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之恋

乜也 · 发表于 2019-8-3 15:57:42

本帖最后由老榆木于 2019-8-3 18:53 编辑

一

　　我们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一进村，就接到上级发下来的一个红头文件，说是靠近苏联边境的一个劳改农场红兴隆农场，在搬迁内地的过程中，一个叫田旭东的右派分子，乘机逃跑，要靠近边境几个公社的工作队和大队支部，挨家挨户严察，务必将逃犯捉拿归案。
　　我在县里工作时就知道，在我县境内西北部，靠近苏联边境的地方，有个叫红兴隆农场的劳改农场，之所以这个劳改农场建在中苏边境线上，是因为当年我们跟苏联老大哥关系亲密，如同亲兄弟穿一条裤子一样，好得不能再好，而那个在省材料科学研究所工作的工程师田旭东，却死活不肯与苏联专家合作，还口出狂言，严重影响了中苏关系，还死不改悔，就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发配到劳改农场，进行脱胎换骨的劳动改造。
　　后来，因为赫鲁晓夫上台，大反斯大林，中苏关系破裂，劳改农场建在中苏边境已不安全，所以决定搬迁到内地去，那个叫田旭天的右派分子，便乘农场搬迁的混乱之机，和一个女记者一起逃跑了。那名女记者是省里一家大报的知名记者。是专程到农场来采访的。
　　那么，那两个人到底逃跑到哪去了呢？上级领导分析说，这个右派分子田旭东，当年就是因为反对苏联专家，不与苏联专家合作，还在鸣放会上大肆攻击说苏俄强行霸占了我国海山崴等一百多万平方公里领土，才被打成右派的，对苏联恨之入骨，所以，他们不可能越界逃往苏联。如果他们还没跑远的话，很有可能还是躲藏在边境附近的几个村子里。所以，上级下令，要我们工作队和大队支部，配合公安机关，抓捕逃犯。
　　这时，我们得知，本村有一个叫苏秀的女人，说是全公社最俊俏最打眼的一个女人，和这个逃跑的右派分子田旭东是相好，是恋爱关系，于是，我们便把那个叫苏秀的年轻女人，叫到了大队部进行审问。
　　大队部的一张长条桌前，站着那个年轻女人苏秀，长条桌这一边，中间坐着工作队队长宋队长，右边坐着大队支书尤二宝，左边坐着工作队付队长宗副队长，宗副队长是县委统战部的一位付部长，阶级觉悟高，阶级斗争性强。
　　宗副队长第一个发问，声音严厉，眼珠瞪得大大的，很是有些威力，对站在他对面的那个年轻女人苏秀，声严色厉地审问道：
　　苏秀，你老实交待，那个右派分子田旭东，逃到哪儿去了？藏在什么地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你老实交待！
　　那个年轻女人苏秀，挺好看挺透气的眉毛，拧了两拧，瞅了一眼坐在长条桌对面的宗副队长一眼，又把头扭向一边，眼睛不再看宗副队长，却掷地有声地甩下一句：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宗副队长的牛眼珠一瞪，又厉声喝道，告诉你苏秀，工作队和大队，早已掌握了你的情况，你跟那个顽固右派分子相好，村里人谁不知谁不晓？县革委已经下发红头文件，要各村屯挨家挨户搜察。窝藏者与其同罪。你老实交待，他藏在哪儿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苏秀梗梗着脖子，不再瞅宗副队长一眼。
　　右派分子田旭东，趁劳改农场搬迁之机，乘机逃跑。罪上加罪，罪该万死！他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能把他抓回来！严惩不贷！绝不手软！苏秀，你老实交待！否则，你将和他一样下场！
　　不知道！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一直梗梗着脖子毫不服气的苏秀，又狠狠甩过来几句，气哼哼地把眼睛瞅着窗外，对宗副队长一脸的不屑。
　　这时坐在长条桌正中间的宋队长扭过头，把眼睛对着坐在他右边的大队支书尤二宝，用眼睛征询他的意见，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尤二宝先是用眼梢斜楞了宗副队长一眼，慢声拉语地说：我早就说了，他一个妇道人家，她能懂个啥？她能知道那个右派分子的下落？神了呢。那小子跑也不能往她家里跑吧。她家就那么两间草房，明晃晃能藏住个大活人？审问她等于是审问格郎盖，她能说出个啥？
　　你，你怎么说话呢！宗副队长对尤二宝的话很不满，你堂堂大队支书，有没有点起马的阶级性？就是你们村的这个女人，和那个右派分子狗打连环，偷偷相好，你们大队不知道？
　　管天管地，还管人家拉屎放屁呀？本支书从来对男女之私事，不感兴趣。农业学大寨的正经事，我还抓不过来呢，哪有闲功夫管那些屁事。尤二宝又一斜楞眼珠子。回敬道。再说了，谈恋爱是人家的自由，我管得着吗？
　　你，你还有没有一点起马的阶级觉悟？还有没有一点起马的阶级斗争观念？宗副队长火了，瞪起了牛眼珠瞪着尤二宝。
　　宗队长，我只敢骑毛驴，从来不敢骑马。尤二宝又翻楞了二下眼珠，嘻笑着说，骑马摔下来，那可要摔个粉身碎骨的呀！
　　你，你，你别他妈跟我扯蛋！宗副队长被气得直翻白眼。
　　行了行了。你们俩一到一块堆就掐，就抬杠。宋队长说完又把脸转向苏秀对她说：你回家再好好寻思寻思，发现什么线索，及时向我们报告。你可以走了。
　　苏秀却连个谢字也没说，一扬眉毛，一扭身，头也不回噔噔噔走出了大队部。
　　工作队的正队长是县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宋德茂，性格和善，没脾气，跟谁说话都是笑呵呵的，一点不像领导干部，倒像个老农民。副队长是县委统战部副部长，叫宗仁德，阶级觉悟高斗争性强，凡事都非常讲究原则，所以一进点就有点看不惯大队支书尤二宝一天到晚吊儿郎当没正行的样儿。
　　堂堂一个村的父母官，大小也是个党的一级领导，却不大离儿就蹲在大道边上和五类分子下五道，谁输了就抠谁的腚沟。五类分子们赢了当然不敢抠书记的腚沟，书记就主动蹶起屁股叫抠，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谁输了也得承认输。输了打赖那是孙子。
　　宋队长听了只是嘿嘿一笑，骂一句：这个二滑蛋。在部队上就是一个刺头。丢了一条胳膊也不知道愁。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
　　宗副队长要求全大队的五类分子，早请示晚汇报，响午头还得上大队部听训话。宗副队长训完话，前脚刚迈出屋门槛，尤二宝就把鼻子一拧嘴一歪，说：纯粹是鼻子眼里插大葱——脱了裤子放屁——就是吃饱了撑的。
　　宗副队长其实并没有走远，听见了尤二宝的三七戛牙子话，却只能当做没听见，就对尤二宝的印象很不好。特别是在如何对待“女老右”苏秀的问题上，两个人更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宗副队长主张把“女老右”也划进五类分子队伍里，一块监督改造。尤二宝死活不同意，说苏秀家三代贫农，又没有定为地富反坏右，凭啥归到五类分子堆里？
　　宗副队长说：就凭她的那些表现。我看比五类分子还五类分子。早就应该进行无产阶级专政。
　　尤二宝眯缝着小眼珠一吊吊，嘻嘻一笑：宗副部长，你要真想把苏秀打进五类分子堆里也不难。你给咱们中央组织部打个电话通知他们，叫他们再加一个和右派相好的苏右分子，变成六类分子，那苏秀自然而然就划进去了。还用得着费这么多唾沫星子？
　　你，你，怎么说话呢你？宗副队长气得眼珠子发绿，瞅着宋队长，希望宋队长能帮助他坚持原则，宋队长却又呵呵一笑，不疼不痒地说：你看你们俩。一说话就好抬杠。要不，宗部长，咱们就先按照大队的意见办，一个妇道人家，还能反了个天。
　　宗副队长红着眼珠子，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走了出去。
　　左二宝就冲宗副队长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一紧鼻子一拧眉毛。又一拱手，唱了一句京剧：谢谢妈！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一迈门槛也走人了

　　二

　　提审苏秀没问出个名堂，大队支书和工作队副队长又尿不到一个壶里，挨家挨户搜察了一遍，连每家的菜窖都搜了个底朝上，也没搜出半个人影。听说公安和武警也出动了大批人马，山山岭岭沟沟叉叉，都地毯式地搜了一遍，也一无所获，好像是这小子钻了地缝。后来工作队又得知了更详尽的情况，说是这个叫田旭东的右派，是在到农场来采访的一个漂亮女记者的帮助下，乘混乱之机逃跑的，而且这个叫苏姗的漂亮女记者，也不见了人影，所以，有理由怀疑是他们两个人合谋一起逃跑的。很可能两人一起乘火车逃往内地去了，若是那样，问题就更复杂了。而更叫人大吃一惊的是，这个出身高贵的美女记者，竟是个有夫之妇，丈夫还是省城里一个挺大的官。
　　两个从不认识的男女，是怎么弄到一起的？又是怎么一起合谋逃跑的？他们到底逃到了哪里？一连串的问题，一直成了一个很大的谜，直到后来，下来继续侦察寻找线索的县公安局一位副局长，和我住到了老乡家的一个炕头上，我才从他那里得知了关于那个逃犯右派分子田旭东，和那个省城的美女记者苏姗，他们之间的故事。我才理解了这两个人为什么会一起逃跑。
　　右派分子工程师田旭东，和这位省城一家知名大报北方日报的美女记者，曾是省城一所名牌大学的同学，还曾是一对热恋中的恋人，也属于恋得死去活来那种狂热型的青年男女。美女苏姗的父亲是省文学研究所的一位知名教授，著作等身，尤其对鲁迅和三十年代左翼文学有深入的研究，发表过许多文章，其中有一篇文章专门介绍胡风三十年代和鲁迅的亲密关系，文中对胡风多有赞誉之词，批判胡风反党集团反动言行轰轰烈烈进行之时，他却称病不参加会议，领导上叫他写书面发言稿对胡风进行批判，他也推三推四，说他写不出来，迟迟不交稿，领导上便认定他对批判胡风有抵触情绪，在思想意识上阶级立场上和胡风是一脉相承一个战线上的，便决定把他也划进胡风反党集团里，打成胡风分子。苏姗的一个女友，她的一个舅舅是文学研究所的办公室主任，女友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苏姗，叫她有个思想准备，想想办法。苏珊心里清楚，若是父亲真被打成胡风分子。重则入狱，轻则下放农村劳改，全家都得跟着受牵连，她的前途也得毁于一旦。苏姗吓坏了，就哀求女友跟她舅舅求个情，放过父亲。女友说她舅舅只是一个中层干部，没那么大权力和能力，得找省里的大领导出面说话。女友一边说着这话，一边瞅着苏姗泪眼汪汪的眼睛说：你还记得那个事吧，省委一位副秘书长，也是我舅舅在部队时的一位老首长，和研究所的党委书记曾是部队的战友，两个人关系很铁，媳妇死了一年多了，自从在我舅舅家见过你一面以后，就对你特别有好感，产生了爱慕之意，去年我跟你说过这事，你根本不想考虑。现在出现了这个情况，能跟文研所一把手党委书记说上话的人，副秘书长当然是最有力度的人了，换句话说，也只有他能拯救你父亲。拯救你们全家。我的话，你明白了吧。
　　苏姗怎能不明白，父亲若是被打成胡风分子，全家都得跟着倒楣，兄妹几人也都成了反动子弟，一辈子翻不了身。现在能救她父亲的只有这一条路了，她没有了别的退路。她知道她会深深伤害那个他们相爱至深的男友，可是，除了牺牲爱情牺牲自己，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苏姗去找了田旭东，把自己家里发生的情况，和她要做出的选择告诉了他。
　　旭东，对不起。我没有别的办法。你知道的，我父亲是个学者，一个只知道钻故纸堆做学问的书呆子，脾气又倔，不会说一句圆滑的话。其实现在认错求情，就算是给书记下跪，也没有用了。平日里他就没少说书记没文化，对学问一窍不通，还好不懂装懂。早有人向书记打了小报告，书记早就对他心怀不满，他又确实写过吹捧胡风的文章，又不肯积极批判，不是擎等着叫人抓吗？旭东，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是家里的老大，弟妹都小，我妈妈只会整天以泪洗面，我父亲又摆出了宁死不屈的架式，不是把我们全家都往火坑里推吗？你也知道的，我本来已经有希望被推荐去苏联留学，要是我父亲被打成胡风分子，别说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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