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

魏则鼎 · 发表于 2020-5-5 12:10:19

本帖最后由天龙于 2020-5-5 15:08 编辑

时常在凌晨两三点钟，突然醒来，困意全无，漫漫黑夜，是如此的沉重与无奈，宇宙是漆黑一片的静场，一切无声，像是被一个庞然的巨灵掌遮住、压抑了一切。妻子和儿女依然在酣然沉睡中，而醒着熬着长夜的我，一直听着夜的脚步，缓慢而狰狞，沉重又无奈。我摸索着坐起来，目视窗外，星星们正孤寂的在天上俯望着这午夜的人间。窗外邻居们的灯火如此零落。一个人的思想在清晰的运转着，自然想起了祖母慈祥的面孔，祖母的事情又像烟雾一样笼罩在我心头，几乎使我窒息......

　　我出生时，祖母刚好六十岁，我今年三十而立，大至算来祖母已诞辰九十周年，应出生于一九一六年，也就是清朝刚结束不久。祖母的父亲死得早，只有一个弟弟。祖母三口人生活在一起，后来祖母的弟弟参加八路军，在解放战争中牺牲。祖母的童年，祖母没给我讲多少，可以想像在民国年代，正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动荡岁月，饥饿、寒冷依然是她童年的主题。听祖母讲，祖母有两个姐妹童伴，其中一个童伴喝农药自尽了，祖母每次走娘家路过那个童件墓地就哭得死去活来，这是一种怎样生死相隔的哀痛；另一个童伴，她们是在七十多岁曾见过一面，祖母和她都已是白发苍苍的夕阳老人，她们相互寒喧着，眼晴含着激动的泪花，同时说：“咱这一辈子还能见面？”两人如此的激动，几乎想拥抱痛哭，童年在一起的故事已是过往的云烟，人生是什么？人生悲欢一场梦，梦中几度相逢？

　　祖母嫁给祖父后，就是典型的中国旧社会旧制度受压迫的妇女了。她承担着家中一切繁重的家务；承受着曾祖父的打和骂。曾祖父以三从四德的思想高高在上掌握着家庭统治权，说一不二。他经常给祖母一根火柴去做饭，引不着火，曾祖父就会给她一顿毒打。一次曾祖父用鞭子抽打祖母，祖母的衣服都被打碎了。祖母问：“爹，能告诉我为啥打俺吗？俺死也合目了”，曾祖父还是一句话：“打死你，赔你一口大洋棺材。”在万恶旧势力的压迫下，祖母挺过来了，鲁迅先生曾感叹中国女子百折不回的气概，压抑至数千年没有消亡，祖母不是一个明证吗？

　　祖母已忘记生了多少孩子，除了我的父亲和姑妈生存下来，其余的都病死、溺死、饿死了。最让祖母悲痛一生的是她大儿子的夭折。她大儿子发高烧多天，祖母连一碗面水的条件都没有，大儿子死时已十一岁了，大儿子死后，祖母病倒了，在城里二十多天没吃饭了，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祖母讲在她昏迷状态时，她去寻找大儿了去了，她跑了很远的路去追赶大儿子，怎么也追不上，后来看不见影了，她逢人便问见她大儿了没有，人人都劝她：“回去吧，你儿子已走远了”，祖母才失望地回来，因此她又活了过来。其实祖父在无奈的情况下，去医院后面向北磕了三个响头，向天公祷告，保佑我祖母康复。所以祖母非常相信天公的存在，出院后，她坚持每天给天公磕三个头，一直磕到一九九二年，整整三十七年，从不间断。

　　在祖母这次生病期间，我父亲只有十多岁，他每天都往返五十华里来看祖母，靠步行来完成，返回时都是黑夜，家由祖母的母亲看着，那是一种怎样凄凉的家境啊？

　　祖母经常讲：1958年无数中国人在饥饿中死去，成千上万的难民离家外流，祖母去丰县讨饭，我的父亲说：“爸，我娘回来了。”祖父说：“睡吧，你娘没来。”祖母真地回来了，她用双脚步行回来了。我真的感叹伟大女性坚韧的神奇，她在饥饿状态下能用双脚完成这样遥远的路程是何等的神奇。她用袜子、衣服换来了红薯干和杂面馍，当苦难来临时，能坚持到最后的是祖母这样伟大的女性。祖母被房倒砸伤过一次，她的腰被砸折了，这件事不知是发生在祖父生前还是祖父死后。祖父得了肺结核，当时已是绝症了，祖母和父亲卖光了家中一切值钱的东西，也该了很多债务，祖父还是一天天不见好转，终于在父亲连棺材没来得及买的情况下，撒手人寰，当时父亲仅有17岁。姑妈出嫁了，家中只有祖母和父亲两人了，贫困的生活再次考验着祖母。

　　在生产队劳动，父亲比别人出的力要大几倍，拼命干了一年，到年头队长分粮时祖母拿着口袋去领，由于“反属”居然没有领到。祖母坐在那里大哭起来，哭得天昏地暗，父亲把她拉了回家。祖母以坚韧的耐性开始了漫漫上访之路，直到队长叫祖母拿口袋去领粮食，祖母说：“俺不领，粮食都该您吃，俺该饿死！”

　　我出生不久，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祖国以千千万万个苦难和荆棘中走过来了。人的温饱总算解决了，她的脸已饱经风霜，头发已花白。但从我记事起，祖母是和母亲在吵骂中度过的，母亲对她冷眼相待，祖母后来就敢怒不敢言了。她时常忍气吞声，母亲不在家时，才敢偷偷地骂几句，直到奶奶去世，祖母和母亲的恩怨都未真正化解。

　　记得小时侯，祖母爱纺棉，我就偎依在她的怀里，她右手摇着古老的棉车子，左手像拉丝一样拉送棉线，发出嗡翁的纺棉声。祖母边纺棉边唱着歌谣，动听的纺棉声与歌谣形成一首夜间交响曲，催我幸福地进入梦乡。

　　祖母对我非常的溺爱，就是她比较怕的母亲打骂我，她也会不顾一切地挺身和母亲吵骂。如果我有点小病小恙的，她都说是吓着了，便带我到邻村去“叫魂”。因为邻村有个老头会弄神弄鬼，凡是吓着的小孩他一般都能叫好。有一次，祖母带我去叫魂回来时，天已经晚了如血的夕阳也即将消失。祖母的脚小，是姑娘时候裹脚的结果。她快速的迈着小脚往前走，我问：“奶奶走那么快干什么？”她说：“你不知道天要黑了吗？”

　　读初中时，家庭经济非常困难，连生活费问题也不能解决，我挣扎在温饱线上，祖母每周都盼望着我归来，她经常把平常积攒的三元或五元钱给我充当生活费。一次，她收拾东西，不小心把手挂破了，到卫生室一问需三元包扎费，她嫌贵坚决不包扎。祖母还有两种固有的慢性病，一个是眼病，一个是肠炎，两种病几乎是伴随她一生的。有几次我从城里学校回到家，祖母让我问问城里有卖“拨云散”这种眼药的没有，说这种眼药能治她的眼病。我只在小卫生所里问过一次，卫生所的大夫说早就没有这种药了，所以祖母的眼病一直没有除根。我的记忆中她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常常流着泪和眼屎。饭食里不能沾一点辣椒，否则就厉害起来。麻烦的是全家除了祖母几乎都爱吃辣椒，母亲炒菜时心情好的时候能给她单舀出来一点没有辣椒的，心情不好的时候根本想不到，所以祖母就干吃白面馒头艰难地往下咽。在她去世的前几年，祖母虽然背后还是恨母亲，但表面上还是要讨好她的。分家后有次我到后院去，母亲做的菜包子，全家人都在吃。祖母说：“快吃个菜包子吧，辣乎的多好吃不。”我听出来祖母的话是在讨好母亲，自己明明不能吃辣椒，还说好吃。母亲真够狠的，菜包子馅子也是辣的，祖母要不吃不就断粮了。想起祖母故意讨好人的语音和无助的眼神我的心就酸酸的难受。祖母的肠炎也从没有出过根，拉的大便总是稀的还伴有没有消化掉的食物，这些没有人去在意过，包括我。

　　我结婚后为了生计我和妻要到沈阳去，我向祖母告别，祖母哭得眼睛红红的不忍心与我分别。我告别了祖母，开始了艰难的沈阳之行。回来后，仅给奶奶祖母买了一点糖果，祖母喜出望外的样子，我还历历在目。

　　01年仍为生计，我再度他乡，临走没来得及向祖母告别，便匆匆离开家乡。后来电话上，妻告诉我，祖母因看不到我走一直向妻打听我去的方向，带被子了没有。

　　次年春节探乡，这是和祖母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可惜仅仅六天的假期，在这六天里，我也很少和祖母在一起，谁知离别时几乎是永别了，因为再次见面时祖母已经不清醒了。我那天外出没有走成，好像是车误了点。回家又见到了祖母，那时她的肠炎已经非常严重了，不到两分钟就得解大手，所以不停地脱裤子。祖母说：“幸亏你没有走成，要走了也见不上奶奶了。奶奶可能不行了。”我在父亲针灸书上看一点治肠炎的一点皮毛，我试着用针给祖母扎了一下，居然真的止住了。祖母说：“好了，我围着被窝暖和会就好了。”次日我就远去他乡了。

　　同年7月2日我得到祖母病倒的消息，我不顾一切地返回家，天还正下着中雨，祖母已被抬到了当门床上，我明白老人快死的时候才抬到当门来的。祖母零乱的白发下一副枯瘦黑暗色的面孔，她两月没吃饭了，身躯瘦骨嶙峋，整天整夜痛苦地呼喊呻吟。父亲和姑妈都放弃了医治，姑妈说：“要是去城里看病，会死在路上的......”

　　我拨开了祖母粘合的双眼轻声问：“奶奶，你还知道我是谁吗？”可幸她还认识我，她面带微笑说：“你是小鼎，你回来，我的病就好一半了。”这是祖母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了。我忍住不让泪水流出来，走出门外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了一起……

　　三十天过去了，祖母依然这样，由于生计的压力我离开了祖母返回北京，8月22日，我电话得知祖母已离开人世了，无限的悲痛向我袭来，永别了奶奶，26年来，您给了我多少的爱、多少的牵挂，您的离去让我掉到了无限的悲痛里。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我害怕想起您，我的心只有任痛苦疯狂地折磨着、吞噬着，我懂得人不能靠回忆生活，更不能被痛苦淹没，我却锁不住痛苦，锁不住我对您的思念......

　　我只有让这苦涩的情感沉淀在这篇文字里，以慰寂我孤寂的魂灵......

　　直到现在，每当在大街上碰到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我便会想起祖母，我便会悲痛许久......

祖母您到人世间走了一趟，用了短短一半个多世纪。在这期间，您尝遍了这人间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的炎凉......

　　祖母和我永别三年余了，在这个人间，您是生前给我温暖最多的。思念时时萦绕在我的心头，千万次地把您想起，想起您那粗糙的双手和慈祥的面容......

　　祖母的逝世，是我今生第一件最悲痛的事。我常常在梦中梦到您，在梦中您看起来离我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凄凉。三年了，多少次我行走在似水的月辉下，天空那圆圆的银盘，就像祖母您那慈善的面容在向我微笑。渐渐地，悲痛又向我袭来，月亮在我的眼中模糊了，泪水涌出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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