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海尔罕 于 2021-5-11 17:16 编辑
朋友送来《丰子恺散文集》,好久了也没有读。 喜欢丰子恺先生的漫画好久了,他的漫画特别贴生活、近民意,跟时事,露童真,深处还透着几分禅意。至于先生的散文嘛。以前我还真没读过。 夜里,偶然翻开几页便被吸引了,一连好几个晚上《丰子恺散文集》都成了我夜读的不二选择。其中一篇《家》让我的心,随着先生的层层推进、步步深入、反转跌宕、陷入沉思,夜不能寐。 先生在文章中写到:“住在南京朋友家里,我很高兴。因为朋友是儿时旧友,心底尚存灵火,有话可谈。朋友家的物质条件和我家相仿佛,家庭设备也与我家相类似。我平日里需要的东西,他家都有,我坐在他家书房犹如自己书房一般。加之他的夫人善于待客,真诚殷切。在这里做客犹如在家一样。” 朋友家如此舒适惬意,按理先生可以安享了。不料他笔锋一转:“然而,这毕竟不是我的家,我惦记起我的旅馆来了。我在旅馆里,可以自由行住卧,可以自由差使我的茶房,可以凭法币之力而自由满足我的要求。比较起受主人款待的做客生活来,究竟更为自由。早上起来不必向人道早安,晚上就寝的迟早也不受别人牵累。看见他人不必装得和颜悦色,可以保持自己最舒服的一种表情。......最自然,最舒服的,只有板着脸独居的时候。我要在旅馆住四五天,比较起一饭就告别的做客生活来,究竟更为长久。因此,主人书房再好,招待殷切周至,我总觉不安心。所谓‘凉亭虽好,不是久居之所’。从朋友家回到旅馆,觉得很舒适。” 先生用了一个转折连词“然而”,否定了舒适的朋友家,怀念起自己住旅馆的散漫自由了。当你正想象着先生的“散漫和自由”时,突然,他又来了一个反跌,否定了自由自在的旅馆。 “然而,旅馆毕竟不是我的家。住了几天我惦记起我杭州的别寓来。这寓所犹似我的第二家。在这里没有做客时的拘束,也没有住旅馆的不安心。我可以吩咐我的工人做点我喜欢的家常素菜;我可以叫我的工人帮我把房间的布置修改一番。窗前灯下我可以在自己的书房里读我爱读的书,写我愿写的稿。虽然月底要付房租,但价目远不似旅馆这么贵,买卖式远不及旅馆这么明显。从旅馆回到寓中觉得非常自然。” 这会,或许你的思维才刚刚进入了先生别寓的“非常自然”中,岂料,先生笔锋再转,再一个“然而”,再一次否定:“寓所毕竟不是我的本宅。每逢起了倦游的心情,我便惦记起故乡‘缘缘堂’来。在那里有我故乡的环境,有关切我的朋友,有我自己的房子,有我自己的书斋,有我手种的芭蕉、樱桃和葡萄。比起租别人房子,使用简单的器具来,究竟更为自由;比起暂做借住,随时可以解租的公寓生活来,究竟更为永久。我离寓返家。当我回到本宅时,觉得很心安。主人回来,芭蕉点头,樱桃弯腰,葡萄棚上特地飘落几张叶子来表示欢迎。两个小儿女跑来牵我的衣,老仆忙着打扫房间。老妻忙着烧素菜,故乡的臭豆腐干,故乡的冬菜,故乡的红米饭。窗外还有故乡的天空,门外有打着石门湾土白的行人,这些行人差不多个个认识的。还有各种小贩的叫卖声,这些叫卖声都是我稔熟的。我仿佛从飘摇的舟中登上了陆,如今脚踏实地了。这里是我的最自由,最永久的本宅,我的归宿之处,我的家。从寓中回到家中,觉得非常安心。” 先生的一句“非常安心”让我们觉得,人,终于找到了归属,终于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处。 你没想到的是,这心还没有安“热”,先生笔锋一转,再一次意想不到的反跌,又一次打破读者期待,“非常心安”的后面又紧跟了一个“但是”,把已经回家的心,已经安放好的心,提了起来,转到人生生死的迷途之中,转到对人生最终归宿的深层次思考和祈望之中: “但是,到了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回味种种感想的时候,又不安心起来。我觉得这里并不是我真正的本宅,仍不是我真的归属之处,仍不是我真的家。四大的暂时结合而形成我这个身体,无始以来种种因缘相凑合而使我诞生在这地方。是偶然呢?还是非偶然?若是偶然,我又何恋恋这身和地?若是非偶然,谁是造物主呢?我须得寻着了他,向他那里去找求我的真的本宅,真的归宿之处,真的家。这样一想,我现在是负着四大暂时结合的驱壳,而在无始以来种种因缘凑合而成的地方暂住。我是无‘家’可归的。既然无‘家’可归,何不妨处处为‘家’。” 先生从做客友人家,暂住小旅馆,到客居外乡,回到本宅,直至深思人生归宿,步步推进,最终揭示了“人生本无家”的禅理。 既然“无家”,何不“处处为家”? 读着读着,我似乎明白了许多有志之士为什么常说 “革命者四海为家”,常吟“天涯何处无芳草”了,那是因为他们对“人生本无家”的道理,比我们觉悟得早,早很多。 先生文中层层递进的种种“安心”,和种种忐忑的“不安心”,这会儿来看,都是妄念所生。 安心,是暂时的;不安心,是一定的。 “家”是暂时的;“无家”是永久的。 醒了,心就安了。悟了,就可以处处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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