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噩梦还有完没完？”比卫津小十几岁的老婆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又接着睡了。卫津甩甩抽筋抽痛的手指慢腾腾起身下地，一股血腥味在鼻腔里又开始挥散不去，他抬手抹了下额上的冷汗，走到厅里拉开窗帘望着外面飘飘洒洒的雪花，雪把外面映得很亮，他又打开抽屉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他的手指有点发抖，点了两次才点着，直到快烧了手指才放进嘴里吸了一口扔掉。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烟不放进嘴里抽，而是看着烟灰一节节断落，燃到最后才吸一口，而且每天他只吸一根烟。
烟雾裹着往事在卫津眼前旋转，这么多年了，有些事不但消逝不去，还越来越清晰。卫津这些年极力想摆脱的东西可怎么也摆脱不掉，每到这时他会蜷缩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把一个烟头叼在唇间，任由大脑天马行空地想，一种莫名的快感从小腹往下延伸，大汗淋漓后才能沉沉睡去，一年年这秘密让卫津既无奈又离不开。有时卫津只要一触及紫色的物品他的心都会疼上一会儿，看见飘飘的雪花他的眼睛就会酸胀流泪，他的嘴里就会叨咕出“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今晚卫津总觉得心跳得太快，他又抖着手从烟盒里又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打开后是一个一寸左右的黑黄色的烟头，他叼住烟头，眼睛眯了起来，脸上放着光，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摸索着---------这时他看到一个女人裹着一团紫雾朝他走来，甚至还听到了脚踩在雪地上吱吱的声音，卫津顺着声音往后退着退着--------
快解放时有着进步思想的卫津当上了监狱里执行行刑的警察，二十多岁的他多次任法场执行官，这更让一米七九的身材，眉清目秀的卫津多了份冷峻。卫津只参与执行那些作恶多端，杀人放火的土匪恶人，共产党地下组织多次找他救过爱国志士和进步学生，党的地下组织想把他培养成一名合格的地下工作者，成为一名共产党，还没等卫津接受更严峻的考验就解放了，解放后卫津留在公安部门，当上了法警队的队长。可就在解放后的第二年，他在一次执行行刑任务后，不但夜里噩梦缠身，白天眼睛还被一层紫色的雾蒙着，跑了很多地方都治不了，给他治病的人都说他中了邪。
打那以后，卫津拿起枪手就抖，迫不得已，只得改行干了别的。后来的日子卫津尝遍了生活的甜酸苦辣，白天他什么都能扛过去，可夜里却经常被同一个噩梦吓醒。每次梦里都觉得脖子被卡得喘不过气，醒来再也睡不着了。
卫津结婚很晚，比他年轻不少的老婆常常被他夜里连呼带叫的吓得不轻。有一次他竟然抱着老婆的脑袋边亲边哭，看着他满脸的泪，老婆不干了，逼他说出做的是什么梦，无论卫津怎么解释，老婆就觉得这个梦与女人有关，为这事两个人闹了很长时间的矛盾，这个结一直梗在卫津老婆心口。卫津其实也是一肚子委屈，那时离婚的太少，俩人都顾及面子一直凑合着过，连个孩子也没有，家里家外卫津也越发沉默。
说来卫津的苦衷还真与一个女人有关，可这个女人是死刑犯，卫津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是八月的一个下午，闷热让穿制服的几个法警身上都黏糊糊的，他们已经忙了大半天，本该洗个澡休息一会儿，没想到上面又派了个急活，去监狱提人，三点开庭。卫津是队长，拿起提审单子一看：米含香，女-----卫津头都没抬就对其中两个人说：“这趟活用不着去这么多人，浩奎留下，你俩回队里洗个澡喝点水，等送回去时换我们。”那俩人正热得恨不得跳到河里，听卫津这么一说，都没客气一句就一溜烟地跑走了。卫津扭头递给已经坐在驾驶座上的浩奎一支烟说：“抽完这支烟咱就走，时间满富裕。”“看这天闷的，准有一场大雨。”浩奎说着踩着了油门，卫津也掐灭了刚点着的烟，顺手掏出手绢想擦擦满脸的汗，不小心碰落了那张放在公文包上的提审单，卫津弯腰捡时脑门上的一滴汗不偏不斜砸在米含香的“含”字上，那个字就像咧开嘴大哭了一场，卫津摇摇头地默默地看着车窗外一团急速滚动的黑云，听浩奎叼叼上午刑警抓人的经过。天说暗就暗了下来,还没等到地方，黄豆粒大的雨点伴着隆隆雷声铺天盖地的砸在车窗上，哗哗的雨声淹没了尖叫的警笛。
雨太大了，大雨中那个头发浓密遮了半张脸的女人在上车的瞬间一个踉跄，卫津下意识的伸手扶了她一把“小心”，卫津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说出来这两个字的，这个叫米含香的女人侧过脸看了卫津一眼，抬了下本来就上翘的嘴角轻声说了句谢谢，苍白的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刺得卫津一激灵，卫津背过脸抹了一把糊满眼睛的雨水。
经提审卫津知道了这个米含香因情杀了人，据她自己说是误伤，她太爱那个温文儒雅的男人了，为了这个男人她抛弃了一切，就在一年前这个男人突然消声灭迹，女人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就在她恨得咬牙切齿发誓再也不提这个人时，这个男人在一天夜里突然回来了，那晚他们发生了剧烈争吵，米含香拿起一把很锋利的水果刀说不想活了，男人扑过来抢，正好撞到刀尖上，因惯力太大，差点连刀柄都插进肚子里，等她爬起身来拔出男人肚子上的水果刀，再找来人把他送进医院后，男人已经没了气息。米含香在法庭上一句都不吐露吵架的内容，通过现场确定了刀把上只有她一个人指纹的痕迹，没有任何证明她是误杀。
几次押送米含香，这个女人的眼睛都盯着卫津看。有一回，又是卫津和浩奎俩人押解她，浩奎突然肚子疼的厉害，他不得已把警车开到一个公厕旁，车里就剩下卫津和米含香，米含香看着卫津小声说：“你坐过来点我和你说句话，就说一句。”卫津往她跟前挪了挪，“有话你快说”还没等卫津话音落，米含香举起戴着手铐的手摸了摸卫津的脸，探起身吻住了卫津的唇，卫津慌乱中忘了挣扎，任由她亲着-----浩奎快走进车门时，她才松开卫津。卫津那晚做了一晚上的梦，梦中一条黑紫色的小蛇缠住他的脚脖子，死活拉拽都将它弄不开，惊醒的卫津起身一边撒尿一边擦冷汗。
因为实在找不出误杀的证明，米含香被判了死刑，上诉期给了她半年。卫津看了一眼走出法庭的米含香后，他仰着头看着天上一团一团的白云，心里默数着她的脚步，她走近警车时，怔怔地看着卫津似哭似笑地抬一下嘴角。在送回监狱的路上，卫津觉得头疼欲裂，“兜里有烟吗？给我一根。”卫津问身边的老韩，老韩没吭声从兜里掏出一盒《大婴孩》递给卫津，卫津点了一根烟叼在嘴上，深深吸了一口，一直闭着眼睛的米含香忽然睁开眼，小声说了一句，“能让我吸一口吗？就一口。”每次车上的犯人只要张嘴或者有动作都会遭到训斥，今天谁都没说话，米含香的声音像刀片，划着卫津的心一抖一抖的疼，鬼使神差般竟然把手里的烟插在她的两唇间，她看着卫津深深地吸了一口，吸进肺里的烟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噗噜噜地落了卫津满手，卫津从她嘴里拿出烟，盯着那只烟半天也没动，烟灰一节一节断落，直到烧疼了他的手指。这期间卫津又去了几次女监提审犯人，每一次路过米含香的监舍时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耳朵里传来丝丝缕缕的叹息，就这样每一次过后他的后背都会隐隐的疼，一疼就是几天。
米含香没有上诉，卫津偷偷找人问过，看看能不能救她一命，有知情的告诉卫津，这浑水趟不得。半年的时间很快，卫津自己都不知道是有意无意，锁在抽屉里的小本子上画了很多正字，旁边画了个女人头，等米含香的执行令下来那天，正好小本子第六张画得满满的，卫津在小本子下面拿出一个小纸包，他打开后把一个烟头插在唇间，好久才拿下了又仔细地包好，放进抽屉里。
卫津是队长，枪毙犯人是首当其冲的执行官，心理素质超强的他那晚却失眠了，一整夜他都觉得米含香用各种神情看着他，快天亮时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只见米含香满脸笑意地走到他跟前，伸出柔细的手指在他身上摩挲着-------卫津一机灵爬起身，点燃一根烟，一直到闹钟响了他也没放进嘴里。
小王庄郊外有个法场，天津头号恶霸，大汉奸袁文会就是解放后在那枪毙的。早年天津卫老人们有句骂人的话，叫“作吧，等哪天就上小王庄吃黑枣去了！”枪毙犯人有时是公开的，对那些杀人越货，暗藏的特务，凡是罪大恶极的人都会有人跑来观看，可这一天法场四周很安静，一共有五个犯人在这天被执行枪决，米含香是其中的一个。卫津今天没去监狱提人，他把自己里外包了个严实，帽子、墨镜、口罩、手套，不熟悉的人走到对面也认不出来。卫津把队里的人除了值班的分了两拨，一拨到法场做准备，一拨去监狱提人，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就像灌了一肚子辣椒水，辣得五脏六腑都抽到一块了，他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亲自动手，他不能让别人毁了她的美丽，也不许她死在别人的手里，无论她杀不杀人，米含香在卫津眼里都是那么圣洁，为了不让她认出自己，卫津特意戴了一副深色墨镜。
离警车来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卫津昨晚一夜没睡好，还被春梦吓醒，他脑袋沉沉地把该准备的又检查了一遍，这时法警老韩走到卫津身边暧昧地咧了咧嘴，用地道的天津话咬着卫津的耳朵说：“听说今天要毙的那个女的哭了一宿，哭的挺瘆人的，你说她也真是想不开，什么爱啊情啊的，为这不值当地杀人，有人说是误伤，可一个证人和证据都没有，家里也没人替她喊冤，这叫嘛事呀，可惜了这么个俊人，一会儿就去阴曹地府报到去了，我咂摸着她还真有点冤，一会儿你让她痛快点，别受罪------”说完关切地拍拍卫津的肩头。卫津没言语，仰头看着天，一片雪花落在他嘴边，凉丝丝的，“怎么下雪了呢，要下就大点下-----”他嘴里咕噜着别人听不见的话，他眼镜里面的天更是紫凄凄灰蒙蒙的。
零星的雪花使法场更显萧瑟，押送犯人的车来了，法警依次把犯人架下车，米含香走在最后，被两个法警架着。执行前她只要求给自己化个淡妆，黑眼圈让有些浮肿的眼像两个黑洞，她穿着一件紫罗兰色的棉衣，黑裤子，在雪地里看着有点单薄，卫津心想她怎么也不多穿点，那一刻甚至忘了接下来该干什么。米含香的脸在涂了紫色唇膏的嘴唇衬托下更显苍白了，卫津把头抬得高高的，他脑子有点空，伸手拽了拽衣襟，觉得身子飘得厉害，尽管卫津包裹的很严，可当米含香被人架着经过卫津身边时身子还是抖了一下，微张的嘴动了动，卫津分明听到“你知道什么？我的男人------”卫津感到手指在抽筋，看着她走向石墙的尽头，他想伸手拽住她，天啊，卫津心中懊恼自己中了什么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觉得憋的眼睛都快鼓出了眼眶才把这口气吐出来。
枪响了，可她没有倒，她强扭过身子朝开枪的地方望去，风将她耳边一缕发丝吹到嘴边，她便紧紧咬住那缕头发，她的面容几乎和昨晚卫津梦里与他做爱后欲死不能的诡谲一模一样，卫津恍惚了，卫津想赶快再补一枪，可他实在下不去手在米含香的头上开枪，他想让她美丽地躺下，就像昨晚梦里一样，可第二枪响了她还没有倒，再一次挺起脖颈，睁得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卫津的口罩紧贴鼻子让他很不舒服，他的手再一次扣动扳机，枪又响了，她是慢慢仰倒的，像一团紫色的雾，卫津紧紧闭上了眼睛，两颗泪顺着墨镜、口罩、最后落入卫津的嘴里，他的上牙死死咬住下唇，一种膀胱憋尿的胀痛让他几乎站立不住，嘴里的咸腥味让他喘不过气来------
雪一直在下，从法场回来的路上，车上的人都没说话，卫津告诉队友们自己不舒服，到了法警休息室，他把自己重重地扔在铁架子床上，昏昏睡去。卫津醒来时天都黑了，休息室没有一个人，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队长我们回去了，叫了你几次你都没动静，是不是感冒了，暖瓶里给你打了开水，起来喝点热水，不行就去医院看看。”落款是司机浩奎，卫津看完字条拿起脸盆来到院子里的水管子旁，水管子怕冻裂了包了厚厚的稻草，像个人似的站在那。卫津拧开水龙头，接了满满一盘水，水管上的一条不大的冰柱掉进洗脸盆里，他蹲下后把手放进冰冷的水中，落在水里的冰柱被他双手搅得像鱼儿一样乱窜，他将两只手洗了又洗，搓了又搓，搓洗完毕，站起身感觉还有一种恨意死活不退，他看着两只手连连啪啪地啐了几口，只觉得一根尖刺直插五脏六腑，疼得他又一次蹲了下来。
没过多久，法院审理一个破获的敌特案，从犯人交代的名单和照片知道了那晚和米含香吵架的男人是个暗藏的特务，眼看就要解放了，他被派去接受潜伏任务，他实在熬不住了跑回来见米含香一面，没想到还没恩爱就命归黄泉了。有人猜也许是米含香劝这个男人自首，男人怕外面有人听见才和米含香撕扯的，都说这个女人死的有点冤枉，可又说回来了她为什么不说出实情呢？还不上诉，更离奇的是照片上的男人和卫津简直就像一个人，这可更让办案的人有点蒙，那个敌特分子把该知道的也都坦白了，可就在他见到穿着便衣的卫津的一瞬间惊诧得差点背过气，赶紧又接着又交代了没有交代的事。卫津更是坠入云里雾里，他的父母早死了，无从考证这个人和他有没有血缘关系，卫津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怎么对一个死去的女人如此心疼得撕心裂肺，他费了很多周折弄到了米含香一张二寸的照片放在贴身的兜里，他还不止一次的偷偷跑到枪毙米含香的地方锤着那堵石头墙发出一声声惊骇无主的哀嚎；他怪米含香为什么不上诉，不说出吵架的真相，更恨自己没有能力救下她。虽然两年后经人撮合他和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结婚了，可是一个死去的米含香像似废除了他爱别人的功能，那个沾过米含香嘴唇的烟头卫津放在随身的烟盒里，他每天都会拿出来看，为了怕这个烟头糟了碎了，他用隔潮隔水的高档纸包着，只要他一个人的时候他都会拿出来呆望片刻后放在唇间，每到这时他觉得米含香柔软的嘴唇吸着他的嘴唇，一种yu望在体内升腾--------。一晃对年过去，没人知道卫津怎么会颓废成这样，不关心任何事，只是默默地干着领导分配的工作。
此刻，站在窗前的卫津又被那团紫雾缠裹着，紫雾慢慢聚成人形，迫不及待的和卫津搂在一起撕扯着。“我这就去找你，你折磨我这么多年了，其实我早该和你走了，到了那边你可以任意处置我，咱俩的事再也不需要瞒着了。”卫津说出口的话把自己吓了一跳，他不知自己后来都说了什么，只见那个女人满脸是泪，一步一步倒退着化成一团紫色的雾。
天亮了，卫津老婆发现靠在墙角的卫津走了，他脸上的泪还没凝固，嘴角却带着笑。
孟海英，笔名樱海星梦。天津人。天津作家协会会员，大众文学学会会员，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小小说协会会员，太阳树文学网文学总编辑，鲁黎研究会理事。在国内外各种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若干篇，多次获全国及省市级文学奖。已出版诗集《海之魂》合集《十二女子诗坊》《十面倾城》。
【美文赏析】孟海英的小说《烟吻》通过主人公卫津的内心世界，细腻地描绘了一个因过去经历而纠结的人生。小说运用梦境、幻觉与现实的交织，展现了卫津内心的孤独与无法释怀的情感。作者巧妙地在时空中穿梭，以充满张力的心理描写和反复出现的象征意象（如紫雾与烟头），表达了在爱情与命运交错下的无奈与执著。
小说的开头，通过卫津半夜起床抽烟的场景，引入了主人公的心理状态。他的烟不放进嘴里抽，而是看着烟灰断落，这一细节暗示了他内心的某种焦虑和等待。紫色的物品和雪花触发了他的情感反应，这些细节逐渐揭示了他与一个叫米含香的女人的过去。
随着故事的推进，卫津的过去被逐渐揭开。他曾是一名执行死刑的警察，而米含香是他执行死刑的女犯。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段深刻的情感纠葛，这段情感不仅影响了卫津的职业生涯，更深刻地影响了他的内心世界。小说通过卫津的回忆，展现了他与米含香之间复杂的情感，以及他在执行死刑时的心理挣扎。
小说的结尾，卫津在幻觉中与米含香的再次相遇，以及他最终的选择，进一步强化了小说的主题。他的死亡，嘴角带着笑，似乎暗示了他终于找到了内心的平静和解脱。
整篇小说情感真挚，富有层次感，通过主人公的心理描写和象征意象的运用，成功地传达了一种深刻的情感体验和对命运的沉思。孟海英的笔触细腻而深刻，让读者能够深入地感受到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体验到他的痛苦、挣扎和最终的释然。（海尔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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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5 22:4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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