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天龙 于 2020-3-17 14:00 编辑
【编者按】一篇构思精巧、非常有感染力的回忆性散文。作者就像讲故事一样带我们回到了过去的年月,回到了一个炎热的夏季,四十度的高温让大地上的一切农作物都受不了,而此时,一个少年正孤身一人赤脚行走在山路上。他怀着母亲交待的使命,前往一个叫作构角的知青点看望二姐。因别的知青都返城了,只剩下可怜的二姐一人,母亲让“我”送吃的给她,为她做伴,也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二姐回不了城。八十多里山路让“我”感到发怵,炎热、饥饿、口渴、不认识路,都是最大的困难,本文详细描述了“我”在途中步行的见闻感受,大量景物描写是本文一大特点。借景抒情,表现“我”的矛盾、复杂心理,“我”将自己打工得来的五元钱给了一位怀孕的知青,最后快到终点时,“我”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准备让不能返城的已怀孕的二姐顶替父母的工作,“我”要靠自己的努力继续打拼。“我”细腻的心理描写十分传神地刻画了“我”的性格特点,表现出“我”作为一个男子汉表现出来的担当。结尾对风雨的渴望再次渲染人物心情,极好地将读者带进了当时的情境中。【编辑:莫道不销魂】
一 渴望一场雨,一场能够带走暑热带来清凉的雨。这雨应该下得长一点,最好将已经干裂的田里灌满水;最好能让温度狂降,从四十多度降到二十五度甚至更低。真能如此,这行走的日子就不辛苦了;真能如此,我就不会对接下来的八十多里山路感到发怵,并且能够在天黑前赶到目的地,完成母亲交给我的任务了。 热、累就不用说了,心中还翻腾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似乎有着一种庄重,又夹杂着些许哀怨。庄重是来自母亲的托负,哀怨是起自不让人省心的二姐。因为我知道,我所要完成的任务不光关系二姐的前途,也关系到我自己的命运。 正值大暑,的确不是长途跋涉的季节。原野热浪滚滚,远处的稻田中蒸腾着袅袅的水汽。不要定睛看它们,定睛久看,会有一种晕眩的感觉。 公路上的沥青晒化了,穿越它时,每走一步都拉扯着破旧的塑料凉鞋,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生生要把鞋从脚上硬拽下来,再陷进那些黑油里。这条省道一个月前发生了塌方,形成了一个深深的沟壑,为了避开那个地段,人们舍直取弯,多绕了一公里。新建的这一段公路行道树只有茶杯粗,自然形不成树阴。 踩着公路边的浮尘行走,让炽热的尘土从鞋面的空洞处涌进去,和脚趾来一个亲密的接触,虽然不爽却能把汗带走。远处有蝉鸣传来,让心中升起一种渴望,向往着那一路树阴的清凉。 刚从那辆进山拉煤的车上下来时,也就上午九点多钟,连影子都还是斜的,身上充满了力量,对接下来的四十多里山路并不感到多么恐惧。但当我终于明白多坐了四十里路,已经错过了到悦来的那条山道时,心立即跳动起来。站在陌生的小镇街头,一时竟不知所措。经过短暂的慌乱,明白了需要沿着公路往回走,朝着来的方向后行四十里,返回到构角,找到那条通往悦来的石板路,再去行走那四十多里山路。于是,深呼吸,平定着有些慌乱的情绪,将给二姐带的五斤冬菜、两瓶辣酱重新检查了一遍,确信没有丢失和损坏,赶紧出发。 路似乎就没有尽头,早上喝下的稀饭已经变成汗水排出,衣服早就湿透,贴在身上粘粘的难受。鞋绊被扯断了,一走一掉,索性脱下来提在手里。 家有俩姐,大姐大我八岁,二姐大我七岁。父母之所以把我与她们分隔得这么远,是因为老爸在有了两个姐姐后偷偷地离开了家,参加了在邻村驻扎的解放军的缘故。一走就无影的老爸解放后好几年才回到家,于是我就来了。我只知道这一些,那是老一辈的秘密。 二姐也有秘密,以致在下乡好几年,一个点的同伴都回城工作后,她依然在那个山村里。 母亲不安了,她四下打听着不让人省心的二姐在农村的作为,是劳动不积极得不到推荐么?是和别的知青一样,爱好串队,爱好跳“丰收舞”祸害了山民受到了惩罚么? 刚开始听到“丰收舞”这个名词时,我也不理解,不就是跳个舞么?丰收了,大家唱唱歌、跳跳舞庆祝一下,怎么就成了一件犯忌的事了呢?后来才知道,此舞非彼舞。跳“丰收舞”是知青自己的说法,意思是将农民地里种的、家里养的变成增加自己卡路里和蛋白质的一种行动。说穿了就是偷。但问二姐,她却竭力否定,“我怎么可能去做那些事呢?” 邻家的吴姐和二姐是一起下乡的,两人又在一个知青点,一口锅里舀稀稠。母亲找到了她,她先是不说话,后来说话了,却答得很含糊,像是帮着二姐隐瞒什么。但我却看到了,吴姐有几次都下意识地摸抚自己的肚子。这下意识的动作让我的脑海中回闪出我在二姐那儿陪她时的情景,住在她隔壁那间小屋里的我,常在梦中被圧抑着的哭声惊醒。于是我也睡不着了,睁着眼数外面的蛙鸣声。 母亲的担心并没有减少,反而加深。她把我叫到跟前,仔细打听我在二姐那儿时的所有细节。自从知道二姐所在的知青点只剩下她一人后,母亲总是叫我去陪她。那个时节学校上课不正常,三天两头就停课,一放假就是一两个月。母亲总会在我放假的第二天就把我撵到二姐那儿去。 其实我知道,母亲心里都已经猜到了几分,二姐应该是背着家里悄悄结婚了,甚至在吴家姐姐还没有上调前就怀过孕,当然后来就去流产了。这是我无意中听我爸妈说话时得知的。 二姐的男友我见过,很帅气的一个军人,家虽然是农村的,但据说马上就要提干。春节时二姐回家过年,准姐夫也从部队回来了,母亲拐弯抹角地问过他们的打算,都被二姐给糊弄过去了。 父母的计划是周密的。老大身体不好,没有下乡。她凭着自己的努力找了个制药厂包装工的活计,自食其力了。老二当了知青,按政策下乡两年后就能逐步安排工作。作为老三的我就可以在父亲退休时,顺理成章地顶替父亲进公司。几个子女的工作大事都解决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计划没有变化快。二姐下乡四年了,父亲的退休将在一个月后进行,父亲所在单位一起办理退休的职工,哪个子女顶替早就报给了单位,只有我家迟迟定不下来。母亲坐不住了。一晚上的面授机宜,打发我上了路。
二 沿着公路边小心地走着。脱离了鞋的保护,赤裸的脚板感受到了来自太阳的热度。草棵边的泥土烫得令人直跳,不得已又把鞋套在了脚上。看来到了二姐那里,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张废锯片,烧红了补我的塑料鞋。 这是一九七一年的七月,在这个特别炎热的夏季里,我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地方行走着。虽然不止一次去过二姐那儿,但都是乘车去的,对这一路并不熟悉。也怪母亲,托人寻了辆进山拉煤的货车,车要经过构角,听人说从那儿再走四十里山路,就能到二姐所在的悦来。母命难违,这不,我就来了。 周遭很静,山民结束了一个上午的劳作,此刻正在歇晌。知了却不肯歇息,它们不间断地啼着,比着谁的声音更高,谁的嗓门更大。这尖利的蝉鸣让人感到头有些发晕。但蝉鸣也有好处,说明这儿有树。是的,此刻,我又走在白杨树下了。太阳光被浓密的树叶挡住,不再让人身上刺痛。 前方出现了几间低矮的茅草房,一条石板小道从屋旁穿过,朝着山上延伸,那里应该就是那条通往悦来的石板路了吧? 院子不大,却打扫得很干净。老槐树下放着张小木桌,桌上摆着几个高低不等玻璃杯,里面盛着或红或绿的水,拿一块方方正正的玻璃盖着。一块木板立在一旁,上面写着“卖凉茶”的字样。见我走近,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问:“喝茶不?清甜的。” “清甜的。”和果城一样的说法,这意思是既清凉又甘甜。也不答话,将一个两分的硬币朝桌上一放,端了杯大的就喝起来,果然是清甜的,特别是那薄荷的味道让人精神一振,只是水里放的是糖精,略带苦味。喝毕我将杯子放在桌上,问起了路:“请问,这里是构角镇吧?” “对的。前面就是构角街上。你是要到构角去呀?” “不是,我到悦来,听说构角有条石板路通到悦来?” “是呀,有这么回事。”小姑娘的脸转向了院子边沿的那条小道,“我去过悦来,有点远哟。还都是爬坡上坎的,不好走。” “没有关系,我不怕,是你屋边这路?” “就是这条石板路。”小姑娘看着我,那表情似乎不相信我要到悦来去。 “那就对了。”我自语,又朝她笑了笑,把放在地上的东西提起,走上了小道......
三 渴望一阵风,一阵持续的风,那风应该是凉的,不像眼前的风这么烫。那风应该是柔的,吹在人身上可以带走热量。更期待着那风能够将心中的郁闷带走,还我一个开朗明快的心情。 一路向上的石板小路考验着我的毅力。肚子又开始提意见了,像是惹怒一塘的青蛙,不停地叫着,发出“咕咕”的声音。 石板被晒得滚烫,塑料凉鞋也在高温下变软了,我甚至闻到了一阵焦糊的味道。其实,这是一种幻觉。是沿着公路走的时间长了,对那些晒化了的沥青的嗅觉记忆。 一路往上行,没有树阴时就紧走一阵,一直走到有树的地方,这才按平常的速度行走。 风不时刮起,这炽热的风并却不是我希望的。山民称这种热风为“火风”。火风带不来清凉,反而会让空气变得更加炽热。吹上几天火风,那些苞谷、高粱、红苕的叶片都会打蔫儿。 有流水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心里一喜。紧走几步,发现路旁有一高坎,一道不大的山溪朝着远处流去。水流不大,却极具诱惑力,赶紧看看,见有一条更细的小道能到沟旁,就走了下去,下到溪中就着水洗了洗脸,让双脚浸在那清凉的水里。 二姐所在的地方是缺水的,吃水得走很远的路去挑。她那个大院叫“二教寺”,以前是座古庙,院中却无井,井在山下,来回一趟得走好长的石梯。 当再也没有力气行走的时候,终于到了山上的那个桠口了,一个幺店子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听二姐讲过这种幺店子不光可以歇息,还有饭卖,可以填饱肚子。走了进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眼光就停留在了放在门口那张桌上的硕大的瓦钵上,瓦钵里面盛满了让人垂涎三尺的绿豆稀饭。掏出钱粮,很帅气地拍在桌子上,大声喊道:“来五碗稀饭,一盘咸菜!” 也不管屋子里那些人惊诧的目光,我坐下来就开吃,很快三碗稀饭就喝了下去,余下的两碗再也喝不下了,便装摸作样地朝着山下看看,自语般地说:“不来就算了……我不等你了……”这才对店主说:“一起来的人还没有到,这两碗就不要了。”店主点点头,问:“你是知青?”“算是吧。”心想:马上我就要成知青了! 肚子充实了,力气也逐渐恢复了。结了帐,再次落实了山下那片密集的建筑就是悦来场后这才走了出来,背后有议论声传来,听来是“这么小的娃娃也当知青……”之类的话语。
四 天近傍晚,山野忙碌的人多了起来。在二姐那儿待的时间长了,我对农村的出工也多少有了解。一般下工都要等太阳不晒人才会出工,不过这一干就要到天黑。 按季节算,这段时间是农村比较轻闲的时候。山地里农人或在稻田中扯着稗草,或在山地里翻着红苕藤,还有些壮劳力正把一担担的粪往地头的粪坑里转。边走边看着他们,想像着二姐的生活,心中有一种刺痛在漫延。 前方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一身的知青打扮。我的心跳动了起来,那不就是二姐么?只见她的小腹已经明显的隆起了,一脸的倦容,背上背着个竹编的背兜,里面装着半背兜猪草。趁着出工捎带点猪草回去,这种做法和那些山民没有什么不同。我的心跳动了起来。在与她擦身而过时,才发现并不认识她,或许是这一路都在想二姐的事,才将她当成了二姐吧。 心却不能平静了,二姐的身影总在眼前晃动。如电影中的镜头回闪,眼前出现了她在知青点那狭长的厨房里煮饭的情景。这不是幻觉,而是去年冬天在二姐处的情景。晚上寒风可劲儿刮着,发出一阵尖利的呼啸。我们两姐弟就在那透风的厨房里煮饭。一盏煤油灯忽闪忽闪的,整个屋子都显得那么鬼魅。 二姐极有可能又怀了宝宝。我想,要不然今年招工的数量那么多,怎么着也该轮到她上调了,但她还是没能回来。 后面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呼喊,转身看时,却见刚才那孕妇倒在了地上。人们都朝她跑去。我也回头朝那边奔去。 一个年轻的山民从粪坑边扔下粪桶跑了过来,将她揽在了怀里:“秀琴,秀琴!你怎么了?叫你多吃点饭,你硬说不饿,要我吃……” 孕妇醒了过来,淡淡一笑说:“你是家里的顶梁柱……” “你山娃子祖上积德哟,居然娶了个有恁么高文化的回乡知青……还恁么巴心巴肝地对你……”一个老年的妇女说,带着哭腔。哦,原来那女子是回乡的知青。也就是在镇上或者县上读了初中或高中后,又回到乡下务农的青年。 有叹息响起,一个中年妇女从地里悄悄挖了根小红苕,拿镰刀削去皮递到她的手里,秀琴眼前一亮,接过来就迫不及待地塞进了嘴里。 泪水不知何时涌了出来,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五元钱来,在众人惊谔的目光注视下,递到那个年轻山民手里,转身就走。那不是母亲让我带给二姐的钱,而是前段时间我在一个工地做零工挣来的,那次我当了一个半月的抬工,居然挣了六十元钱。母亲一高兴,让我留下了五元,任我自由支配。
五 渴望一场风,一场能吹散心头阴霾的风,渴望一场雨,一场能带来清凉带来愉悦的雨。当夏夜的天光将山路印得发白,当远处的人家响起狗吠的时候,二姐所在的“二教寺”终于出现在了前方。耳旁响起了风的轻啸,热风中夹着一丝清凉。天空有大团的云彩涌动,朝着西方的天际飘去。有闪电在远方舞蹈,雷声很是低沉,一场暴雨正在酝酿中。 肚子又开始叫唤了,将包举到鼻前,嗅着冬菜那诱人香味儿,眼前又看到了二姐的身影:这一次她是在蒸红苕,蒸笼里冒着腾腾的热汽,铁锅中熬煮的冬菜汤香气扑鼻。冬菜与蒸红苕是绝配。一碗冬菜汤就能让红苕变成美味。二姐所在的地方出产红苕。每人都可以分千余斤。山民们整个冬季都在忙碌,白天在池塘、在井边将红苕洗净、剁碎,夜里再把那些红苕碎磨浆过滤,制成红苕淀粉。以前我也帮二姐推过磨的,还在晚上去挑过水,磨淀粉要用到大量的水。这可是一件极辛苦的活计,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的确是太艰难了些。 走着,想着,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将顶替父亲的机会让给二姐。只有父母所在的单位能够接纳二姐这种悄悄结了婚且有孕在身的知青,而我要和千千万万的年轻人一起到农村去,去接受生活的磨练。我知道,其实父母也正等着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我毕竟还小,还有很多的机会。 一时间我感到自己已经完全走出了内心的羁绊,胸中豁然开朗了。 风大了起来,带来雨的味道,深深地呼吸着渐渐冷却下来的空气。我知道,我渴望已久的风雨正快步朝我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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