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倌马奎

杨伟民

       【编者按】小说洋洋洒洒万余字，虽然较长，但却像有磁力一般，吸引着老榆木一口气将小说读完了。不错，小说太有磁力了，太吸引人了，这是因为：杨老师的功底深厚，文字老道，语言既精练又流畅，字词达意，表述十分准确；这是因为，故事太感人了，身份相貌悬殊的马奎和陈倩竟然结为莲理，什么原因？是男人憨厚诚实的品质，是无微不至的关心体贴打动了女人的心；这是因为，作品遵循了人性的客观规律，在爱情与世俗观念发生碰撞时，爱情的双方都保持了沉默却又没有再婚，都为对方厮守了几十年的活寡，虽无来往但在心里都珍藏着对方，不可逾越的人间鸿沟割断了俩人的肉体接触，却没有割断俩人之间深深的爱，这样的矛盾冲突震撼人心。杨老师对环境的描写，人物的刻画，心理的描绘非常到位，对故事的构思和情节的设置具有非常强的把控力。结尾留白十分宽广，给读者留下充足的思考空间。非常棒的一篇小说佳作，特别推出，力荐精华。（编辑：老榆木）


       马倌马奎　
　　——黑土地人物谱之四
　　
　　一
　　　　
　　那年，我队爆出条爆炸性新闻——北京女知青陈倩要嫁马倌马奎。
　　天呐，这是多不般配的一对儿！
　　陈倩是北外附中的老三届高中毕业生。据说，床头常看的几本书，全是弯扭七八的洋码字。联欢会上，还曾用英、俄两国语言唱过歌哩。唱得流利极了，娇美的身躯随着节拍轻轻地摇，睫毛闪闪、眼波盈盈，迷醉了众人。
　　而马奎呢，画个一字认扁担。就在陈倩用外国语唱歌的晚会上，大伙儿起哄非让马奎也唱支歌。他傻立台上，憋屈半天，嚎出句：东北三大怪，十八岁的姑娘呀，吊呀么吊烟袋……还就会这么一句，再也嚎不出啥啦，蹰台上，额头冒豆汗。笑趴了众人。
　　论外貌，两人更是天差地别。
　　陈倩虽说是京城长大的北方女子，却有江南女郎特有的婉丽。她在你跟前一站，就像是哪路天仙突然降临似的，顿觉有一股柔和的、却逼人的气场包裹了你，任哪个男人都会被惹得呯呯心跳。
　　而马奎呢，黑脸、豹眼、络腮胡稀疏，却又硬硬地支楞着。冬日里，常穿件黑呼呼的光板大皮袄，怀里抱着根皮鞭，缩脖坐车上，活像蹲了只大黑猩。春、夏、秋三季，形象还稍好些。一件抽了棉芯、袖口发黑的兵团绿夹袄，不扣扣子，下摆用根粗麻绳拴紧。脸多日不洗，发间全沾着草屑，活脱人间行走的土地爷。
　　月老不是醉了，就是疯了。楞把这么一对儿男女用红绳给拴了。
　　二
　　　
　　我队随团部从抚远县迁移到饶河县，建点一年不到，算是个新建连队。畜牧线上，当时只有一匹辕马、三匹捎马、外加一匹磨豆腐的老骟马，总共五匹马。因马少没独立建排，归于后勤名下。马厩里也就只有两名职工。马奎是车把式兼饲养员。陈倩是兽医卫生员编制。队领导为发展畜牧业提前储备人才，曾派她去团部兽医站培训过。
　　队里在马号边上僻出间兽医卫生室，专门用来值班和存放药品。因马白天在外劳作，病情一般在夜间喂马时容易发觉，所以安排陈倩睡在药品间。但马少病也少，平日里相对比较空闲。队里和她谈妥的，连里就这么一辆马车，拉粮、运肥、送外出人员，白天马奎要出车一整天。前半夜的马可以归马奎喂，但喂后半夜的马则需由陈倩负责。
　　喂夜马，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可是件苦差事。别的不提，大半夜的，一人孤零零地在空寂的马厩里喂马，时不时地有奇怪的声响传出来，你说瘆人不瘮人！春秋两季还好些，夏冬两季可就遭了大罪啰。夏夜蚊虫糊脸，露肉的地方全被咬得疙疙瘩瘩。双手擓不赢，痒得直跳脚；冬季，马厩跟个大风棚似的，冻得人发僵。马嚼草料时，人得躲回睡觉屋去暖身子。遇上刮白毛风的日子，顶风一步一踉跄，百十米的雪路竟会滑跌好几跤。
　　可陈倩还是挺乐意地答应了下来。她觉得这活计比起农工活来，还是强百倍。别的不说，夏、秋两季，农工遭的罪可大发啦。北大荒地处高纬。夏季，凌晨两点就天亮。马厩还在喂夜马哩，农工就得肩锄下地了。人出工比牛马都早。在地里一直干到晚八点，天色暗了才收工。头顶、身边围飞着一群一片的蚊子、小咬、牛蠓，轮番叮咬你，任你双手狂舞都驱不走，痒得人恨不得把自己的头皮都擓出血来。秋季割大豆，一条条豆垄直铺天边。稍松怠些，一天一垄都难以割到地那头。但定额在那压着，完不成就甭想下班。只得不直腰地拼命朝前拱。天黑了，才捶腰拖胯回队来。
　　和农工这般艰辛相比，喂夜马自然是再好不过的美差了。新建连队哪儿都缺人手，单纯喂个后半夜马，不可能另行再安排个人来，只能由陈倩兼。开始的阶段，陈倩喂夜马还真上心，按时定量，匹匹喂得滚瓜溜圆。但自从和一排长、北京知青魏征西搞上对象后，情况就慢慢儿起了变化。
　　那时节，知青的心态渐渐地变了。开始时，都惦着返城，没几人谈情说爱。到后来，眼看返城无望，又正值青春年少，浑身燃烧着对异性的渴求，处对象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干柴遇烈火，偷吃禁果的现象很普遍。陈倩、魏征西自然也没能免俗。更何况陈倩独处一室，有别的知青所不具备的便利条件，幽会的频率也就更高些。这活儿乏心乏力的，完事后睡得就特沉。往往一觉熟睡到天明，因此漏了喂夜马。头回漏喂，马奎晚出车会儿，多喂了些精料，马抗饿，也就搪过去了。可没几天又漏喂了。马奎来牵马套车。陈倩红脸吐舌，说，昨儿个夜马又漏喂了。
　　马奎淡淡一笑，你漏，我没漏。实话告诉你吧，自打你漏喂后，我就上心了。每晚睡醒一觉，都要踱到马厩来看看。昨晚见你又漏喂了，就替你喂过啦。
　　陈倩脸羞成红布，充满歉意说，害你少睡了好几个小时。
　　马奎还是淡淡一笑，没事，我这人觉少。这样吧，往后，夜马全归我喂，你就踏实睡。
　　马奎说到做到，从这以后，喂夜马真就全归了马奎。他却并不张扬，连里也并不知晓。
　　夜马全归马奎喂后，魏征西来得更勤、走得更晚。来了以后，有时，陈倩拉小提琴，魏征西展歌喉。有时，又反过来，魏征西拉琴，陈倩唱。都唱了些啥歌，马奎闹不清楚。但有一首歌，马奎记清楚了，歌词是这样的：冰河上跑着三套车……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今后的苦难在等待它。
　　这首歌因跟马有关系，还是个赶车人唱的。所以马奎觉得有趣，记得最真亮。他甚至想偷偷地学会它，自己赶车时也能哼哼。哼会了，唱溜了。连里办晚会，大伙儿再起哄让他唱的话，他就唱这首歌，震傻众人。因此，每当陈倩、魏征西唱这歌时，他都屏息听、狠劲记、暗里偷练。后来，提琴一拉，他都能跟唱了。但他一人清唱时，又只会喊，可怜的老马呀，可怜的老马。
　　闹腾一番后，琴音停了、歌声歇了、窗帘拉了、灯捻小了。马奎就知道两人又在干啥了。
　　马奎却并没有因此而看轻陈倩。他脑里认定，牲畜都贪这一口。做人，一天劳作下来，就更该享受这份上天赐予的快乐。他自己就是想这份快乐都快想疯了。但他那副长相使得相亲回回告吹。这还怨不得爹娘，是他自己不好。爹娘好的地方没随来，不好的部位却又全都继承了。随了他爹四五层眼皮的豹眼，却没随来大脸方腮。染了母亲的黑，却没搬来她的俏。
　　姑娘介绍一个吹一个。他降格以求，寡妇也成。旁队有个寡妇，丈夫在石场排哑炮时炸飞了。寡居时间长了，想改嫁。有人给马奎牵线。马奎去了。那寡妇倒没当面就炒马奎鱿鱼，还留他吃了饭。马奎趁她递碗时，乍着胆儿握住她的手。那寡妇脸红红没抽回。马奎心里那个乐呀，这回八成有戏！谁知，过几天传来那寡妇的回话，和先前的那个比，实在相差太远，容她再想想，却从此没了下文。
　　这么些年，真把马奎憋够呛。而且他的行当不好，还总让他受这方面的强刺激。那辕马是匹没骟净的二马子。每当马厩里有母马发情了。辕马闻着味了，支楞起物件就往母马背上趴。母马也怪，平时自己不发情时，辕马要趴背，它就拼命尥蹶子。这时自己要了，却温顺站定，大眼时闭时开的。
　　马奎见了，赶紧把辕马拉下，拴开。好半天，马厩里才能消停。可马消停了。马奎自己不消停了，憋得体内邪火乱窜，真遭老罪了。
　　有了这点感受，马奎特理解魏征西、陈倩的需求，满心想助他俩成那好事儿。他把喂夜马的事儿全揽过来不说，而且还守口如瓶。连里的人全不知道马厩里竟有这档子风流事。每夜，他把前半夜的马喂好，不再像从前那样马上返回屋去睡觉。春、秋、冬三季，他都用那件光板皮袄裹了身子往草堆里一躺。夏季，皮袄裹不住，便穿套长衣长裤，头戴顶避蚊帽蜷草中。睡眼懞胧地捱到后半夜，喂了最后一遍马，这才回屋，倒头便睡。不管睡多睡少，第二天，照样准点套车、出车。
　　这么干，累不累？只有马奎自己知道。但他没一句怨言。看着陈倩每天都笑得眼里淌蜜，脸上泛着幸福的红晕，自己再辛苦些，也觉得值。

　　三
　　　
　　魏征西的父亲拍来份电报，催他火速返京，送他参军入伍去。这是当时许多军干子弟逃离北大荒最冠冕堂皇的一条路径。魏征西这几年在农工排干得太苦，苦怕了。有了这条路径，自然毫不犹豫地返京走人。而且，走后音讯全无。只在两个月后给陈倩写来封绝交信。他在信中告诉陈倩，他父亲的权力尚达不到搞指标让他入伍的等级。是他父亲在给他上级的女儿办理入伍指标时，求上级多弄个指标把魏征西也办入伍。当时也就是斗胆那么一提，并不抱太大的期望。谁知上级却很爽快地答应了。他说征西这孩子我从小就喜欢。干脆把他和我女儿一起办来，让他俩先处着。将来我们两家做个儿女亲家。魏征西在信中说，到了部队后，才知道他父亲上级的权力有多大。他和上级女儿到达部队驻地时，团长竟亲自率领着部队列队欢迎。靠上这条线，将来入党、提干，完全不在话下。因此，他经过反复考虑，决定服从父辈们的安排，努力发展和上级女儿的恋爱关系。请陈倩看在多年的情份上，能答应放手。并又写了一段陈倩读后最刺心的话。他说咱俩的社会地位现在已发生了巨大的差异，再苦苦相守相望，已没有多大的现实意义，及早撒手为妙，对两人都好。望陈倩早日另觅如意郎君。
　　魏征西并不知道他的这封信差点给陈倩带来致命的打击！
　　由于计生工具的缺乏，当时男女知青做爱都采取体外排精的办法来避孕。有一次，魏征西抽离得晚了，致使陈倩怀了孕。当时两人都并不知情。而魏征西这封绝交信寄来时，也正是陈倩妊娠反应最强烈的时候。过度的悲伤使陈倩的身体出现了很危重的状况。是马奎赶车送她到医院去抢救。做了人流后，也是马奎赶车接回来的。接回来后，马奎喂夜马时，隐隐听到从陈倩屋里传出闷在被窝里的嚎啕声。他内心感叹，短短几个月，从每晚飘歌声到夜夜传哭声，真够惨的！声声揪心呐。闹得马奎心里好烦躁。忒恨魏征西这小子了。二马子再趴母马背时，他也不像以前那样，拉下，拴开完事。而是抡鞭猛抽。边抽边骂，打你个尽惹事，不担事的傢伙！仿佛抽的不是他的爱马，鞭的是魏征西那臭小子。你拍拍屁股逍遥地走了，留下陈倩孤苦一人受难。现在出事了，你叫她指望谁去？指望队里？这事儿在知青中影响太大、榜样太坏。不给处分、不换工种，就算领导仁慈。指队里派人伺候，开小灶调理，那是连门儿都没有。指好友？你魏征西在的时候，日日紧缠陈倩。因此和她走得太近的朋友一个都没有。找谁帮衬？陈倩的工作是个闲职，将养身体，时日不是问题。但问题是当时知青的伙食实在太差，天天玉米面窝窝头，外加一大碗旱萝卜汤，还得自己含泪移步去打。
　　做人流好比做个小月子。月事毁了，身子也就毁啦！马奎觉得这事儿只有他管了。而且，他心里也认定该管。因为啥？夜马归马奎全喂后，陈倩的小嘴儿变甜了。常常红着脸儿柔柔地对马奎说声，马哥，谢谢啊。雨天出车，还会特意赶出来叮嘱句，马哥，今儿路滑，赶车小心些。这番惦念让马奎心颤。就凭这一口一声哥，妹的事儿也该管。
　　月事将养身子，没点腥荤可不成。马奎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有一种鞭打家雀的神功。家雀落地觅食时，他一鞭打去，往往能抽着一两只家雀。他想：老话说，宁吃飞禽一两，不吃走肉半斤。这玩艺儿比肉强。于是提鞭去抽家雀。但家雀都是些精灵鬼，并不那么好逮。你得悄没声儿地侯着，等到家雀落地觅食分了神儿，你一鞭打去才能抽着。否则你鞭子再快也没它们飞得快。马奎便天天猫在谷草堆后面苦苦守候，伺机抽鞭。抽着了，便欢天喜地把家雀褪了毛，开了膛，使个大茶缸，拿盐水煮了，端给陈倩补身子。打的次数多了，便把家雀群打惊了。马奎提鞭出去，还没抡呢，家雀就呼地一声全飞上了树。任你再侯着都不落地。马奎没辙了，只得夜间扛把梯子去房檐底下去掏家雀窝。但很快掏尽了。马奎苦思冥想，想出了一个好法子。一有空闲，就提把镢头去刨鼠洞。搜来鼠粮便提到养猪的老职工家换来肉、蛋、面，天天给陈倩捏两鲜馅的餃子吃。两人一边包一边唠。慢慢儿，陈倩胸中的块垒全给唠化了。将养了一段时日，陈倩的元气恢复了。两大块红晕长驻腮边，眼睛又亮得能滴银。
　　可马奎为她操心都操落形了。原先四五层眼皮的豹眼，现在至少有七八层。头发成绺打结。一笑时，除了两个眼球、一满口牙这三个白点外，其余部位都黑得发暗。
　　见马奎人憔悴成这样。陈倩觉得自己元气已养回了，便把后半夜喂马的活儿又夺了回来。严令马奎后半夜安生睡觉，不许再惦着。前半夜，马奎喂马时，她也陪着、帮着、唠着，再后来竟传出他俩搞上了的惊天消息。
　　至于他俩究竟是怎么搞上的？是怎样一个具体的过程？至今都是我队没破解的一个“哥德巴赫猜想”。啥离奇的版本都有：有的说，那天马奎喂马时，受了二马子趴母马背的刺激，控制不了自己，对陈倩犯了浑。也有的说，陈倩也是自愿的。她一是对马奎感恩没坚拒，二是当时她被马奎进攻得心旄也摇了。但结论都一样，蛤蟆蹦高咬着天鹅了，灶神睡了嫦娥！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但多数人不信。问旁人，也是反问自己，你说这事儿可能吗？
　　谁都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消息却在陈倩返京探亲时得到了最后的证实。那天，马车由后勤线上另一个老职工赶着。马奎穿一身新衣。头一次不用赶车坐在马车上。头发间没有一根草屑，许是还抹过油，阳光下闪闪发光。嘴咧得都能看到后槽牙，逢人便笑着告诉说，他随陈倩一起赴京拜见准岳父、母，探亲回来就登记结婚。这不啻于在我队上空爆了颗核弹，人人心里都感受到一股冲击波的强烈冲击。
　　但这还只是第一波哩。第二波冲击波的袭来，是在马奎赴京十数天后，他独自一人灰溜溜地回来了。后来探明，马奎赴京登门后。陈倩的父亲认为凭自己女儿的长相，找啥姑爷不成，怎么会找这么个丑男人？肯定是马奎对他女儿先耍了流氓。女儿迫于无奈才同意的。后来，他老伴告诉他，她娘俩唠私房话时，陈倩告诉她，自己已是马奎的人了。于是，就更认定了自己的猜想，找了一帮人把马奎打出了京城，并扣住女儿不让回。马奎只得黯然神伤地回来。
　　没想，又过了十余天，第三波冲击波再度袭来。陈倩给马奎拍来电报：父病危，速来。原来，陈倩的父亲见女儿带回马奎这么一个准姑爷，而且还是他的人了，受了强刺激，脑溢血了。经抢救，暂时保住了命，人却瘫了。陈倩母女俩身单力薄，没力量在医院里，送东送西去检查、治疗。只得电召马奎去帮忙。召马奎，陈倩也还另有一层考虑在。她想通过马奎的照料，能修补一下马奎和她父亲的关系，使她俩的婚事能有个转机。马奎马上请假前去。几个月，背东背西送陈倩父亲去治疗，日夜精心陪护。谁料，陈倩的父亲第二次复发，终于不治。断七那天，陈倩母亲哭着对陈倩说，这些日子我看了，小马是个实诚的东北汉子。你要是铁了心，就随你吧。再说，你俩的事儿，你父亲到最后也不再强烈反对了。啥时结婚，你们自己定。按理说，父亲刚死，得守些日子。但你一个姑娘家也已老大不小了，就别按老礼守啦。
　　马奎、陈倩回队，百日后即去登了记。嘿，俩人的事儿还真成啦！马奎既勤劳又能干。婚后的日子自然过得挺肥溜。没想，似这般搂软抱玉、吃香喝辣的日子过了没几年，马奎却提出要离婚。而且，话还说得很绝，你不离，我拿死还你单身。

　　四
　　
　　高考恢复了，给知青铺出了一条新的希望大道。人人心里燃起热望，都忙着复习备考。
　　但毕竟荒废多年，重拾有难度。好多题目，它认得你，你不认识它。陈倩是老三届高材生。低年级的知青来向她讨教的人很多。陈倩指导他们既热情又耐心。后来，讨教的人越来越多。陈倩干脆在自己家办起了补习班。一门功课、一门功课地帮助大伙系统复习。马奎也很热心，烧水沏茶、炒瓜子、炒黄豆款待大家。这帮知青补习真还铁了心。不管白天活计有多累，到晚间，嘴里还嚼着窝窝头就来了。马奎笑着劝他们悠着点。知青们都说，除了这条道，再没有旁的路径可以离开北大荒了。因此，累死都不肯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补习完毕，众人散了。陈倩还守着灯看书。有时，马奎喂完夜马回来，陈倩还在看。
　　马奎问，媳妇，咋还看呢？是不是也想考？
　　陈倩笑笑，不哩。有些内容我也荒废了。得温习温习，别误了大伙。
　　这么精心备课，自然没有陈倩解不出的难题。有人劝她，陈姐，你也去报考吧。以你的水平，一考一个准。陈倩笑着摇头，不啦，我已结婚了。我走了，你马哥咋办？这群人中就有几个心直口快的人反过来做马奎的思想工作，马哥，你放陈姐去考吧。你可别害了陈姐。
　　这话像重锤砸中了马奎的心。啥？我会害陈倩？乍听很刺耳。可晚间躺炕上细琢磨，这话还真含着理呢。高考是部登天梯，你拦下不让爬，不是害她，是啥？说起害陈倩，马奎自然想起魏征西。这小子把陈倩害得好苦。他为了自己，甩了陈倩。可现在，我要是也为了自己，拴住陈倩，和魏征西这小子也就没啥区别啦！他顶看不起魏征西这样光考虑自己的男人。他觉得一个男人爱女人，就该一切为她好，为她想，旁的啥也不该考虑。这么一想定，他开始反过来动员陈倩也复习备考。陈倩温柔地笑笑，嫁汉随汉，这辈子就呆在北大荒，哪儿都不去了。
　　话是这么说。可有一晚，他俩睡觉。陈倩睡着了。马奎还没睡着。他在琢磨下一步如何动员陈倩同意复习备考。突然，陈倩兴奋地高喊起来，我考上啦！考上清华啦！喊完又翻身打起了呼噜。马奎知道陈倩做梦了，做考大学的梦了。他这才明白媳妇说不想考大学，那是假的。她是做梦都在想。她完完全全为了我，才硬把自己的梦给掐了。马奎被感动得哭了，泪水淌一脸，炕上折了半宿饼，铁下心，今年无论如何都得让媳妇去高考。转天开始，他就日日动员陈倩，并让来家补习的知青也帮着动员。
　　要说，陈倩压根儿没动过高考的念头，那是瞎话。考清华一直是她的少女梦。后来，这梦让上山下乡给攪了。而现在梦境又在向她招手，她能不动一点心嚒？她只是想到，在自己最困难、最悲伤、最无助的时候，马奎帮了自己。她把这份情看得比啥都重，不肯负马奎。因此，忍痛决定不去高考。现在马奎和众人都一个劲儿地动员自己，说多了而且说得真诚，也难免把她的心思撩活了，终于点了头。马奎一看媳妇同意考了，便把家里家外所有的活儿全揽了下来。菜他烧、饭他做、桌他抹、碗他洗。连陈倩睡前泡脚，都是他把盆水端来，让陈倩边泡脚边看书。他站立一旁不停地给续水。他说，媳妇，往后你的时间比啥都金贵。能多看一会是一会。人呐，干啥事就凭个勤字。说得陈倩直点头，也就心安理得地任马奎给她搓脚趾、擦干脚、泼脏水、涮净盆。
　　那时，关于高考的小道消息很多也很杂。一会儿传只有未婚的知青才能考。一会儿又传结过婚，但双方都是知青的也能考。但像陈倩这样和当地老职工子女结婚的知青就不能考。后来又传，考是能考，但录取时，学校会内部掌握，政策有区别。
　　马奎的心被攪乱了，天天煎熬着。千万不能让已婚的身份耽误媳妇考学。有一个念头突兀地在他脑海里冒出，和媳妇离婚，还她单身。
　　这念头冒出后，马奎一连喝了十几天闷酒，偷偷淌了好几宿泪，牙把唇都咬破了好几回，这才和陈倩破口，媳妇儿，我不能拖累你，咱俩离、离婚吧。
　　这话，起初陈倩没当真，以为只是马奎一时的傻话，还笑着调侃他，你舍得呀？直到有一天，马奎套车硬拽她去办手续时，才知马奎是动真格的了。于是口气坚定地说，我不离！让考就考，不让考就拉倒。为这事，俩人没少拌嘴。有一次，话赶话，马奎放出了狠话，你不离，我拿死还你单身。
　　马奎的脾性，陈倩掌握得透透的。他这人，往好了说，是个唾沫赛钉，说到做到的汉子。往孬了说，是个认死理，一条道跑到黑的痴人。他说不离婚就拿死来还陈倩单身，说不定哪天就会去践行。陈倩被吓怕了，只得同意离。离婚后，俩人还守一堆儿。马奎还是把所有的活计都揽在自己身上。啥都不让陈倩插手。他给陈倩的任务是：看书、看书、多看书。备考、备考、再备考。
　　高考结束，陈倩果然高中。走的那天，是马奎套车送她走的。陈倩用条手绢儿抹了一路泪。马奎却像挺有兴头似的，变着话题儿说吉利话。他将陈倩送上接考上的大学生去师部的大卡车。找媳妇要了那条擦了一路泪水的手绢儿，说是留作念想。他好想好想最后再搂搂媳妇儿。但当着众人的面，觉得有点臊，便捏紧了媳妇的手不肯松开，眼睛不错珠地盯着陈倩贪婪地看......
　　卡车一溜烟地开跑了。马奎顿觉心被摘了，胸膛好生憋闷。强忍半天的泪水终于如注一般流下来。他觉得胸口憋闷得越来越厉害，张大嘴呼吸都不行，非嚎叫不成。马车到旷野，他仰天嚎起来，媳——妇，媳——妇，哇哇——呜呜——
　　牲畜们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指令，不知该跑该停，就蹰那了。马奎一个响鞭抽辕马的耳根。辕马惊了，尥蹶子飞跑起来。风呼呼的，车颠颠的，马奎觉得胸中那团憋闷才疏散些。而且产生出一种幻觉，仿佛再快些便能把媳妇撵回来似的。他不停地打着响鞭，不停地嚎，媳——妇，媳——妇。
　　群山不忍看马奎的悲怆，逃似地向后掠去。苞米林想遮住马奎的泪脸，但马车刹那间就穿地而过。奔上坝堤了，这坝堤也就可车辙宽。平时过堤，车把式都得跳下车，手牵缰绳小心翼翼地过。可今天马奎追媳妇心切，猛一响鞭，车往边上一窜，终于翻沟里了。
　　马奎的腿骨被压折。将养百日，新骨生成，腿却瘸了。队里不让他赶车了，专职喂马。人们发现，马奎人变得有些楞楞怔怔。一有空闲，就抱根鞭子躲在谷草堆后面守着，伺机鞭雀。鞭够数了，把毛褪尽，却并不开膛。不用锅，不用盆，还用当年给陈倩煮盐水雀的大茶缸搁盐煮了。晚晌，他用嘴直接对着瓶口灌白干。然后用手捞出只家雀，整只塞进嘴里，久久地使劲嚼着，直到家雀连肉带骨都嚼成糜了，这才伸脖咽下。到半夜，屋里便会传出拼命压抑过的嚎哭声，媳妇，你可知道，我日夜都在想你啊。呜呜……

　　五
　　
　　为纪念赴北大荒兵团四十周年，我队荒友决定在天津大聚会。那天，全国各地的荒友差不多都到齐了。陈倩到了。虽没年轻时那般惊人美艳了，却浑身散透着秀气和书卷气。通过交谈，知道她那年清华毕业留校，退休时是个教授。魏征西也到了。他一到场，全场为之一震。多年的军队生涯养成一副笔挺的腰板，穿一身崭新的军官服，显得英气逼人。立刻，他就像一个大磁场似的，把众荒友都吸附到自己的身边。男荒友纷纷和自己曾经的老排长合影。女荒友也三五成群地邀他拍照。他含笑端坐，任众人群星捧月似地簇拥着，俨然男神。
　　一阵热闹过后，魏征西和陈倩单独会了面。两人握了手，也交了谈。魏征西告诉陈倩，他以正军级退了。妻子三年前患子宫癌去世。他现在单着。他关切地问起陈倩的家庭情况。陈倩如实作答。最后，两人还互留了联系地址。
　　谁料，第二天魏征西就登门拜访了陈倩。陈倩沏香茗款待。
　　魏征西开门见山地说，昨日战友会知道了你的近况。现在我俩都单着。我来，就是想表达一个愿望，想和你重续前缘，晚年能再做个伴儿。
　　事出意外，陈倩一时愕然，静默不语。
　　魏征西见状，忽地单膝跪地，说，小倩，我知道你还在记恨我。原谅我吧。我会以我的后半生向你赎罪。尽我的可能补偿你。相信我。
　　陈倩静静地摇摇头，说，征西，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能理解你当年的选择。并不记恨你。再说，我的生活也无需谁来补偿。她的语气和措词都透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你我今生缘分已尽，无可重续。你走吧。
　　魏征西忽地双腿跪下，一把抱住陈倩的大腿，小倩，你能听我把憋心里多年的话说完吗？
　　好吧，起来说。
　　魏征西起身坐稳，缓缓开口，小倩，我的生活，别人看来很光鲜。独门大院，正军级待遇。可有谁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和煎熬。一次聚会上，有人唱了一首《三套车》。这旋律一下勾起了我对我们初恋的追忆。尤其，听说你曾怀有我们的孩子，并为此遭了很大的罪。我的追忆就变成了痛苦的忏悔。实话告诉你，我这辈子的婚姻生活并不很美满。妻子时时流露出的强烈的优越感使我很压抑。这种缺憾，再丰富的物质和再高的权位也无法将它抹去。反过来更增强我对你的追忆和忏悔。妻子亡故后的这几年，许多人热心地替我张罗后老伴，有几个女的追得也很热切。但他们并不知道，我要找的并不只是生活的伴侣，而是灵魂的救赎者。这救赎者只能是你。小倩，接纳我吧。说到这里，魏征西已然涕泪满面。
　　陈倩也有些动容，征西，我相信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诚的。我也实话告诉你，这些年也曾有过许多人追我。有些还是学有所成的优秀男士。但我嫁过马奎，别的男人再也走不进我的心里。马奎是座山，我逾越不过去，别的男人也逾越不过来。你同样也无法逾越。我可以原谅你。但重续前缘绝不可能。你走吧，以后也别再来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魏征西只得悻悻而退。走到门口，又停下，转身道，小倩，以后你遇上难以解决的事儿，请一定来找我。这不光是为了帮你，于我，更是一种救赎。

　　六
　　　
　　魏征西一走，陈倩心潮难平。她内心抓狂似地思念起马奎来。两人相处的桩桩件件往事像过电影似地在脑海里掠过。她悲痛得头撞被窝，嗷嗷痛哭。类似的场景，她这辈子发生了无数次，也曾无数次地冲动着想和马奎复婚。但过于悬殊的阶层分垒和种种制度的限制，使她知难而退。一个身无长技的北大荒农民想要商调进京工作，可能性几乎为零。而且，她知道马奎以死相逼离婚，就是为了对她的人生来个彻底松绑，任自己在海阔天空中高歌猛进。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复婚的。于是，她抱定一生独身，任谁不嫁。
　　魏征西的造访，却使她一下醒悟到。现在情况不比从前了，她和马奎都退休了，再也无需商调。户籍管理松了，完全可以复婚，把他接到京城来长住。马奎老了，身边该有人日常照料了。如果对他还是只停留在内心思念的层面上，便是对现实的苟且和责任的拒付。她决定赶赴北大荒力劝马奎复婚。而且时不我待，第二天就启程去了北大荒。
　　乍见陈倩，马奎激动得全身发抖。那条瘸腿差点没站稳身子。平息下来，忙着要杀鸡宰鸭款待陈倩。陈倩拦住道，别的菜，我不希罕。就希罕盐水雀。马奎闻言就去鞭家雀。毕竟年岁大了，手脚不如当年灵便，好不容易整了半茶缸，使盐水煮了。两人倚炕桌对饮。
　　陈倩凝视起马奎来，心里一阵阵绞痛。只见他，背脊驼了，人像缩小了一圈。脸色灰暗，眼皮松弛，都数不清几层了。老啦！衰喽！看着还像有内病似的。这次无论如何都得把他接走。于是便把复婚的来意说了。
　　听了陈倩的话，马奎又浑身筛糠似地发起抖来。手都拿不住肉雀，滚落地上。眼泪叭叭砸炕面。半晌，他使巴掌狠狠一抹脸，像是想定了啥，情绪平复下来，说,媳妇啊，咱俩复婚不合适。我又老、又丑、还瘸，去了，会让所有人都笑话你。有你这番心，我就知足。说到这，他好想给陈倩扮一个笑脸，却怎么都扮不出来，于是又重重地哭着喊声,知——足——啦。
　　喊完这声，任陈倩再说再劝，他都直摇头。
　　陈倩知道马奎又钻进死胡同了，便赌气道，你不去，我来。
　　那你九十多岁的老娘咋整？
　　陈倩无言了，两行泪水缓缓地淌出来。
　　马奎从炕上爬过去，掏出那一直珍藏在怀的当年留作念想的陈倩的手绢儿抖抖地替陈倩抹干眼泪，反过来劝慰道，媳妇，我知道，你提复婚，是担心我晚年的光景。你放心，这辈子落单落惯了，能照料好自己。
　　他努力挣扎出一个笑脸，媳妇儿，今天是咱俩喜相逢的好日子。咧嘴笑都来不及哩，快别哭了!来，喝酒嚼雀。说着，把盛雀的大茶缸往陈倩这边挪了挪。
　　陈倩端起这熟悉的茶缸久久地抚摸着，泪珠儿断了线地滚落下来。好半天，她才忍住泪水，哽咽道，这些年，我一直喊你马哥，结了婚都没喊过你一声丈夫。今夜儿，让我好好地喊你一声，来，好丈夫，咱俩喝酒吃雀！陈倩端起杯，大口大口地猛灌白干。终于醉卧在马奎炕上，沉沉睡去。
　　这一宿，马奎没舍得闭眼。他盘起瘸腿坐炕上，脑里响起陈倩刚才劝他的那些话，去吧，别的不说，老了，楞丁发个啥病，北京医疗条件比这儿可强多了，送医也便当些。再说我在你身边，端汤递饭也有个人照料。
　　这番话戳着他心肺了。这些年，过度的辛劳、揪心的相思和悲伤，他觉出自己的心脏出问题了。有时，整宿整宿都不能平躺，只能默默地靠着墙面坐着，使巴掌轻轻地抚摸。往往这时，内心会冒出一丝丝的悲凉，我要是真这么走了，没一人会知道。因此，刚才陈倩劝他时，他想起夜间发病的情景，内心也曾有过一丝动摇，要不，这回真随媳妇去北京？发病有她照料，也不枉我守了一辈子。
　　可这念头刚一冒出，他马上在内心里啐自己一口。瞎琢磨啥啦！我这副模样跟去了，让她老脸往哪搁？不能帮衬她了，就千万不该去拖累她。不能，绝对不能！
　　他努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脑里啥也不想。双眼死死地盯住熟睡的陈倩看，甚至有些贪婪。他知道，错过今宵，再想看媳妇躺自己身边的情景，这辈子怕是不能够了。看着、看着，他纳闷起来，媳妇明明躺在眼目前，还没离别哩，咋就想上啦，而且比平日里想得更凶！
　　北大荒夜凉，马奎怕媳妇酒后着凉会闹病，赶紧携被给陈倩盖上。掖被角时，见着媳妇还穿着鞋哩。为了使媳妇能睡得更解乏，他轻轻地把她鞋脱下。捧住双脚往被里塞时，感到媳妇的双脚冰凉。他想何不给媳妇泡泡脚，解酒又解乏。他赶紧端来盆热水摆炕沿上，脱了陈倩的双袜，把脚摁进盆去。
　　当年考学前，夜夜给媳妇泡脚的情景又一幕幕地全浮现到了眼前。他不由得百感交集。他感叹，媳妇是仙哩，这些年了，这双脚还这般白嫩。他伤感，这脚他给泡过百十回了，今夜可真是这辈子能泡的最后一回了。他捧起脚，一只只把脚趾挨序吮进嘴里，嘴唇颤抖、泪流如注。
　　夜真静，连泪珠子砸地声都那么分明。马奎呆呆地想，如果夜色像马一样，能拴住，该多好！
　　可是，夜色不解风情，渐渐微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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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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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木

问候杨老师，下午好。

老榆木

经才能和相貌对比，还真不太匹配。

老榆木

一个北京姑娘喂马，真也难为她了。

老榆木

蛤蟆蹦高咬着天鹅了，灶神睡了嫦娥！

好句

悍雨啸风

好有情感的小说，我是在不语中看完的，心里总有点甸甸如坠，荐赏给大家吧，一起来感受一下

悍雨啸风

继续赐稿，让我等一饱眼福

老榆木

杨伟民 发表于 2019-4-11 18:28
首版请帮忙把字放大一号

好的老师，这个工作我来做。

老榆木

　这么干，累不累？只有马奎自己知道。但他没一句怨言。看着陈倩每天都笑得眼里淌蜜，脸上泛着幸福的红晕，自己再辛苦些，也觉得值。

这就是感动陈倩姑娘的主要原因，会体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