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轮宁月

甲申 · 发表于 2019-9-13 15:03:39

本帖最后由秋觅于 2019-9-16 16:38 编辑

【编者按】这篇散文，文笔优美流畅，情感真挚低沉，述说着那一轮宁月，从古至今娓娓道来。月亮看起来是凄冷宁静的，不过那只是看起来而已，宁月不宁，宁月难宁，那一轮明月给人多少的遐思。月亮每天悬在天上，有那么多的悲欢，那么多的离合，又如何能安静的起来呢？所以文人爱说月亮，画家爱画月亮，歌者爱唱月亮，因为月亮里面的确有许多故事。文中时而说画，时而谈音乐，然而说来道去，还是在说人，人的孤独，人的感伤，人的各种情绪的集合。作者文学底蕴深厚，文字信手拈来，侃侃而谈，娓娓述说，优美厚重的文字。感谢发文分享，推荐阅读共赏！（编辑：秋觅）

　　新月之初，满空飘着一丝柔和得如丝绸般的微风，而夜空姽婳般，像极了水墨里的女子，端庄、静雅、淑娴，在不兴的水波上翩跹轻舞。黑色的夜的眼，夜的影子，夜的种种挥散不掉的渐进温暖的情绪，开始渗出湖面，点出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的音符，就如此静静地扑面在我能眺望的栏杆处，乘着一路的风景，以不动的姿仪，欣赏着阒静的动音。

　　冬，已然是过去时，而春的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和无风的皎洁的朦胧细雨一起，像开屏的意识一般，绚烂出缠绕在柳枝上毵毵不止的色彩。夜是单一的颜，可诗人偏说它的妩媚，从各个平仄、韵脚、对偶佳绝之间，搦管出来的白描与修辞，从来都是一种意境。我在一场黑色的梦境中，嗅着风声，跂望着天边匿藏许久的月的憧憧。也许下了一场雨，月色的光是消散了的。

　　月可以从思绪中消逝，也可以从意识中脱颖。它像极了一个思念中的歌者，无论田园和城市，无论江河和陆地，有晴的地方，天空轻吟，风的呼吸包裹着田畴和石头，无处不在的古典和现代，被充盈着从唐尧部落穿越而来的亘古不变的天空纹理。诗意的黑色挂着一轮白色的感官，一双颢白的眼睛轻抚着每一处受伤的影子，黑色是没有棱角可言，然而白色的单一的光昀，却给了影子一个完整的轮廓，行走和静立，安躺和瞭望，均在潮起潮落而岿然不动的时辰里，交替着渴睡人的旅途变迁。

　　夜如画，如一幅意象斑斓的印象画。莫奈在东湖湖畔上，克里姆特在蘩蒿溪流，塞尚在芦苇游荡，画笔在维也纳摇曳生根，从巴黎一路平行，亲吻着十九世纪的浪漫与唯美，回到后现代的今天，咄嗟之间的历史回眸，也许只有逡巡不变，循环往复的时间可以写出一道平静而悠长的粗线条。夜的丝绸般的朝代，月的静坐的守望，还有从来止在涘边记载散记的希罗多德，寻找日晷天边的郭守敬……当然，风不止，柳叶散，温凉的平行线上，有的还是只有一张黑色的写实主义的素描罢了。

　　月纵使出现，也是在残缺中露出残缺的微笑。

　　开始，我一直欢喜躲进月光里听摇篮曲，长大之前，会枕着月色的一爿掠影惊惶不止。待母亲悠悠地轻抚我的脊背，讲着一个来自遥远天庭的牛郎与织女的故事时候，我才念着月光是有唯美诗画的历史的。后来，知晓姮娥奔月，广寒宫上住着一个佳人，还豢养了一只玲珑的兔子俯瞰着宁静的暮色，在孤寂与冷清的仙气徜徉，却始终没有人垂爱着。很长时间，我在思考着一个关于月亮的问题。为何神仙要滞留月亮而永远孤独？没有七情六欲，没有感情世界，有的只是冰冷的求道升天。天宇寂寞，下凡却时有常在。玉兔下界成了偷情的妖精，甘于成了世俗的鞭挞之物，然而冲破藩篱的唯一的窥测，嗅到了奇异的天竺国的芬芳，嗅到了久违的没有与寰宇相连接的绝对冷漠。世俗大抵是容忍不了绝对高高在上的一切权利的背叛，天竺的神话里阐述的禁果，不单单是一个念叨已久的付之一笑的故事。姮娥也许永远也理解不了手中的那只兔子内心的复杂的感情世界。广寒深意，终是在高处，广袤而不胜寒意，永久都是孤独的背影。

　　神话里的人物大多得了禁果。比如亚当、夏娃，比如伏羲、女娲，比如阿芙洛狄特，比如乾达婆。然而，他们不是变得冷漠之高高在上，就是不得善终。爱情在宇宙诞生之初，就是用来繁衍单调而不幸的世界的。山川、河谷、天宇、星辰，当然还有那一抹无助而需要被安慰的月亮。月色无论空灵而自然，却因时而变，不是残缺就是消散，满月被人祭祀讴歌，却也是满腹经纶的牢骚纵酒之下的愁绪离歌。月的光，是接着日昀的倒影传递的情感，一块块凹坑的斑点，是千百年成型之后填补不了的缺憾。光给了黑暗的世界一个抛却偏见的动人面貌，却也和盘托出了能见光就惧的所有痛楚。

　　一个人独坐窗前，听风、听雨，读着没有文字的夜，夜也开始读我那未知的心。把耳朵塞进音乐盒里，用五线谱交织串联起宫商角徵羽的绝唱。其实，没有歌词的意境深远，纯音乐有纯音乐的好处，天籁不需要语言点缀。听琵琶歌声，听古筝传唱。读懂又把琵琶半遮面的含羞，却不懂一句春江花月的荷塘月色。月是曲子，人是音符，可往来翕乎的行人，很少趁着暮晚的蒺藜和苜蓿枕眠。一本《本草纲目》是写就的甘草、桔梗，像植根在乡土里无法斩断的愁，吸收着土地的气息，登高望着山麓上等待已久的启明星的距离。风铃深深，拾遗起草香山水的曩昔，一入味的罐盆，打碎在干涩的土地上，流淌渐去，病入肌理，依然昏昏沉沉，睡去。

　　音乐是比草药更可以护理精神的。《小夜曲》鸣着夜莺的呼吸，让我用沉静的心拉起断弦的小提琴的思维。小提琴是轻悦而浪漫的感情，童年印象，青年影片，老年亦可回味，唯独二胡写满了与多数乐器不相吻合的悲郁与伤感。一曲《河》的温柔，掐出宁月的位置，第四曲《宁月》曲终人未散的时候，唯独让听众感染，也让贾鹏芳冥然兀坐着良思许久。有朋友跟我说：“二胡是悲怆的写意。”我默然，并且默许，这样的基调洗礼了我许久镌刻的第一印象，从听着阿炳的干皱的二弦的音乐盒伊始，大抵均是如此。

　　偷偷地抹泪，不仅仅为了哭泣一抹夜未憔悴人消瘦的宁月。

　　《宁月》收录在贾鹏芳的专辑《河》里面，与之相近的分别是第六首《月牙五更》和第九首《月夜》，十首音乐，分别有《什刹海之晨》的日出开始勾勒，衔接着杏林湖畔的一路风景，到松花晚风的沉醉不知归路的归晚，月夜皎洁，明日依然日出，随着《明天的孩子》一起追叙。一曲专辑，总是赋予深意的，单独择出来可以独品近前意蕴，却无法联系出创作背景，或许就笃实缺了弥补二胡世界的静境了。

　　十首音乐，除了《月牙五更》，其余均有二胡主轴演出，同时配上扬琴、古筝和钢琴的配键，更显现出东西方相结合的另一种别开生面、别具一格的唯美和浪漫。在宁静的月色下，极富饱满深情的兀坐，只有两根弦做乐章，闭上眼，却看见了与世独立的梧桐细雨和朦胧稀光。待缓目微睁，乐声戛然的片刻，依然余韵难消，殢留在须臾之间的化境之间徘徊，与月明共生，与星昼共瞰，与风声共揽，与一盏红烛共邀，邀着那一段几分钟就融化了自己的一截音乐。

　　我在音乐里，音乐在我的手上，以至于身上都沾湿了二胡的雨点。

　　其实，睁开眼的目光里，月光与细雨从来无法共存，也只有在古典的凄婉五音中，可以化作一场画里的清梦。看伊人，望江畔，长衫舒展，客舟问路，撑一把油纸伞，独坐江边点昏红，月色之下，旅人就是一个诗人。诗人在江湖登高，在河水之中生愁。古体诗中，一句淡淡的五言，化成一首《静夜思》，从小朗诵至今，除了记忆不被饕鬄蚕食之外，还剩下的最简单的解读，就是今生今生难以割舍的乡愁了。

　　古今中外，总有诗人愿意对月独酌，对月写诗。月中住着一个诗人，便是李白、王维、柳永，便是郑愁予、席慕蓉、海子。先秦时代，对月的多半是崇拜，即便是抒发爱情的浪漫，也在家国情怀的立意之上。《楚辞•天问》中有对日月的白描，其中一句是：“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这几句大有贬义，“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多有暗指郑袖之意。而从唐至今，对月的描述多为抒发相思和愁绪，李白对此有月下独酌——举白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柳永有《雨霖铃》——杨柳岸，晓风残月。欧阳修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追忆，又有“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的对比之惆怅。相比之下，最喜张若虚的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每每读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时候，我就会思念起古筝和二胡的声音。古筝，琵琶，二胡，是相得益彰的古典乐器，最能串联起失意之中的情感。它是沉默者，用乐器代替了困苦的沉默，总有一轮残月照着一树梨花，一绺断弦，还有一缕沉潜的浅相思。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只有背井离乡的时候，才会望月局促，泪湿满衫。有人说：月是母亲，因为月是慈爱的。我想也是，痛苦时蹒跚，一爿青石上喝得醉醺醺的自己，吐露清肠，牢骚满腹，对着失意的前生今世，宁月举光倾听；而得意时，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回乡之时，对着一碗清酒，举箸提笔的兴起对诗，也是举着一轮明月。失意时，月是残月；得意时，月是满月。即便不是因时而异，也会随着心情的复变而对应相照。苏轼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可见，月的差异性，也多多少少感应着人的意识变化。而太阳多守着时历，没有变化形状，就少了一份本真，多了一份肃穆。唯心主义之下，月就更成了诗歌俳句中纯美的意象参照了。

　　不说欢喜月，只是太像月的人生。而躲进云层，或化成一场雨，或甘愿成为一缕青烟，什么愁绪都没有。

　　月，守着那一份宁静，守着千古不变的所有故事，却又守着千古万变的所有历史。于是，我成了历史的故事中人。就像听着贾鹏芳的二胡，丝线的两根节奏，把自己代入在他的历史当中。

　　贾鹏芳并不出生于音乐世家，但在八岁时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把二胡。因为文革的缘故，期间断断续续地拜师学艺，只为摆脱当时农村人最淳朴的摆脱乡土逃到城市的梦想。贾鹏芳的音乐之路直到文革结束考入中央民族乐团才正式开始。演奏者得音乐的伯乐，自然如鱼得水。在北京的那几年，贾已经功成名就，他却选择了另一个关于发掘艺术的路途，一个人东渡来到了日本。他一个人打零工，一个人演奏，直到遇到另一个伯乐——服部克久。贾鹏芳和日本解下不解之缘，拓展了关于二胡的另一种认知，或许就是得益于这段新奇的决定。我一个人静静地躲在音乐盒里面听《睡莲》，听《一抹天香》，和以往冠之以悲惋、凄怆的二胡基调相比，贾的音乐更多了一层浪漫与平静。后来，贾又多有与京田诚一，宗次郎合作，期间还下载了一首和宗次郎合作的《故乡的原风景》，用陶笛做前奏，以二胡为高潮，两段音符粘合收尾，把两种音乐用一种艺术的形式杂糅在一起，不散不乱，反而平添了一种轻盈和柔美。

　　陶笛的故乡，二胡的风景，大概是两个音乐人解读出来的。若是配上一曲《宁月》，在一轮宁静的心上种植，想必也是一幅风景。

　　二胡赋予的月亮情怀，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却是《二泉映月》，这首由阿炳传世的作品常出现在音乐教材和悲剧配乐当中。若说这首音乐本没有月亮依托的，也一样可信，因为本首纯音乐在创作之初就是有曲无名。阿炳在世时是个艺人，而离世之后成为了音乐家。在他走过的五十多年岁月里，给予的生活背景大多是死亡，孤独，战争。阿炳是私生子，同时在弱冠之年父亲离世。又因为吸食鸦片和性病导致后半生的失明，眼睛里的黑暗和冷漠，唯有音乐聊以自慰。《二泉映月》的初稿是在四十年代首创，是通过杨荫浏先生录制完成，而关于曲名的命名也是一气呵成。

　　这首音乐的背景表达的是困苦的旧时代下的深邃，期间又因为日伪政权统治下经历的黑暗八年，更让阿炳体会了人间疾苦。从留声机时代到唱片时代再到通讯时代，不同的传媒转变，音质丝毫不受影响，传唱至今，也许我已经体会不了阿炳的那一刻的痛苦与悲郁，但时代的悲情至今不会失真，感染力一帧都没有消减。

　　这轮宁静的月亮，被演绎成悲情。而听不同的二胡，才有不同的情绪变化。心绪如潮，涌动出来的，起始是汗水，终末的是血液。阿炳和贾鹏芳的两代二胡对比，从历史和美学的两种角度，像一条悠长悠长的车轨驶入耳膜，至此以后，我的心开始旅行，意识归于宁静。

　　安静的时候，用音乐思念最好。思念的时候，会有眼泪划过，像流星璀璨的一瞬，须臾就沉睡起来。

　　在沉睡之前，我习惯独自开启音乐盒，还是那首《宁月》的曲子，但却在不经意间想起一个北漂的朋友。他是我的同学，也是一个欢喜陶醉在音乐里面的寻梦人。在一个人的时候，他背着一把吉他，在人多的时候，他也背着一把吉他。某日，我从走廊里循着轻悦而有弹性的旋律走去，看着他念念有词的声音从嘴角往复回环，脸上一幅挂着微笑的得意与浮夸。

　　“什么曲子这么轻快？”我问。

　　他不语，只理会他手指的那几根弦。其实沉迷在音乐里面的人儿，最不容易被探入音乐之外的人们打扰。我想，他照例也是如此。

　　后来，我打开他的电脑记录，猜测那是一首《蒂凡尼的早餐》的插曲《月亮河》的曲子，即便是赫本的女声弹奏，一样让他复刻地神才兼备，收放自如。

　　只是如今这个欢喜弹唱《月亮河》的男生再也没有更我提起吉他的事情，亦或是彻底放下了吉他上附带的那根背带。北漂的几年，彻底消磨了他曾经的浮华与高傲，在工作失意与旅途寂寞当中，他看到了地铁边上卖唱的艺人和天桥底下拉二胡赚钱的流浪汉的现状，一张活生生残照打击了纭纭黔首的悲苦底角的梦想，寻梦的终点，也许在遥远的地方。

　　他说，北漂该到头了，只是回到故乡的那一刻，他永远只能对着那片荒芜的田畴和飞散的乌鹊垂唱着自己的悲苦。

　　那个住在月亮河的男孩还在汲汲地寻找自己的梦想，即便他回到了原点。故乡的月亮和城市的月亮有着各自的音乐，一个是宁静，另一个是喧嚣。或许，月亮流淌的河里，就是一曲流觞不止的梦的世界。我时常对着宁静的天空思忖，若是失却了月光，那么，宁静的存在的美感是否残缺了一些。

　　所以，梦里的雨季都是等在夜幕降临之后。

　　“月光照着月光/月光普照/今夜美丽的月光合在一起流淌。”时至今日，我还在想着那个从我未出世就用极端的诗情结束自己的海子的月光礼赞，那个用周游世界来亲吻德令哈的诗人，回到了月光的梦里。感伤的回味罢，宁静的月亮里微独流淌着一个音乐人，倒是永远住着一个诗人。

　　那一轮宁月呵！

　　——2016年3月9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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