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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百年祭 父亲1925年生人，2025年，是他的百年华诞。 自然，一个平民百姓的百年诞辰对于别人来说，并无纪念意义。但对于他的子女而言，却是一个庄严而隆重的纪念日。我们比往日更深切地缅怀他。 父亲出生于上海西郊的一个村庄。祖籍并不姓杨，曾祖以上姓陈。到了祖父那辈，因家贫倒插门杨家做了入赘女婿，从此子孙姓杨。 杨家曾祖死后，祖父当家。他不事农耕，沉湎于赌场，所谓久赌必输，不断地卖田赊屋。村民们一致断言：看着吧，不用几年，老杨家必败光在这倒霉女婿手里。 祖父闻言血脉偾张，立誓戒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从此再没踏进赌场半步。 他身体孱弱，无力务农养家。幸好有一手缝纫技术傍身，便给村民们量体裁衣来度日。起初，生意不好。但同在一个村里住着，来去方便，村民们便渐渐地来祖父的衣铺制衣。 后来，发现祖父的制衣手艺精致，工钱远比镇里的成衣铺便宜，而且交件准时，从不拖延。由此，四乡八村的村民都来祖父衣铺制衣了。 祖父更是拿出他当年豪赌时那股日夜连轴转的疯狂劲儿制衣。收入增加，他攢钱买田，家里的地亩数超过了先前。他还育子盖屋，每生一个子女就盖间大瓦房。他一生育了三子两女，盖了五间大瓦房。老杨家不仅没被他败光，相反地在他手里光耀了门庭。 祖父略通文墨，临终立下两条遗训：第一条，任何时候不贪外财、快财，用血汗挣钱养家、发家；第二条，为人父母，要克己厚养每个子女，使其体魄康健，能胜任各种谋生手段。 父亲明白，这是祖父根据他一生的经历参悟出来的人生智慧。父亲的一生都在践行这两条遗训。 他虽然出生在农村，长大却没务农。他的大姐嫁给了上海市区一家规模不小的汽车修理铺的老板做填房。他由此进了那家修理铺做了一名汽车修理工。在那里，他万国汽车都摸过，各种故障都能排除，练出了一手精湛的汽车修理技术。后因觉得此活累且脏，就偷学驾驶，成了一名司机。 上世纪四十年代，他来杭结婚成家。起初，跑货运。他多拉快跑，用血汗挣铜钿养家。五十年代末期，进了公交公司当了名公交车司机。 当时，公交公司的车辆少。每辆公交车需全天营运十五、六个小时，配两名司机，分上、下午两班。上午班从清晨四、五点出场，开到中午十一、二点交班。下午班的司机从中午十一、二点在线路上接班，开到晚上七、八点进场下班。 这样的工作时间就容易出现班内饥饿现象。上早班，凌晨四点就得在家吃好早饭，然后乘交通车进场将自己的那辆车开上路线去运营。往往开到上午九、十点钟时，腹内便已饥饿。但离下班时间尚早，还需再开两、三个来回。这就极需补充能量了，否则难以坚持。做下午班的，在家上午九、十点吃了早中饭去接班，开车开到下午三、四点时，同样饥肠辘辘，也必须补餐了。这是行业造成的饮食特情。 车场安排食堂人员将包子送到各条线路的站房内，给司乘人员补餐。但不是免费供应的，需司乘人员自行购买。肉包五分钱一只、菜包两分钱一只。包子馅大皮薄，吃一只便可免除饥饿。 上午补餐一般在九、十点左右。这时早高峰过了，线路上车辆班次可以拉稀，就有多辆车停在站内，多名司乘人员集中补餐；下午在三、四点，晚高峰到来之前，也有多辆车停站内补餐。 起初，谁饿谁买。慢慢儿，要好的同事间轮流请客。再后来，有些人只吃不买，专当蹭客。因有蹭客起哄，站房内渐渐出现了吃大户的歪风。 我父亲是老司机，队里工资级别最高。又是节油标兵，拿最高的节油奖。自然成了蹭客们吃大户的首要目标。一到补餐时间，只要我父亲也在站房内，蹭客们就起哄要杨师傅请客。有的甚至抓起包子就吃，说先记账，一会儿杨师傅会统一付钱。 我父亲是请与不请都两难。工资你最高，同事要你请吃一只五分钱的肉包，这样低的请客要求，还真难以断然拒绝。起初，父亲只给搭班的售票员买肉包，立刻就有其他的售票员叽叽咋咋地喊，杨师傅，我也要、我也要。蹭客们也跟着起哄。站房内十余人，都是同事，不给谁买都不合适，于是都得买，一人一只，十余只。一总算，大洋近一元。小数怕长算，一个月下来，还真是笔不小的支出。 父亲虽然工资在队里是最高，但家庭负担却很重。我们兄妹六个，当时，前面的四个男孩都已出生。为了照顾孩子，母亲不再外出工作，全靠父亲一人的收入维持生计。屡屡这样被吃大户，开始，我父亲碍于同事情面还勉力维持着。但有一事，使他改变了自己的做法。 那天，我们吃饭，兄弟四人都只吃了一小碗便不再续碗。 父亲见状发问，怎么才一碗就不吃了，都饱了吗？ 小弟实话实说，今天菜太差了，我们都吃不下饭去。 四个男孩都爱食荤。桌上有荤菜，个个狼吞虎咽。没荤菜，便拿着筷子数米粒儿。 父亲一看，桌上就一碟寡油的炒青菜，便问母亲，今天的荤菜呢？ 母亲说，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月底了，没买荤菜的钱了。 以往，父亲会把自己兜里的零花钱掏给母亲，嘱咐道，第二天买两个荤菜给孩子们补上。可自从被同事们盯上吃大户以后，到月底时，常常连一个铜板也掏不出了。 他无钱接济母亲，但仍坚持说，四个男伢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都要有荤菜给他们吃。月底了，大鱼大肉吃不起，可买些河蚌、螺蛳、黄蚬这类穷荤给孩子们下饭。 母亲嘟起嘴，穷荤也得买呀。手掌一摊，拿钱来。 父亲摸摸口袋，垂头不语。他想起祖父遗训：克己厚养子女，决定以后再不进站房补餐了，这样就能避开被吃大户，省下钱来给孩子们买荤菜吃。 起初，搭班售票员还邀他一起去补餐。他推脱说，你一人去吧，我得检查一下车况，并假戏真做地翻起引擎盖检查起来。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工间不补餐了，我父亲常常饿得浑身冒虚汗、手腿发软，难以坚持到下班。看来，不补餐还真不行。 他让母亲每天給备个冷饭团。别人在站房内吃肉包补餐时，他躲在车上啃冷饭团。对外则称在保养车辆。 转眼，到了三年困难期。粮食短缺、物价飞涨。而且我大妹也已出生，五个子女，生活拮据。父母再怎么克己，也无法厚养我们了。别说每天有荤有素、吃饱吃好，便是挨饿也是可能的事儿。 父亲焦虑万分，他想起祖父遗训：用血汗挣钱来养家。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利用工余时间去谋一份第二职业。在一个偶然的机遇下，他找到了。 他所跑的那条远郊公交线的终点站是个江边村。那时，村里只要有中、青年男丁的家庭都在做黄沙运输户。他们把江边沙场的黄沙运到各个建筑工地。一车黄沙带运费能挣好几百，是份让人眼红的活计。但在初期，谁家都买不起新车，只能东借西凑地买辆二手车。为抢生意，又都满装快跑，因此，车辆常常出故障、半路抛锚。 那天，有一辆黄沙车抛锚在我父亲那条线路的终点站了。黄沙车司机怎么都发动不起车了。让人推发动吧，满车黄沙的重车根本就推不动，堵在出站口，严重地影响了公交车的运营。 乘客们纷纷指责黄沙车司机只知道自己赚钱，太没公德。嚷着要报警。那结果必然是扣车、罚款。黄沙车司机急得抓头挠耳，但又束手无策，不停地朝众人鞠躬、打揖、求饶。 我父亲看他可怜，便说，我来试试。拿来工具，打开引擎盖，这里拧拧、那儿紧紧，又把两条线直接起来，说，你发动试试。 黄沙车司机一试，果真能发动了，就把车慢慢开出公交站，停稳后，跳下车来，对我父亲千谢万谢。 我父亲对他说，这方法只能临时救救急。说着，递他张纸条，你去把这配件买来，我下班后再给你调试。 那天下班后，我父亲帮他把新配件换上，并对他说，你这车的发动机必须要做保养了。否则，车辆没有动力不说，还可能把发动机烧毁了。 黄沙车司机无奈地说，这情况我知道。但送进修理厂没个把月根本出不来，太耽误挣钞票了，能差万把块哩，能拖就拖吧。 我父亲说，这车我给你保养，三天修完。效果好，你付工钱。效果不好，别给钱。 黄沙车司机一听，觉得是条路子。这车的动力也实在太差了，爬坡被人嘲笑为乌龟车。而且拖下去，万一发动机真烧毁了，那损失可就惨重了。于是他接受了我父亲的提议。 我父亲调休三天做好了这次保养。一试车，“乌龟车”变成了“兔子车”。 整个村庄轰动了。 因为二手黄沙车临时抛锚的现象实在太多。拖进修理厂去修理，不但贵，而且停放的时间还长，太耽误挣钱。身边极需有个能随时修理的师傅。因此，黄沙运输户商议后联合高薪聘请我父亲为驻村汽修技师。谁家车坏了，电话打来，我父亲骑摩托车赶往抛锚地，三下五去二将故障排除，车子立马又能继续运沙挣钱了。 村民惊叹我父亲的修车技术实在太好了，各类故障都能快速排除。他们不知道他们所请的不只是一名普通的公交车司机而已，而是一位正宗的大上海出身的汽修技师。 我父亲能兼下这份第二职业，是和他的搭班司机的鼎力相助分不开的。干这活的关键是要确保驻村的时间够充足。我父亲和搭班的司机商议，由我父亲长做上午班。（因上午时，黄沙车都刚出车，故障相对较少。下午故障较多，但那时我父亲已驻村了，随时能修理了。） 搭班司机不但同意由他长做下午班，还每天提前上车，到终点站就和我父亲交接班。这样，我父亲一下班就能驻村了，一直驻到末班车返城。从而保障了充足的修车时间，基本做到了当天故障车当天修复，使村民们十分满意。 有些黄沙运输户为了能让我父亲把他的车修得快些、好些，除工资以外，还常塞些小费、加快费。对于这些钱，父亲是不收的，他对村民说，我拿了你们的驻村工资了，有故障车理该修复。村民见他不肯收钱，便送些自家养的鸡鸭鱼肉或是地里种的山芋、玉米等农副产品。当时正是三年困难期，生活物资奇缺，在城里出再高的价钱也根本买不到如此鲜活的食材，这也正是孩子们身体发育的极佳营养品，父亲作价收购了。由于不断地有这些食材的补充，三年困难期，我家孩子们不但没挨饿，而且正在发育的孩子吃饭不限量，以吃饱吃好为准绳。小日子过得很油润。得到如此厚养，我们个个都营养全面、发育良好。 但我父亲实在太辛苦了。那段时间，他每天凌晨就得起床赶往车场去出车，然后做上午班。下班后又驻村去修黄沙故障车，然后搭乘末班车返城，到家已是晚上八、九点。一天的工作时间长达十六、七个小时。这还算是正常情况下的工作时间，遇到黄沙故障车多的日子，父亲紧修慢修都赶不上末班车发车前收手的话，在村民的再三要求下，只得漏夜修下去。但他又不能不返城，因为第二天上午他还必须跑自己的上午班。因此无论最后一辆黄沙故障车修复到多晚，他都让修复车的车主将他送回家，有时竟是凌晨一、两点了。 如此高强度的劳作，摧毁了父亲的健康。在一次夜晚回家时，他晕倒在楼道上。家人送他去医院治疗，他却苏醒了，一切恢复如初。起初，我们还担心他犯了因高血压引起的脑血管病，经检测却无异常。于是在父亲的坚持下出院，打道回府。全家人庆幸虚惊了一场。 没想，这样的虚惊以后竟多次发生，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了。经多次、多项检测，诊断出父亲患了冠心病。B超显示主动脉堵塞严重。当时的医疗水平，安放支架尚没在普通百姓间推行，可做心脏搭桥术。但手术的风险评估指出，父亲因多次心梗引起心肌大面积坏死，很可能电击复跳失败。无奈，只得放弃手术，采用保守疗法。随着年岁越老，病情越重，终于在他七十周岁那年，突发心梗，溘然逝世。 父亲，您这辈子实在太累了，是该歇歇了。 父亲走了，他厚养的子女如今个个身体康健、家道殷实。孙辈更是人材众多。有定居美国的美企总裁；有挂牌律师；有经营品牌服饰的商人…… 父亲地下有知，定会含笑九泉了。 这篇祭文，弟妹们公推由我这长子执笔。所有的父亲厚养我们的素材，详略、取舍均由我一人定夺。但祭文的结束语必须是这样一句话：父亲，这辈子做您的子女，我们没做够。下辈子再做您的子女。 只有这话才能表达我们共同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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