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钉子户

不系之舟 · 发表于 2024-11-13 08:47:21

短篇小说
钉子户
丁二古是我的帮扶对象。
他成为我的帮扶对象，虽然主要因之时势，但有点突然，似乎还多少带着那么一点点宿命的味道。
本来吧，丁二古他们那个雾盖山脚下的马龙村，是我们县教育局安排给我们职业中学负责的帮扶点，其中的六家贫困户是由我们学校工会主席老李负责的——这么一些年来，学校安排李主席作为专职的帮扶工作队员，依照县里帮扶工作主管部门的部署和学校的计划，李主席是要把工作负责到底，交出完美的答卷才罢休，直到中央宣布实现全面脱贫这一目标为止。可是，老李年龄大了，身体不太好，几年来为这些贫困户奔波操劳过度，硬是没能撑到最后的决胜时刻。在旧年将去、新年临近之际，各种帮扶方面的工作扎堆，天气又比较恶劣，李主席跑上跑下，在村里、县里之间往来奔波，要把各事项落实到位，超负荷忙了大半个月后，好不容易回到家可以歇口气了，没想到晚上卧床后就没起来了，听说是半夜三更蓦地心梗发作，溘然离世的。
唉，一想起他，我们都会向壁伤情，默然泪目。
精准扶贫，全面小康，攻坚正酣，决胜在即，由谁接过李主席留下的那副重担呢？学校工作人手紧张，已难以抽出专职人员去顶班，何况一时半刻也还没有谁主动积极地志愿去担当这份事。于是，过完元旦一上班，学校领导班子即刻开专题会议，一把手先定下了一个基调，那就是举学校之力，把帮扶工作进行到底。最终作出决定，在新一年也是最后一年，马龙村那六家的帮扶工作任务，由在职的六位班子成员共同负责，具体办法说白了就是一对一。
就这样子，立马进行随机组合，丁二古和我就结成了对子。你说，他和我之间算不算命中有缘呢？
我当然根本不知道丁二古啥个样子，情况如何。首先能做的事，就是照着移交给我的资料信息，跟他电话联系。
上午电话通了，那边没接。
下午电话也通了，那边也没接。
吃过晚饭再拨电话，通了，接了，粗声大气问我是哪个，我当头说我是职业中学的，接李主席班的那个来着，老李半月前死了——
他传过来老长的一声“啊呀——”，显然是分外的惊讶，然后就沉默了，有一分多两分钟没回言。
我期待着他跟我客套几句，什么“多多关照、帮衬”之类，但啥也没有。我只好自己就着时事政策，说些“工作一如既往，直到全面脱贫，共达小康……”之类的话，他哦哦哦哦地回复我，应付似的，然后说他正忙着事，有空再聊吧，毫不留情地竟然自行先挂断了电话。而我耳朵里似乎回响着刚才电话中夹杂的唏哩哗啦声音，那不是麻将么？心里便嘀咕开了，丁二古你忙，你忙，你怕是在忙那个红中双飞、杠上开花什么的吧。
哎呀呀呀，我是要帮扶你脱贫致富奔小康，头一回跟你联系，你却半点客气也不讲，当我是陌生人，甚至是冤家呀？真是该你的死！我一时有那种碰上了一颗钉子似的感觉，有哪一个地方受了点伤。看样子，这家伙不通人情，良心欠缺，不太好打交道，不太好开展工作，这个姓丁名二古的家伙，八成是那种叫做钉子户的主了。
按帮扶工作的相关规定，我每月要到访丁二古家里一次，解决实际问题，沟通思想感情，把各种杂七杂八的数据收集好，填写在专门制作的帮扶工作手册上，并由他本人签好字才算生效。而且，到访后双方要有合影照片作为铁的证据。总之，一切都要求真务实，严肃周密，要不，上级管理部门一抽查，一核实，那是过不了关的。过不了关，出了娄子，就要下红头文件，在全县进行通报批评，责任人年度考核就不能评优，并要视情节扣发年终绩效奖金，事关真金白银，你说，这工作压力大不大？能够随便马虎对待吗？
再过十来天，新春大节就要到了，我想该抓住这一时机，去好好地、深入地走访丁二古，完成这个月的硬任务和前面一年李主席遗留下来的一些扫尾工作。学校作为帮扶单位，自然要表示一点意思，一如惯例，每户一桶食油，加上个200块钱的红包，这些都统一准备好了。
临行前的一天晚上，我打通了丁二古的电话，让他千万待家里别走，他那边嗯嗯嗯啊啊啊一阵，夹杂着的又是乱七八糟的唏哩哗啦之声。
丁二古，该你的死，你这颗钉子又在麻将桌上鬼混啊。
第二天，太阳刚出山，我就出发了，依着手机导航，驱车三十多公里，一大早就抵达了雾盖山下的马龙村。自然先到了村委会，年轻的村委会秘书三黑子领着我来到了丁二古家门口。大门闭着，敲门、叫人无应答。我便打电话，一拨通了不接，二拨通了不接，三拨通了还是不接，我心里那个火啊腾地就起来了。
该死的你丁二古，我是专程来扶你的贫的，不是来吃闭门羹的！你这颗硬钉子这么不配合我的工作，事情不做好我怎么向组织交差啊？你这样不是有意让我为难吗！
还好，隔壁家一位老婶子出来了，告知我们说，丁二古天天一大早就骑摩托出去，晚上才回，听说是在邻县县城的工地上搞工程，每天工钱有五六百块哩！
啧啧啧，每天五六百，那收入可是我的三四倍啊，而我还要来帮扶他，这事儿好像有点荒诞无稽，真不知怎么说呢。
再定神看丁二古家的房子，虽不豪华，只一层楼，但全新，且占的地方不算小，墙壁还是粉了米石的，门还是防盗的，窗也是装了不锈钢网罩的。
我心里起了一坨又一坨的疙瘩，你这个丁二古啊，莫非是水分十足的贫困户？
人没见着，只能把送红包、食油这一切事务交由三黑子代理了。要填报的数据咋办呢？丁二古本人签字咋办呢？走访合影照咋办呢？我一头雾水了。
一时没法子弄，就暂且搁一边吧，以后再补嘛。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把心头一堆的疑问抛给了三黑子。
三黑子就打开了话匣子，说，丁二古，因为姓丁，脾气又有点硬，我们这里大伙儿平时都管他叫钉子。
哦，外号钉子？这可真有点意思。
三黑子说，他这人，怎么说呢？你是真的完全不知道底细啊，原来的李主席是很一清二楚的。现在，丁二古他显然不是贫困户了，他在三四年前就脱了贫了，如今，他年收入肯定不会少于十多二十万！他这年收入岂只是脱贫的标准啊，应该列入富户才是，远远超出我们整个社会的人均收入水平，在村里各家收入榜上他已经稳居前列了。可当初，他确实贫困至极！那会儿他娶了老婆，才过了两年日子，老婆就染上了重病了，到市里、省里求医、问药、住院，前后十多年啊，家中倾其所有，以至债台高筑，最后人财两空，老婆撒手走了！我们马龙全村三百户人家，当时论起来，数他家最困苦！不上报他家，确定为贫困户，还轮得到别家？这点是绝对精准的。而且，因为他家里一无所有，负债又多，要从扶贫的难度上讲，当初那几年他家算得上是帮扶工作的钉子户了。好在那些年里，由于你们贵校的帮扶，特别是李主席的引导和指点，他走出了自己的路子了，几年下来，债还清了，房子也建起了，精神状态也好起来了，临近四十岁的人，正计划着续个弦，重建家庭生养孩子呢。回想开头那几年哦，他就像霜打的茄子，病殃殃的模样。我们和李主席一起想办法让他振作起来，尽力让他一切从新开始，他也听从了，可是天老爷故意跟人作难，他干一样倒一样！第一年李主席支持他挖塘养鱼，由你们职业学校提供技术和鱼苗——你们职业中学办有种植、养殖专业，在这方面具有资源优势。鱼养了大半年，个儿都已半大，有斤把重了——年底捕捞上市是肯定的事，可是夏天一个晚上的一场特大暴雨下来了，塘坝之下的溪水猛涨，把鱼塘坝彻底冲毁，满塘的鱼儿付诸东流，等到天亮，连鱼影子都不见了！而且塘坝连根基都全垮掉，鱼塘也无法恢复了。这个损失够大的，李主席报告了学校，学校当时是把所有的损失都包圆了。
哦，这事儿我好像有点印象了。当年，学校班子会上是通报和商议过这事的，算了一下，学校为此担当了两万元的经费。当时，我们还有人咕哝来着，说学校摊上了这个背时鬼钉子户真是没办法呢。
三黑子接着说，第二年，我们和李主席动员丁二古弄烤烟，技术和成本还是由你们职业学校负责。那年春夏，烟草来势本来很好，丁二古也肯下力，没料到进入六月中旬，一场几十年未遇的冰雹下来，把郁郁青青的烟苗全砸成了光杆司令，真叫人欲哭无泪啊。最后，又是你们学校把损失全部包圆了。
哦，这事我也知道一点，当年学校班子会上同样是通报和商议过的事，学校又贴了两万多元。当时，还是有人咕哝来着，说什么这个钉子户背时鬼啊，真是学校前世欠了他的呢。
三黑子接着说，连续两年帮扶无效，损失巨大，有人玩笑说丁二古是得罪了老天爷，老天爷要把丁二古变成扶贫工作的钉子户，奈何？再说，经历过了这两劫，丁二古本人对什么都失去信心了，说天命难违，一辈子难翻身了。之后，无论我们向他提议搞什么项目，他都不理睬，不搭理，一副无动于衷、听天由命的样子。还真得感谢李主席啊，他苦口婆心开导丁二古，千方百计为丁二古找路子，最后，他得知丁二古会做点泥水工，便找到了自己那个做工程承包商的小舅哥，让他优先安排丁二古的活儿，保证他有足够的活儿干，同等情况下工钱从优并优先支付。就这样，丁二古就跟着李主席的小舅哥干上了。这下子对了头，丁二古就像是一匹好马上了直道，三四年下来，他钱挣了老不少，泥水工手艺也日渐精熟了，砌墙、粉刷、刮胶……真的算是一流老师傅了！这不，近些日子来，他已经自个包揽小工程做了，收入比过去更上一层楼了！
哦，原来如此，丁二古这钉子户有着这样一段曲折故事呀。平心而论，丁二古一路走来，不是我们帮扶工作中，脱贫致富的一个典型案例么？我心里立马变得宽松、敞亮、激越了。
照说，丁二古脱贫已几年了，率先进入小康了，还要帮扶什么呀？这当然是个问题，但我自从接手帮扶工作后，非常明白的，这其中不矛盾。有一条叫做什么来着？哦，对了，叫做“脱贫不脱政策”！上面的规定是不能打折扣的，在宣布全面脱贫目标实现之前，丁二古他铁打的还是我们的帮扶对象啊，我们还得不遗余力为他提供支持，并且要把给他的优惠落到实处，特别是所有的资料、信息、数据还得按期收集、填写，还得本人签字，还得合影为证！
可昨晚联系了的事，丁二古他今天人都不见，这算啥呀！他这样不配合的工作，是富起来就忘本了嘛，他这样一副无情无义的作派，不是钉子户又是什么！
晚上，我不得不再打丁二古的电话。电话一下就接通了，丁二古说，对不起，白天在做工程，要赶工期，没法子接电话。至于什么过节了，你们送食油，送红包，拜托你们，我这一份就算了，免了。你想嘛，我现在做活平均日收入不少于五六百元，在家里待着接收你们这点礼，可不是亏大发了么？
哟哟哟哟，你听听，你听听，丁二古这家伙这说的是人话么？我听得身上起了点鸡皮疙瘩了！要知道，我是依着党和政府的安排，按政策规定来完成相应工作的，你说这话，不是在讽刺我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瞎搅和么？
反正，我依照常规，连续几个月，月月去马龙村一趟。丁二古我是一直没见着面，所有的事情能让三黑子帮我代办的，就让他代办。至于相应数据，我也按丁二古电话里或者是三黑子说的逐月填报。问题呢，就是没有丁二古本人的签字，自然到访的合影照也一张都没有。这事我不能不放在心上，事关我自己名和利，必须做到位才妥妥。可是，二月的一天我打电话约丁二古，他说新冠病毒闹得凶，自己揽的小工程没人手，自个儿在工地上赶进度，不得闲空，再说防控新冠疫情要紧，村子里都不允许外人来访呢，大家都要少出门，少与人来往，该做的事以后再补；三月的一天我打电话约丁二古，他说新冠未灭，来往不便，他一个人远在几百里的工地上，近期回不去；四月的一天我打电话给丁二古，说清明节你总不会丢了祖宗不回家吧，他说你说对了，这新冠疫情还闹腾着呢嘛，今年我就在工地上遥拜列位往生的宗亲算了，不回村子里跟一族人扎堆了，父母坟头上的事情也全交兄弟办得了；五月我电话约丁二古，他说了可以考虑，想好了再答复，可一直没答复；六月我电话打过去，丁二古说，端午吧，端午节一定请你喝酒，到时再电话联系。
我是从不端杯举盏的人，才不稀罕你丁二古的酒呢。只要你不让我碰钉子，如约而行，配合我工作，完成相应的事情就好得很。
可是，端午都过完了，他也没个电话给我。我心里正要火山爆发，他电话到了，说对不起对不起，端午没回马龙村呢，别人牵线在外地为我说了个女人，我出远门去拜见了泰山泰水老大人哩。
你说，我除了叹气加怄气，还能咋地？
因为帮扶手册上缺少这个那个什么的，我非常担心碰到上级进行资料检查，自己会受到通报批评。
我的担心很快就成了真。七月中旬，上面说省里将在八月份对我们全县扶贫攻坚工作进行考核，县里当即先行自查。我的帮扶手册等一系列资料交了上去，结果就因为帮扶对象无签字，到访无合影照片，我成了县里帮扶工作不实的“黑典型”，通报批评之后，责令整改，务必在八月之前把所有的事情按规定整改完善到位。
我心里那个气、那个恨、那个屈啊，全部集中到丁二古身上了。你这颗该死的、害人的钉子，难道真的是前世咱们有冤仇，你硬要扎得我流血？
气归气，恨归恨，屈归屈，问题还得想办法解决。
一瞬就到了七月下旬，已经放了暑假。学校教学楼和学生公寓有十来间厕所需要作大的改造，修挡墙、贴瓷砖、做防水什么的，班子会上作项目预算，校长当头定调说，为今年新冠疫情所迫，政府财政方面非常吃力，学校经费自然紧张和难以运转，各方面建设和运行已经落下老不少的欠款了，事情又不能不做，我们只有一切从简，尽量节约。
可是算过来算过去，不论怎么着从简，工程总造价也低不下六万。
接下来自然就商议工程发包。因为预算紧实，利益空间小，大家都没怎么做声，可能是觉得难找到合适的人选来做这事吧。
我脑里突然灵光一闪，想到我可用这事儿来解决丁二古带给我的系列问题了。当即，我便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地跟班子成员们说，我那个帮扶对象丁二古是个钉子户，创收致富也没有别的门路，他只会做点泥水工，厕所改造这样的小工程让他干是不错的哟……若如此这般，学校的工程也完成了，对丁二古的帮扶也落实到位了，不是一举两得么？
这事纯属一个巧字，当即，大家都表示完全同意。
当天晚上，我带着几分兴奋，电话联系丁二古，把厕所改造的工程这事简要地说了一遍，强调工程不大，往紧里预算只六万元。他似乎还没等我把话全说完，就响雷一般大叫起来：好得很！好得很！这工程我做了，我不要学校出钱，工、料全由我个人来负责，学校啥也不要管，我保证把工程做成一流水平！……这么多年，你们职业中学对我扶助那么多，让我起死回身，还有那个李主席，你们学校那个李主席，真是付出得太多太多啊，做出了不少的牺牲，对我不离不弃，恩重如山……我应该力所能及为你们做点什么，能为你们学校做下这件事，我高兴，我真的是高兴啊……
听着那边传过来的充满感情、感谢、感慨的声音，我感觉丁二古脱胎换骨了，似乎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他仿佛就在我眼前挺立着，一副高大的样子，壮实的样子，纯朴的样子，忠厚的样子，诚信的样子，友善的样子……
啊呀呀，怎么了？这当儿，我心里蓦然有一股热流涌动了起来，忍也忍不住，渐渐地，有感动和激动的泪水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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