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华夏 于 2019-10-29 18:15 编辑
猪/牛和老农 随着城市化的快速发展，人们接触农村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真正的农民——这个曾经占全国总人口绝大多数的群体，如今也成了稀有资源。这里说的真正农民，指的是年龄在六十以上、纯粹以务农为职业的人。最近，我跟一个农民有了一次接触，我们聊了大约两个半小时。通过这次聊天，让我对现实的农村、农民、农业，有了真切的认识，尽管它可能只是太行浅山区的一个局部案例。 事情缘于钓鱼。 钓鱼很简单，拎上钓具带上饵料即可。但如果约人一起去钓鱼就麻烦了，不是你有事就是他有事，而且每个事儿都是爽约或迟到的理由。这次钓鱼还不错，六个人除了一两个迟到十几分钟，全部在集合地点汇合。下午三点四十分，三辆车兵发溪口水库。到水库选择一处合适钓点，哥儿几个自行选钓位。我腿脚慢点，看到一个湾头，平坦离车较近，但那里已经有人作钓。我走过去看看，希望对方不是夜钓。这个人装备很简单，一杆、一马扎而已。师傅是夜钓么？我问。对方回头，不夜钓，玩会儿就走了。他有六十上下，一笑，脸上的皱纹像对面大山的褶子，深刻而粗粝。见他好说话，我就说我先在你旁边钓，等你走了我在你的位置。不用了，你就在我这儿吧，我往旁边挪挪。我说那多不好意思啊，占了你的地方。咦，那有啥？玩哩，说着他把家当挪到旁边。我边整理钓具边问他，这个位置行不行，上鱼么？他说我天天在这儿钓，还行，对事儿能钓几条。你天天钓？我有点诧异。我就是这村儿哩，他们又不跟我要票，没事就在这儿消磨会儿时间。支好钓椅，调好漂儿，腾出手来，我给他一只烟，老人推辞一下接过，点着，我们俩就闲聊起来。 你每天来钓钓鱼，看来日子够清闲的。 哎，清闲啥，也是忙里偷闲。 你平时主要干啥？ 干啥？种地呗。俺村100多户，400来人口，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养种地的都是老人，我最年轻还小六十了。 你家有几亩地？种啥？ 五六亩吧，就种一季玉茭。地里活不多，所以每天有空来钓钓鱼。 一亩地能打七八百斤？ 多，能打一千来斤。 现在玉米能卖到什么价？ 七毛左右一斤，一亩地能卖七八百块钱——听着不少，可是刨去种子、化肥、农药、电费——一度电八毛钱，哎，没啥意思。 你有几个孩子，你就靠这点收入养活一家人？ 咦，靠这还行？仨儿子，老大在镇上开个门市，老二、老三在外面打工。我原来养牛，从九六年开始，养了二十多年了。 养一头牛能挣多少钱？ 三四千块钱吧。我养了二十多头，加上卖牛犊，一年能挣十几万。 那可以呀，你是小康之家了。 哎，现在不让养了。 为什么？ 人家（政府）说是破坏生态环境，牛不让养了，猪、羊、鸡都不让养了，要求立马处理掉。哎，你说这不秋不冬的，牛还没长成，咋能卖好价钱？找牲口经济，经济大砍价，一头牛赔两三千，赔了十来万！---你看见对岸那头牛了没？ 看见了，就那头大黄牛？ 对，全村养牛的就剩下五头了，我家里四头还有这一头。镇上天天找，做工作，软硬都来，叫赶紧处理掉。 你养牛吃肉肯定方便吧？ 也不总吃，有时候到年下自己宰一头。 我听说牛被宰的时候流泪是真的么？ 还真是，平时把牛牵出来活蹦乱跳地，要宰它了，不走，咕咚就跪下了，拉起来，又跪下了。哎，以后也没牛宰了。 他们光让处理，给补贴么？ 一分钱补贴没有。 那你们就那么听话？原来没说不让养，现在忽然说要处理掉，也没个说法？ 啥说法？老百姓都老实，一吓唬就怕了。你想找领导说说理儿，连人都找不到。你去镇政府说我想找镇长反映反映情况，人家说镇长出去了。咱咋办？就是在对面咱也不认识呀。我找县政府，县政府说你找林业局吧，我找林业局。一个副局长说，按规定你的牛场要离水库500米。我说我的牛场离水库一公里还远。他说你要解决牛排便问题，我说牛粪我都上地了。副局长说你跟镇里说吧，镇里还是老规定，处理！ 你也不敢硬扛？ 硬扛？谁敢？这不俺镇上一个养猪场，叫处理不处理，钩机稀里哗啦把猪场钩了，压死1000多头猪。 那可不是个小损失，场主干？ 人家肯定不干，往上面告，告镇政府勾结黑恶势力强拆。人家说你要是执法大队来，我没啥可说的，你叫几个赖小子来拆，性质就变了。镇里顶不住跟人家协商，答应陪60万，人家场主要100万，这不还没有完。 按说保护生态环境也符合老百姓的长远利益呀。 是啊，环境好点，老百姓也赞成，谁不喜欢青山绿水？可是上头的经是好的，不知咋地，念念就念歪了。牛羊猪鸡在山上放养，我也不赞成，破坏山林，你可以圈养呀。牲畜排便处理不好污染环境，你给他制定标准呀。标准有了，达标你就养，不达标你别养。这下好，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刀切，就是不叫养。不养牲畜，你让老百姓吃什么，让市民吃什么？他不管。 你养牛是怎样处理生态关系的？ 我的养牛场位置离水源地1公里，不会直接污染水源；牛粪我都上地了，用不了的乡亲们用了，我的几亩地这些年没有上过化肥，土壤结构好，肥力长。牛吃秸秆，不毁坏山林环境。 就是秸秆粉碎后发酵那种？ 对，一头牛一年吃8亩地的玉米秸秆。二三十头牛要吃掉几百亩的秸秆。这些秸秆不让牛吃，只有烧，秋后不让烧，他冬天也要烧，冬天不让烧，他春天也要烧，不烧没法种庄稼，烧了污染空气。哦，养牛污染环境，烧秸秆就不污染了？整天狼烟洞地，一直污染到北京。还有养猪，你就不能要求养猪户建沼气池，既解决排便问题，又解决照明烧水做饭问题，多好？就得一刀切？ 养殖是农民的一大收入，这个不让养，那个不让养，政府也不帮农民想办法增收？ 想了，镇上请来一个投资商，要建“玫瑰小镇”，从农民手里租地，一亩地一千块，收玫瑰一公斤200块。 那也不错呀，又是旅游项目，又能叫农民增收。 头一年是不错，租金给了，别的钱也给了。第二年租地就变成600块了。第三年一分也不给了。老百姓找镇里，镇里拿不出钱，投资商跑了。群众上访，镇里劝阻，17路车都断交了，后来镇上答应一亩地给600。老百姓好糊弄，这事儿算完了，现在农民都把玫瑰刨了。这不前几天镇里又动员群众养双孢菇，说要组织人员去外地参观。我当着副镇长的面说，你们知不知道双孢菇的市场行情？考察可以，咱就去最近的和顺吧，看看那里闲着多少大蓬，看看老百姓多少投资收不回来？ 你敢这样顶撞领导？ 搁平时真不敢，俺父亲活着的时候整天教育俺“屈死不告状，饿死不打官司”。民不跟官斗，可这话不说不行了，眼看是眼子（陷阱）的事儿，处理牛的损失没人赔，再投钱接着去赔？我都弄不清他们是咋想哩，亲娘后妗子——一会儿一阵子。这不，上边又动员群众搞啥“厕所革命”。老百姓祖祖辈辈都是把茅子（厕所）搭在院外，你现在要求把厕所弄到家里，每家安个蹲便，还不是坐便器，通个管子，墙外安个塑料罐。塑料罐满了还不是一样往外担？有的人家实在没地方，就把蹲便安到厨房——你说这叫啥事？我们这里守着水库但吃水困难，用水冲厕所，那得费多少水？我早说了，等着吧，村里不粪尿横流才怪了。这两年又禁止烧煤，白天在村口设卡查拉煤的车。老百姓只有晚上进煤，送煤的少了，煤价上去了，原来三四百一吨，现在七八百一吨。上边也不愿意彻底禁止，禁止了他们罚谁的钱呀？所以有时候就跟你说，把煤盖起来。盖起来就不污染了？ 那边山上钩机挖山在干啥？ 哼，干啥？说是搞生态旅游，把山扒了建什么亭子、玻璃别墅。原来这山上植被可好哩，树不大，也都有十几公分粗，密的钻不进人去。你现在呼啦呼啦扒得光秃秃的，就生态了？还有挖河沙的，上边来检查，就停停，风声过去接着挖，人家都跟上头打着通哩。 我知道这一带原来石子儿场特别多，现在都停了吧？ 停了？没门儿的都停了。有门儿的明停暗不停，一到天黑就开始干，谁管？别的石子儿场停了，人家石子儿价格上去了，一方成本20块，现在卖到120多块，一黑夜生产百十吨。俺村里有开大车的，一到天黑就轰隆隆去拉石子儿了。农民养牛养猪养羊养鸡破坏环境，整座山挖了，就不破坏环境了？咱实在想不通。 你是不是党员？ 是，在部队入得党。 啊？你还当过兵？在哪儿当兵了？ 张家口，当了五年兵。 你没想过当村干部帮助农民增加收入？ 我原来当过大队干部，你想实实在在干点事儿，干不成。我当干部那年刚好赶上第二轮土地承包，咱想纠正原来的不公平现象，抓阄。可是原来承包好地块的人不交地，要这条件那条件，都很过分。我找镇里帮助做工作，镇里说啥？你就不能多给人家点好处？你说这叫啥话？连领导都替人家说话，这工作咋干？到现在多少年了人家见面还不理我。 村干部过去不好干，现在恐怕更难干。 是啊，正经事儿干不了，光应付上边检查了。你说上边检查啥时候不行？非得赶到晌午头（接近中午），来了扯几句闲话就吃饭。 现在不是不让在饭店吃饭吗？有录像的。 人家学精了，不在大饭店，专门找犄角旮旯小饭馆吃喝。村里每年靠租山承包费收几万块钱，都吃喝了，啥事儿为老板姓也干不了。 他们也是赊账么？小饭馆一年下来就是挣一堆白条子。 现在不敢欠那么多了。我一个朋友开个饭馆，地方挺偏僻，生意还不错，都是乡镇干部吃喝。欠钱多了就去政府喊，一喊就给了。原来有个林业局局长，整天组织人去山上逮牛逮羊，逮了就没收。后来人们发现没收的牛羊都圈到他家后院了，后院挺大。一到晚上就有小贩来收牛羊，小贩可发财了，钱也落进他腰包了。 老百姓不跟他要？ 人家说了，不罚你就够便宜你了，还要牲口？后来有人告，把他弄起来了。 不让养牛了，你没想再弄点啥事儿？ 这不一直在寻思弄点啥，总不能混吃等死吧。我想弄个蔬菜大棚，可是隔行如隔山，也不是简单事儿。养蜂倒是不污染环境，可那是技术活儿。想出去打工也不现实，年轻人打工一天挣150元不算多，上岁数的一天给五六十就不少。那不开山哪儿也需要打工的，一天给60，规矩还挺多，不许迟到早退。就这还得跟干部关系好，关系不好也轮不到你。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七点多了，老人收拾东西准备撤退。我说我这儿有夜光漂，再钓会儿吧。他说，还得回去看会儿孩子，不能总钓鱼呀。我记下他的电话，跟他约好有时间还一起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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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9-23 09:5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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