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的落日

不系之舟 · 发表于 3 天前

那一个黄昏，半边落日挂在山顶上，红得直滴血。
大磨觉得所有的风景都很奇怪。
几十个日本兵不再指唤和支使他，只管把营地上空飘着的膏药旗降下来，接着各自收拾和整理好东西，然后就列队静立，在落日的血光中垂着头颅，似在等候着什么。
大磨远远地站在一旁，感到不自在。没人让他去挑水，没人叫他烧火做饭，也没人指划着让他搬东搬西。大磨觉得闲得慌。
大磨搞不清是哪月哪日被日本兵抓了，做了日本兵的勤杂工。他只记得，被抓的那会儿，他刚把头发剃光了，可现在头发又像草一样，连两只耳朵都被埋住了。
大磨是在赶集的时候被日本兵给抓了的。大磨住在深山老林里，是瑶族，极少出山的他甚至连汉话也不会说。那一天，大磨的爹病了，走不动，就让大磨把采集的草药挑到遥远的集上去卖了换钱。结果就碰上了日本兵抓人做杂役，当即被两个日本兵给扭住了。大磨要挣扎，想逃脱，但看见两个因挣扎、逃走的小伙子死于非命的惨象就作罢了。那两个小伙子，一个被推倒在地，几把qiang刺同时扎进了他的肚子，喷射出好高的血柱；另一个没跑出几米远，几支qiang同时响了，当即仆倒地上，哼都没哼一声。
   大磨只有跟着日本兵走，走到哪算哪。开始的那些日子，他还想起父亲病着躺在床上没人管，心里很是不安，日子一长，也就淡忘了。
如今是在什么地方呢？大磨不知道。
在这些日子里，大磨已经习惯了被几十个日本兵呼来唤去，干这干那。挑水，烧火做饭，搬运东西……大磨虽然心里觉得不是味道，可又能怎么样呢？实话说，活儿并不让人累得不行，苦得受不了，何况还给一碗饭吃呢！
   大磨也时时揪心，那是眼见着这几十个日本鬼子进到某个村子里就是烧呀抢呀zaota女人。可大磨也就是揪心而已，他能怎么样呢？
   在大磨的眼里，这些日本兵真他妈个横啊。
可今儿怎么啦？不支唤大磨了，不威风了，列着队垂着头像是默哀似的，大磨觉得奇怪极了。
没有半点风，残阳如血。
大磨看见一辆卡车远远地扬起红尘开了过来，在队伍前嘎地停下了。接着，日本兵就开始往车上装东西，箱子、被子什么的直往车上扔。东西装毕，日本兵争先恐后地往车上爬。车厢太小，几十个日本兵挤在车上，扭曲如蛆虫。
   一个小筐子被扔了下来。有日本兵对着大磨吱吱哇哇指划，大磨懂了，那筐是自己的了。
   车子启动了，扬起滚滚红尘疾驰而去。大磨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撂在了荒原上。
   大磨心里轻松了：日本兵不要我了，好，我可以回家了。
   大磨正要迈步，可是拿不准方向。停了停，他先捡起了那个小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日本兵的服装。大磨不知道怎么处理好，想了想才拿定主意：这衣服好厚实啊，拿回去冬天穿，可抗寒呢。
落日已经坠到山后去了，余光涂在山野，像一抹抹血色。
大磨定了定神，决定往南走，他知道自己的家在南方。天空有大雁飞过，他就循着大雁飞行的方向迈出了步子。
天黑了，星星现了，明晃晃的圆月也升起来了。大磨心无杂念，大步向前。
起风了，下露了，大磨觉着了秋夜野外的寒冷。觉得冷的时候，那日本兵的衣服就生出暖融融的诱惑来。大磨把那套衣服往身上一套，一整理，就直感到身上有暖气在升腾。可惜没有帽子，也没有靴子，要不就更暖和了。
大磨蓬着头，赤着脚，往他认定的南方走去。
饿，开始还能顶住，后来就不行了，肚子里直觉得针刺一样难受，脚上一点儿劲也没了。大磨一下子想起了，今天晚上没为日本兵做饭，晚饭也没吃。
大磨决定弄点儿东西填填肚子再赶路。
月光很亮，大磨放眼一探，找到了一块地瓜地。那地瓜地很宽大，躺在一条小河的边上，中央立着一个草寮，像是一只怪兽。
大磨往地瓜地的边缘摸了过去。
鸡头次打鸣的时候，草寮里的老蛋被自己的婆娘给推醒了。婆娘嘘着声说：听，嘎吱嘎吱的，有人在偷地瓜吃呢。
老蛋一听，果然。可他说，不是野猪就好，过路人饿了，挖两个吃，不打紧。
婆娘就爬到草寮的口子上去，借着明亮月光看了一阵，惊慌慌地对老蛋说：不得了，不得了，一个日本鬼子！
老蛋浑身一震，女儿被日本鬼子zaota的惨象闪现在眼前。他摸到草寮边上，睁圆了眼细看了一回，那分明的日军军装点燃了他的一腔怒火，他牙关咬得格格直响，一边操起了身边的三齿铁耙，一边对婆娘说：你从侧边偷偷摸回村子去叫人……要快！
大磨扒出第三个地瓜正要张口的时候，一声铜锣敲响，吓得他手一震，把地瓜也掉地上了。接着是四面八方的喊声如潮如浪：抓日本鬼子啊！……sha东洋鬼子啊！……打洋畜生啊！……
大磨对这种呼喊听得并不太懂，因为他不会说汉话，兼以这喊声又是用地方话发出来的。大磨认为他是偷地瓜吃要被人抓，出于本能，他爬起来就往河边跑。
扛着铳拿着矛举着刀的人们围了上来，老蛋高扬起三齿铁耙，跑在最前面。
大磨慌慌张张往河里奔，被小水沟一绊，倒在了地上。没等他开口，老蛋的三齿铁耙就飞到了空中，狠狠地落下，三颗锋利的铁齿无情的扎进了大磨的大脑，鲜血染红了他乱糟糟的头发。
大磨死了。
人们围着他，咬牙切齿：该死的东洋鬼子，也有这么一天，战败了，投降了，竟然偷地瓜吃。
不少人想起了伤心事，哭了起来：有哭儿子被鬼子sha了的，有哭女儿被鬼子zaota的，有哭耕牛被抢了没法耕种外出要饭的……
有人报告乡公所，说是打死了一个日本鬼子。乡公所来人一看，见大磨蓬着头，光着脚，觉得不像，便吩咐说：埋了。
于是就在河边挖了个坑，把大磨给埋了，矮矮的有个坟的样子。很快地，水一涨，便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很多很多的岁月过去了，村里的人们还在传说：当年，我们这里打死了一个日本鬼子，那日本鬼子到地里偷地瓜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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