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人们开始着手筹备捂白酒,年也就在眼前了。大年初一不“开门”,年初二开始走亲戚,白酒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老家青龙款待来串门的亲朋好友的必备之物,它好像信物连接着人与人的亲近、疏远。那时白酒的制作不加任何糖,却是甜丝丝的,不亚于任何一种糖。
在过年前一个星期,青龙镇南街前后山坡上开始出现上山撕松毛的人,三三两两却是一个信号——准备捂白酒啦。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相互邀约上山,专程为了捂白酒所需的青松毛,顺便拾些柴禾。人们的心情是愉快的,在一棵棵矮矮的松树前一边说笑一边把碧绿的松毛扯下来放在身后的背蒌里。爱花的女孩能在春节前的山坡上采到挂满露水的山茶花。回家了,背着青松毛,背萝边上随意插着几枝花。一路上说说笑笑谁也不觉得累,一年来没有时间说的现在可以说了。东家长也好,西家短也罢都是这一路之上开心的谈资。至于捂白酒这事必定是要拿出来大说特说的,这样一来,谁家何时捂白酒都成了公开的秘密,没准一说出来,大家选定的日子原来就是同一天。
捂白酒,撕松毛只是一个早早的开始,人们都计划着时间呢,大年三十前三天刚刚好。白酒是素食,忌油,放置的器皿经过反复漂洗,搁在一旁静候佳音。傍晚,被认真清洗过的灶膛里大火正旺。糯米当然是早早就泡上水了。母亲洗过手,把吃饱了水已经变得饱满的糯米放进甄子,上锅,盖上草锅盖猛蒸。二十多分钟后起锅,甄子里泛着油花的糯米饭倒在簸箕里,快速洒上冷水,一边洒一边用手翻动,让任何一颗米粒都吸到冷水,变得相互之间不粘连。母亲的手快速地翻动着,糯米饭散发出的热气带着淡淡的清香一缕缕钻进屋顶上的瓦片间,消散在夜色里。晚冬的风悄悄带走了饭粒间的温度,彻底冷却了莹润的饭粒,是时候撒上酒曲了。酒曲早在年货街上买回来了,只等这一刻大显身手。拌了酒曲的饭粒装进事先准备好的素盆。青松毛扒拉出一个“窝”,把盆放进去,盖上松毛、被子。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了。这是一个看不见的制甜过程,有许多期待,也有几丝神秘。我们在略有几分忐忑的等待中,欢喜着迎接渐行渐近的年。期待吃上一小碗凉凉的白酒,像盼望春节穿上新衣服一样。
年三十,吃过丰盛的年夜饭,母亲必定不会忘记掀开那堆青松毛上的被子,就如掀开新娘的盖头,所有的想像与等待在此时得到了答案——端坐在松毛窝里的白酒,表面仍然留有酒曲的颜色,偶尔还有一点点红霉。在母亲眼里,这些红色的酵母菌是“喜霉”,不但标志着白酒捂得好,还带着过年的喜庆。母亲神色庄重地拿出一把素勺,慢慢伸进盆子里轻轻一舀,米白色的汁水在一粒粒饭粒之间缓缓溢出。母亲用手捏了几粒放到嘴里细细嚼,转过身,对着大气不敢喘的我们微笑着说来了、来了、捂来了。 “来了”,白酒就是甜的,只有“来了”,期待中的甜味才能到。在整个捂白酒的过程中,我们非常忌讳说“没来”这两字。如果年三十发现白酒没来,那是十分令人懊恼的。对于“没来”的白酒,母亲的补救办法就是“接回来”——用一只小碗装上适量的温水,在米饭中间弄出一个小坑,把那碗温水放进去,再严严实实地捂上。在母亲如此诚心的邀请之下,白酒一般都会来的。只是,我们只有等到年初二的时候才能吃上这等了一年的白酒。
关于白酒“没来”这样的失手,在母亲身上很少发生。母亲大抵可以称作捂白酒的高手,而高手的由来是由于制作的严苛。早在春天撒秧的时候,母亲就挑选出比较好的糯米种子,精心又认真地撒在打整好的秧田里,并做上明显的标识。插秧时,她特意在田的某个角落、或是离别人家的秧田稍远的地方插上糯米秧苗。这样“选址”可以避免风力的杂交,保持糯米的纯度。秋收时分,糯米是单独收割的,不掺杂任何一粒粳米。至于用来捂白酒的器具,母亲多年来只认准家里一个绿釉的华宁陶罐。那是一个精致的陶罐,不仅颜色淡雅,造型也非常别致。盖子上面及陶罐两边的把手皆是一个怒吼的狮子头,只要双手把住那两个狮子头,整个陶罐在手中就是稳稳的。母亲固执地认为,只有这个陶罐捂出来的白酒最甜,家中其他任何器皿,母亲都没有给过它们一次机会。
物质匮乏的年代,白酒是稀奇之物,一年里只有隆重的春节方才现身。如果有婚嫁这样的大喜事,白酒才可能再度出现。当新娘子进家门时,新郎家定会拿出一个个小碗,在每一个小碗里舀上一勺白酒,递给送亲人品尝。这是一个特殊的礼节,彼有几分仪式感。出现频率如此之低的白酒却是人们衡量家庭主妇能干与否的标准。如果此时端出来的白酒不甜,甚至是微酸或是微辣,这个婆婆则会遭到新娘的娘家人笑话。因为白酒捂得甜,母亲被大家称之为“辣造”的人,经常在过年或是办喜事捂白酒时被请去“把关”。
表姐出嫁了,义无反顾地嫁给了自己爱上的山区男孩。表姐的父母觉得丢人。山区的姑娘都想着嫁到镇上,她一个镇上的女孩却要嫁到山区。我跟随送亲的家人坐着拖拉机一路颠簸来到表姐的新家,看到鞭炮声中满脸喜悦的表姐,还有站在她身旁帅气的表姐夫。他们都笑得很幸福,我也认为他们是幸福的。送亲回来的路上,表姐的大姑妈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表姐命太苦,嫁了这么一家人。其他人都劝说表姐的日子才刚刚开始,说不幸福还太早。大姑妈哭诉到,你们难道没吃她婆婆端出来的那碗白酒?不甜不说,吃到嘴里烂扒扒的,像吃一碗带馊味的烂饭,这么没本事的婆婆,她的家庭能好过?众人一听此话都不出声了,任由大姑妈伤心地哭。拖拉机的颠簸声慢慢淹没了哭声,大喜的日子瞬间变成了不愉快的集体沉默。我在心里恨恨地想,表姐的婆婆为什么不请我母亲去把关,好好的白酒捂成那味,把表姐的幸福也捂丢了。我伤心着,又默默地祈祷,白洒啊,别带走表姐的幸福。
多年以后,谈起那位嫁在山区的表姐,母亲说表姐享福呢,人家公公婆婆能干,种了几十亩烤烟,每年收入不错。表姐的公婆也很有眼光,拿着挣到的钱到镇上买地皮盖房子、开商店,现在全家都搬到镇上居住了。我惊讶,不是说她婆婆没本事吗?白酒都捂不甜?母亲淡淡一笑,也许那次白酒没捂好只是偶然,这一辈子谁还没有失手的时候?我释然了表姐的幸福,也释然了白酒对于能力的代表。
二、
白酒虽然不是酒但也会醉人,特别是母亲捂的白酒。没有小零食也没有烧烤的年代,甜味总是能解馋的,何况一年只能吃一次的白酒,就算最后留在罐里的白酒汁也会被我们喝光。那绵软又有几分浓稠的白酒汁已经有一点点酒度了,它比单纯的米酒醇厚、香甜。人们在那甜滋滋的味道的诱惑之下,不知不觉一步步喝醉。那年我和二姐应该还很年轻,年轻得有些馋嘴。俩姐妹抱着那个漂亮的陶罐把最后一滴白酒汁都喝了,沉沉睡去。是我俩红朴朴的脸蛋告诉母亲,她的两个女儿醉了。是的,那次是真被白酒醉倒了,睁开眼睛后看见母亲温柔而舒心的笑,而且笑了好久。
当白酒到了一定时间之后,酒曲的作用让甜甜的白酒明显有了酒度并有了酒的辣味时,一般就没人再吃了。对于已经有辣味的白酒,母亲喜欢用它来发酵面粉。发酵过的面粉像被吹了气,小小的面团变成了满满一盆,轻轻拉开,面里全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孔。母亲喜欢把这样的面团加水弄成糊糊状,在锅里放少许油摊成薄薄的粑粑,它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微微散发着白酒的清香,我非常喜欢吃。过年的喜庆散去,它还能让我追着年的尾巴感受一下远去的年味。
三、
不知从何时起,白酒出现在一年四季里,春夏秋冬,超市里、菜市场里都有出售。也许,总有那么一代人对它念念不忘,竟然把它搬上了婚宴。第一次在婚宴上吃到摆放在盘子里的白酒时,我惊喜记忆中的甜味被激活,并焕发出新的生机,不但齐身于琳琅满目的食品,还登上了大雅之堂。惊喜之中却有几分惆怅,白酒还是那白酒,味道却有太多不同。据说,如今制作白酒的过程早没有那么复杂了,其中添加了一种甜味剂,不大可能出现“不来”之事,可以“包甜”。
在可食之物五花八门的今天,吃白酒算不算是一种情怀?终于登上婚宴的白酒,似乎没有受到人们的追捧。当味蕾在一桌丰盛的菜肴里得到了各种满足,有人伸出筷子,带着几分挑剔,又有一丝随意伸向那一盘白酒,不多不少吃上那么一点。曾经钟爱的白酒,现在是一桌盛宴里的调味品,调剂着人们对于酸甜苦辣的各种需要。
酒足饭饱的人们离开后,残羮剩菜被手脚麻利的服务员倒进泔水桶,那一盘盘就没有吃过几口的白酒也未能免幸。我突然想起当年表姐婆婆的那一盆没有捂好的白酒,不过是一个家庭为了儿子婚事倾其所有之后的节俭。
时光的脚步走得太快了,走过的不仅仅是年轮里的一往无前,还有那个时代的记忆、气息。回首曾经,却能在交织着岁月悲欢的回忆中理解了当年。
如今,为了区别于真正的高度白酒,在大街小巷吆喝叫卖白酒时,商家把祖祖辈辈叫做白酒的美食改成甜白酒。有人更为仔细,把北方人的叫法也拿来解释一下,称之为甜白酒捞醩,但我仍然坚持叫它白酒。我也执着地认为,只为母亲那一辈人捂出来的白酒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甜白酒。加了各种甜菜味剂,在生产线上加工出来的白酒,终究少了些许家的幸福与温馨。我始终相信,白酒里面有年的味道,年的味道里也有着白酒的醇香与清甜。白酒“来了”,年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