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楚仪 于 2024-7-25 23:00 编辑
小学五年级那年秋天,甲肝流行,我们学校好多人患甲肝进了医院,我们班就有好几个。 防疫站专门到我们学校宣传甲肝的传染途径,要我们平时吃饭饮水都要注意卫生。学校更是要求我们不去外面买东西吃,碗筷不消毒最易传染疾病了,尽量从家里吃了再来。 学校这一规定没有太多的强制性,出了校门哪个管得着呢。再说我家情况特殊,我爸的工作没有时间限定,如果车辆出现问题,司机一喊不管啥时段我爸都得上场。我妈在乡下教书,周末才回来好好管管我们。我爸每天给我们发早餐费,早餐费以当时一碗粉的价格来定位,最原始的早餐一顿发两毛二,后来粉涨价了,最高发到八毛。我们三兄妹对于这个待遇是比较满意的,如果早上那顿吃包子的话,就可节约些经费来买酸萝卜等零食,或者买本小人书。 我从未想过我会得那病,我那时候看起来有点壮,我妈经常说我两条大腿象两根柱子,哪个屋里的女有那么大的腿哟,肥得象猪一样。我不想反驳,能怪我吗?这都是遗传基因作祟,我妈年轻那相片我认真看了,典型的梨型身材,她那腿未必比我小,只不过她是娘我是女,她有权利讲我我又不能还嘴。我那时特别希望长大,因为大人有特权啊。 有些事积攒多了,我就会生闷气,一生闷气就有极端的想法。特别是我妈经常人前人后说我二哥能干,十一岁就自己做饭炒菜洗衣,皮肤也白,还写得一手好钢笔字。我二哥也会哄我妈,经常讲些傻里傻气的笑话逗得她笑个不停。他们母子俩一唱一和完全没把我和大哥放在眼里,大哥那时正迷金庸的武侠小说,不在乎我们家的政治风向,一有空就躲进被窝里看小说。我对我妈天大的意见,明明是偏心眼,为么每次和我讲话就没那么乐呵呵的。我在阳台上发牢骚,感觉自己在她心中极没有存在感,傻傻地想:“每次我得病了就对我好得不得了,我还不如也得甲肝算了。”明明只是一句气话,可没几天就真的实现了。 我顺利的得了甲肝。起初我感觉我感冒了,流鼻涕打喷嚏,还没得精神,闷油荤。同桌郑明珠看着我的眼睛说:“喂,你的眼睛好黄呢,怎么我的眼睛是白的呢。”“我说我怎么知道。”“不信你照镜子。”她举起文具盒里的一面小圆镜递给我,我认真看了看,又比对了下郑明珠的眼睛,我的眼白是比她的黄。下午班主任要我们排队一个一个上去交作业时,也发现了我眼睛的不对劲。“唉呀,你怕是得了甲肝了,眼睛那么黄。”她边说边立即到水桶里搓洗她的手,搓了又搓,至少搓了五遍。第二天我就和其他患甲肝的同学一样被要求在家治疗休养。 从此,我开始了与中药打交道的漫长时光。我妈听说谁谁谁治甲肝厉害,有人只吃了他的三付药就断了根,立马就带着我上医院找人。医生看了看化验单,望闻问切的环节都省略掉了,立马说:“就是黄疸高起点,其他的指标都正常得,吃三付药得好。”我妈得了他的话就象吃了颗定心丸,开开心心地捡起药带着我回家熬药去了。生病期间我得到了应有的待遇,我妈周一下乡时都要反复叮嘱我爸:“你多问哈妹妹,想吃什么就给她买。”可患了病我反而什么都不想吃,我越是不想吃,我妈就越是想给我买这买那。我坐在阳台上反醒,我就不该想自己生病嘛,现在好了,啥都不想吃了。我妈生怕我传染给家里人,给我定了专用碗筷,全家人全部用上了公筷,我又感觉自己被嫌弃,愤愤不平地想生活活该是一团乱麻啊。三付药下肚,我的黄疸退了下来,其他的症状好象也没什么了,我们全家都以为我好了。结果停了两天药,我的眼睛又恢复了原样。我妈专门请了假拖着我去找那个医生,医生说不碍事,巩固几付药就好了。这回捡了五付药,医生摇头晃脑地说这次肯定断根。她深信不疑。 为了病好,喝起中药来我真象头牛,那么大一碗呢。我妈巴不得我象刘姥姥喝酒一样爽快,“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喝个老母猪不回头。”可这药比酒难喝多了。看我脸色难看,她就说:“俗话说得好,良药苦口利于病。喝了药病就好了。”我说:“那你吃啊,苦得死人,天天吃,吃得烦死了。”“好,我喝点试试。”她真的端起碗狠狠地喝了一口,然后讨好地对我说:“诺,我也喝了,是有点苦,你听话,喝了药病就好了,明天我给你买好吃的。”好吃的好吃的,我不生病那会为么不这么哄着我。我撅着嘴巴的样子把她逗笑了:“这算苦啊,有你ma的命苦吗?这点苦都吃不得,你要是我只怕活不下去了。”我一听我妈又要讲她的那本经,听多了我都背得下来了:我五岁丧母,还要带两个小弟弟,头上的虱子天多,把我的头皮都咬坏了一块……”她这招很灵,我立马硬着头皮把那碗药喝了个精光。 生病久了,喝药多了,心情也变得不淡定,和大人们说话的底气也足了起来,我妈在我面前变得小心翼翼,她和小哥也不怎么当着我的面有说有笑了。全家人似乎都平静起来,各就各位的该干啥干啥。我发脾气使性子大家也都让着我,电视就着我看,我想看哪个台就是哪个台,我妈回家的次数从每周周六回改成周三加回一次,我想吃啥只要哼一声,她立马给我弄去。这种颠覆性的待遇是我最想得到的,可是病中的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只希望病快点好快点好。 事实上,我吃完了那五付药依然没有好。我妈终于不再对那位医生的医术抱有希望,她愁眉苦脸地拖着我的手不住说:“怎么会,怎么会呢,别人吃几付药就好了啊。”我被她的关心感动了,再次后悔我把自己想生了病。关心则乱,我妈开启了芷江县城全覆盖无死角的寻觅良医模式,听说这里好就带我去这里,那里好,又去那里,我服过的中药岂止五味俱全,可以说是百味杂陈了,我的舌头对中药的敏感度也得到了质的提升。如今要是服什么药,或甜或苦我都能大概尝出里面有那些主要成份。其实我觉得我的病差不多好了,能吃能睡,就是皮肤和眼睛还有一点点黄。 我患病第三个月,我妈想尽办法调到城里来教书,应该是我这场病让她觉得应该呆在我们身边了。她哄我吃黄栀子煮水豆腐,一个老乡告诉的方子,说天天坚持吃,效果好得很。未果。又不知听谁说醋泡蛋好,就立马安排上了。用米醋泡生鸡蛋,泡上一个星期,待蛋壳软了后就可以服用了。取蛋清加入少量蜂蜜,每天坚持服用说是可治百病。吃醋蛋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那股味现在想想都恶心,到现在我都不爱吃醋,那时醋吃多了。“快吃,作一口吞了,把鼻子捏倒,这还没得中药难吃得。”她将碗塞到我手里。“要吃你吃,这个味道要毒死人的。”我尖叫道,把那碗推了回去。“你莫讲价钱啊,这么大了还不懂事,不吃药病能好,赶快给我吃了。”为吃醋蛋她的脸和翻书一样,一会儿和颜悦色,一会儿电闪雷鸣,“听到吧,一口就喝了,再喝口水就好了。”我还是畏惧她的,她发威的时候整个家都会颤一颤,这就是一把手的威力。“乖,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给我来了个软的。算了,不硬顶,我只能满腹委屈地喝了。吃醋蛋让我尝到了生活的艰辛,不吃日子过不了,吃了心里太难受,这段日子的终结是在我妈听说一个民间草医的盖世奇方后。 对于这个草医我妈稳妥了些,不深信不表态,她怀抱侥幸带着我长途跋涉到达那位草医家。一个不象诊室的诊室里坐着一位七十多岁的女人,一脸黄皮皱纹,身上的衣服也和她脸上的皱纹样。看起来不象医生,只是个老太婆。但她看病的风格迥异,她不掀我的眼皮,也不拿脉,只是摸摸我的脸,捏捏我的皮肤,然后说:“嗯,皮肤还蛮细滑呢,长得也漂亮。”接着就慢慢悠悠地走进里屋,窸窸窣窣地折腾了一阵,搞出一大袋子的草药来,特别交待:“要加蛤蟆草(车前草),自己去挖,菜里一定少放盐。”从那后我妈严格遵循那位草医的叮嘱,我吃的菜总是只挑一指甲缝那么点盐,那是一段无滋无味的日子。到现在我对美食都要求不高,因为我的舌头已经习惯了平淡。蛤蟆草一年四季都有,就连下雪的时候都不会枯萎。那年的雪真大啊,出门雪都掩到了脚踝,我妈一清早就挎起篮子、锄头去挖蛤蟆草。雪下得厚了,草都藏得不见了,那天她出去了一个上午,中午回来时脸和手都冻得紫紫的,手上沾满了泥,篮子里只有半篮蛤蟆草,那些草青绿青绿的。“到处找都没得,都被雪埋嘎了。唉哟,脚都冻麻了。”她一边说一边忙着到水笼头边洗蛤蟆草,没急着来烤火。“后来走到七里桥,问那里的人,蛮好心了,报我哪条田坎上有,幸好呀,要不然今天妹妹的药就熬不成。”她说这话时还笑,那冻得紫紫的脸笑起来有些怪怪的。我了解她的个性,她从不在我们面前示弱。看着她洗药煎药的忙活劲,我仍自顾在火厢里坐着,却不知去帮帮忙。那时我还不太会心疼父母,但我知道她一定又累又冷,喝药时我不再有任何的态度,一饮而尽。 我想,最终治好我病的是我妈的坚持和毅力吧。病好后我不再为难自己,一切的胡思乱想都是致病的根源。而我妈用爱和行动化解了我思想危机。 若干年后,我妈得了大病。那年她七十一,我也变成了当初的她,一天问她十几次想吃什么菜什么水果。她说就想吃大湖里野生鲫鱼熬的汤和那种手工的老面做的馒头,别的她也吃不下。她的要求让我很悲伤。如果有什么药可以治好她的病,莫说是冰冻三尺,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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