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天龙 于 2020-4-30 17:50 编辑
盛夏的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才上午九点,气温就升到了三十多度。田间的小道不再温润,赤足踩在上面,有一种滚烫的感觉。仁和水库的水位一天比一天低,此刻,只剩下不到平常三分之一面积了。 一般的年份只要水库一放水,我们知青所在的生产队就会受益。因为被水所淹没的五十多亩良田就会从水下露出来,可以种上水稻,如果不出意外,这多出的面积,会让生产队的每个劳力都能多分到数十斤谷物,的确是一件大好的事情。 然而并不是每一次都这么幸运,今年的天旱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它发生在水稻拔节和扬花期间。这个时候,就是再多的良田从水下冒出,人们也只能干瞪眼。因为你无论怎样,都无法变出秧苗来插在那些田里。 这只是事物的一个方面。我们生产队的田土大都在水库堤坝的上面,位于下面的,只有两块大田。也就是说,只有这两块田能够得到仁和水库蓄水的滋养。而水库上方的水田全靠生产自己的两个屯水田的水来灌溉。屯水田蓄水有限,风调雨顺的年头还行,可一旦遇上大的旱灾,就没有办法了。随着干旱的持续,位于水坝上方的稻田相继缺水,水稻可是离不开水的植物,没有多久,就显出了颓势,继而全都枯黄了。 雨水充沛的时节,行走在水库的堤坝上,那是十分惬意和养眼的。宽大的堤坝上,长满了翠绿的青草,只在中间留出一长溜泥土本色的小径。在盛夏的季节里,遇上个雷雨天,不出一天的工夫,就会在堤坝上下的草丛中,长出一遍遍的地木耳来。特别是那个放在堤坝一头的大石磙子旁,草长得格外茂盛,这种地木耳也就更多。 这种外形酷似木耳的菌类植物,是那么的鲜美,每每此时,我们准会来这里寻上一篮,就在水库边将上面的草屑清理了,再在水中清洗干净,拿回家一炒,晚上的餐桌上就会出现一大碗美味的爆炒地木耳。这种清香爽口的菜肴,会给我们单调的生活以一种山野的味道,让你徒生许多感慨。然而眼下,不仅没有地木耳的身影,就连那些不怕人踩踏的小草,也都干枯得匍匐在地上,看不到一点儿生机。 稻田中的情况堪忧。水稻几乎停止了生长,泛黄的秧苗连田土都盖不住。成群的蚂蚱在上面飞舞着、爬动着,啃食着干枯的禾苗。 更让人不安的是,队里的那口水井,听社员们讲,这口井从来就没有干过,水位始终就在离井口一尺处徘徊,取水的人多时,也最多下去半米,不到一个时辰就又恢复了原状。在我的印象中,从井中担水从来就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直接舀就行了。可今年就不行了,人们也用上了绳子和小桶。 我们队有着一个传统的副业,那就是养蚕。全队所有的水田和旱地,边沿上都栽种着良种的桑树。每年两季养蚕的收入,让队里社员的平均生活水平比其他没有这项副业的生产队要高出不少。平日里,那些桑树长出的叶片小则如大人的手掌,大则像盛菜的圆盘。那鲜嫩的模样,一看就让你满心欢喜。由于养的蚕多,生产队将桑树按人头分到了各家各户,以保证每一户每年都能养出两季蚕来。 养蚕是按蚕卵的张数来定量的。人口多的,每季可养一张纸的蚕,养得少的,那就半张;就是队里的两位独居的五十多岁的老人,也各养了四分之一张纸的蚕来。每季也有三到四十元的收入。 夏日里,行走在桑树掩印的田埂上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密集的桑叶挡住了骄人的阳光,还将一种特别的清香散发开来。遇上结桑果的时节,你顺手摘上几个丢进嘴,也很平常,绝不会被人说成是偷。 然而,今年桑叶的长势也不行了,叶片小,缺少应有的水分。这些情况都在向我们表明,我们所遇到的是一场严重的干旱。 于是,我们每天就多了一项工作,走到水库对面,爬到那个高坡上,去听公社广播站播送的天气预报。 雨,久久不致,干旱还在持续发展,水库里的水位仍在下降。随之而来的是公社放养在水库里的各种鱼们,都感受到了这种日益临近的威胁,拥挤的水体束缚了鱼的生存空间,它们在水里窜着,不宽的水面下,能够看到鱼的背脊。 石头仔一看这情形便来了劲,想去捕几条来改善生活,被队长严厉地制止了。队长告诉他,这些鱼是公社放养的,谁要真有胆量去偷,那公社的公安员就真地会将你带走,然后交到区派出所去处理。 这一招果然管用,石头仔一吐舌头,不再说要捕鱼的话了,但那双大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拥挤的水体,缺氧的环境让鱼不再安份,不时都会有鱼从水里蹦出来,又重重地落回到水里去。 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好久,这天上午,我们出早工刚从地里干活回来,就见水库的堤坝上站满了人,一只小船不知从何而来,正停在那水里,上面站着手拿渔网的人。一打听才知道这是公社来打鱼了。 听队长讲,仁和水库已经十来年没有干涸过了,里面的鱼都长到了十多斤一条,这次打鱼,公社食堂、学校及各个部门算是“搞肥了”,余下的还能出售一些,供应给公社的干部们。 我们便停下脚步,一起看了起来。 鱼一网接一网地被打了起来,全放在堤坝上的那些箩筐里,不时有大鱼从箩筐中挣扎着跳出来,落在结实的堤坝上,引起人们一阵阵惊呼。 水库中放养的大都是白鲢和花鲢,间或还有些草鱼,一些不请自来的小杂鱼也混在其中。石头仔兴奋异常,悄悄对我说:“你和大山先回去吧,该干嘛干嘛,我呢,今天就和他们耗上了,非得要弄上条大鱼不可。记着,想办法弄点佐料,晚上,晚上我们就有鱼吃了。” “石头仔,算了,你不看一下,连公社杨书记都来了,看得这么紧,你还能把鱼弄出来呀?算了,别白费心思了……” “弄不来还不兴买一条呀?这样,你把钱给我拿十块,我就不信感动不了上帝……” 大山见我们在一旁嘀咕,也走了过来,问了句:“在说什么呀,还背着我?” 石头仔并不答话,从我的手里抓过那十块钱,就朝水库堤坝人多处跑去。 我对大山说:“石头仔馋了,想弄条大鱼来吃……” “哦,他还有这本事?”大山的头一个劲儿摇着,苦笑了一下,作了个夸张的耸肩的动作。 吃饭的时间早就过了,石头仔还是没有回来,放心不下,我来到水库边上,一眼就看到他和那些捕鱼人一起站在水库齐胸口的水里,使劲儿拉着鱼网。原来,为了加快捕捞的速度,除了那个小船在深水处作业外,人们又张开了一张网,在较浅的地方捕开了鱼。 看着石头仔那瘦削的脸庞,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在心头漫延开来。在我们这个知青点中,石头仔是年龄最小,身体最单薄的。虽然我和他是一年生的,只是相差着月份,但从外表上看,他要小好几岁。他的肠胃不好,跑肚串稀那是常事,稍不注意,还要便血。我和大山都很照顾他,从来不让他做比如担水、给自留地里的蔬菜浇肥等重活。在出工上,也是让他和那些妇女一起,干一些力所能及的轻活。然而今天,为了让知青点改善一下伙食,他也是拼了。 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吃肉是哪一个月的事了,只知道我们长期都处在一种缺少油水的状态中。这种状况让我们的胃很不舒服,有一种捞肠刮肚的感觉。国家供应的物品,只能保证你的基本生活,想要改善一下还得要靠自己想办法。我们三人都属于干部家庭,他们两人家庭的条件比我家还要好。然而,刚组建时就说好了,插队后,只要不是过不去的坎,我们都将自己去走,绝不麻烦家里。这就让我们自己断了获得家庭援助的路子。好在我们都是能吃苦的人,总是相信社员能过的日子,我们也能过,社员能吃的苦,我们也能吃……当然,这并不是说回家省亲时,也不能带一些好吃的回到知青点上。 捕鱼的活动还在进行着,水库里的鱼已经明显地减少了。我也知道,按照规定,这鱼我们无论如何也是得不到的,你就是用钱买也不行。看到石头仔这样卖力地在那儿干着,他的心思我明白,他这是想用自己的辛劳打动在现场的公社领导,为我们知青点争取到一条大鱼,一种辛酸涌上了心头。 下午时分,分鱼正式开始。我们出工的地方离水库不远,地里活不多,社员也失去了干活的兴致,就跑去看热闹。我和大山也跟了过去。 只见不少的人拿着不知是什么条子来到现场,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或大或小,或一条或数尾的鱼来。石头仔还站在人群中,手紧紧地攥着。我当然知道,他攥着的是那十元钱的大钞,那也是我们知青唯一的家当了。 社员们开始议论起来,情绪颇有些不满。不知是不是为石头仔——当然,也是为我们打抱不平。我替石头仔不值,你辛苦了半天,又能怎样呢?这不,还不是没有买鱼资格。买鱼那是要有批条的。 可就是在这时,那边传来了公社杨书记的声音:“其他的票都放一下,先让吕建挑一条大鱼,让他们知青点也改善一下生活,没看见吕知青都跟着忙了半天了吗?人家可是主动来干活的……”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都把赞许的目光投到杨书记身上。 “这个杨书记,还真是性情中人,把石头仔的行为看得一清二楚的!”我的心“怦怦”跳着,心里翻腾着这样的话语。 大山有些不相信似地看着公社的杨书记,看着那一大群等着领鱼的人,这突然降临的幸福让我们溢出了泪花。 也就过了几秒钟时间,人群中响起了一片附和的声音:“对的,他们队的三个知青,表现都不错,都在老老实实地干农活,这次公社打鱼,理应让他们也改善一下!” “是呀,听说人家三人都是干部家庭出生呢,可他们干得都不错……” “应该让他们也买一条……” “应该的……” 石头仔脸上露出了笑来,他对着杨书记说了声:“谢谢杨书记!那我就不客气了哈。” 他径直走上前去,从一个筐中拿起一条足有十几斤重的大花鲢,就走向了过称的地方。 待他交了钱走出来,我和大山已经在路上等着他了。 “让你准备的佐料你准备了没有?”石头仔瞪着我问道。 我老实地说:“还没有。我们也不知道你到底弄得来鱼不。不过你放心,我们这就回去打理去,保证误不了事。” 当下从石头仔手里接过了鱼来,一起回到知青小屋。 大山从自留地里掐回了一把葱叶,天干,葱也长得不好,但那味道还是很诱人的。厨房里还有点大蒜,就一起剥了,又从泡菜坛子里捞了些泡萝卜出来,切了满满两大碗。 鱼很大,听石头仔说,足有十五斤多,不过,过称时,就算了十五斤。他说他盯着那条鱼都好半天了。当即打理出来,清洗干净,一个洗脸盆都没有装完。于是,我和大山就张落着生火煮饭。 大山说:“这么好的东西应该把谭劲雄叫来一起吃,对了,还有经常到我们这儿来的粟泽学也一起叫来……可惜果果住得太远了,要不然,把他也叫来,然后我们就一起交流下防治案板草的事……” 谭劲雄是和大山他们一批下来知青,也是我们团支部的成员。粟泽学是队上的一个青年,和我们三人都很要好。在我们缺少咸菜下饭的日子里,他多次从家里拿些自己腌的干咸菜来接济我们。现在正好用请他吃饭的方式,报答一下人家。 果果是大山最要好的同学,去年我们点刚组建时,来过一次我们这里,受到过我们的热情接待。那次,他就在说,他正在进行防治恶性杂草案板草的试验,也不知他成功没有。 就是没有吃鱼这件事,我们也得要去找谭劲雄的,因为我们团支部要商量一下参加公社文艺汇演的事情。那时节,他是大队团支部的宣传委员,大山是组织委员,而我则是团支部书记。 石头仔说:“那把张子林也叫上吧,我可是到他那儿去耍过的……” “行呀,这么多鱼,我们也吃不完,正好共享。”我点头同意,“可是,哪个去通知他们来呢?” 石头仔自告奋勇地说:“我的厨艺不行,还是我去好了,你们两人就负责弄吃的,今天的晚宴就看你们的了。” 石头仔的目光四处打量着,我知道那是在找吃的。赶紧将给他留的稀饭端了出来,饭清悠悠的,还有一小碗拌了点油辣子的泡萝卜,这是石头仔最喜欢的。 看着他大口吃饭的模样,我对他说:“知道你饿坏了,从早上到现在,都多长时间了。” “那会儿光顾了去弄鱼了,根本不觉得饿。”石头仔一口气喝了两碗稀饭,擦了下嘴,就去通知那两位知青伙伴了。 晚上,我们的知青小屋热闹了起来,除了我们三人外,在另外一个生产队的谭劲雄,本队的回乡青年粟泽学都来了。在第六生产队插队的张子林不用请,不知从那儿听到了消息,早早就赶了过来。石头仔这下要扑空了。张子林家和我家同住在一个商贸宿舍里,本来就自带几分亲,再加上他又比我们三人都后下乡,算是小老弟了,有好吃的关照一下他,也是应该的。 当天晚上,我们的知青小屋热闹非凡,一条大鱼,煮了一大锅,没有盛具,就把洗脸盆洗干净,连鲜美的鱼汤一起,盛了两大盆,干饭也煮了一鼎锅,饭煮得很好,底下有着发黄的锅巴。大家围坐在堂屋里,一边天南海北地聊着,一边吃着美味的花鲢。 开始我和大山还认为这么多的鱼肯定吃不完,谁知两个来小时的时间,就来了个“饭、鱼、菜、汤”四净,只剩下满桌子的鱼刺。 汤足饭饱,我和大山赶紧收拾残局,任石头仔在里屋陪着他们玩耍。 天已经黑透了,有夜风穿堂而过,带来一种炙热的气息。蚊子嗡嗡叫着,直碰人脸。这些都预示着明天又是一个大睛天。 我把碗筷收拾好,顺手打开了放粮食的扁桶,里面的米已经不多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是一九七五年的七月,下个月大山和石头仔的供应也将停止。 天旱得这么厉害,今年的减产已经成了定局,全队的人指望着水库下面的那两块大田,可那两块田又能打多少稻谷呢?何况还有公粮需要交。 我的心中突然有了一个不详的预感,朦胧中,仿佛看到一个恶魔正张牙舞爪地朝着我们扑来。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想把这恼人的图像排开,然而,这图像就像是专门要和作对似的,挥之不去。 我知道,这是一个预示,它告诉我,我们三人将度过一段十分艰难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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