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海尔罕 于 2022-6-27 20:40 编辑
今天我要讲《百年万家》第二集 父辈中的第四个人物 ——万锦年女士。
万锦年,万家排行老三,人称“三姐”,我叫三姑。是我们家最熟悉、最亲近的亲人。
还记得吗?我前面有讲到,1948年万家全家老小跟着万赓年先生一起去了台湾,唯三姐一家留在广州,等待解放。
对,就是这个三姐,我的三姑一家留在了广州,等待解放。为啥啊?他们不怕吗?共产党真的来了,解放大军马上就进广州城了! 哈哈!他们还真的不怕,因为我这个三姑父本身就是共产党人,还是老牌的共产党,有多老?他1926年刚满19岁就入了党,和澎湃、方方 等人一起工作过。
今天,我就从这个老共产党人的死,再讲到他的生吧。
2000年2月12日,94岁的三姑父在广州与世长辞了。国务院侨办送来了花圈,中侨委发来了唁电,并派一副主任飞往广州,会同广东省侨办,广州中山大学组织、参加治丧事宜。中侨委的唁电上四个大字 “爱国一生”,为三姑父的一生写下了句号。
你家三姑父何许人也?国务院侨办、中侨办、省侨办都给如此重视他的葬礼,给他如此崇高的荣誉?
我告诉你,他姓李,名宪(幼名成功)字立青。1907年2月7日出生在泰国湄南河畔一个苦力人家(生在泰国,但是中国人生的!)三岁父亡母离后,后为一泰国贵族收养,七岁回到中国广东省普宁县和他的祖母一起生活。
李先生,1926年进入广州国立中山大学学习国文(鲁迅先生是他的老师),后因广州发生了fgm政变,李先生几经辗转到了上海,见到了他的中学老师万国同先生(哈哈,这个万国同就是我的祖父,原来三姑就是这样认识了李先生的。万家又一帅女婿就是从这里来的),经万国同先生介绍,李宪转入南京国立zhongyang大学中文系学习,1933年毕业。
大学毕业后,李先生重回泰国,在曼谷创办了首家华文报馆《国民日报》社,任社长兼总编辑。同时开办了三家印刷厂,其后多年经商。
1950年新中国成立后,李宪先生在广东省商业厅工作;
1956年李宪先生和他的夫人万锦年女士双双调中华人民共和国华侨事务委员会东南亚政策研究室/国内司工作,直至1973年退休。
讲完了?没啦? 也太简单了吧!
就这点,我还是从李宪先生和三姑万锦年女士留下的《米南诗文钞全集》上我表姐对自己父母经历寥寥数语的介绍上抄来的。
这就有点奇了,单看李宪先生个人经历,不过一介普通商贾,凭什么底气在国家大动乱时期,全家都迁往了台湾,唯他们一家非要留下来,等待解放?
凭什么新中国一成立,就能在省商业厅工作,而且很快夫妻俩就直接调国务院侨办工作?而且在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一辈子?
凭什么李先生去世,国务院侨办送花圈、中侨委发唁电,派专人飞广州治理丧事,广东省侨办主持追悼会? 凭什么中侨委的唁电里用了那么伟大的四个字 “爱国一生”,为李先生盖棺定论? 为什么?为什么?就连无所不能的神秘朋友也找不到他的任何相关信息? 仅仅是因为李先生是一个出生在外国的中国商人吗? “爱国一生”四个字的背后,深藏着什么呢?我们不得而知。 但,我想,这深处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伟大”,一定有着不可言喻的故事或约定。
不知道的事,我们就放一放,先讲我们知道的事吧。
我的三姑:万锦年,生于1911年,安徽怀远县。
1934年南京金陵大学社会系毕业。同年与她父亲的得意门生李宪先生结为夫妻,1935年生下一个女儿,取名“肖玫”。
1956年在国务院侨办国内司工作到1973年退休。 讲完啦!就这点?就这点,至少三姑年轻时的经历我就知道这点。 但,我懂事后,对三姑一家就知道得多一点了,不然这个故事还真讲不下去了。
第一次知道有万锦年这个三姑妈,是1960年,我五岁的时候。
那时,我的父亲受政治迫害,被逐放嘉陵江边劳动改造,母亲一个人要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还要带高三毕业班;
那时,国家正遭遇三年“自然灾害”,听说毛主席都吃不上红烧肉了,全国人民都经历着饥寒交迫苦难,看着三个嗷嗷待脯的孩子,母亲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一次偶然的机会,母亲认识了爸爸原来工作的大学里一位许姓教授的太太,她姓冯,福建人,是母亲的同乡。妈妈和冯阿姨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后来,母亲得知冯阿姨结婚已十几年,一直都没有孩子,就开玩笑说,我有个多余的女儿送给你怎样?
谁知,那个冯阿姨就认真了,非要接我去她家住几天不可。 谁知,住了几天,冯阿姨就真的喜欢上我了,而且非常喜欢,一定母亲把我送给她。 谁知,母亲还真的答应了...... 随后,母亲写信给在国务院侨办工作的三姑说了此事。
三姑火大了,回信说:你不要给我说那么多的理由,你就是要饭也得把孩子给我带着! 就是这一通脾气,吓得我妈又赶紧将我收了回来。 幸好只是口头答应,在冯家住了两个月后,我回家了。
那时,我啥也不懂得,根本不知道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从那以后,我们家就经常收到三姑从北京寄来的钱、奶粉、饼干、糖果。 那时,三姑一家虽在北京,生活也很不容易。为了帮助我们一家能活下去,为了我不被送给别人,他们冒着政治上的风险,不怕受我们的牵连节衣缩食、省吃俭用,坚持每月都给我们家寄钱粮、食物。 每次收到三姑寄来好东西,妈妈总是东藏西藏,生怕被我们提前发现。总是要等到了周末的夜里,我们三兄妹围在妈妈的小桌旁,妈妈才神神秘秘地拿出来,冲一杯白白的奶粉,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喝;再不就分给我们小饼干,每人三块,小糖果每人两颗。我们仨兄妹总是小心翼翼的用小手绢包好自己的那份,藏起来不舍得吃
过了两天了,姐姐问哥:你吃了吗?哥说,吃了,还剩两块。
哥问我:你吃了吗? 吃了,还剩一块。
姐姐得意地笑笑说,我还有三块。
也有妈妈藏不住的时候。知道有北京寄来东西,一放学我们仨飞奔回家,乘妈妈还没下课,东翻翻西翻翻。屋子就那么大(大概12/13平方米)能藏到哪里,哥哥总能最先找到,然后我们一人拿一块,赶紧放回原处。结果嘛,妈妈总是苦笑一下,又换一个地方藏。
就是这些来自遥远的有限的关爱,寄托着亲人无限的希望和爱,我们才得以健康长大。
可以这样说,三姑和三姑父一家是离我们家最近的亲人,是我们相依为命的亲人。
好多年以后,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头一次和父母去广州,见到了三姑一家。三姑一把搂着我,眼里含着泪,笑侃妈妈说:那年我要不骂你,这么聪明漂亮的女儿可就是别人的了哦!
哈哈,有这样的姑姑真好!
其实,第一次见到三姑,是1979年冬天,那时,我们的国家开始了拨乱反正,万物开始复苏。zhongyang全面纠正“反右”运动扩大化和“wg”中的冤假错案。
就是这个时候,三姑来了电报,说要来南充看望我们一家,父亲第一个自告奋勇要去重庆江北机场迎接。
飞机着陆了,爸爸一直站在接机出口张望、张望...... 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拖着个大行李箱,来到父亲身边说:“喂,帮我拿着!” 父亲头也不回,答:“我不是搬运!” 那个老太太扔下行李箱,拉住了父亲的胳膊大声叫: “老五,我是三姐啊!”说完倒在父亲怀里哭了。 “三姐?!!” 后来父亲有点尴尬地解释说,在他的记忆里,三姐是个多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啊,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小老太太? 他的眼睛就没在老太太堆里找 岁月真是无情啊,竟然让亲姐弟都不认识了......
当晚,三姑含泪赋诗两首: 蜀道难行今莫愁,羊城朝发午渝州;
卅年亲弟长相别 一旦呼名问你谁?
久别每思繁世事,何曾骨肉不相谋。
百年几许卅年过,姐老弟也花甲秋。
接下来,一连三天,三姑握着中共zhongyang关于《贯彻zhongyang关于全部摘掉yp分子帽子决定》。尽快落实侨属政策等等一系列红头文件,带国务院侨办的介绍信,带着她的五弟(我父亲),到我父亲的原工作单位——南充师范学院,为含冤蒙屈二十多年的弟弟呐喊。
院办,党办、统战部,侨办等等有关部门都去了,找到其领导,高声和他们理论:万舞年底犯了什么罪?没有罪?为什么迟迟不给他平反?党zhongyang的指示你们什么时候才落实?!硬逼着那些个头头脑脑哈腰点头说:“尽快,我们会尽快按照zhongyang精神给万老师平反。” 哈哈,这会想起三姑的那股泼辣劲,想像那些头头脑脑们的狼狈相,我都想笑。我爸有这样的姐姐真好!
1980年春天,中共南充师范学院党委终于送来了《关于万舞年同志的被错划为yp改正的通知》,虽然这份文件里只有“错划、改正、恢复政治名誉、恢复公职”寥寥数词,却让我们一家苦苦等待了三十年呐!这份宝贵的历史资料我至今保留着。 以后的好些年,我们一家经常去广州看望三姑三姑父和我的表姐、姐夫及他们的孩子。那些日子真好。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表姐一家带着他们的父母移民美国。可年老的三姑三姑父父母念乡情切,不久又双双回到了广州。 1997年3月三姑万锦年女士在广州去世,享年87岁。
三姑三姑父晚年,他们手书了一本<米南诗抄集》,整篇都是手写的。这本诗集里记载了他们的风雨人生,他们的心情感悟。李先生还在诗集的《序》里说:为什么叫《米南诗抄》,米南诗泰国湄南的谐音,意思是生我养我的泰国和中国。他还说:这些不成稿的诗词,只希望流传在家族之间,姑且供儿孙们休闲的时候阅读。这对我们后辈来说,是多么弥足珍贵啊!
生命会消失, 用生命创造的历史会代代相传; 生命会消失, 用生命书写的诗文会留传下去; 生命会消失, 由生命发出的光已经照亮了大地...... 李宪先生是这样,万锦年女士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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