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天龙 于 2020-5-5 23:32 编辑
路像是一条被无形的巨手刻意拉长了的带子,曲曲地通向远方,说是六十多里的山路,似乎永远也没有个尽头。凌晨就上路的我们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依然还行走在这条路上。看着远处起伏不定的群山,我感到我们三人就如同三只渺小的蚂蚁。 云层很厚,冬日的太阳在天顶的云隙中露出了半张脸来,将没有多少热度的阳光洒在身上。先前在路过一口水井时喝下的一肚子凉水,已经消耗殆尽,每个人的胃肠都发出强烈的抗议,要求主人赶紧进食。然而,我们却无食可进,至少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是如此。 我们要去的是另外一个知青的住地,大山叫他“果果”,上次我们知青点在吃那条大鱼时,大山都还提到过他的名字。果果这名很亲昵,一听就是小名或是昵称。就像是吕建,我们都叫他石头仔一样。果果的大号我们没有听大山讲过,他是大山的高中同学,从大山叫他的亲密劲儿上,就可以看出他和大山的关系。虽然他不在我们落户的公社,甚至也不在一个区,但我们知青点刚组建不久,还没有搬进知青小屋的时候,他就来过我们那里。那一回,我们知青点尽自己的所能,盛情地接待了他。说起来,他应该和我们三人都算是朋友了。 对于这种相互走动的行为,知青们有一个统一的称谓,叫作“串队”。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但我也知道,这种串队的行为,当地的社员是十分反感的。因为只要是知青来到队里,总要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不是东家丢了鸡鸭,就是西家自留地里的萝卜、白菜被顺了去。 当然,我们是不会这样做的,就是上次果果到来,我们都没有动过社员的一针一线,完全是靠自己的钱物接待的他。 接待果果的情况还历历在目,就像发生在昨天。那还是去年十月,刚刚忙完了秋种秋收,队里正打算给我们修建知青小屋的时候。大山是个好客的人,一得到好友要来的消息后,就给我们交了底。我和石头仔也很豪爽,把大山的朋友当成自己的朋友。再加上我们点从组建开始,就是一个经济上的整体,大家都把国家给的生活费全放在一起,统一使用,从来就没有分过你的、我的。 为了接待好朋友,我们作了充分的准备,从这户社员家里买来了一块腊肉,打那一户社员家买来了一只老母鸡,还从房东杨叔家里,捉来一只肥滚滚的兔子——当然,是按价付了钱的。杨叔见我们没有蔬菜,就慷慨给我们拿了好几个大白萝卜。 果果在我们知青点前后待了三天时间,那三天,就成了我们的节日。饭桌上的菜肴是那么丰富,炒的、炖的,每一餐都有三、四个菜肴,还有美味的汤。搞得跟过年似的。事后一算帐,我们一共用二十一块钱,比我们知青点一个月的生活费还要高。 晚上,我们特意点起了两盏马灯,把暂住的屋子照得亮晃晃的。我们天南海北地聊着,谈理想,谈人生,也谈来农村后的见闻。大山、石头仔和果果是同一批下乡的,也就经历了一个秋收,就俨然已经是老知青了,讲起山里的生活头头是道。 话题不知怎么就拉到了科学种田上,我说,我正在思考如何用药物进行稗草防治。果果说,他已经在防治“案板草”的方面有了初步的成就。这“案板草”是稻田的一种恶性杂草,它的清除和防治历来都是一件难事。他的话引起了我们大家的兴趣,都问他是如何办到的,他说:“这个三两句话也说不清,反正不容易。等下次有机会,你们都到我那儿去,我再做现场演示……” 送果果离开时,他一再邀请我们三人,在合适的时候到他那儿作客,他一定要尽下地主之益。我们三人都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本来我是不打算跟着大山他们串队的,下乡已经一年多了,他们二人都有了串队的经历,而我却没有。我知道自己家庭的状况,不可能靠着家庭为自己的上调回城增加筹码,一切都只有看自己。但这一次,却经不住大山和石头仔再三劝说,特别是大山说的,要和果果探讨一下科学防治“案板草”的事情,让公社再在我们生产队开一次现场会的话,却深深打动了我。 当然,我也知道,答应和他们同行,还和我们知青点已经断粮的事有关。昨天晚上,我们将最后的那点米煮成了稀饭,全吃进了腹中。 那是谭劲雄留给我们的最后念想。他一人插队在一边,生产队很照顾他,就是在吃国家供应的第一年,也按一般社员的标准给他分了口粮。失火那天,他只抢出了自己的那口箱子,而那些谷子却只好遗弃在屋子里。火灾之后,人们从废墟里,寻出了分给他的那些谷子,多数都已经烧焦,不能利用了,但将最上面的那层清除后,就剩下了一百余斤烤熟了的谷子。这些谷子都被救火时的脏水打湿过,社员们都不要,就让我们担了回去。这百余斤被脏水浸过的谷子却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们将其在公社的磨坊打了,拿回家来,就添补在了我们的口粮里。这些米是无法煮成稀饭的,经常会从里面吃出碎玻璃来,只好煮成干饭,在吃的时候,还得要在饭里泡上开水,搅拌后,让碎玻璃沉在碗底。就是这样,也没有坚持多久,这不,又断顿了。 于是,不论大山怎么强调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探讨科学防治“案板草”,这次串队也还是带着一种蹭饭的味道。我还知道一个小秘密,那就是大山打算在他的好友那儿,借上几十斤粮食,以助我们渡过这段特殊的日子。 此刻,大山见石头仔脸色发白,一副再也走不动了模样,就鼓励道:“看到没有,前面那个急弯,拐过去,就能看到他住的房子了。” “真的?”石头仔问了一句。 “当然是真的。”大山肯定地说。 我只是笑了笑,并不揭穿他。这一年来,大山虽然也串过两次队,却并没有去过他的同学果果那儿,也不知道他的这位同学到底住在何方。他这样说无非是宽石头仔的心罢了。 “我晓得你是饿了,我也饿,不过你放心,只要到了他那儿,一顿‘肉嘎嘎’那是应该有的,到时你石头仔就敞开肚皮整就是了。” “哈哈,炖肉我是不敢想了,只要把稀饭煮干一点,泡菜上淋上点油辣子,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笑了笑说。 从一上路起,我就觉得这个队串得不是时候。还不知有什么事在等着我们呢。 太阳偏西了,风吹得很抒情。几只山雀在路旁的行道树上叫着,似乎在嘲笑着我们。前面山坡上的一块红苕田里,积聚了不少的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当地的社员等着分刚挖出的红苕的。农村就是这样,白天收的粮食,都会在当天晚上分发到社员的手里。 这儿的红苕都在挖了,我们那儿也应该快了,只要我们熬过最艰难的这几天,就会有香甜可口的红苕吃。俗话说,“老天饿不死瞎眼的家雀”,更不要说是三个大活人了。 当我们都在吃着国家的供应时,粮食问题显得并不那么突出,每月都能从供销社买回口粮,这一点让我们与社员相比有相当的优势。然而,刚进入第二年就不行了。供应停了,而生产队只是按规定分给了我们工分粮,加上粮食欠收, 我们三人总共分了一百来斤稻谷,根本就不够吃的。 迎面走过几个背着背兜的当地社员,问了下,还真的要到了,就在前面不远处下公路,再走上两、三里,就是知青果果的住所。 大山得意地朝我们笑了笑,说道:“如何,我说快到了嘛!” 顺着乡间的土路走了一阵,就看到几间瓦房掩印在翠绿的竹林间。我们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走到那个打扫得很干净的小院边,就闻到一股炖猪蹄的香味,这一下,惹着肚子里的满塘蛤蟆全都叫了起来,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肠鸣。 不得不佩服大山未卜先知的能力,看来,人家果果早就有了准备。可是,我们来时并没有通知他呀。 大山高兴地冲着屋里喊了一声:“果果,果果!我是大山,我们来了!” 随着这声喊,门打开了,就在开门的那一瞬间,我就把屋里的情况看了个遍,只见屋子里放着一个城里那种烧煤球的炉子,上面坐着一口钢精锅,那香味儿就是从那口锅里飘出来的。 果果有些慌张地从屋走了出来,一看是我们,赶紧拉着大山的胳膊,又对我们使了个眼色,来到了屋子后面,多少有些埋怨地说:“你们来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呀?” “哦?有什么为难的事吗?有的话就……”大山问了一句。 “……我爸妈都来了,他们最反对知青串队……” 大山说道:“哦,我明白了,但是你可以向他们说明呀……其实,我们来是讨教你防治‘案板草’的事情。” “‘案板草’,什么‘案板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在防治‘案板草’呀?”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去年秋天,你到我们知青点来,晚上我们摆龙门阵,你不是亲口说你在开展防治‘案板草’的试验吗?怎么,都忘记了?”大山依然热情不减,耐心地提醒着他。 “哦,你说的那次呀……是的是的,是进行了,后来也取得了成功……” “那不就对了。‘案板草’向来最难防治,你弄成功了,县上都有可能来你们这儿开现场会……” 果果尴尬地笑了笑,又担心地朝屋里打量着。 石头仔见果果这副模样,担心饭会泡汤,赶紧来了一句:“你到我们那儿,我们三人是怎样对待你的,这些,你可以给你父母讲呀……” 我拦住了石头仔,又拉了大山一下,说道:“大山,这就是你的同学呀?我怎么认不出来了呢?是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吧。” “别,你们,我是……”果果吭嗤了半天,才把话说圆范了,“你们先顺着这条路朝上走,那儿是生产的晒场,你们先在那儿等我……我再想下办法……”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都半信半疑地看了下他,只得朝那条路走去。 朝那儿走必须经过果果的小院儿,刚走出来,就见果果的母亲,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妇女站在那儿,拦住我们说:“我是果果的母亲,我告诉你们,我和他的父亲都十分反对你们这种串队的行为。你们回去吧。我们果果是老实孩子,不想参与到这种活动中来……” “刘姨,是我,我是大山!你忘记了?我到你们家去过……”大山满脸堆笑,想让对方明白自己是果果最好的同学。但人家听也不听,接着儿子的手,转身就走进屋里了。 不过我们也看到,果果朝着我们眨了下眼。 果不其然,我们三人都被人家当成是来串队的了。 “走吧,上晒场上去。果果肯定会给我们送吃的来的。”大山对我们说。 晒场上,一张守夜人睡的大床孤伶伶地放在边上。这是一种上面有顶,三面用挡席围住的木制大床,上面还挂着麻布的蚊帐,我们就走了过去,坐在了床边上。 走了这么远的路,满以为到了果果这儿,会得到热情的接待,没有想到却被人家当成了串队的坏知青,这种屈辱让我脸上有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 石头仔可没有这么好的涵养,一个劲儿报怨着,脏话不断。 我劝慰道:“算了,你以为大山的心里不难受呀?自己最好的同学这么对待自己,他就不难受?” “他难受?我看他都把这些当成碗宽面吃了!”石头仔白了他一眼,说道,“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待在家里呢……” 大山的脸上也有几分挂不住了,但看得出,他还是没有完全失去信心:“我承认,这次我带大家出来,是有些冒失。我也没有想到果果的爸妈都来了……大家再等等。过不多久,人家果果就会把饭送到这里来的。他只要把他在我们那儿的事一讲,他妈再不通情达理,也不至于连饭都不让我们吃一口嘛……” 说话间,山坡下上来一个人影,正是果果。他朝着大山招了招手,把大山叫了过去。我也朝前走了几步,本想一直走到他们面前的,想了想又站住了。 有对话声隐隐传来,很小声的那种:“……现在田里也收割完了,正好可以看你是如何防治‘案板草’的……我们来这里,主要也是为了这个……”这是大山的声音。 “……老同学,我给你说老实话吧……其实,我并没有进行防治‘案板草’的试验……我对那个也不感兴趣,那天见你们说得热闹,就吹开了牛。你也晓得,我是爱开玩笑的……” “……那你走时邀请我们来你这儿,也是开玩笑的?”
“这个……” 我不想再听了,转身走了回来。 不大工夫,大山也走回来了,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他的脸阴沉着,手里拿着刚才果果散的一支烟,使劲儿抽着。 石头仔也不说话,一把将烟抢了过去,自顾抽了起来。 “怎么样?”我问他道。 “……他爸妈看得太紧……”大山喃喃地说,“这次不凑巧,人爸妈把我们当成真正串队的了……” “其实,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我们会真地来他这里。”我说,“你就不用再给他打圆场了,你们前面的对话我也听到了一些。这也怪你交友不慎。我说什么来?你满心欢喜地来,以为人家能以诚相待……” “这个果果,也太不是玩艺儿了,饭没有,烟你丢半包在这儿嘛。‘饱吃冰糖饿吃烟’,连这个都不懂呀……”石头仔不满地嘀咕。 大山说:“他说了,已经给守夜的说了,让他回家睡觉,这里就让给我们三人了。只是要帮着他们守下夜……” “也就是说,还没有赶尽杀绝?还给我们留了个睡觉的地方。我们得感谢他了哟,要不,今天晚上只能在露天过夜了……“
石头仔从床上跳了下来,指着已经升起的月亮说:“这还不是露天呀?我活了要二十岁了,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怕大山脸上挂不住,我对石头仔说:“算了,不说这些了,早些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往回赶……” “回去还不是冷锅冷灶……”石头仔不满地嘀咕道。 我们不再说话,都挤到了那张守夜的床上。 生产队公用的被子虽然不甚干净,但却能抵御夜里的寒冷,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听着大山和石头仔发出的鼾声,我细想着这一天的见闻,感觉是这么的荒唐,就仿佛做了场冗长的梦一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瞌睡终于涌了上来,我也沉沉地睡过去了。 当清晨的第一声鸟鸣响起之时,我们都从睡梦中醒了过来。饥饿感已经消失,取替它的,是一阵阵发软发晕的感觉。我们爬了起来,伸了伸酸痛的腰肢,打算往回走。 大山还想着去给果果道个别,被我拉住了。 “大山,这种果子你不摘也罢。” 石头仔也来了句:“不是什么好果子,里面全黑透了!你挖心挖肝地对他,他却这样的不尽人情……” “……那不是他妈来了吗?”大山的脸上堆起了笑来。 “是的,他可以把这事推到他父母身上,但这也暴露出了他自己的为人。这事换成是你,你会这样无情吗?哪怕是要被父母责骂,你也得要把别人对自己的好说出来呀。他呢,为了在父母面前落个乖娃娃的名声,连他到过我们那儿,而我们盛情接待过他都不敢说。既然如此,道别与不道别,还有什么区别吗?”我使劲推了他一下,催着他上路了。 大山的脸上露出了严肃的神色,说了句:“这事也怪我,没有想好就来了。但我们这样回去,又能怎样呢?不还是没有吃的吗?我是想找他借点粮食……” “你去道了别回去就有吃的了?从昨天他对你,对我们的态度上就能看出了,你去了也要碰一鼻子的灰。”我说道,“你是好心,为了我们知青点着想,但是,求人不如求已,我想起来了,我以前还分了几斤高粱籽,当时不知道怎么吃,就把它放在一个扁桶的角落里了。现在正好派用场。还有我们的自留地里不是栽了些洋芋吗?现在应该也在结了。可能小了点,还没有成熟,但毕竟可以吃,还有一些萝卜等菜,也在地里长着……更关键的是,刚才我们来的时候,就看到人家在挖红苕了,他们都在挖了,我们队上的红苕还等得了多久?红苕一开挖,还愁没有吃的吗?走,回家去。” 走在前面的石头仔听我这么一说,也回过了头来。他的眼里闪出了希望的光来,激动地叫了声“老同学”,一把拉住我的手问道:“你真地还藏得有几斤高粱籽?那也是粮食呀!” “当然是真的,那是你们没有下来时,队上分的工分粮,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吃,再加上那时吃着国家的供应,就顺手放在一边了。这次也逼慌了,我这才想起来。走,回去推成面面,煮高粱面的粥吃。” “真的?!那太好了,回去我们一起弄吃的,我来烧火……”石头仔高兴地说,很响地嚥下了一口唾沫…… 归程路漫漫,家还在远方。我们不再说话,每个人的心里都翻腾着,不光翻腾着教训,也翻腾着希望。一想起我们还有几斤高粱籽,心里就踏实。毕竟,我们还没有走到弹尽粮绝的境地。 时光如流水,匆匆流过,这件过往昨夜又回到了我的梦里,梦中的情景是那么清晰,仿佛我唯一参与的那次串队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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