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雪,我和木兰都来了精神。
“最好是周六下雪,我住在你家,一觉醒来外面都白了,我们穿上汉服去赏雪拍照。”“那你一定要过来哟,我们这一帮人一块玩才有味。”“肯定的,周五就来你家,周六玩雪,周日雪融了就回芷江。”一环套一环的设想让我们隔着手机屏幕也能感知到彼此的眉飞色舞。
是啊,又到该下雪的时候了。
去年这时段下没下雪,我已经忘了。只记得天很冷,疫情很猛,芷江封城了,我天天加班到深夜,然后一个人吹着冰冷的西北风回家,路上经过一个一个塑料薄膜围起的临时值勤岗亭,岗亭内橙黄灯下坐着孤伶伶地倦在火盆边的值勤干部,这简单的岗亭、橙黄的灯、孤独的人却让我在回家的路上感知到些许暖意。
12月7日这晚依然很冷,和平大桥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黑夜似乎也亮成了白天的样子,人们在疫情放开后的寒冷空气里大口朵颐,这种快乐直冲云霄。收获自由后的快乐没多久,一场史无前例的集体新冠感冒的诡异模式在这个世纪出现了。
一个个的阳,一家家的阳,一个单位一个单位的阳,直至一座城市的阳的沦陷。阳了的医生和护士要治疗和照顾阳了的人们,阳了的人无拘无束地出入于医院、超市、菜市场,大街小巷是来来回回的大小阳人们,人们相互吞吐交换着阳了的气体,毫无戒备。有人自作聪明四处打听谁阳得轻些就先沾个光去阳了自己。
我是第二波的阳。这与我的风格差不多,任何时候我都处于中间位置,不拨尖也不扫尾。
“我阳了。”清晨六点查看了核酸检测结果,我轻描淡写地告诉老曹,这一刻突然感觉浑身发冷,阳和发烧是同频共振的,三年来梦寐以求在家休息几天居然只能是阳了后。
“那我先回乡下吧,我天天城里乡下两头跑,万一传染给老人就麻烦,他们那么大年纪。”老曹匆匆忙忙地回乡下去了,这本是个很正常的理由,但他那着急忙火躲避瘟神的样子让我心里特别不爽。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对大多数人,阳了不过是场感冒而已,而我却与那少部分人契合,这个阳差点要了我的命。我躺在火厢里呼吸困难,心跳加速,下班回来的弟媳见我气色难看吓坏了,“哥哥,嫂子怕有点老火,你快点回来。”
从县中医医院到怀化市二医院,老曹一直陪着,见我要死不活的样子他显得异常冷静,但却寸步不离。我喜欢他这个样子,假若他作出一幅极度焦虑忧愁又担心无比的模样,估计会把我吓死。他的淡定是与生俱来的,我这辈子都学不会。这也是他唯一可以超越我的优势。
二院是肿瘤医院,还是同学费了九牛二虎作了担保才住进去的。那时候所有的市级医院都已被阳人们挤得水泄不通,庆幸在危难时总有贵人相助。我住进去第三天,老曹就嘟哝着好象有点发烧,怕是也阳了。听得我很害怕,我现在这要死不活的样子都还要他照顾,如果他也象我这样了,可怎么办。难道要儿子来照顾我们,然后一家子覆没。老曹说归说,却没有在我面前呻唤,趁去给我买早饭的功夫,他到药房买了一大堆的药回来,特别是买了几包熬好的中药,平时最怕吃药的他这回表现得十分勇敢,一包中药捏着鼻子一下子就入了喉,退烧药、感冒药也一个劲地吃。服了药的他显得很虚弱,“把氧气管给我吸哈子怕要舒服点啵。”我急忙把氧气管扯下来递给他,他象接过救命稻草一般急忙塞进鼻子里,然后挨着我睡下。我摸摸他的额头,很热。
“31床,你们俩哪个是病人啊。”下午护士交班,都会来床前打望。
“我是病人,可是他也阳了。”老曹正在沉浸式吸氧,我生怕护士不允他用我的氧。
小护士回头低声和护士长说起来,并指了指我们。
“没关系,让他吸吧,另外给他开一付氧气管吧,你们各用各的管子。”护士长的态度很好,也很明智。医生和护士们都不容易,病房里的咳嗽声除了病人的还有他们的。
还好,老曹只是和我轮着吸氧,没有和我轮着输液。大概是看着我躺在床上难受的样子,身体潜意识增加了一种自我保护、自我促进、自我治疗的能力,他吃了药吸了氧烧慢慢退了,也不咳嗽。
隔壁床新来的阿姨才阳,却对老曹的发烧非常警惕,好象老曹的病毒比她的更凶狠、阴险。她科学地要求靠窗的我们将窗户开半边,并科学地不住拿着酒精在病房里喷东喷西,她的手大约隔几分钟就喷一次酒精。我有些有不明白了,她明明是阳了的,难道她的阳就比老曹的要尊贵些,她的阳就高尚得不会传染别人?我不好发表意见,毕竟她看起来象有七十岁了,足足比我们大了二十几岁,吃过的盐比我们吃过的米多,有足够的生活经验来指挥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整个病房三铺床,靠门边也是两口子,偏阿姨就只一个人来住院。她喋喋不休地说起她的女儿女婿,说起他们的好单位好人缘,她老头子和她唱反调,没有她讲卫生。她说她每买次菜都要戴两层口罩,回来后身上的衣物鞋袜都要用酒精消毒,她这么爱干净讲卫生的人怎么就阳了呢,她口中说的不讲卫生的老头子直到现在都没阳。她不要老头子照顾,也不要女儿来,她不想传染给他们,所以独身入院。听到这些我虽然身体难受,但还是不由自主偷偷躲在被窝里笑了好几分钟,这一笑反倒让我的心跳加速缓和了不少。阿姨以为我们对她的这种行为很满意很认可,便神秘地轻轻告诉我:“我和护士沟通好了,晚上那个消毒的机子推到我们病房来,再消上四个小时。别个病房都只能消半个小时呢。”我说好啊,把病房消个干干净净。那晚消毒机轰轰隆隆地响着,我通宵不眠。
我在医院阳着住院时,木兰也阳着,但她没我严重,她说她吃了药退烧出一身大汗,过几个小时又发烧,又出汗,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被子里都全是汗味又不敢洗。“恬,你都住院了,一定很难受吧。我的烧刚退了,但没你那么严重,不过我这样子也不方便来看你,给你转500块钱,你收了自己买点吃的吧。”随着叮咚一声响,转帐瞬间即至。“我们大家都病着,大家的遭遇都一样,我怎么能收红包呢。”“我比你轻些,你快收了吧。”我没有收,心里却暗暗地藏下了她的这份好意。愈发觉得此生与木兰的相遇、相识、相知都是人生值得。
2023年的元旦到来时,我依然躺在怀化市二医院的31号病床上,大约是在医院的缘故吧,老曹阳得快也好得快。他状态好了便耐耐烦烦地帮我打洗脚水,帮我擦洗身子,帮我抓痒,凡是我感到舒服些的他都愿意去做。他对我好的时候我就后悔平时凶他,和他吵,还奚落他。这是我第二次反省,第一次是我阑尾炎住院时。小曹遗传了他爸爸的淡定和冷静,学习、生活都不温不火,对于我住院他有些担心,但一样不温不火。“妈妈,你好些吗,今天是2023年新年第一天呢,你猜我一个人在家吃了什么?”还用猜,美团是他的亲密好友,我说:“少点奶茶,都是不好的东西调起的。”“我晓得,我又没经常吃。祝你们两个新年快乐啊。”挂了的电话那头似乎传来儿子呼呼吃食物的声音,这孩子越来越胖了。他还没有阳。
2023年的元旦没有下雪。
2024年的元旦依然没有雪。
我和木兰一样,期望有一场雪,一场大雪,那雪比哪一年的都白都深都干净。
木兰说:“到时候赏完雪,我们就在家里做饭,你把小曹喊过来一起吃,反正他在怀化上班方便。”
小曹喜欢木兰,对于这个饭局一定会如约而至的。
那雪,会不会象小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