刘老婆子也跟着女儿成了黄槐家的一员。
黄槐最大的希望是能有一个孩子来传宗接代了,然而事与愿违,一年过去了,石鲜翠的肚皮一直没有鼓起来。黄槐着急了,带着石鲜翠大小医院都去了,石鲜翠都没有查出问题。最后验了黄槐的精液,结果是没有精子,医生说是小时候出“天花”致使睾丸失去了造精功能。这标志着黄槐要孩子的希望破灭。这成了黄槐内心永久的痛。
离黄家坪十里的闫庄一个名气很旺的算卦先生,是众所周知的闫半仙,白须飘飘。有一天,闫半仙来到黄家坪,在村东头的那棵大桑树下摆了一个卦摊。由于是夏季,地里除了拔拔草,一早一晚的就可以干完,别的没有什么活,中午天热了很多村民在村东头树林里乘凉。村民们都陆续来卦摊前算一卦,两毛的卦礼也拿得起,全图娱乐。
下一卦算的是黄福超和单爱英。
“给俺两口子算算,看你有没有《罗成算卦》中的李金仙的水平。”
闫半仙让他抽了签,摇了铜钱,在一张白表纸上划了几分钟说:“伙计,你俩的命还可以,两儿一女的命。但你俩却是抄捞命,作的艰难数不清。大儿文曲星,东海龙王太子称,人间磨难寄你家,看他怎样去修行。若要欠下情孽债,83岁才还清,债还清,回龙宫。
“二儿太监阳重生,淫乱重阉打凡中,左腿弊病留标记,三十六年还龙庭。若在凡尘死不改,放他地狱18层。你二儿子,没有后代,他是龙宫里的太监转世。上神怜你负担重,赐你一女是凡星,为你养老也送终。”
黄槐也上前说,给我也算算。闫半仙同样给他抽了签,摇了铜钱,算道:“从小无父奔出关,六家飘零心不安。千辛万苦回关里,有幸一得芝麻官。坏心眼子不多仅一个,可悲它在最上面,经常露头把人算。欠人一命天知道,天罚老来受艰难。老年你是黄莲命,天天都是黄莲缠,吃黄莲,喝黄莲,黄莲树底下睡三年。坑边走,井边蜒,你葛针窝里拉三年。一生应是无子命,养子也是中途残。孤苦伶仃骨髓尽,到老死在老床前。此卦可免卦礼钱。你媳妇的卦:乞讨离家走西东,狼窝孽情定此生。忍恨出关得孽种,宿孽剜心眼睁睁,含恨服毒归西去,人间万事皆成空。”
把黄槐算的恼羞成怒骂道:“简直胡扯八道,你给我滚出黄家坪,要不是你的年纪大,非揍你不行,以后别让我在黄家坪看到你。”
“卦中就是这样说的,又不是我胡编乱造。”闫半仙解释说。
黄槐不理,骂骂咧咧的走回家去。
黄槐自从算了这一卦,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天三酒,三天九酔。因为他明白,他确定无后了,科学与八卦居然保持了一致,他的人生开始走向颓废或者末路。
黄银贞听说了黄槐的这种情况,前来慰问了。他走进黄槐住的牛屋,一股刺鼻的酒殠和烟熏味弥漫了整个屋内,黄槐正半死不活的躺在那张破木床上,其中一条床腿是用老年旧砖支起来的。如血的夕阳正从那扇窗棂的槽口里洒进来,形成一条条古铜色的光柱。
“黄槐啊!”黄银贞轻轻地叫道。
(七)
黄槐睁开那双睡的发红的眼睛,挣扎着坐起来,说:“书记啊,您还记得我?”
“傻孩子,你不能这样下去啊!”
“书记,我活着不知道还啥意思。”
“黄槐,你这就不对了,天底下没有孩子的多的是,人家都没像你这样啊。说是一个叫新加坡的国家,国家鼓励生还都不生呢嫌累赘,他们国家的政策是多生一个奖多少,并且国家还帮助养育。你啊,要改变观念。如果你真想要孩子,我可以托关系从医院给你抱养一个,养大不照样孝顺你啊!”
黄槐的脸突然露出一丝喜悦说:“书记真能给我抱养一个?”
“这个事交给我了。”
“书记,必须有个孩子我才能活的有希望啊!”黄槐握住黄银贞的手激动地说。
三个月后,黄银贞还说话算话,果真从某医院抱来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婴。黄槐乐坏了,取名为“黄全”。有了这个养子,使黄槐振作了好长时间。但不久他又进入了消极之中,由于政策的变化,他一时很难适应。在队里,他只是指手划脚,动动嘴,不用出体力,就可以轻易的拿到工分,简直像捡杨叶一样容易。可是现在不行了,现在却是山砸石头-------实打实的了,他不得不亲自扛着锄头下地了,地里的杂草快没了庄稼,哪个社员也不会帮他拔一棵啊!这可恶的杂草好像专门欺负我们的黄队长似的,我们黄队长地里杂草总比别家地里多,特别是那种叫“茅草胡子”的草,生命力极强,只要不把根挖出来,两天后又发出来了,比以前还旺。黄槐每当望着这一地杂草就想坐在那里大哭。他干脆不下地,眼不见心不烦。他又靠酒精来麻醉自己了,他感谢这世上还有如此好的东西----酒。酒可以让他忘记很多残酷的现实,生活在醉醺醺的如仙的世界里,不问世事。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坏,常常拿石鲜翠出气,对她动不动就是拳打脚踢。石鲜翠身上从没断过伤,但她都忍了。但在一个除夕之夜,黄槐像往常一样醉得东倒西歪地回到家,不分青红皂白抓住石鲜翠的头发从床上拉到地上,就是一顿暴打。
“你为啥打我,我怎么得罪你了?”石鲜翠哭着说,“你这个没爹的‘带肚子’,你得不了好死,你坏血良心……”
骂声更激怒了黄槐,他打得更起劲了,直到使尽最后一丝气力,才倒在地上呼呼的睡去
……
第二天,黄家坪的村民都在欢度春节,石鲜翠却踏上了开往沈阳的列车。她要找到姐姐石鲜花,发誓永不回来,和姐姐共度余生。在沈阳谁家不能端碗饭吃啊。
石鲜翠走了三个月了,黄槐也整整酔了三个月。刘老婆子对他彻底失望了,她一狠把黄全扔给他,一人回了河南……
黄槐一人看着凄凉的家和整天哭闹的黄全,他开始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了。黄全的哭声让他心碎,他决定去沈阳找石鲜翠去了。
在黄槐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忏悔下,石鲜翠心软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啊!她还是随黄槐回到了关里。
又三个月过去了,石鲜翠的肚子却鼓了起来,她怀孕了。再也瞒不住黄槐了。
老牛屋的院子里,一丝风也没有,天闷热的像蒸笼。几棵大杨树,树梢一动也不动;蝉也停止叫声沉默起来。天空被乌云笼罩着,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是谁的?”黄槐瞪着血红的眼睛,却有把她杀掉的气势。整个世界几乎都凝固了,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石鲜翠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她痛苦的说:“黄槐,我们的缘分到了,我们结束吧。我也没有资格和你生活在一起了,这个孩子是黄银申的。”
黄槐呆住了了,突然一声响雷,暴风雨终于伴随着轰隆隆的雷电翻天倒了下来,屋外瞬间变成了水的世界。他发疯似的冲向雨中,银蛇似的闪电撕裂了他胸膛,重炮似的惊雷震昏了他头脑。他心里纠结着疼痛,绝望,愤怒和痛恨,一切的一切都任这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仰天长叹:“天爷啊,为何这样惩罚我。”他突然一阵眩晕,想扶住那棵大杨树,但没有扶住便倒了下去,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
黄槐醒来时发觉正睡在自个床上,石鲜翠正坐在那把破椅子上流泪。邻居阮春娟正坐在他旁边的小凳子上在劝导着:“石二姐啊,你什么事都要想开,黄槐会想开的。”
黄槐挣扎着想坐起来,石鲜翠急忙起身扶他坐好。屋外已雨过天晴,万道霞光正输送给被雨水冲刷后的大地万物,湛蓝的天空像扣在打地上的一口蓝锅,竟然找不到一片白云。黄槐点上一支卷烟,老牛屋内顿时腾出一阵阵烟雾,他有气无力地说:“大婶子,我不想活了。”大颗的泪珠又滚出了他的眼眶。
“黄槐,你怎么那么傻啊,”阮春娟低声说,“这还不是好事啊?又没在脸上写着,孩子大了,谁还能告诉他啊,还不是孝顺你啊。”
黄槐突然顿悟了,把石鲜翠叫到身边说:“小翠啊,咱听大婶子的话吧,把孩子生下来,咱好好的过行吗?”石鲜翠猛然趴在他腿上失声哭了起来。
一九七九年的春天。
黄家坪的一草一木都吐出了新绿,春姑娘把融融东风,绵绵春雨撒向人间。
黄福超给牛拌了最后一回草料。又跑到魔道娘屋里,看魔道娘睡好了没有。回来才吹灭那盏发黄的油灯,搂着大肚子老婆单爱英躺下来,这几天是临产期,这位称职的丈夫格外注意妻子的动作,像一位忠实的守护神。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了梦境,一条巨大的蟒蛇横躺在家门口的大路上奄奄一息。这时来了一头猪,这猪露出了锋利的牙齿,上前咬掉了蟒蛇几个鳞片,蟒蛇在痛苦地呻吟。黄福超想把猪赶走保护这条蟒蛇,但觉得浑身无力一动也动不了,他正在着急。正东又来了一只山羊,带着尖锐的白角,这对尖锐的白角也捅向这条可怜的蟒蛇,蟒蛇更加痛苦地呻吟。他更着急了,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赶走这残酷的猪羊,却没有一丝力气动也动也动不了。这时一位白须老人飘然落到他身边说:“黄福超,这猪羊你是赶不走的,这是龙王派的使者给这罪蛇动刑的。这条罪蛇是东海龙宫的十四太子,因淫乱宫女,激怒了龙王,把他打到了凡间。让他承受八十三年的人间苦难以做惩罚。你把他弄家去吧,并负责监督他的改造,这是龙王对你的信任。”
白须老人说完拍了一下黄福超的肩膀,黄福超还想说什么,白须老人已飘然而去。他环顾四周不见踪影,突然白须老人在云层中说:“我是周公,快把太子弄家去吧,别辜负了龙王啊!”
黄福超觉得责任重大,既然是龙王的旨意怎能违抗。他费了很大的气力才把这蟒蛇弄到家,正准备喘口气,却从梦中惊醒,他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这是做了一个什么梦呢?他坐起来,见妻子还在熟睡中。他摸出一支“卫河”牌纸烟,划着火柴点上。此时墙上敲响了凌晨五点的钟声。突然妻子从梦中惊醒大喊肚子疼,他急忙穿衣,叫醒隔壁的孙姑奶奶过来。他去家祠西面去叫接生婆钟大婶。钟大婶连衣服都没穿齐整,就扛着那个贴着红十字的箱子赶来了。
单爱英大汗淋漓,难受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痛苦的呻吟。钟大婶说:“爱英,静一下,静一下,别动。你看福超吓得烧上香,跪下直磕头呢。”单爱英哪听得进劝,她像在服凌迟之刑。黄福超跪下祈祷:“老天爷啊,您显显灵吧,让孩子平安下生吧。我给您磕头了……”
(八)
一天一夜过去了,单爱英仍撕心裂肺地叫着,孩子仍没有下生的迹象,钟大婶着急地说:“不行啊,福超,会出人命的。”黄福超转身跪着钟大婶说:“钟大婶,求求您一定救救我的大人孩子。”钟大婶拿出听诊器听胎音,稍后说:“还好,胎音还正常。”
又两天两夜过去了,单爱英昏过去了三次。终于在第三天的凌晨,产房里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钟大婶说:“福超啊,别磕头了,是个又白又胖的小子。”
黄福超激动地泪流满面,当上爸爸了,这是多么幸福的事。为了让儿子能健康地成长,他给给儿子取名为黄健。
在黄健满月后的第三天傍晚,黄槐的老婆石鲜翠也捂住肚子呻吟起来。黄槐慌了,他嚷道:“是不是他妈的快生了,咱赶快去医院。”
“你赶快去叫钟大婶吧。”石鲜翠捂住肚子给黄槐说。
“不叫她,她不行。咱去医院,她给黄福超家居然接生了三天。”黄槐断然说。
他拉来生产队分的那辆木架地板车,先垫了一层麦秸杆,然后抱来那床破褥子铺开。把石鲜翠抱上去。便像驴一样拉着往城里方向飞快地赶去。二十五华里的路程,在晚上十点左右就到达了雄信县中心医院门口了。
石鲜翠被白衣大夫推进了产房,黄槐被挡在了门外,他无力坐在门口的公共连椅上,掏出一支大“卫河”叼在嘴上想,不知道她妈的生男的还是生女的。
黄槐在焦急中等了将近八个小时,白衣大夫出来了五六次,他每次都问怎样,得到的回答都是同样的,“还没生下来。”白衣大夫又出来了,黄槐还没来得及问,白衣大夫先说了:“是难产,你是要大人还是要小孩,只能选择一个,快做出选择。”
“他妈的,大人小孩我都要!两人少一个,老子给你们拼了。”黄槐蹦了起来。那白衣大夫看了他一眼又进去了。
黄槐又在煎熬中等了一个多小时,只听产房了哇的一声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这时白衣大夫又出来了,她的表情才没有了刚才的紧张感。“男孩,女孩?”黄槐急切地问。“男孩。”白衣不以为然地说。
黄槐陪着石鲜翠住了七天院,他望着这个白白胖胖可爱的小子,内心充满了喜悦,却淡化了孩子的亲身父亲是谁,也许他什么都想开了。正如阮春娟所说,孩子大了又没在脸上写着,还不是和亲生的一样。他反而有点感谢黄银申了,是他给了自己一个宝贝儿子。既然把这孩子当宝贝看,就取名为“贝贝”吧。
一九八零年的秋后,单爱英又怀孕九个月了,处于临产期。就在黄灵出生后的第三天,黄福超似乎又进入了那个熟悉的梦境:白须老人又降到他身边说:“福超啊,上次你妻子难产,是因为太子抗命不想进凡间,最后龙王下了强制执行的命令,他才不得不无奈地投胎到你那里。现在还要给你一个任务,去伤害太子的那只白羊,是龙宫里的一个太监。他的那家伙不知怎么又长出来了,淫乱宫女,此事传到了龙王的耳朵里,激怒了龙庭,龙王下令再次把他阉割,并把他的右腿打瘸留个标记,再打入凡间三十六年,即投胎到你家进行改造。你负责监管他俩,你千万别辜负了天意啊。”
黄福超哀叹道:“周公啊,如此大的负担恐怕我要把我压垮啊。”
“福超啊,我理解你,但没有办法,这是天意,去努力管理和改造他俩吧。”周公说完,又消失在茫茫天际。
黄福超从梦中醒来时,大概是午夜时分,妻子还在熟睡中,此梦已忘了大半。他划着火柴,点亮那盏煤油灯,下床看了一眼牛,牛已吃饱下卧。又去了耳房,看了一下魔道娘,魔道娘屋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回到床上又合眼睡去。
第二天午饭后,单爱英顺利生下一个儿子,黄福超乐在心头,连得两子,值得庆幸,因此取名为黄庆。巧合的是阮春娟又生下一个女儿,比黄庆晚了不到一个时辰。黄福战给女儿取名为黄萍。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展眼六年的光景过去了。六年期间单爱英曾怀过三个孩子,小月了两个,生下来就夭折了一个。这次她又鼓起了肚子,闫半仙说这个孩子能成。后来生下来一给女孩,黄福超取名为黄曦。
黄银申这代人的一页算翻过去了,他千回百转的一出戏算唱完了,正式退出人生的舞台。无论是谁,纵使有再多的感慨,再多的无奈,但最终也逃不过曲终人散的结局。同样人类历史的脚步永远也不会停下来。黄银申唱完,他的后人将继续登场,继续演绎着人生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