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海尔罕 于 2021-12-4 08:42 编辑
“外甥朝舅”是一句老话。意思是说,姐妹们生下的孩子,一般都会长得像舅舅,甚至连性格习惯都有些像。 我爸爸有四个姐妹 ,三个姐姐,一个妹妹。她们一共生下了八个孩子,他们都得叫我爸舅舅。因为我爸还有一个哥哥 ,所以他只能当个“小舅舅”。 这八个外甥(女)中,我最熟悉的是二姑的儿子虎哥,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就是台湾的十大建筑师之一了。大陆改革开放后,他是最先一批到大陆投资的台湾建筑师,后来也就成了我的老板。我在他创办的公司工作已经近三十年,和他朝夕相处的时间也有十五年了。他样子长得就极像我爸爸他小舅,第一眼看见虎哥,我就感觉是看见了爸爸:宽额、长脸、高鼻梁、满头自来卷发、瘦高个,完全继承了万家男人的模子。 虎哥个性开朗,说话幽默,作风海派、风度翩翩。他非常尊敬他的小舅舅,说起小舅舅抗战期间驾机抗敌的故事,更是眉飞色舞。可每当家人批评他“才子风流”的品性时,他俨然一幅骄傲神态说“外甥朝舅!” 哈哈!他说的这个舅舅当然不是我爸,因为我爸大半辈子都受共产党教育,在嘉陵江边劳动改造,一举一动都有人民群众监督,完全没有机会去风花雪月。
长得像我爸,非常“朝舅”的还有一个外甥,那是我大姑的儿子,我叫他隆哥。 隆哥年纪比虎哥小。从外表看,隆哥也长得非常像我爸,宽额、高鼻、卷发、瘦高(虽然隆哥和虎哥一样现在已没几根发了,仍能看出他曾经是卷发),隆哥对小舅舅的爱和尊敬近乎于崇拜。为了寻找小舅舅参加“飞虎队”的踪迹,为了证实大陆解放前夕,小舅舅驾机投奔人民解放军刘亚楼将军的事实,他几乎搜遍网络、查遍可以找到的历史资料。而比虎哥更加“朝舅”之处是,隆哥小时候说话有点结巴。隆哥结巴的毛病,大家都认为是遗传小舅舅的(我爸有点结巴)。可隆哥说不是遗传,他是被人有意陷害,“小舅舅为了报复他大姐笑话他结巴,就对发誓说‘我,我,我一定会把你儿子教成结巴!’”真的, 这个外甥后来就“朝舅”了。 虎哥和隆哥除了长得像我爸,都是我爸铁杆粉丝,还都是“爱国者号导弹” 。上世纪1962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时,虎哥正在台湾服兵役,部队天天操练海上登陆福建。1992年我们初见时,虎哥说,当时他一边操练,一边想着一旦登陆福建,第一件事就是溜回家吃一碗地道的“锅边糊”。 改革开放后,隆哥多次回大陆、祖国的大江南北他走的比我都多,他一直期盼着两岸统一。偶尔听我们批评现实的言语,隆哥总是一副婆婆心肠的说“国家这么大,难啊,不容易啊!” 我听说有隆哥这个人,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时我大伯常从美国寄信、寄彩色照片来。那时我们四川还非常少见彩色照片,稀奇得很。听妈妈说,我有个叫隆隆的表哥在美国开一家专门洗彩色照片的店。哇!好了不起,大老板,好有钱啊!心想着要是能帮我们的照片都洗成彩色的多好啊。可惜我们隔着太平洋,“差太远了”根本够不着。后来才知道,那时隆哥正经历着在美国独自创业的艰难,才知道那时候的隆哥正处于人生最低谷。 2010年,那个在美国洗彩色照片的表哥隆隆居然带着隆嫂去四川南充看望我们一家了,见到了我母亲、我哥嫂,姐姐、姐夫。还送去了东方出版社重新出版的他母亲万绮年女士——我的大姑妈1936年就翻译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女作家赛珍珠的小说《母亲》。只可惜,当时我远在福州没有见到隆哥。后来隆哥特地寄了本《母亲》给我。读了《母亲》,我才知道我们万家最大的才女不是我,而是我的姑妈,惭愧得很哦!
真正认识隆哥,还是2016年在美国洛杉矶的亲人聚会上。这是一场万家兄弟姐妹难得的海外聚会。当时我已61岁,隆哥74岁了。 第一眼,我的感觉是:啊,好像虎哥!好像我爸!最特别的是,隆哥着急时说话偶有结巴,这一点简直和我爸一模一样。 隆哥具有我们万家“遗传”的“人来疯”、“自来熟”性格(我也有),真诚、慷慨的做派也很像虎哥。虎哥是建筑师,隆哥也是建筑师;虎哥的画画得很好,隆哥也不比他差;虎哥临回台湾前送我他为我画的像;隆哥送我他为我画的“万家盛世”——我父母1948年在台北小教堂结婚的场景。 不同的是,虎哥姓庄,性格外向;隆哥姓夏,表面上看性格内向,不多言辞,实际内心是非常活泼可爱的。 如果没有第二眼,太平洋一隔,我和隆哥今生也就这一面之缘了。值得庆幸的是,在洛杉矶初见那天,老天爷特地安排了一场隆哥因为我们而受委屈的情景小戏,让小妹我心里好生过意不去。临了,我们就要上车,看隆哥孤零零、尴尬地站在空旷的停车场里,我快步走过去,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我会再来看你的。 其实,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觉得那老头怪可怜的,随口说了一句安慰话。其实,我真不知道自己说的“去看他”,是什么时候,是不是可以实现。 后来隆哥说,我那一句“我会再来看你”救了他半条命。 哈哈!这话好严重!我才没有那样伟大。 或许是我的完全不在意,无形中让他心里委屈稍以释怀。我的大而化之性格对比起隆哥的谨小慎微形成鲜明的对比,或许就是隆哥愿意和我多说话的原因。他和我说话、交往,不用担心自己说错话做错事,我们很快就无话不讲了。隆哥送我他自己写的书《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主动加了隆哥微信,交换了邮箱地址。 从那天起,从隆哥的书里、信里,隆哥讲述的故事里以及和隆哥的相处中,我对隆哥开始有了一步一步的了解。 1942年,隆哥出生在抗战时期的昆明,后来跟随父母一起去了台湾。上世纪八十年代全家移民美国。隆哥爱读书,也爱赋诗做文,一派“学究”风度,这都源于他出生书香世家,父亲母亲都是大文人。父亲夏邦俊先生毕生从事教育事业,视教育为己任,一生著有教育专书《教育视导新论》、《英国教育》及《学校与教师》等数十余本;母亲万绮年女士南京金陵女子大学毕业,1936年在校期间就翻译了其师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女作家赛珍珠的作品《母亲》。2008年起,隆哥为让母亲七十多年前翻译的《母亲》重新面世,费尽周章从英国皇家图书馆买下了《母亲》的中文版权,2010年在镇江市赛珍珠研究会的支持下,《母亲》得以在中国大陆重新出版。我自认为读过很多书,可我读过的书,隆哥大都读过;而隆哥读过的书,我却大都未必读过。
隆哥为人谦卑、多愁、真诚、执着、慷慨,而大度却未必。他恭谦里含着强烈的自卑。无论做什么,他都希望面面俱到,老是担心别人对他有不好的看法。遇上委屈常常纠结在心,不能轻易释怀。后来,我读了隆哥的《天下父母心》才了解到,隆哥的自卑、多愁性格源于他年幼时家庭遭受的不幸。他的教育家父亲夏邦俊先生,1954年因“以文字有利于叛徒之宣传罪”在台湾被捕入狱三年六个月(于1991年平反昭雪),母亲带着年幼的隆哥及弟弟寄居亲戚家,颇遭外人轻视。又因年少时与H表妹的单恋梦破,宝哥哥和林妹妹的情殇,少年维特的烦恼,纠结了他一辈子,终生不能释怀;再后来自母亲早逝,中年家生变故,只身漂洋过海“走麦城”。沉重的生活早已把隆哥活泼可爱的天性压到了心底,他表露给世人的只剩下自卑、纠结和伤感了。
2019年初夏,隆哥和庆哥、珊姐及外甥女老毕依约到我家团聚,兄弟姐妹见面格外高兴,一起唱歌跳舞。在大家热情欢乐的气氛感染下,隆哥恢复了他的活泼可爱的真性情,还带头领唱。他的歌唱得真不错,太“朝舅”了(我爸可是标准的男低音)。我现在才似乎明白,隆哥爱万家,回怀远,都是想从追寻其母亲的足迹中找回自己丢失已久的自信和骄傲。 隆哥是一个真诚而执着的人。为了我的新书《小妇人日记》能在台湾高质量的顺利出版,隆哥可谓是费尽心机。2016年整个冬天,隆哥心碎眼茫,每篇都逐一审看、编辑,看到动情处,他又是老泪纵横一番。定书名、选照片、为之写序、请作家朋友推荐、挑选出版社等等,他都亲力亲为。 2017年、2019年隆哥两次从洛杉矶飞福州来看我,还带着我和哥哥一起回怀远老家,圆了我们万家子孙的回乡梦。他对万家的历史比我们姓万的人了解得多,万家老故事也是他讲得最好。好几次我想了解万家的一些旧事问日本的华姐,华姐每次都说“你去问隆哥!”隆哥是我们万家的史学家。他心里对万家人的情份似乎比我们更深,更浓。我笑话过他:隆哥,你对万家是一片深情,可是你却是一个姓夏的!哈哈! 隆哥细致周到、礼数周全。2018夏天,本来约好和隆哥一起去台湾的,不料年初他在洛杉矶横遭车祸,断了一条腿。可怜的隆哥只好乖乖地躺在床上。执着的他,人躺在床上、却隔着万里太平洋“遥控安排、指挥”着我和我的外甥女台湾行,衣食住行样样安排妥当。听说我爱游泳,他特地在台北为我们订了有游泳池的酒店;我们要去台中看虎哥,他“遥控”安排了朋友的专车全程接送。我们要去日月潭,他隔着太平洋为我们订好五星级酒店,安排好自助晚餐。这一切,让我们快乐无忧旅行的同时,心里也生出好些不安和歉意。 隆哥胆小谨慎,纠结而缺乏自信。他的内心总是有意无意的“怕啊怕”。怕自己做得不够好(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怕亲人生分,怕朋友误会,怕别人猜忌,怕别人认为自己不好。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总是要事先顾忌别人的看法,总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好累哦!这让我想起了老电影《刘三姐》里刘三姐对他胆小怕事哥哥的一句台词 “哥哥,你怎么总是怕啊,怕!”想起了曹先生笔下的林妹妹初进大观园“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场景。总是想把什么都做完美,一举一动都太在乎别人的眼光和评价,难免活得太辛苦了。没听说吗,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隆哥也常常因为不慎说错话,表错情,让人误会错解。就凭这一点,隆哥也是太“朝舅”了。不过,比起小舅舅(我父亲)来说,隆哥也只能是小巫见大巫。想当初,小舅舅因为在不适当的时候,说了不适当的话,被当局迫害二十多年,几乎毁掉了自己的一生。 我可不是隆哥这样的人,我一贯都认为自己是最好的!别人怎么看和我没关系。 我也是个不知道怕的人,什么都是做了再说,错了就改。全然不顾及旁人的想法和情绪,也不理会别人是否理解或生气,不理会别人眼里我是好是坏。当然,这会儿,这样写隆哥,不知道他看了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我才不会顾及他的“小肚鸡肠”,反正我挺高兴的! 昨天我写信给堂姐肖芝说,虎哥去了(2019八十岁的虎哥在台中去世),来了一个隆哥,做小妹真好! 芝姐回我:隆哥也曾说,H表妹走了, 来了瑚表妹! 芝姐还说过,小瑚有表哥缘。 我自己也觉得,哈哈!
后话:隆哥读了我的《外甥朝舅》,含泪说“这篇文章可以做我的‘悼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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